柳雁回到家中,就去找了母親,給她看自己染了墨汁的手,「娘,你看,我有好好幫忙搬書的。」
搬書不是什麼辛苦活,李墨荷見她撒嬌邀功,笑著給她擦手,「雁雁最乖了,只是在那不洗乾淨,現在乾了難洗。你說你做了活,娘自然是信的。」
伎倆被識破,柳雁也不尷尬,坐在母親腿上倚著她,認真擦手,「娘,書院比家裡好玩,先生也挺有趣的。」這一說她可想起來了,「我說了三日後去找薛院士的,竟然忘了!」
李墨荷好奇道,「找院士做什麼?」
「那日我跟他下了宣戰書,當然是去應戰呀。」
李墨荷忍不住笑道,「小小年紀怎麼跟你爹說話一樣,滿腔的兵法調子。姑娘家說這些,會把人嚇跑的。」
柳雁說道,「可是我們柳家也出過女將軍呀,爹爹說起那位祖奶奶,也很崇敬來著。而且如今女官不少,在刑部也有任職的,也不見得會將人嚇跑。」
李墨荷微頓,抱著她問道,「雁雁以後想做女官麼?」
柳雁枕在她懷中,還在擦著手,搖頭,「現在雁雁還小,要是說想做,爹爹肯定要給我找許多做女官的書給我念,所以就算是想呀,我也不說,等我再長大一些吧。」
李墨荷只覺她的小聰明也不能小看,不過也對,雁雁還小,費那些大人的心思做什麼。所謂童趣童趣,就該有孩子的模樣才對。
柳雁既然想起了要找薛院士,那無論如何都得去的,決意明日就去找他。不過到底要不要留在驚蟄班,她還沒想好。同窗都挺好的,而且鄭先生也……嗯,馬馬虎虎。
從爹娘房裡出來,柳雁想到齊褚陽也開始去書院,也不知他在踏青班如何了。便要過去找他玩,管嬤嬤聞聲,說道,「齊少爺去王爺府了。」
「直接從書院去的麼?」柳雁恍然,難怪沒有一同回來,本來還想直接問的,「去了書院還得去陪世子哥哥練武,那不是很累麼?」
管嬤嬤也替齊褚陽覺得累,同齊三爺一樣,因是赤手空拳,總比別人能吃苦,骨子裡就有一股不服輸的傲氣,年紀還那樣小,著實讓人心疼。
別說管嬤嬤,就連楚清辭見齊褚陽如約而至,也忍不住問道,「你身體可撐得住?傷剛痊癒,多休息十天半月無妨。」
齊褚陽笑笑抬了抬胳膊,「無妨,多休息兩日,連弓都要忘了怎麼拿了。」
他剛到不久,桉郡主也過來了。路上見著母妃,要她帶話來。見了兄長就同他說道,「母妃說來了貴客,讓哥哥去見見。」
楚清辭應了聲,讓齊褚陽等會,就往外頭走去。桉郡主見哥哥出去,駐足片刻,抬頭問道,「你傷好了麼?」
齊褚陽笑道,「好了,不好世子也不會讓我留在這。你去蕭城可好玩?」
「挺好玩的,比京城好,不會到處有人跟著,尤其是每日晨起就跟我外祖母去登山,瞧那朝陽。」桉郡主越說越是想念那自在日子。
齊褚陽說道,「當初我在北城也常跟將士登山,他們每日都要翻山健身強體,我爹便將我也帶去。」
桉郡主倒看不出,明明這樣清瘦,「我不信。」
齊褚陽無奈道,「為何不信?」
「你瘦。」桉郡主笑道,「再過兩日蟬山寺廟修葺新開,在那兒瞧初陽,哥哥也去,不如你也去吧。」
齊褚陽為難道,「你們去我如何好意思去。」
桉郡主只說「去吧去吧」,出來時拉了兄長一說,楚清辭便說「那就一塊去吧」,齊褚陽只好答應。
回來後跟柳定義李墨荷說,柳定義倒是贊同,李墨荷叮囑道,「小心些,蟬山山道略為凶險,那日去的人定不少,若太擁擠,就等人少了些再上去。」
柳定義說道,「代王妃也去,自然會有侍衛開路,這倒不必擔心。」
「倒也對,我忘了這個。」李墨荷說道,「等到那日,我讓嬤嬤給你備上一盒糕點,登山是個體力活,容易餓。」
齊褚陽忙說道,「不必了,到時登上山頂,有齋菜可吃。王妃也打算在那用餐。」
李墨荷這才打住,齊褚陽也退身出去了。等他走了,才說道,「褚陽對我們還是有些客氣的。」
柳定義說道,「已經那樣顧及,也免不了有寄人籬下的侷促。」
李墨荷小心問道,「可是妾身做得還不夠好?」
柳定義頓了頓,看她神色不安,說道,「不過是褚陽太過懂事罷了,你並未做錯。」對前妻的孩子尚且那樣疼愛,對他弟兄的孩子,又哪裡會不疼不愛,「勞你費神替我照顧褚陽,辛苦了。」
李墨荷還不曾聽他說過這樣溫軟的話,笑道,「何來辛苦一說。」
說起孩子,柳定義問道,「還不打算要孩子麼?聽說母親又問了?」
李墨荷搖搖頭,心中仍有遲疑。卻見柳定義已經起身往她走來,抬頭看去,已被他俯身抱起,絲毫不拖泥帶水,像抱起一根羽毛那樣輕巧。她捉緊他的衣袖,直勾勾看著他,「二爺……」
不過幾步,柳定義已將她放在床上,埋首那細滑脖子上,輕輕吮出紅印,「要個孩子。」
李墨荷身體微僵,之前她說不要孩子,讓他賞自己湯水。柳定義並沒有勸,立即應允了。如今他卻問她、還主動如此,不得不說,自己已然覺得在他心裡有了些許地位。一晃神,衣物已去,下意識伸手要推,便被他捉了手,四目對上。
「雁雁跟我說,她想要個弟弟,她會好好疼他。你還顧忌什麼?」
李墨荷眼眸微潤,「若是生了女兒呢?」
柳定義緘默稍許,低首耳語,「那就由我來好好疼她。」
李墨荷愣神看他,終於輕輕收了手。
有他這話,她就真能放下所有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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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龍神賜福,剛過二月二,細雨靡靡,飛灑滿城。打在那嫩綠芽尖上,更顯得蒼翠欲滴。
春雨一來,終於是像春天了。
柳雁覺得自己不該吃龍鱗餅跟著一塊祈福的,下雨天哪都濕,地上也都是泥濘。出行十分不便,從書院大門口就得下車,自己打著傘進去。她今日已蹲在馬車上好一會,瞅著濕漉漉的地上不肯下去,央求道,「嬤嬤,你背我進去吧,鞋要濕的。」
管嬤嬤也心疼,可沒辦法,這書院不許主子帶下人進去,到門口就得把她攔下來,「姑娘聽話,只是幾步路,等到了裡頭,你就尋個隱蔽的地方把鞋換了。」
「都是人,哪有隱蔽的地方。」柳雁到底還是下了地,最不喜濕潤的地方,頭頂是水,腳下也是水,踩上去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抓緊了傘往前走,小小的臉都皺了起來。
柳長安見她如此,笑道,「妹妹,你可不能再這樣嬌氣了,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後可怎麼辦。」
柳雁哼聲,「我日後定不是會吃這種苦的人。」
「這可由不得你了。」柳長安已然是個過來者的語氣,「院士隔三差五就要想一些新奇事,這個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一聽見薛院士的名頭柳雁就覺得哥哥不是在嚇唬她,苦了臉問道,「比如說?」
柳長安想了想,「比如說,指不定等會進去,院士便說今日是踏青的好日子。」
「……」柳雁咬了咬牙,果然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他要是真這麼說,她就去藏書閣躲一天,少她一個也不會注意到吧。她沒有進室內,而是往一眾先生小憩備學的地方走去。
柳長安看見,已經見怪不怪。她一路過去,連之前總打趣她「小姑娘」的人也不說了,只是笑問,「蛐蛐姑娘,又是去找薛主洞呢。」
柳雁抿抿唇,「嗯,去找薛洞主。」
眾人啞然失笑。
書院之首稱為主洞,亦或洞主。柳雁不高興時,就戲謔他為洞主,旁人一聽便明白了。
薛院士當初將考秀才,就放下萬貫家財和大好前程,周遊列國,二十年後歸來,聖上欽賜職位於國子監,誰想他第二日就請辭,要去萬卷書院。聖上當即又氣又惱,揮筆讓他去,又冷聲「好你個薛戎,考一輩子院士吧」。
眾臣冷汗涔涔,皆想要如何救他。誰想薛戎跪身叩首「謝主隆恩」,令聖上也哭笑不得。
薛戎任了萬卷書院主洞後,旁人也不叫他主洞,而是稱薛院士。叫得多了,倒鮮有人記得他的真名。
這會鄭昉拿書要去授課,還沒出門就看見個腦袋鬼鬼祟祟探在門口,一雙眸子往裡頭瞧。他一個箭步上前,遮擋住她的視線,「柳雁,你好好的跑這來作甚?」
柳雁站直了身板,認真道,「學生想起和院士有個三日之約了,可這再不履行就要變成三十日之約,違背承諾。先生不是說,一言九鼎,又云言出如山嗎?我可不能做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歪理!都是歪理!可知道是歪理鄭昉卻沒有辦法說個不字,偏她還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這些,別以為他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他大聲道,「院士在裡頭!」
說罷拿著書走了,但願她早日覺得自己屈才,不要再待在驚蟄班,去禍害宋先生吧。
門口的聲音薛院士早就聽見了,連旁邊的先生都慰道,「那全書院最讓人頭疼的小姑娘又來了。」
薛院士笑笑,然後就見柳雁邁著氣勢分毫不弱的步子走來,到了跟前同他行了禮,才道,「院士,我來履行三日之約的,出卷子吧,我已經知道驚蟄班和春分班要學的了。」
「可這已經非三日了。」薛院士取了張白紙來,用筆在上頭寫上二字,遞給她。
柳雁一看,鼻子都要氣歪了,竟是「不通」。她惱了,「你還沒考我,院士你不能這樣抵賴。」
「非也非也。」薛院士仔細道,「說好三日,你卻毀約。但凡答應人的事,定要留心記住,怎能失信他人。這便是你『不通』的緣故。」
柳雁被堵得心裡憋屈,拿了紙走,走了兩步仍是十分不服氣,轉身定定說道,「院士也知道三日已過,您卻也沒提醒我半句,那就是說,院士心裡也沒那三日之約的份量。既然你都將那事看得這麼輕,我為何要遵守?」
話落,還未出去的先生嘩然,滿堂低聲。虧得這是萬卷書院,師生砥礪,無人喝止,靜待其觀。
薛院士面色淡然,看著這桀驁不馴的柳家姑娘,緩聲,「對方不將事情看重,你便學著對方將事情看輕,將其惡習學了去,反而指責對方,便是你的處世之道麼?」
柳雁唇齒微動,手中宣紙幾乎已經被握得不成樣子。她猶豫很久,還是沒說話,一聲不吭走了。
旁人嘆道,「這小姑娘,難教。」
薛院士回了神,面上卻有笑,「非也,她分明好教得很。」只要是願意聽道理的人,總不會難教。更何況是悟性這樣高的孩子,更是難得。只是性子還是太傲了些,捨不得將薄薄臉面放下。
眾人不解,暗想無怪乎說薛院士是怪人,果真是。
柳雁站在柱子後拿著那「不通」的紙瞧了許久,心中不平,每次四嬸考她學識,都能答個十之八亅九,輕易得個「通」,這二字簡直是恥辱。她心覺頹喪,若是當初不顧著玩,好好記住那三日之約,也不至於被薛院士羞辱。
想著就覺臉上發燙。
「咚……咚……咚。」
晨鐘在淅瀝雨聲中響起,穿過雨珠,響遍偌大書院。
柳雁不知發生了何事,正好有人從旁經過。見他年歲不輕,手上的書也頗為陳舊,定是授課先生,便道,「先生,怎麼又敲鐘了呀?」
那人笑道,「院士瞧著春回大地,命人此時敲鐘集合,踏青吟詩去。」
「嘶~」一直握在手上的紙終於在這一驚中,徹底裂開。哥哥說的「比如」竟成真了!
恭送老先生離去,她撇撇嘴,瞅著沒人,便往藏書閣走去。
藏書閣平日沒人,每日辰時開門,戌時關門,進出都不用鑰匙,讀取自由。饒是如此,這裡頭的書,也從未丟過一本。
柳雁提著小裙子往閣樓走,找了個好位置坐下,還是這好,又乾燥又沒泥巴。才坐了小片刻,就聽見有腳步聲。在這暗處突然聽見聲響,著實嚇了她一跳。細聽之下有人正踏步樓梯,往上走來。她往裡頭縮了縮身,祈求不要讓她碰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腳步聲停了下來,看樣子是已經上來。不一會又往窗戶那邊走去,到了窗前,才坐下身。
受到驚嚇的柳雁皺了皺眉,恍然,驀地站起身,「怎麼又是你呀。」
那人顯然也沒料到這裡會有人,稚嫩女聲一響,也覺心猛跳了一下。回神聽這聲音,才鎮定下來,「蛐蛐姑娘,你是決意要跟我劃分山河了麼?」
柳雁噗嗤笑笑,又明朗說道,「下雨了!」
少年笑道,「對,下雨了。」
「薛洞主要我們去踏青,我不喜雨天,就躲這來了。你呢?」
少年本想自己不問她她就沒法問自己,可他明顯想錯了,就算他不說,她也會很熱情地問自己,躺下身悠悠道,「因為無人喜我。」
柳雁問道,「誰?是不是因為你太聰明了?」她又自問自答,「肯定是,像桉郡主就很討厭我,因為我比她聰明。」
少年笑道,「桉郡主是京城出了名的冰雪聰明,皇族貴女,怎會嫉妒你這樣的小丫頭。」
「我才不是小丫頭。」柳雁憤憤道,「她就是嫉妒我來著,處處都要同我作對。」
少年幽幽嘆了一氣,昨夜突然落雨,他起身賞雨,一夜沒睡好。這會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順來這,先生也不管可少了他這一人,卻殺出個蛐蛐姑娘,「蛐蛐姑娘,男女有別,我總不能自己睡覺,讓你在一旁看著。你是要待這了麼?那我找別的地方去。」
「別,還是我走吧,這裡本來就是你待的地方。」柳雁拍拍身子起來,準備去找其他可暫待的地方。
她起身之際,少年倒聽見有什麼東西輕輕掉落的聲音,問道,「你落東西了?」
柳雁找了找,這才發現那被她揉成一團的紙落下了,俯身拾起,也順手拍拍灰塵,「這是薛洞主給我的『不通』二字。」
少年好奇道,「難道小班已經考試了?」
「沒有,只是我找院士理論,沒贏……」柳雁喪氣道,「然後他寫了兩個大大的『不通』給我。我要把它裱起來,放在我的小書房裡,等院士哪日痛痛快快給我個『通』,我再丟掉。」
少年詫異,她竟去找薛院士?找他做什麼?單槍匹馬?等會,把這「不通」裱框後掛起來?他啞然笑笑,終於是躺不下去了,坐起身說道,「你就待這吧,我不睡就是。」
柳雁也懶得動彈,「剛才你上來,我以為你是鬼。」
少年笑笑,「剛才你開口,我也以為是鬼。」
柳雁忍不住笑出聲,當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說不去踏青是因為別人不喜他,「你昨天也躲這,也是因為他們不喜歡你麼?」
少年慵懶答了一聲。
「我想不通。」
少年好奇道,「有何想不通?」
「想不通為什麼他們討厭你。」柳雁細細說道,「你學識定然不差,敢違抗薛院士的催命鐘聲,膽量也肯定不小。我同你說話,你話裡也不帶刺,脾氣也溫和呀,為什麼他們要討厭你?」
少年未答,只是說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誰,你一定也不會這樣搭理我。」
柳雁撇嘴,「難不成你是猛獸麼?你倒是說說你是誰。」
那暗處的爽朗聲音忽然停住,默然稍許,才又響起,「我叫蘇定。」
柳雁在腦中仔細搜尋一番,這名字她沒聽過呀……她能說她沒聽過麼,會不會太傷他的心。
不待她苦惱完,蘇定又道,「當朝左相,是我的爹。」
柳雁愕然,「蘇、蘇自成是你爹?」
是意料之內的驚愕,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應答,「是。」
「嘶~」手裡的紙徹底碎了,若能裱起來,也是工匠的技藝了得。
柳雁沒聽過蘇定的名字,可蘇自成是知道的。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蘇定說同窗討厭他,每到書院集會時他便來這。
若是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蘇自成的兒子,定會不屑,轉身便走。
這只因……蘇自成是個奸臣。
還是個大奸臣。
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八歲孩童,都知道蘇自成不是好人。甚至在孩童哭鬧不停時,婦人只需嚇唬「左相來了」,便能立即止住哭聲。
柳雁不曾見過年獸,卻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比年獸更讓孩童安靜害怕的人。
那就是蘇自成,蘇定的父親,那個大殷國有名的奸相。當年因祁家織造一事,蘇自成罔顧事實,接連上奏,尚且年輕的聖上誤信,下旨將祁家滿門抄斬。
可憐祁家一夜之間,八十三口人性命皆丟,朝野震驚。
後經查證,祁家於織造一事並無過錯。眾臣以為蘇自成必死無疑,可聖上只扣罰他三年俸祿,以示懲戒,不許朝堂再議。令眾臣好生奇怪,卻不敢多問。
三年過後,左相又得寵信。雖政績頗佳,可功勞再大,也不能讓人忘掉白白丟了性命的祁家人。
柳雁沒有想到他就是那奸臣的兒子。
可她不信昨日還因不下雨露而擔心大旱的人,跟他爹爹一樣,也是奸邪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