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桃之夭夭

  李寶良到底還是娶了蘇蝶,大婚那天,柳家也隨了禮。李墨荷去飲宴回來,還是覺得不安,單看那蘇家親戚的輕佻言行,已窺得一二分明白。這門親事,只怕是有後患的。

  回到家中,見女兒正在用功練射箭,輕步走到那葫蘆架子下,坐在長凳上看她。

  柳雁比起初見時來,五官長得越發開,本來只是五六分像,如今已像夠八分,等長到十五六歲,怕真要一模一樣了。想著,當真像是自己所生,目光也愈發柔和,儼然已分不清到底是否真是母女。

  正是三月初,雪早已化了。暖暖春日風光,綠了滿城。

  「雁雁。」見她準備小歇,李墨荷才喚聲。

  柳雁往那看去,笑笑往母親走去,「娘。」

  李墨荷見她額頭有細汗,提帕幫她拭去,「可是唸書唸得煩了,出來透透氣?」

  柳雁點點頭,「若是我趁著現在練了,褚陽哥哥回來就不用再費時教我。他得唸書,得去陪世子哥哥,多累。」

  李墨荷笑了笑,女兒待人更寬和了,再不會像當年那樣顯得自私。微微想了想,說道,「你跟褚陽都長大了,不好再喚他名字。」否則顯得過分親暱,對兩人都不好。

  柳雁問道,「那喚齊哥哥?」

  「嗯。」

  柳雁默默念了好幾遍,總覺要咬著舌頭,「記住了,那女兒回書房唸書去。」

  李墨荷微感詫異,怎麼突然變得勤快了?莫不是真的在家裡悶壞了,連讀書也成了有趣事?

  她這剛回來不久,柳家大門又出去兩人。

  柳定澤等方青上了馬車,自己才上去。坐定了便拉著她的手認真道,「媳婦不急,娘肯定沒事的。」

  方青臉色青白,答不出話,只是點頭。

  剛才鄰人送話來,說母親在山腳下摔傷,腳骨都摔碎了,若非是去採藥的人瞧見,只怕要在那待一晚。

  方青聽得心驚膽跳,急匆匆回娘家去探望母親。柳定澤一路拉著她的手,只覺自己最笨,不知要怎麼安慰。殊不知有他在旁,方青已覺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撐。

  到了家門口,方青見大門比起上次回來,又破舊了許多,看起來都跟沒人家住的一樣。方青想得找個工匠造個好門,防賊也好。跨步進去,又頓下,「四郎,你在這等著吧。」

  柳定澤問道,「為什麼呀?」

  「我怕嚇著你。」

  柳定澤拉著她的手更不肯放,「不怕,有你!」

  這角色已是全反了,太太霸氣,四爺也樂得倚賴,常六看了多年已習以為常,倒覺如此甚為和諧。瞧著兩人進去,他忙抱著藥跟隨其後。

  方青走到母親房門前,聽見裡頭有楊氏的聲音,敲敲門,「娘,女兒回來了。四郎也一塊來了,您可方便讓我們進去?」

  「無妨的,進來吧。」

  不一會楊氏就出來開了門,「哎喲,青青你可算是回來了,累死楊嬸了。」

  方青做了柳家太太後,拒絕那冷漠親戚往來,對鄰人卻很是客氣,隔三差五也會給他們家拿些好東西來。只因母親一人住在這,她委實不放心。遠親不如近鄰,待他們好,多照看照看她娘,鄰人倒是很樂意。

  聽見這話,知曉楊氏是在邀功。方青便讓常六拿盒上好的燕窩給她。楊氏知道一聽是燕窩,立刻接了過來,明日去當鋪可以當許多銀子的,這才笑著回去。

  韓氏正坐在床上,見女兒女婿進來,嘆氣,「這大晚上的來算什麼事,以後可不能如此,免得你家老太太說。」

  方青拿枕頭給母親墊好要靠的腰背,見她臉色蒼白,額頭眉宇間的皺紋似乎更深了幾分,只覺心疼,「娘,您傷哪了?讓女兒看看。」

  韓氏說道,「輕傷罷了。而且大夫剛來看過,還上了藥,他都說沒事,你急什麼。」她笑笑看向女婿,「快坐,別光站著。」

  柳定澤聞言,挪了凳子給方青,自己這才坐下,「娘,常六可會照顧人了,讓他在這給你幹活吧。」

  方青看了看他,「別胡說,怎麼能讓個男子來照顧。」

  「那就留阿翠吧,她做活可快了。」

  方青這才發現他說的兩人都是他們房裡最好的,連他平日都常誇讚。她抿了抿唇,輕聲,「四郎在外頭等等好麼,我跟娘說兩句話。」

  柳定澤問道,「媳婦你要看傷口麼?你怕不怕?」

  「不怕的。」

  柳定澤立刻放心,「那我去外面等你。」走了兩步他又轉身,「娘,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的。」

  柳定澤摸摸肚子,「我們還沒吃飯,我讓阿翠去廚房做飯給我吃好不好?」

  韓氏笑道,「去吧,廚房裡只有雞蛋,還有幾顆菜,你讓他們殺兩隻院子裡的雞鴨。」

  方青說道,「那得費多少時辰,煮個蛋墊墊肚子吧,等會我陪四郎去外頭吃。」

  只要有吃就好,柳定澤斷然不會嫌棄,歡喜地出去叫阿翠去煮蛋。

  韓氏見女婿傻氣天真,再看自己的女兒,又覺委屈她了。可想想柳定澤雖然不聰明,可好歹是疼女兒的,這也算是安慰吧。

  方青說道,「娘,我留兩個僕婦在這伺候您吧,否則女兒怎麼能放心?」

  如今就算說不要,自己也沒辦法照顧自己,總不能讓女兒擔心。韓氏便答應了,「娘傷的不重,沒幾日就好了。」

  方青是打定主意哪怕是母親好了,也要留下人在這,她如今將四房名下的鋪子都打點得不錯,手裡有些餘錢的。若是連自己的娘都照顧不好,她穿金戴銀有何意義?

  韓氏輕聲問道,「肚子可有動靜?」

  方青搖搖頭,韓氏又覺擔憂,「還是快點要個孩子吧,你若生了孩子,娘就真能安心了。」

  這話每次都要聽母親念叨一遍,倒比她還愁。陪母親說了許久的話,韓氏見天色已不早,催她回去。

  方青留了兩個手腳勤快的下人,這才和柳定澤離開。上了馬車就見他從兜裡掏了兩個雞蛋塞她手裡,「我讓阿翠煮了六個,吃了兩個,給娘留了兩個,媳婦你兩個。」

  雞蛋仍有餘溫,拿在手上掌心都暖了。她緩聲說道,「去度春風那兒吃吧。」

  柳定澤最喜歡的便是那,葷菜素菜都十分美味,只是頭一回帶媳婦去,那掌櫃竟問他怎麼招了個瘸腿丫鬟,氣得他拉著方青就走,再不要去那。

  他一聽嫌惡道,「不去那。」

  「那不是四郎最喜歡去的麼?」

  「掌櫃欺負你,不去。」

  方青倒是看得開,說她瘸腿的人多得去了,問柳定澤她是何人,怎麼跟在一旁的也有。若是計較,她早憋屈死,「無妨的。」

  柳定澤就是不點頭,從車窗看去,正好瞧見個餛飩攤子,怕她再說,乾脆說道,「媳婦,我們去吃餛飩吧。」

  方青拗不過他,只好和他去吃了一碗。味道差強人意,兩人也吃得十分好。

  回到家中,方青去跟老太太說母親的事,柳定澤便去沐浴洗身。

  老太太聽說親家摔傷了,問了傷勢,又道,「你母親在家無可依靠,倒不如接進府裡來,這裡大夫好,藥也都是上好的,又正好陪陪我這老太婆。」

  方青倒是想,可又覺越禮,「母親怕麻煩您,應當不願的。」

  「這話可是折煞人了,別說進府住住,她就你一個女兒,哪怕是娘要你母親久住,旁人又能說什麼,更何況你母親如今傷著了。明日我讓人去接她,她若不來呀,我就親自去接她好了。」

  方青心中感激,「謝過母親。」

  老太太兒孫滿堂,兒子在旁,孫兒繞膝,反倒更能明白獨女不在身邊照顧的苦處。方青還沒走,就讓鐘嬤嬤去吩咐下人,明兒一早就接親家母過來。又讓下人去打掃清香院的房子,拿嶄新被縟鋪上。讓方青好不感動。

  回到屋裡,柳定澤已經坐在榻上,拿乾帕擰著發上水滴。

  方青上前拿過那乾帕,幫他拭乾,「說了不要日日洗,吹了風以後要頭疼的。」

  「不洗髒,油膩膩的。」他就鬧不清為什麼他一日不洗第二日頭上就油膩,媳婦兩日不洗髮絲依舊輕如綢緞,著實讓他羨慕。他也想跟媳婦一樣偷懶來著。

  方青拿他無法,擦乾了才囑他去睡,這才去梳洗。

  再回來,屋裡燈火仍在亮著。柳定澤脫鞋坐在床上,看樣子等了她好一會,還打起了哈欠。見她墨發濕潤,也去拿乾帕給她擦。

  方青由著他擦,心裡算著今日鋪子裡賬房先生送來的記賬本,這月比上月又多賺了二十七兩銀子,雖然數目著實不算大,可至少是比上月賺的多,令她心情好了許多。

  柳定澤歪歪腦袋看默不作聲的她,側臉粉嫩,鼻尖尤其好看。心裡癢癢的,擦拭的動作不由快了許多。扯著方青幾根發,疼得很。她揉揉腦袋,發乾得差不多了,正想著,又被扯了幾根,她偏頭看去,「四郎是在玩麻繩麼?」

  「麻繩哪裡有我媳婦好看。」柳定澤再耐不住性子,將帕子扔到一邊,要去脫她鞋子,「媳婦我們睡覺。」

  方青抿了抿唇,片刻那鞋已被脫去,手也伸到了衣襟解鈕子。她忽然想到母親今晚狐疑問她,兩人可有同房。她答有。

  何止是有,已是同房三年了。

  可就是懷不上孩子。

  問題肯定是在她身上,而不是已經有兩個孩子的柳定澤。她也有服藥調養,倒沒發現有什麼毛病,但……就是沒動靜。

  「媳婦。」柳定澤氣息微重,很是不滿她走神,往她脖子上輕咬一口,才見她回神,便又高興起來。輕輕吻在那潤澤的唇上,動作萬分輕柔。

  這一輕吻,方青才真的回神,微微抬頭,回以一吻。看著這俊朗無邪的人,只覺是老天恩賜。

  她很想要個孩子,要個和柳定澤的孩子,要個兩人的孩子。

  可就是……懷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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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桃花開得正盛,花期急短,結伴去賞花的人十分多。

  桉郡主聽母妃說明日去桃園,眼裡已是滿眼飛花,無比美妙,「母妃,哥哥也去麼?」

  「他明日若沒事,就一同去吧,再不去,花就謝了,只能去看桃子。」代王妃見女兒歡喜,真覺女兒就是一朵盛開桃花,柔枝嫩葉,裊裊娉娉。

  桉郡主說道,「那我把齊家哥哥也叫上,每日陪哥哥練箭,肯定累得很,去走走也好。」

  代王妃頓了頓,蹙眉說道,「我們一家人去就好,你叫他像什麼話,就算是你哥哥的好友,也是姓齊。」

  桉郡主倒覺奇怪了,「可是母妃,那何大人穆大人不都是外人麼,他們可常同我們家去賞花遊船。」

  代王妃動了動唇,「問問你父王,他若肯,母妃也不會阻攔。」

  「爹爹定會答應的,爹爹可喜歡齊家哥哥了,總誇讚他。」桉郡主這回放心了,跑去跟哥哥和齊褚陽說。

  代王妃略覺堵心,可又沒法說什麼。她想說服丈夫把女兒許配給她的侄子,娘家人好了,她腰桿才更直,可總覺得,丈夫沒這意思,令她十分著急。眼見丈夫屬意齊褚陽,女兒也親近他,更令她心覺火燎。

  桉郡主跑到他們射箭的地方,將這事跟兄長說了。楚清辭也想邀齊褚陽去,「反正明日不用去書院,倒不如一同去賞花。」

  齊褚陽想了半會,「我還得跟長輩說說,看明日可有其他事,今晚我讓人過來報信。」

  桉郡主提醒道,「可一定要去,否則下回等你有空,花都沒了。」

  齊褚陽點頭應聲,又同楚清辭說起弓箭的事。讓不諳此道的桉郡主好不鬱悶,男子為何喜歡這種東西,她插不上話,實在鬧心。等兩人終於歇下,哥哥去洗手時,才道,「你就這麼喜歡舞刀弄槍麼?做個文臣多好,只需拿筆就好。」

  「拿筆確實好,但拿劍也沒什麼不好。」齊褚陽只想追隨父親腳步,在戰場上拚殺出一條路。這麼多年父親仍杳無音訊,他心底已覺父親定是永遠睡在哪個地方了,只是他不想承認。總覺得他不覺得父親已過世,父親就一直活著。

  桉郡主嘖嘖搖頭,「真鬧不明白,瞧瞧你的手,都起繭子了。大戶人家的孩子哪有這樣的手。」

  齊褚陽笑道,「我本來也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

  桉郡主驀地頓住,「抱、抱歉……我不是……」

  齊褚陽並不在意,反倒寬撫她兩句,更讓桉郡主不安。

  他回到家中,進了院子就見柳雁已經等在葫蘆架子下,正揉著手,而靶子上又已紮了數十支箭。

  「雁雁。」

  柳雁拖著身子懶懶轉身,「我有好好練的,練完了,我回房了。」

  齊褚陽笑道,「為什麼非得跟我說了才回去?」

  「怕你不信我,又拖我來練。」

  「那你等我回來再一起不行麼?」

  柳雁撇嘴,「那你得多累呀。」

  齊褚陽略覺意外,又覺她比往日更會體貼人了,緩聲,「下回不用等了,我回來看見靶子上的箭,就知道你練過了。若是沒有,我再讓人叫你。」

  柳雁擺擺手,用功一日,又拉弓費神,暫時不想瞧見靶子,「我回去了,好餓,明日你不用去書院吧,那等晨起問安後,我們再好好練?」

  齊褚陽知道她在守孝期,不能外出遊玩,想到桉郡主之邀,又聽見柳雁說明日在家練箭,答應著說道,「嗯。」

  今年的桃花,是看不成了,不過倒也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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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韓氏已在柳家住了五天,因傷入骨裡,還未有那麼快痊癒。好在老太太宅心仁厚,不將她當外人,囑下人伺候周到,韓氏方能安心久住。

  這日方青打點完鋪子的事過來陪母親閒聊,正聊及年幼之事,感慨千萬。下人來報說外頭有個自稱是方家鄰人來探望。韓氏說道,「定是你楊嬸了。」

  方青讓下人將她請進來。

  楊氏探望鄰人是假,想藉機來侯府走走才是真的。同別人說起時,她便能說自己是進過柳家的人,面上增光。一路進來,她忍不住亂瞧,光是大門上懸掛的牌匾,已威懾旁人。一路進來,走了許久都還不見下人停,暗暗咋舌這裡未免太大。一磚一瓦、一梁一柱好似都有著威嚴,跟她見過的小門小戶不同。

  好不容易到了韓氏住的屋門前,敲門進去,房子略深,又往左邊走了四五步,方才見到人,見面她便說道,「這可真大,一間屋都夠我分成五間房了。」

  韓氏本就是大戶人家主母,見過世面,聽見這話只是笑笑,說道,「有勞你費心記掛了,還特地過來一趟。」

  楊氏這才想起自己是來探望她的,忙收了心思,笑問,「嫂子身體可好了些?幾天沒見,怪叫人想的。」

  方青知她本性,不過是虛情假意,但也罷了,母親高興就好。下人已經搬了凳子來,又奉上茶點。

  楊氏見那糕點晶瑩可人,也不客氣,拿了來吃,真覺大戶人家連東西都好吃許多。喝了口茶,茶也香甜,難怪韓氏住了不肯回去,若換做她,她也不願。

  「已快中旬了,家裡的活可忙完了?」

  楊氏嚥下嘴裡東西,說道,「正忙著呢,我掛念你,就抽空過來瞧瞧。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韓氏笑笑謝她好意。楊氏又想起事來,未語先笑,「你走後,倒是有個好笑的事,我說給你聽聽。那日我在門口搗東西,忽然有個男的來敲你門,我可不曾見過。肯定是你那些來攀親的親戚,他問你在不在,我說隔壁沒住人。他就走了。」

  她說的得意,好似為鄰居解決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方青對這事也不責怪,聽著也舒服。最好就此打發走,不要再來。

  韓氏畢竟年長,想的比女兒周全深些,問道,「那人可有說他是誰,來此有何事?」

  一轉眼楊氏又吞了一塊糕點喝了一杯茶,放在一旁下人又添滿了水。

  「能有什麼事,就是來認親的唄。」說起來楊氏自己也笑了笑,笑得很是輕蔑,「那人竟說,這裡住的是他母親,還說他是你兒子。可笑了,我怎的沒……」

  「什麼?」韓氏和方青皆是一驚,韓氏更是差點從床上直接下地,捉了她的手,急聲,「那人長得如何,年紀多少?可說了他叫什麼?」

  楊氏可被她們母女嚇了一跳,莫不是那人真是她們的親戚?這要闖禍了吧,結巴起來,「生得七尺高,面貌俊秀,留著鬍子,瞧著也是三十上下了。說話客客氣氣的,叫、叫……」她想了好一會,才道,「叫方白。」

  話如地龍撼天動地震進韓氏心頭,話還不能說出口,淚已落滿面頰,好不容易才能說話,「青青,是你哥哥,是你哥哥啊。」

  方青也是眼濕,那說去外地經商的哥哥,竟回來了?不是丟下她們?

  她們高興,唯有楊氏心頭沉沉。完了,那竟真是韓氏常說的那有出息的兒子,總會回來接她的兒子。心底一直嘲笑的事竟不是假的,只是……

  韓氏果真面向她,顫聲問道,「他那日可說了什麼,可有說住在哪裡?」

  楊氏脊背已是一涼,「說、說了……他說沒想到你們已經搬走,問我你們去了哪,我說……我說你們……搬、搬去千里之外的小琅村了。」

  韓氏心一沉,差點沒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