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裡的犯人,由聖上親自下旨關押,因此被關進這裡的人,多數是無法活著出來的。
柳雁走在這陰暗之地,沒有聽見任何哀嚎苦吟,卻莫名覺得冷得像進了冰窖,這種冷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到了大牢盡頭,她終於看見薛院士。
因有鐵窗,有光照入內,仍可見他的面龐。一夜未刮鬍,已冒了青尖,在這牢中看得更是孤清悲涼。此時他盤腿坐著,閉目沉思,似能散去週遭寒冷,寧靜安和。若去了這鐵籠,不過是在一個安詳之地靜思罷了。
可因這是天牢,更讓柳雁覺得寂寥,她蹲下身,叫了一句「先生」,裡頭的人微微一震,偏頭看來。
薛院士見了那斗篷裹得嚴實的人,並看不見臉,可已聽出聲音來,「你私進天牢,若讓人發現了如何是好?」
柳雁取下帽子,說道,「學生能進來,先生也不必擔心學生要怎麼出去。」
薛院士見她還是一如往常,傲氣滿滿,鋒芒頗利,已是笑笑,「對,我為何要擔心你這個。」
柳雁拿出一個精巧的食盒,裡頭都是些小菜,最後從懷中拿了瓶酒出來。薛院士坐於鐵欄前,先將酒拿了進來,說道,「天牢裡管飽,卻不管酒,這酒當真拿得好。」
「先生。」柳雁等他喝下一口酒,才開口,「以往我不懂您為何要跟我提書院那早已改過的學規,如今我明白了。若朝廷不可讓人議論,不得裁量權貴,眾口緊閉,那國將不進。不進則退,您所做的,都是為了大殷。可皇族負您……」
薛院士說道,「無可說大殷負我,我為大殷所做的,從來也不是想讓它給予我權力富貴。」
柳雁點頭,鼻子酸澀,「學生幼時曾歷經生死,差點丟了性命,那時開始,就忌憚死去。甚至在當年女班眾姐姐談及變法時,我也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會為了國之利益而拋頭顱灑熱血,去爭取那即便是將成,自己卻瞧不見的結果。而今學生明白了……自己看不見,可哪怕是能推進一步,開了這頭,後人也將受益。不為其他,只是若自己不做,心中會不安,而做了,便覺此生無悔,哪怕要流血斷頭,也無可畏懼。」
字字鏗鏘,似含血帶淚,卻再沒有分毫畏懼,薛院士只覺嚥下的酒都醇香起來,「你可還記得,當初你說,你那樣奮進,不為你自己,只是因為你哥哥不能成為將才,所以你為了不讓你父親傷心,立志要成才。那日我便知,你若如尋常女子那樣循規蹈矩,嫁人平庸一世,當真是埋沒了你。而今,你已能獨當一面,鋒芒可露,切莫再遮掩光芒,隨心而為吧。先生已不能活著走出這裡,也不能活下去,若活,一切心血又將徒勞。」薛院士看得淡,怕連累他人,因此一直不成家,「柳雁,雖然我桃李滿天下,可能繼承衣缽者,唯有你一人。」
惇惇教誨如慈父,柳雁眸中驀地湧淚,「若以先生之血仍不能完成夙願,學生願承衣缽,哪怕是斷頭灑血,絕不會懼怕半分,直至夙願達成那一日!」
師徒兩人在初見時,決不能想到,分別會是在這陰暗天牢中,又是以這樣的方式。
一直在打點獄卒,已不能再拖的桉郡主進來找柳雁。見她跪在地上,只覺背影悲涼,只是看著,就能覺察出那股淒涼。這種寂寥,是她從未在高高在上,自小就是得萬千寵愛的柳雁身上看見的。走到她一旁,步伐已是沉重,「得出去了。」
柳雁雙膝跪著恩師,強忍已久的淚,在終將別離的一刻,終於決堤,「我不走……」
薛院士背身,不再看她,「走吧,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桉郡主也上前捉了她的手腕,「快走,要是我父王知道,都得遭殃。」
柳雁跪著未動,被她這一扯,身體便歪在地上,她不願在薛院士面前哭得這樣可憐,可根本抑制不住離別帶來的崩潰。這一別,再也見不到恩師。
這一別,她再也不能跟人說,那薛洞主如何如何;再沒有人喊她薛恨恨,再不會有人在前路為她點燈照明。萬卷書院……再無薛院士。
「先生。」柳雁哽聲,喉如有刺,「柳雁認您做義父可好?」
薛戎一生無兒無女,雖然學生眾多,可能在棺前守靈謝客,手捧牌位的人卻沒有。柳雁不想他身後這樣孤獨,至少那墓碑上,能有後代。往後她的孩子出世,便告訴他們還有一個外祖父,讓他們在她死後年年替她去清掃墳前雜草,有人上香一柱,不讓地府的鬼覺得他是孤魂野鬼。
薛院士想點頭,可終究還是搖頭,「出去罷。」
柳雁不願,桉郡主已是氣惱,「他是為了你好,你認抗拒聖上的死囚做父,聖上心有芥蒂,日後對你頗為不利。你怎能辜負薛先生的一番好意!」
柳雁何嘗不明白,她何嘗不明白!
薛院士再不言語,柳雁跌跌撞撞隨桉郡主出去,若沒旁人相扶,幾乎不能移步。從天牢出來,冷風習習,吹得面上冰冷。哪怕是上了馬車,她還是在發抖。
桉郡主將暖爐塞她懷中,又取了斗篷給她披上。帶她進去讓她心驚膽顫了半日,如今還不能脫身,她這是欠了她不成!
可無論如何,柳雁這模樣是絕對不能立刻送回家去,否則柳家人還以為她將她欺負哭了。為了秘密去天牢,兩人都沒帶下人,只有一個半路叫來的車伕。她要是走了,柳雁指不定要被人拐了去。
她忽然想到誰能安慰她——齊褚陽。此時有歡喜的人陪在一旁,比十個她都有用。
頓了半晌,到底還是沒有去找齊褚陽。
柳雁說的沒錯,她也喜歡那人。要她看著喜歡的人去陪另一個姑娘,她忍受不了。甚至是想到齊褚陽更喜歡柳雁,她再看旁邊那臉色蒼白的人,心頭就生了挫敗,直至那種挫敗之感變成嫌惡。
她一點也不想看見他們兩人親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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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寒冬飄雪,穿著再厚實的鞋,裹著再厚實的大衣,也沒有辦法攔住這肆虐風雪。可去刑場的人卻擠得大道水洩不通,更多的,是去送行的士子。
柳家去的人也不少,柳雁沒有去,從昨日開始,她就躺在床上,未進米粒,卻不知飢餓乾渴。
快到正午,她才緩緩起身,穿鞋穿衣,打開窗戶往外看去,滿庭雪,慘白無生氣。將院中樹枝都壓垮了大半,可即便是被壓斷主幹,到了明年開春,還是會鑽出嫩芽。不過一個春季,就又重新生機勃勃。
她緩步往外走,想去見薛院士最後一面。
管嬤嬤很是擔憂跟在一旁,沒有再多言。說她的發還沒梳好,說她面色蒼白該抹些脂粉。只是安靜隨從,看著這她瞧著長大的姑娘。
從院子出來,柳雁卻頓了步子。前頭站著個年輕人,一身長衫,像挺拔於厚雪之上的樹,不知寒冷彎腰。只是看見這人,已平復的心又起了波瀾。
齊褚陽見到她,遲疑稍許,才走了過去。見她披風歪斜,顧不得有下人,伸手為她提上,不忍說,卻不得不說,「刑場人潮擁擠,士子大亂,聖上連下聖旨,提早行刑……薛院士……已經去了。」
柳雁猛地愣住,面上血色全無,身子頓時無力,往下癱軟。齊褚陽慌忙拉住她,「雁雁……」
她將湧到眼裡的淚強忍嚥下,如今再不是哭的時候,即便是哭,也是等到那日先生夙願達成,去他墳前祭拜時,方有資格哭!
這樣軟弱的她,絕不是先生親口承認的弟子,也沒有資格繼承衣缽。
可雖是這麼想,卻還是沒有半分力氣站起來。
讓她暫且倚靠一會,往後的路,能否還有這樣寬實的依靠,她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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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傍晚,大雪肆虐飛揚天氣更冷得入骨,天下士子還未從沉痛中恢復過來,朝廷傳來噩耗——聖上駕崩。
太子楚照登基,令大殷卸下喜慶之物,舉國同哀。
年不見紅,卻因那迂腐好戰的先皇離世,而讓有識之士更覺是個紅年。只盼冬雪消融時,能另見一番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