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還有兩天,老太太早上沒見到四兒媳,問道,「青青她還沒氣夠呀?老四,你得去接她回來,這都要過年了。」
眾人詫異老太太竟然清醒了,一會又聽她說道,「孩子都生了五個了,還有什麼彆扭可鬧的。」
這一說,才知又是記憶錯亂了。
眾人請安後出來,柳定義便對柳定澤說道,「二哥知道不該插手你房裡的事,只是母親都那樣說了,將弟妹接回家吧。」
柳定澤默然稍許,才應了聲。又回頭說道,「雁雁也跟四叔去吧,你四嬸向來跟你好脾氣。」
柳雁說道,「嗯,跟四叔去。只是四叔,嬸嬸對你也一向好脾氣的。」
殷氏也道,「可不就是,就沒見你們兩人誰跟誰大聲說過話,以前不吵,怎麼現在卻鬧彆扭了。」
柳定康也說道,「四弟,你是男子,對媳婦吃點虧沒什麼。更何況弟妹她就要生孩子,你還捨得讓她在那住著。岳母和你那大舅子也會擔心吧。」
之前老太太沒出聲,眾人也不敢說,現在老太太開口了,又有柳定義領頭,便都搭腔。柳定澤神思游離,並不在意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將要產子的妻子,這才令他擔心。穩婆早就說了,方青底子薄,生笑笑時已元氣大傷。他本不打算再要孩子,可喝涼藥也傷身,方青也不願。更何況這次可能有兩個,更讓他心驚。
想來想去,還是去了方家。
方家如今已不住在韓氏本來住的農院中,為了方便,一家都住在藥鋪裡。藥鋪門面不大不小,共有五間房,有一個院子。柳定澤一直覺得這兒地處繁華很是吵鬧,如今還是清晨,也很喧鬧,門庭若市。
方白在裡頭沒先看見他,阿萱瞧見馬車眼熟,等看了來人,心下暗喜,喚了方白,一同出去接他。
柳定澤進了店裡,沒有看見韓氏,問道,「娘呢?」
阿萱說道,「剛用過早飯,娘在裡頭洗碗。」知他來的用意,又道,「笑笑吵著要買糖人,青青帶她去買了。」
方白說道,「就在鋪子出門左拐不遠處。」
柳定澤也不是個喜歡故作寒暄之人,同他們告辭,就直接去找方青了。早市人並不少,見行人越發的多,他便越是不安。柳雁跟在一旁已能感覺得出,四叔心底還是擔心四嬸的,並不是真要生她的氣。指不定今日祖母那樣說,正好給了四叔台階下。
柳定澤很快就瞧見了方青,那大肚子在人群中實在是太顯眼。無論何時看去,都覺妻子神情淡然,像隱於市的大隱,甚少有喜怒哀樂。想到那日她哭求自己改過的神色,著實讓他懷疑,自己可是真的做錯了。
柳笑笑正等著自己的兔子糖人,趴在捏糖的木箱子上看得明眸未動。好一會才抬頭說道,「娘,爹爹他最喜歡吃糖人了,我們買兩個好不好?」
方青知道女兒掛念她父親了,只是怕自己生氣,不敢道明,這分明是在說——買了兩個,一個送回去給爹爹。她淡聲道,「笑笑吃就好。」
柳笑笑一計不成,滿眸失落,她真的很想回去。可一提起這事娘的臉色就變,等她鬧了,又自己躲房裡哭。夜裡和姥姥一塊睡,姥姥就跟她說她娘小時候的事,如何被人欺負,養成了那樣淡漠的性子,讓她不要惹娘親生氣,要乖乖的。
所以哪怕是很想很想父親,她還是不敢直說,也不敢再鬧。
娘生她時受了很多苦,如今不能再惹娘生氣了。
柳雁見柳四叔定步不前,只是往那邊看著,看了半晌,等看見笑笑接過糖人,忽然就見四叔轉身走了。她好不詫異,跟上前問道,「四叔,你不接四嬸回家了麼?」
柳定澤說道,「嗯。」
「為什麼不接了?」
柳定澤沒有答話,他突然懼怕上前,無由來的懼怕。
柳雁再叫不住他,柳定澤已快步離開,進了人群中。
方青下意識往一側看去,只見人潮洶湧,並沒看見認識的人,更沒有她在等的那個人。可方才分明感覺到了……
柳雁一路追著四叔,回了方家說不在,回到家裡,進門就問管家,管家也說不在,簡直要急死她。管嬤嬤見她跑得額上有汗,安慰道,「四爺不是往日那會走丟的四爺,況且還有常六跟著,姑娘不必擔心。」
擔心也沒用,柳雁真不知誰才是做長輩的,四叔真不讓人省心呀。
正感慨著,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轉身看去,只是瞧見馬車,已經知道里頭坐著的是誰。她頓步看著那從車上下來的,倒讓一旁的管嬤嬤心中疑惑,怎麼這回姑娘見著桉郡主這樣平靜了。
桉郡主從車上急急下來,柳雁已經走下石階。正面對上,桉郡主已說道,「薛院士被關進天牢了。」
柳雁神色微怔,木然答道,「嗯,我知道。」
桉郡主詫異,「你怎會知道?我剛從宮裡聽了消息就趕過來了。」
「猜的。」柳雁深吸一氣,冷冷寒風入了肺中,刺得渾身冰涼。從那天薛院士說不讓學術殺天下,不讓皇權殺天下時,她就知道薛院士這次回來,絕非僅僅是回來而已。
以死明志,以最決絕的方法來完成心願。
桉郡主不知她是怎麼猜到的,任誰都沒有想到,聞名眾國,在大殷頗有名望,可以號召天下士子的人竟被聖上以大不敬的罪名關進大牢。若天下士子聯名上奏,對大殷絕無好處。
柳雁已走到她近處,說道,「陪我去喝杯酒吧。」
管嬤嬤動了動唇,到底還是沒說話,姑娘今日……很不對勁。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柳雁還記得當初和薛院士初次相見時,他問自己可知道書院學規,又問為何會有此學規。她道明書院的學規是「不許議論朝政,裁量人物」,薛院士卻沒有繼續,轉而問了其他的事。那時薛院士想告訴她的,實則是讓她自己去理解為何要立此學規。
可過了這麼多年,她才恍然當初。
溫酒入腹內,入春日暖陽,窗外卻還在呼嘯著寒風。
「太后臨終懿旨,讓宣平侯輔佐聖上,誰想聖上卻在太后仙逝後,立刻罷黜女官制。」
「大殷國連年征戰,成年男子銳減,女子若能為官,定是大殷之福。」
「聖上逆天下而行,違背太后懿旨,為天下人所不恥。太子賢德通事理,也如草民一般,願遵太后懿旨。」
「……」
桉郡主將薛院士在大殿激辯的話轉述給柳雁,只是她人在後宮陪皇后,知道的並不多,聽太監傳達了幾句,記在了心底,想著要跟柳雁說。
柳雁一字一句聽完,一壺酒也不知不覺喝完了。桉郡主蹙眉說道,「我當真不知為何聖上已無多長時日,薛院士卻偏要這個時候來說,等太子登基,再請上奏豈非很好?」
「他就是聽聞聖上病重,所以才回京。」柳雁又拿起剛溫好的另一壺酒,倒滿杯中,「太子雖然是太子,但聖上年事已高,膝下皇子皇孫眾多,對皇位虎視眈眈者並不少。所以早前太子曾讓我轉告薛院士,讓他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薛院士就是借太子這東風,來恢復女官制。」
桉郡主不解。
柳雁又道,「太子需要薛院士的名望為他鞏固皇位,薛院士也知曉這點,所以才在如今上奏聖上。他也知道聖上定不會同意,冒著大不敬的罪名,被投入大牢,甚至是處死,都在他的計算之內。這幾年來,薛院士遊走各國,在大殷也收了數千弟子,結交天下名士。等聖上駕崩後,太子登基,再順勢恢復女官制,定能得到天下士子的認同。之前太子虛情假意說恢復女官制,想讓薛院士為他鞏固皇權,可如今薛院士將事情攤開了說,他卻不得不將口頭承諾實現。否則日後將失信於天下,皇位更是不穩。」
桉郡主沒想到薛院士竟是打的這個主意,半晌沒有回神,許久才道,「聖上那樣堅決要廢黜女官制,知道太子會將其恢復,只怕會將太子換成其他皇子吧?皇后所出,可個個都是賢才。」
柳雁笑了笑,冷冷拂面,「他不會。薛院士算準他不會,我也料定他不會。聖上年邁病危,沒有力氣再弄這些。他可以讓人留下聖旨留位於誰,但他沒有辦法保證大殷不會因此內亂。所以為了他一世操勞的大殷安享繁盛,他就不允許出現諸王爭位導致的戰亂。大殷國的繁榮,他捨不得毀了。」
轉眼已是入腹兩壺酒,她打了個酒嗝,眼已有些濕潤。
桉郡主這才反應過來,將她手裡的酒瓶子拿走,竟又空了。她默然稍許,緩聲,「薛院士何以做到這種地步……」
「他是為了大殷,為了大殷日後更加昌盛。」柳雁已拿了新酒瓶,目光灼灼,看著那正燙酒的小火爐,嗓中似含了血,「他看的,比聖上、比太子、比那些迂腐的大臣更遠!」
每一次朝廷的改變,都是一個艱難的過程。
一如當年她們女班的姑娘們,討論歷朝歷代的變法。談及變法,便要提到流血二字。
流血斷頭,不足惜。
柳雁只覺酒已無法消愁,緩緩抬眼看著桉郡主,字字道,「我無法進天牢……」
桉郡主稍有遲疑,衡量之下,說道,「我幫你進去。」
柳雁低聲,「多謝……」
生平第一次聽見她跟自己說謝字,桉郡主有些恍惚,連柳雁都不再趾高氣揚,轉而求她了,那薛院士,在她心中的份量果真不簡單。
她默默想,若是當年她也去萬卷書院,興許會遇見許多不一樣的人。
所幸,她碰見了柳雁,柳雁如諸葛,她如周瑜。這麼多年,好似也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