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四月芳菲(四)

  聽見外面公雞啼叫,柳長安和魯陽公主還在夢中。 好不容易醒來,眼都睜不開了。柳長安起慣了早的倒還好,起身時見她還抱了被子摀住腦袋,伸手撥了撥,「會悶著的,起身吧。」

  被窩下的人只是動了動,就沒動靜了。

  柳長安起身將自己的被子折好放回櫃子,將蚊帳放好,這才讓下人進來伺候。等他洗漱好了,還沒見她起身,便讓婢女喚她起來。

  魯陽公主坐起身時,神色游離,兩眼也腫得厲害。等下人給她穿好鞋,才下地,接過臉帕擦擦臉,說道,「我夢見我睡在一堆鳥毛上,鬆鬆軟軟的可舒服了。」

  柳長安嘆道,「我夢見一堆知了在外頭叫,害我考試落第。」

  魯陽公主掩笑,「看來該去捉蟬的是你,不是我。」

  柳長安還想接話,忽然想到兩人這樣和睦不對勁。等多瞧她兩眼,魯陽公主也明白過來,他們這樣像什麼話,等會可是要提和離的人。讓下人瞧見還以為他們是開玩笑的,便刻意避開視線,靜靜洗漱。

  穿戴整齊,天也徹底亮了。到了祖母房裡請安,屋內已經坐了許多人,孩子就夠鬧騰了。剛進屋就有孩子抓了柳長安的腿躲著另一個孩子「抓不到抓不到」。他伸手將孩子拎了出來,笑道,「不要鬧,會吵著祖母的。」

  他到底是長兄,其他孩子立刻安靜回到母親身邊。

  一會見四房的人進來,走在前頭的就是柳笑笑。魯陽公主最喜歡的孩子就是她,招了她過來。柳笑笑也跑了過去,「公主姐姐,你今天戴的步搖真好看。」

  魯陽公主伸手拔下,放她手中,「那給笑笑。」

  「可是笑笑現在用不上。」

  「那就放著看。」

  柳笑笑也不跟她客氣,道了謝收下,回到母親身邊。可讓方青瞧了好一會,「你若喜歡,娘買給你就好。」

  殷氏在旁邊笑道,「笑笑自己也有銀子,你當真以為她不願買呢。隨口說了喜歡,公主厚愛,就擔著吧。」

  魯陽公主也點頭,「對呀,四嬸不要見外。」

  聽見「見外」二字,柳長安又看了看她,她倒是當真不見外的。這會這樣和睦,等會可怎麼提和離的事。看看父親也往這邊看來,目光對上,已是瞭然。

  一會老太太出來,步子穩健,可神色茫然,又是一屋子的人,可沒一個認識的。她坐在軟榻上,瞧著他們一一上前問安,想著趕快說完話,她還得回屋給她兒子換衣服,洗澡。

  她兒子多大來著?還小著呢。忽然就聽見一群的小孩喊自己祖母,她當即氣道,「我兒子才三歲,你們喊誰祖母!」

  聲音太大,嚇了眾人一跳。幾個孩子紛紛往母親懷裡躲,不敢吱聲。

  李墨荷上前說道,「娘,您的兒子長大了,也娶妻生子了,這些都是您的孫子孫女呀。」

  老太太又看了幾眼,這才展顏,「對,對,長大了,還生了那麼多孫輩。」

  殷氏忙在前頭擺擺手,眾孫輩又重新聚了回去,給老太太請安。這回老太太面帶笑容點頭應了聲,可算是讓眾人鬆了口氣。說了一會話,就讓他們散了。見獨獨二房的人留下,問道,「老三有事?」

  柳定義見母親錯認自己,倒也不礙事,「娘,兒子有事跟您提。」

  「說吧說吧。」

  「長安和公主成親以來,諸多不合,而今已求得聖上同意,讓兩人和離……」

  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已是怒目挑眉,「什麼?我孫兒要休了大殷國的公主?糊塗了麼!」

  柳長安忙上前跪身,「祖母,孫兒和公主都已同意,並……」

  「不行!」老太太氣道,「我們柳家世代忠臣,聖上賜婚,皇恩浩蕩,你竟起了賊心要負皇家人。我這老太婆第一個不同意!你們要是敢和離,祖母就去祖祠告訴祖宗,吊死在那謝罪。」

  老太太這話一出,可讓二房都亂了陣腳。這婚事爹娘說了算,所以本來也只是打算來告訴老太太而已,誰想竟被呵斥,還得了這威脅。柳定義哪裡肯再讓他說,示意他和公主退下。

  柳長安也不敢忤逆,「祖母說的是,我們不和離了。」

  魯陽公主聞言,往他瞧去。一會見他起身,拉了自己就往外走,只好跟了去。等離開這院子,她問道,「不和離了?」

  「等祖母病好些,清醒了再說,否則真去了官府拿婚書,便是不孝了。」

  魯陽公主心情頗覺微妙,高興麼?好像是。可惜麼?好像又沒。倒是有些擔心,那等老太太病好了,兩人就非得和離了?

  兩人進了屋裡,柳長安便去拿官帽準備去當值。魯陽公主問道,「不吃早飯了?」

  「不吃了,買點吃的去就行。」

  「別騙我了,下人說你常拿了早點去,可等傍晚你放衙,那早點還在你手裡提著,半路偷偷丟了。你哪裡有空吃。」魯陽公主見他還是不打算留步,踏步攔了他。

  柳長安擰眉,「我當真沒空了,得去當差,否則要遲了。」

  「哦……」魯陽公主這才移步,等他走了,衝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那就早些起來呀,非得賴床,怨不得沒空早飯吃。」

  說罷,見宮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她蹙眉,「你們有什麼事敢瞞著本宮?」

  宮人又互相看了一眼,一會才個年長的宮人說道,「公主每日都晚起,駙馬不是在等您一起出來麼……駙馬起的挺早,倒是公主……」

  魯陽公主頓了頓,「我沒讓他等。」

  「可駙馬若不等您,這也不成規矩的。」

  「他先前就不……」她話語一頓,對啊,之前是不等的,甚至他起身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是兩人誤會沒有解開時,他還誤以為是自己求了父皇母后下旨強嫁之時。可誤會解開後,他卻沒有再單獨走了。

  這一想竟是自己錯了。

  她默然稍許,將門關了,不許宮人進來。屋外蟬鳴亂叫,吱吱吱地鳴遍天地。她抱頭蹲身,吵死了。

  夜裡快到亥時柳長安才回來,從廊道往屋裡走,見燈仍點著,想著她已睡下。開門進去,將外裳脫下,又往裡走了兩步,卻見她抱膝坐在床上,腦袋枕著膝頭酣睡。

  他不得不叫她,「公主?公主?」

  魯陽公主猛地驚醒,揉眼看他,微惱,「你怎麼總是這麼早出晚歸,翰林院那麼缺人嗎?改天我進宮告訴父皇得多派幾個人去,你又不是牛,會累垮的。」

  柳長安心裡微動,「是何大人請酒,去吃酒了。」

  魯陽公主探頭嗅了嗅,皺眉,「真難聞。」

  柳長安聽她這麼一說,也不走近了,站得稍遠,「你怎麼這麼睡?不怕著涼?」

  聲音輕輕,傳入耳畔,還帶著三分睡意的她只覺這話像是坐在扁舟時,從兩岸翠山上傳來的飄渺歌聲,聽得她恍惚。她探身抓了他的衣袖拉到前頭,坐著仰頭看他,「柳長安,要不……我們就這麼過吧。」

  柳長安頓了頓,「嗯?」

  她咬了咬唇,「我是說,不和離了,就這麼過吧。我們這不是很好嗎?就算不做真夫妻,也能湊合呀。你做你的,我過我的,其實挺好。我也不想再找新的駙馬了,你說的對,沒人受得了我。」

  柳長安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總不會他這麼對她了,她還歡喜自己吧?聽後面的話,卻好像也不是歡喜他才說的,「和離的事父皇也知道了,難道要欺君?」

  魯陽公主聽他在意這個,惱道,「你什麼都不想,就想著會欺君!我是父皇的女兒,他又喜歡你青年才俊脾氣溫和,我們若說不想和離了,他高興還來不及。」她氣得甩開他的袖子,「偽君子。」

  柳長安訝異,「我怎麼就成偽君子了?」

  「就是偽君子。」魯陽公主差點要哭出來,「那就和離吧,順你的心意。」

  說完就拿被子蒙頭,半個身子都還在外頭。柳長安想給她蓋上,卻被她蹬腿踢了一腳。見她還要蹬腿,柳長安伸手摁住她的小腿,「出來說話。」

  「不。」

  悶聲悶氣,看樣子是真不會出來了。柳長安也只好就這麼跟她說話,「欺君是其中之一,再有……討厭你時我尚可無視,但如今不是。我是成年男子,有個姑娘整日在眼前晃,我自問做得了一日柳下惠,可做不了一輩子柳下惠,到時候衝動起來,要了你的身怎麼辦?」

  這話說的在理,魯陽公主不蹬腿了。

  「還有,你此時說不和離,那往後呢?如今你還小,再嫁也能嫁個好人家。過了個三四年你膩了,聖上要再指婚給你,那些好男子定會介意。」

  被下的人低聲,「柳長安……你是不是一世都不會歡喜我?」

  柳長安微愣,那人又道,「你要是說一世都不會喜歡我這種脾氣的姑娘,我就不擰了。」忍了許久的嗓音微哽,「我開始歡喜你,可是後來你不分青紅皂白污衊我,我那時就不喜歡你了,還恨你。可誤會解開後,你待我很好,我又……又跟以前一樣看你什麼都順心了。所以你要是說永遠都將我當做公主,我就不纏著你。可你如果說不是,那我可以等的。三四年就三四年呀……我真的不想嫁給別人。」

  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忍了哽咽,再沒多說一句。

  柳長安沉默許久,喜歡?不喜歡?他也鬧不清了,不討厭就是真的。雖然她脾氣是壞,但仔細想想還是會關心人的。雖然關心起人來是一邊凶一邊說,可不過是刀子嘴而已。

  喜歡麼?

  昨晚父親轉達聖上意思時,他似乎是不高興?是愧疚?並不是。想了許久,他才想明白,是難受——回房前總下意識輕手輕腳,想著不能把她吵醒;看見好看的飾物,便想買回來給她;平日見她嗜睡,晨起也想讓她哪怕是多睡一時片刻。

  說不上時刻惦記喜歡,只是早已不討厭了。

  他曾有過心儀的人,而今的心思,跟那時相差無幾。原來於她的情意已不同往日,他卻不知道。

  魯陽公主已從被窩下出來,頭髮亂糟糟的,眼也紅了一圈,低眉沒瞧他。沉默這麼久,她也明白了。她木然坐了一會,說道,「我知道了,你不用為難了,不會欺君的,我也不會讓你覺得為難。」

  她往外挪身,準備穿鞋洗臉,不願以這種糟糕的模樣對著他。她是公主,有身為公主的驕傲。對方不歡喜自己,她不想痴纏,惹他厭惡。可還沒撈到鞋,就被旁人攔住了。她拍他的手,「男女授受不親!」

  「……這話為時過晚了。」柳長安將她攔了回去,堵在床上看著她說道,「我不放心把你交給別的男子,你的脾氣這樣壞,還是不要去禍害別人了。」

  魯陽公主咬牙,「那你是要我禍害你嗎?」

  柳長安點頭,「嗯。」

  魯陽公主一頓,還以為聽錯了,瞪大了眼看他。柳長安停了半會才道,「耿直脾氣的人,並不招人煩。只是之前有偏見,而今沒有了。」

  她坐直了身,盯著他問道,「真的?」

  「嗯。」柳長安看著她,發亂蓬蓬的,眼和鼻尖都泛了紅,瞧著委屈。他緩緩伸手給她撥開額上亂發,指上觸及那涼涼額頭,手指微顫。不是害怕,也不是嫌惡,「興許……往後能做真夫妻。」

  心頭驀地炸開一團暖火,魯陽公主低眉,目光正落在他身上。面頰已紅,許久才抬眉看他,「我要怎麼做?」

  「跟往常一樣吧。」雖然是這麼說,因事情挑明,柳長安直到睡下時還在想,他要怎麼做?

  同床同夢,比起之前來,竟更尷尬了。可那尷尬,意義已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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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兩人就同長輩提了這事。柳定義和李墨荷頗覺詫異,怎麼一夜之間又變了想法,再問兩人,諸多躲閃,也就不再問了。

  本來這事已算是風平浪靜了,只是有嘴碎的將事情念叨到柳雁耳邊,聽得她又覺詫異又覺是意料之中。待齊褚陽回來,也跟他說了,「我哥哥和公主嫂子說要和離。」

  齊褚陽意外道,「和離?倒沒聽你哥哥提過公主半句不是。」

  「那我哥提過郝姑娘的半句不是嗎?」

  「這倒也沒有。」

  「那你有跟別人提過我的好,我的不是麼?」

  齊褚陽笑笑嘆道,「後者說不出來,只有前者能說。可要是說了,別人定會覺得我在炫耀自家夫人。」

  這話柳雁聽得舒服,「娘親沒有讓人來說這事,想必也不用我去勸什麼。等會我讓嬤嬤去看看,打聽清楚了再看看要不要回娘家。」

  齊褚陽倒是想起件事來,「虞司賓這幾日都沒來了?」

  柳雁也學著他的語氣嘆道,「他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沒什麼煩心事就不愛來這。」

  「你倒不是真討厭他總來,只是不喜歡瞧見他愁眉苦臉。」

  柳雁笑道,「天塌下來也不愁的才是虞司賓,心事重重的不是。有事我倒是很羨慕他,什麼事睡一覺就過去了,多好。」

  齊褚陽知道她又想起了許多故人,執手說道,「逝者已逝,生者仍生。將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替他們過些無憂日子,方是最好的。」

  「嗯。」柳雁低聲,「只是有時會想,自己過得這樣開心,他們卻已長眠地下,會覺不安。」

  「他們都是希望你能過上這樣日子,你要是因為這些事不高興,他們才會怪責你,同樣不安。」齊褚陽摸摸她如雲墨發,「怎麼突然就愁傷起來了,這幾日精神不佳,是沒睡好麼?」

  「估摸是天氣熱了。」她抬頭看看窗外,又挪了挪姿勢,在他懷裡挪了個更舒服的位置,想睡一會。片刻她猛地坐起身,「齊哥哥。」

  「怎麼了?」

  「我癸水多久沒來了?」

  齊褚陽算了算,霎時也明白過來,手已往她肚子上放,「這個月沒有來對吧,難道……」

  柳雁也往肚子上捂,捂在他手上,眨眨眼,「有身孕了麼?」

  齊褚陽微微屏氣,已自動自覺下榻穿鞋,「我去叫大夫。」

  柳雁點頭,卻見他往衣櫃那走去,一眨眼就拿了件袍子來,給她蓋上,認真道,「不要冷著。」

  她噗嗤一笑,捧腹,「哪裡有人在四月天蓋這個,會熱出痱子的,你定是從戲台話本那些地方看來的,原來也是個呆書生。」

  齊褚陽可不管她調侃,哪怕是相識相知這麼多年,可一聽她可能有身孕,還是覺得很神奇。想想當年見面她才那麼一點,拉著他大冬天的在池塘邊跟他分析局勢。再大一點還炸了他的窗戶,還有許多……印象中還有她小姑娘凶巴巴的模樣,可如今竟是要做母親了。

  柳雁見他想什麼入了神,拉了他的手問道,「在想什麼?」

  齊褚陽俯身在她額上印了一吻,「還能想起你小時的模樣,一眨眼卻要做母親了。」

  「還沒確定是不是有孕了呢。」

  「那日後也會的。」齊褚陽只覺心思十分奇妙,「雁雁,我要做爹了。」

  柳雁看了他半晌,「齊哥哥,你反應未免也太慢了。」每次她三叔聽見三嬸有孕,都要跳起來高興一番。甚至連一向從容自若的四叔聽見要做爹,也大不相同。偏他反應異於常人,「我方才還以為你同我青梅竹馬什麼悲悲喜喜都瞧慣了,這事也沒覺得太歡喜來著……」

  「這真是冤枉。」齊褚陽恨不得將自己全部喜悅都掏出來,只是那種心情,卻無法拿來讓人瞧。他伸手將她抱進懷中,聲音定定,「怎會不歡喜,這是你和我的孩子。」

  柳雁也知他心意,別說他,自己也覺神奇。

  一轉眼,她也要當娘了?

  這世間當真是個神奇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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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確診後,齊褚陽便讓人將喜訊報到了柳家。李墨荷正和方青在庭院中繡花,聽見這消息,都覺高興。李墨荷忙放下針線,讓人領那下人去領賞,笑道,「進門那麼快就有身孕,也不會辜負齊家了。」

  因柳雁曾是自己的學生,方青於她和對其他柳家孩子的感情也更深些,淡笑,「倒還記得她以前頑劣的模樣。」

  她一提,李墨荷也憶起往事來,更是感慨,「一直說白駒過隙,也一直不懂,現在算是明白了,真的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人兒就長大了。嫁了人,做了人家兒媳,也要有自己的孩子。」

  方青見她感慨,小心問道,「聽聞嫂子的弟妹又在家裡鬧了?」

  提及那李家人,連不愛管閒事的方青也聽說了。李墨荷的母親秦氏也算是個厲害人了,只是碰上大兒媳舒蝶,卻被氣得夠嗆。隔三差五就來跟李墨荷投告舒蝶,說了幾次讓她尋個法子將舒蝶送進大牢去。

  只是如今的李墨荷已非當初那一味忍讓的性子,跟了柳定義幾年,優柔寡斷的脾氣已改了許多,並不太搭理自種苦果的母親。

  秦氏哭訴無門,跟舒蝶每日爭吵,又摔筷子又摔碗盆,家無寧日。連李寶良也不愛回家,每日在外頭廝混。

  想到那不爭氣的娘家人,李墨荷已不願多想,起初願管,卻被當做驢肝肺,如今她不想了。幾個弟弟妹妹而今懂事,她願意幫扶。大弟和弟妹,就算了吧。

  她又將針線拿好,心平氣和,不再被那些事擾心,笑笑道,「各有天命,不提也罷。」

  方青若有所思,也不再問,繼續繡她手中荷包——這個好似可以出師,送給柳四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