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惡意接收·02

  七月十二日星期六至七月十四日星期一

  清晨五點,布隆維斯特猛然驚醒,抓著脖子想弄掉繩結。莎蘭德連忙進來握住他的手,安撫他。他睜開眼睛,眼神迷濛地望著她。

  「我怎麼不知道你會打高爾夫球。」他說完又閉上眼睛。她陪著坐了幾分鐘,直到確定他已睡著後,又重新回到馬丁的地下室檢查犯罪現場並拍照。除了施虐工具外,她還找到馬丁收藏的暴力色情雜誌和許多黏貼成冊的寶麗來一次成像相片。

  沒有日記。不過倒是找到兩本A4講義夾,裡頭放了護照相片和關於那些女人的手寫筆記。她將講義夾連同馬丁的戴爾筆記本電腦,一起放進她在樓上門廳的桌上發現的一隻尼龍袋中。趁著布隆維斯特熟睡之際,她繼續檢查馬丁的電腦與講義夾,關上電腦時已過六點。她點了根煙。

  她和布隆維斯特一直以為自己追踪的是昔日的連環殺人犯,不料調查的結果卻不是這麼回事,令人駭然。她難以想像在這個井然有序、如詩如畫的地方,究竟有什麼樣的慘劇在馬丁的地下室上演。

  她試著想了解。

  馬丁自六十年代起開始殺害女人,過去這十五年來平均每年殺害一兩人。殺人的計劃如此謹慎而縝密,因此竟無人察覺這是連環殺人案。怎麼可能呢?

  講義夾內的數據提供了部分的答案。

  被害人多半是初來乍到,在瑞典沒有朋友也沒有社交活動的移民女孩,另外也有妓女和社會邊緣人,全是有吸毒或其他問題背景的人。

  莎蘭德從自己對性虐待狂心理學的研究得知,這類殺人犯通常會留下被害人的物品作紀念。這些紀念品的功能在於讓殺人者回想當時狀況,再次體驗當時的樂趣。而馬丁在這方面培養出來的怪癖則是寫「死亡手冊」。他將被害人列表評分。他描述她們的痛苦,還用錄像帶與相片記錄殺人過程。

  暴力與殺人是目的,但莎蘭德斷定馬丁最大的興趣應該在於捕獵。他在筆記本電腦中建立了一個包含一百多個女人的數據庫,其中有範耶爾集團的員工、他經常光顧的餐廳的女侍、旅館的前台服務員、社會安全局的職員、生意夥伴的秘書等等。凡是與馬丁有過接觸的女人,似乎都被他分類存檔了。

  這些人當中他只殺了一小部分,但所有環繞在他身邊的女人都可能成為犧牲者。這些分類工作顯示出一種強烈興趣,他想必在其中投注了無數的時間。

  她已婚或未婚?有孩子或家庭嗎?在哪兒工作?住在哪裡?開什麼車?教育程度如何?頭髮什麼顏色?什麼膚色?身材如何?蒐集這些潛在受害人的個人資料肯定是馬丁性幻想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首先是個跟踪狂,其次才是殺人犯。

  讀完資料後,她在講義夾中發現一個小信封,並從裡頭抽出兩張磨損、褪色的寶麗來照片。第一張相片裡,有個棕髮女孩坐在桌邊,身上只穿著暗色牛仔褲,赤裸的上身露出小小尖尖的乳房。她將臉從鏡頭前別開,同時舉起一隻手作勢抵擋,就好像事先並不知道要拍照。第二張照片中的她全身赤裸,趴在藍色床單上,依然沒有面向鏡頭。

  莎蘭德將照片連信封塞進外套口袋,然後將講義夾放到火爐裡,點上火。燒完之後,她把灰燼攪亂。外頭下著傾盆大雨,她走了一小段路後蹲下佯裝綁鞋帶,同時偷偷將馬丁的電腦丟進橋下水中。

  當天早上七點半,弗洛德走進敞開的前門時,莎蘭德正在廚房抽煙、喝咖啡。弗洛德面如死灰,彷彿猛然醒過來似的。

  「麥可呢?」他問道。

  「他還在睡覺。」

  弗洛德頹然地坐在餐椅上。莎蘭德倒了咖啡後,將杯子推到他面前。

  「馬丁……我剛剛得到消息,說馬丁昨晚出車禍死了。」

  「真可憐。」莎蘭德說著,並啜了一口咖啡。

  弗洛德抬起頭來,一開始不解地看著她,隨後瞪大雙眼。

  「怎麼……?」

  「他撞車了,愚蠢的意外。」

  「你怎麼知道?」

  「他開車迎面撞上大卡車。他這是自殺。繁忙、壓力、掙扎求生的金融帝國,等等,他無法承受。至少我猜報紙標題會這麼寫。」

  弗洛德一副快要腦充血的模樣。他迅速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進臥室。

  「讓他睡。」莎蘭德口氣嚴厲地說。

  弗洛德望著床上熟睡的人,看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胸部也受了傷,接著又看見被繩結勒出的火紅痕跡。莎蘭德碰碰他的手臂,然後將門帶上。弗洛德走出來,跌坐在廚房長凳上。

  莎蘭德簡潔敘述了前一晚發生的事。她告訴他馬丁那間恐怖的刑房是什麼樣子,說她找到布隆維斯特時他脖子上正套著繩結,而范耶爾公司的總裁就站在他裸露的身體前。她告訴他自己前一天在公司檔案中的發現,並解釋自己如何將馬丁的父親與至少七個女人的命案聯想在一起。

  她講述時,弗洛德只打斷她一次。等她說完,他沉默了幾分鐘後才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們該怎麼辦?」

  「這不該由我決定。」莎蘭德說。

  「可是……」

  「要我說呢,我從未來過赫德史塔。」

  「我不明白。」

  「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警方的筆錄中。這件事與我毫無關係。如果在這件事情上提到我的名字,我會否認我來過這裡,我也會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弗洛德打量著她。

  「我不懂。」

  「你不必懂。」

  「那麼我該怎麼做?」

  「你得自己想辦法。只要不牽扯上我和麥可就行了。」

  弗洛德一臉慘白。

  「不妨這樣吧:你只知道馬丁死於交通事故,對於他是個瘋狂、變態的連環殺人犯並不知情,也從未聽說過他地下室的房間。」

  她將鑰匙放在他們之間的桌上。

  「在有人去清理馬丁的屋子,發現地下室之前,你還有時間。」

  「我們得去報警。」

  「不是我們,而是你。你想去報警的話請便,那是你的決定。」

  「紙是包不住火的。」

  「我沒有說要用紙去包火,只要別扯上我和麥可就行了。你看了地下室以後,自己決定要告訴誰。」

  「如果你所說屬實,就表示馬丁綁架並謀殺女人……一定有一些家庭因為找不到孩子而絕望。我們不能就……」

  「沒錯,可是有個問題,屍體都沒了。也許你能在某個抽屜找到護照或身份證,也許可以從錄像帶確認某些被害者的身份。不過你不必在今天作決定,好好想想吧。」

  弗洛德顯得驚慌而狼狽。

  「老天哪!這對公司將是致命的一擊。如果馬丁被披露……想想看會有多少家庭失去生計!」

  弗洛德前後晃動著身子,陷入道德的兩難之中。

  「那是問題之一。如果伊莎貝拉是繼承人,讓她第一個知道兒子的嗜好恐怕不太妥當吧。」

  「我得去瞧瞧……」

  「我想你今天先別去。」莎蘭德嚴厲地說:「你還有很多事情要料理。你要去告訴亨利,要召開特別董事會,要做所有你們在總裁死後該做的事。 」

  弗洛德想著她說的話,心「怦怦」跳個不停。他是專門解決問題的老律師,遇到任何突發事件理當有應變計策,但現在他卻感覺無力應付。他這才驚覺自己竟聽命於一個孩子。她似乎掌控著整個局勢,為他提供他自己無法擬定的方針。

  「那海莉……?」

  「我和麥可還沒調查完。不過你可以告訴範耶爾先生,我想我們會查出真相。」

  布隆維斯特醒來時,收音機的九點新聞節目正在報導馬丁意外身亡的頭條新聞。報導中全然未提及當晚那些事件,只說這位企業家不明所以地高速開上E4公路的北上逆向車道,車上只有他一人。

  地方電台針對范耶爾集團的未來,以及總裁身亡將對公司造成哪些無可避免的影響,作了詳細的整理報導。

  TT通訊社倉促成稿的午間實時新聞以「受衝擊的小鎮」為標題,簡要敘述了範耶爾公司的問題。誰都注意到赫德史塔的兩萬一千名居民當中,有三千多若非範耶爾公司的員工便是間接仰賴該公司生存的人。如今公司總裁死了,前總裁又因為心臟病發而性命垂危,而且也沒有法定繼承人。該公司可謂正面臨有史以來最艱難的關卡之一。

  布隆維斯特原本可以向赫德史塔警方報案,告知那晚發生的事,但莎蘭德卻已採取進一步的動作。既然他沒有立刻報警,那麼之後就更難這麼做了。上午,他心情沉重地默默坐在廚房長凳上,看著屋外的雨。十點左右,又下了一場大雨,但到了中午雨停了,風也稍稍緩和了。他走到外頭,擦乾院子的桌椅,然後坐在那裡喝咖啡。他穿著襯衫,領子向上翻起。

  馬丁的死當然讓海澤比的日常生活籠罩上一層陰影。伊莎貝拉的屋外開始有車輛停靠,全是前來慰問的家族成員。莎蘭德毫無反應地看著絡繹不絕的人潮。

  「你覺得怎麼樣了?」她終於開口問道。

  「我想我還在驚嚇狀態中。」他說:「我感到無助。那幾個小時,我真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我感覺到死亡的恐懼,卻無能為力。」

  他伸出手按著她的膝蓋。

  「謝謝你,」他說:「要不是你,我就死定了。」

  莎蘭德照常又撇嘴笑了笑。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怎會如此愚蠢,竟想憑自己的力量抓住他。我被綁在地下室的時候,一心祈禱你能看到照片,根據情況作出判斷,然後報警。」

  「如果等警察來,你恐怕就活不成了。我不會讓那個王八蛋殺了你。」

  「你為什麼不想找警察?」

  「我從不找官方機構。」

  「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至於你嘛,身為記者被惡名昭彰的連環殺人犯馬丁·範耶爾給剝個精光,毫無招架之力,這對你的事業恐怕有不良影響。你都已經不喜歡『小偵探』了,想想看他們還會給你起什麼新綽號。你就別跟你這段英勇的人生過不去了。」

  布隆維斯特緊盯著她看,不再談此話題。

  「我們確實還有一個問題。」她說。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沒錯,海莉究竟怎麼了?」

  莎蘭德將那兩張寶麗來相片放到他面前,並解釋自己在哪裡找到。布隆維斯特端詳照片許久才終於抬起頭來,說道:

  「可能是她。我不敢斷定,不過她的身形和頭髮都讓我想到以前看過的照片。」

  他們在院子裡坐了一小時,拼湊種種細節,最後發現他們各自從不同方向確認出馬丁便是那缺失的一環。

  莎蘭德其實一直沒有看見布隆維斯特留在餐桌上的照片。她是在看了監視器畫面後分析他做了傻事,於是,經由海岸前去馬丁住處,從每個窗口往裡看卻沒見到人。她試了一樓所有的門窗,最後才從樓上陽台敞開的門爬了進去。她花了很久的時間,而且非常小心地一一搜尋每個房間,終於發現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馬丁太不小心了,竟讓恐怖刑房的門微開著,讓她得以清楚看到裡面的情形。

  布隆維斯特問她聽到多少馬丁說的話。

  「不多,我到的時候他正在問你海莉出了什麼事,接著馬上就給你套上活結。我離開了幾分鐘去找武器。」

  「馬丁不知道海莉出了什麼事。」布隆維斯特說。

  「你相信嗎?」

  「相信,」布隆維斯特毫不遲疑地說:「馬丁比發狂的黃鼠狼還要瘋狂——我不曉得在哪看過這種比喻?——對於自己所犯罪行他都坦承不諱。我覺得他是想向我炫耀。但一提到海莉,他也和亨利一樣迫切地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那麼……結論會是什麼?」

  「我們知道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五年之間的連環殺人案,是戈弗里犯下的。」

  「對,他還訓練小馬丁。」

  「說到這種不正常的家庭,馬丁真的沒有機會。」布隆維斯特說。

  莎蘭德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

  「據馬丁所說——雖然有點雜亂無章——他父親是在他進入青春期時開始讓他實習。一九六二年,烏德瓦拉的莉亞遇害時他在場。天哪!他才十四歲。一九六四年莎拉被殺時他也在場,而且親自動手。當時他十六歲。」

  「然後呢?」

  「他說他從未碰過另一個男人——除了他父親之外。這讓我想到……怎麼說呢,唯一可能的結論就是他父親強暴了他。馬丁稱之為『他的責任』。這些性侵犯行為想必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他可以說是父親撫養大的。」

  「狗屁!」莎蘭德的口氣堅硬無比。

  布隆維斯特詫異地望著她,只見她那頑固的眼神裡沒有絲毫同情的成分。

  「馬丁和所有人一樣都有反擊的機會。他會殺人、強暴人,是因為他喜歡。」

  「這點我不否認。但馬丁是個被壓抑的孩子,他受父親的影響正如戈弗里受盡納粹父親的威嚇一樣。」

  「所以,你認為馬丁沒有自己的意志,一個人受到什麼樣的教育,長大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布隆維斯特露出謹慎的笑容。「這個話題很敏感嗎?」

  莎蘭德眼中冒出怒火。布隆維斯特連忙繼續說下去。

  「我只是說,我覺得一個人受到的教育確實扮演著某種角色。戈弗里的父親無情毆打他多年,這是會有影響的。」

  「狗屁!」莎蘭德又罵一聲。「小時候被虐待的又不是只有戈弗里一個,他不能因此就自認為有權利殺害女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馬丁也是一樣。」

  布隆維斯特舉起手製止。

  「我們不要爭執好嗎?」

  「我不是在爭執。我只是覺得那些爛人很可悲,老是把罪怪到別人頭上。」

  「他們自己也有責任,這個我們稍後再說清楚。現在重要的是,馬丁十七歲時戈弗里死了,沒有人能指引他了。他試圖追隨父親的腳步。一九六六年二月,在烏普薩拉。」

  布隆維斯特伸手拿了莎蘭德一根煙。

  「我不會去猜測戈弗里想滿足什麼樣的衝動,或是他如何詮釋自己的作為。他莫名其妙地牽扯到《聖經》的一些東西,對此精神科醫師也許會有說法,例如有懲罰和淨化的隱喻之類的。不管是什麼,總之他就是個連環殺人犯。」

  「戈弗里想殺女人,又用一些假宗教的鬼話來掩飾自己的行為。馬丁甚至連藉口也不找了。他很有條理,殺人的過程一絲不苟,他也有錢可以作這種消遣,而且比他父親更精明。戈弗里每殺一個人,警方都會展開調查,也因此可能有人會追查到他,或至少將多起命案聯想在一起。」

  「馬丁的屋子是七十年代蓋的。」莎蘭德若有所思地說。

  「我記得亨利說是一九七八年。他可能吩咐要蓋一間來收藏重要數據或類似目的的保管室,所以,才會有一個隔音、沒有窗戶還裝著鐵門的房間。」

  「那個房間已存在二十五年了。」

  他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布隆維斯特則暗忖著這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那裡發生過如何慘不人道的行徑。莎蘭德無須想像,因為她看過錄像帶。她發覺布隆維斯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戈弗里痛恨女人,還在強暴兒子的同時也教他痛恨女人。不過其中也有某種潛在意涵……我認為戈弗里是幻想孩子也能分享自己的——說得委婉一點——扭曲的世界觀。當我問到妹妹海莉時,馬丁說:『我們曾試著和她溝通,結果她只是個普通的賤貨。她竟打算告訴亨利。』」

  「我聽到了。那時我剛走下地下室。那麼我們也就知道她原本想跟亨利談卻沒談成的話題是什麼了。」

  布隆維斯特不禁皺起眉頭。「不盡然。想想時間順序。我們不知道戈弗里第一次強暴兒子的時間,但當他一九六二年在烏德瓦拉謀害莉亞時,便將馬丁帶在身邊。他在一九六五年溺斃。在此之前,他和馬丁試著與海莉溝通。這意味著什麼?」

  「戈弗里侵害的人不只是馬丁,他也侵犯了海莉。」

  「戈弗里是傳授者,馬丁是弟子,那海莉是什麼?他們的玩物?」

  「戈弗里教導馬丁和妹妹性交。」莎蘭德指著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片說:「這兩張相片看不見她的臉,所以很難斷定她的態度,但是她試圖躲避鏡頭。」

  「假設是從一九六四年,她十四歲的時候開始好了。她自我防衛,無法接受——誠如馬丁所說。她威脅要告訴範耶爾的就是這個。關於這點,馬丁顯然無法表達任何意見,他只是照父親的指示做。但他和戈弗里之間已經有了某種……約定,他們想讓海莉也加入。」

  莎蘭德說道:「你的筆記上寫著亨利在一九六四年冬天讓海莉搬到他家。」

  「亨利看出她的家庭有問題。他以為戈弗里和伊莎貝拉之間的口角與摩擦是主因,所以,收容她好讓她過點平靜生活,專心唸書。」

  「這對戈弗里和馬丁是始料未及的阻礙,他們便無法那麼輕易地支配她或掌控她的生活。可是畢竟還是……他們到底是在哪裡侵犯她呢?」

  「一定是在戈弗里的小屋。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些照片就是在那兒拍的——應該可以查證。小屋是最理想的地點,遠離村子又偏僻。後來戈弗里最後一次喝醉酒,也以最平庸的方式死去。」

  「所以說海莉的父親企圖和她發生性關係,但我猜他並未教她殺人。」

  布隆維斯特知道這是個脆弱的推論。海莉記下了被戈弗里殺害的女子的姓名,並加註《聖經》的節錄,但她卻是在最後一年才開始對《聖經》產生興趣,當時戈弗里已經去世。他沉思了片刻,試圖找到合理的解釋。

  「在某個時間點,海莉發現戈弗里不僅亂倫,還是個連環強暴殺人犯。」他說。

  「但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發現命案的事。可能就在戈弗里淹死之前,也可能在他淹死後——如果他有日記或留下相關的剪報。總之,她發現了一些線索。」

  「但那並不是她威脅要告訴亨利的事。」布隆維斯特說。

  「是馬丁,」莎蘭德說:「她父親死了,但馬丁還要繼續凌虐她。」

  「沒錯。」

  「可是她卻等了一年才有所行動。」

  「如果你發現你父親是個殺人犯,還一直在強暴你哥哥,你會怎麼做?」

  「我會殺了這個禽獸。」莎蘭德的口氣很冷靜,布隆維斯特相信她是認真的。他還記得她攻擊馬丁時的臉,不禁露出憂鬱的笑容。

  「好,但海莉和你不一樣。她還沒能做些什麼,戈弗里就死了。這也合理。戈弗里死後,伊莎貝拉將馬丁送往烏普薩拉。他可能在聖誕節或其他節日回過家,不過接下來那年,他與海莉不常見面。她也才能和他保持點距離。」

  「而且她開始研究《聖經》。」

  「根據我們目前所知,根本不需要任何宗教理由,或許她只想知道自己的父親做了什麼。她不斷思索直到一九六六年的兒童日。這時,她忽然在加瓦斯加坦看到哥哥,知道他回來了。他們有沒有交談,或者他是否說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海莉認為有必要立刻回家找亨利談。」

  「接著她就失踪了。」

  將事件一一串聯起來之後,剩餘拼圖的面貌已不難想像。他們倆打包了行李,離開前,布隆維斯特撥了電話給弗洛德,告知他與莎蘭德得離開一陣子,但在此之前必須和範耶爾見上一面。

  布隆維斯特必須知道弗洛德跟範耶爾說了些什麼。他在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布隆維斯特不由得為他感到擔憂。弗洛德說他只告訴範耶爾馬丁死於車禍。

  布隆維斯特在赫德史塔醫院外停好車時,天又開始打雷,天上再度烏云密布。他加快腳步穿越停車場時,正好下起雨來。

  範耶爾穿著家居袍坐在房間窗邊的桌旁。病情的影響還在,不過範耶爾臉上已恢復些許血色,似乎正逐漸復原。他們握過手之後,布隆維斯特請護士讓他們獨處幾分鐘。

  「你一直沒來看我。」範耶爾說。

  麥可點點頭。「是故意的。你的家人根本不希望我來,但今天大夥都在伊莎貝拉家。」

  「可憐的馬丁。」範耶爾說。

  「亨利,你給我的任務是挖掘出海莉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認為真相有可能不令人痛苦嗎?」

  老人看著他,雙眼倏地瞪大。

  「馬丁?」

  「他是故事的一部分。」

  亨利閉上了眼睛。

  「現在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布隆維斯特說。

  「說吧。」

  「你還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嗎?即使結果令人痛苦,即使真相比你想像的更不堪,也要知道嗎?」

  範耶爾注視著布隆維斯特良久,之後才說:

  「我想知道。這是你的任務重點。」

  「好,我想我知道海莉怎麼了。不過在確定之前,還有最後一塊拼圖要找出來。」

  「告訴我吧。」

  「不,今天不行。現在我只要你好好休息。醫生說已經度過危險期,你會好起來的。」

  「小伙子,別拿我當小孩看待。」

  「我還沒有完全理出頭緒,目前只是推測,所以要去找出最後一塊拼圖。下次見面時,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這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不過我要你知道我會回來,你也會得知真相。」

  莎蘭德用一塊防水布蓋住摩托車後,將它放在小屋有遮蔽的一側,然後坐進布隆維斯特借來的車內。這回的雷雨勁道更強更猛,到達耶夫勒南邊時,雨勢更大得幾乎連路也看不清。為了安全起見,布隆維斯特駛到加油站內暫停一下。他們等到雨變小才又上路,因此,直到晚上七點才到達斯德哥爾摩。布隆維斯特把他公寓大樓的密碼告訴莎蘭德後,讓她在中央地鐵站下車。他的公寓看起來好陌生。

  他趁莎蘭德去松德比貝里找「瘟疫」的空當,吸了地板,掃了灰塵。她午夜左右才來到布隆維斯特的住處,並花了十分鐘查看每個角落。隨後她在窗前站立許久,望著斯魯森水閘方向。

  然後他們脫去衣服,上床。

  翌日中午,他們在倫敦的蓋特威克機場降落,又遇上下雨。布隆維斯特在海德公園附近的詹姆斯飯店訂了房間,比起他前幾次來倫敦在貝斯沃特區住過的那些一星級旅館,這家高級多了。

  下午五點,他們站在吧台前時,有個年紀稍輕的男子朝他們走來。他幾乎頂上無毛,留了金色鬍子,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太大的外套。

  「『黃蜂』嗎?」

  「『三一』?」她回問道,他們互相點頭致意。男子並未問布隆維斯特的名字。

  「三一」介紹他的伙伴叫「巴布狗」,就在轉角一輛舊大眾貨車上。他們從拉門爬上車後,坐在固定於側邊的折疊椅上。「巴布狗」開著車穿越倫敦街道,「黃蜂」則和「三一」交談著。

  「『瘟疫』說這是個『砰砰砰』的工作。」

  「電話竊聽和查閱電腦中的電子郵件。可能很快,也可能需要幾天時間,全看他有多急。」莉絲說著,用拇指比比布隆維斯特。「你能做嗎?」

  「狗身上有跳蚤嗎?」「三一」說。

  安妮塔·範耶爾住在美麗郊區聖奧爾本的一間連棟住宅裡,北行車程約一小時。他們從車上看見她在晚上七點半過後回到家,開了門。接著一直等到她安頓好,吃過晚飯,坐到電視機前面,布隆維斯特才上前按門鈴。

  應門的人幾乎是西西莉亞的翻版,她露出禮貌性的詢問表情。

  「你好,安妮塔,我叫麥可·布隆維斯特,亨利要我來找你。我想你已經聽說馬丁的事了。」

  她的表情由驚訝轉為謹慎。她非常清楚麥可·布隆維斯特是誰,但他提到範耶爾,迫使她不得不開門。她請他進了客廳。他注意到壁爐上有一幅安德斯·左恩的簽名石版畫,室內擺設整體而言十分迷人。

  「請恕我冒昧打擾,但因為我碰巧來到聖奧爾本,白天我曾經試著聯絡過你。」

  「我明白。請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你打算出席葬禮嗎?」

  「說實話,我不去。我和馬丁並不親近,而且目前我也走不開。」

  三十年來,安妮塔一直離赫德史塔遠遠的。她父親搬回海澤比島之後,她幾乎不曾回去過。

  「安妮塔,我想知道海莉出了什麼事。現在也該說出真相了。」

  「海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布隆維斯特見她佯裝訝異不由得微微一笑。

  「在家族當中,你和海莉最親密。她那個可怕的故事就是找你傾訴的。」

  「你在說什麼,我真的聽不懂。」安妮塔說。

  「安妮塔,那天你去了海莉的房間。不管你對莫瑞爾警探說什麼,我都有照片為證。再過幾天,我就要向亨利報告結果,隨後將由他接手。所以你何不現在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安妮塔驀地起身。

  「你馬上給我出去。」

  布隆維斯特也站起來。

  「你遲早都得跟我談的。」

  「不管現在或將來,我跟你都沒什麼好說。」

  「馬丁死了。」布隆維斯特說:「你一直不喜歡馬丁。我想你搬到倫敦不只是為了避開你父親,也因為不想見到馬丁。這就表示你也知道馬丁的事,而唯一可能告訴你的人就是海莉。問題是:你知情以後做了什麼?」

  安妮塔當著他的面「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莎蘭德從布隆維斯特的襯衫底下取出麥克風,一面滿意地面帶微笑。

  「她差點把門給拆了之後,大約二十秒便拿起電話。」她說。

  「國家代碼是澳大利亞。」「三一」說著將耳機放在貨車的小桌上。「我得查查區域號碼。」他打開筆記本電腦。「知道了,她撥了以下這個號碼,地點是在北部的阿利斯斯普林頓以北的一個叫滕南特克里克的城鎮。你想听對話嗎?」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澳大利亞現在幾點?」

  「大約早晨五點。」「三一」按下隨身聽,並接上喇叭。麥可聽到電話響八聲後,有人接了起來。雙方以英語交談。

  「嗨,是我。」

  「嗯,我知道我是早起的人,可是……」

  「我昨天就想給你打電話……馬丁死了。好像是前天開車去撞卡車。」

  對方一陣沉默。接著聽起來像是清喉嚨的聲音,但也像是說:「很好。」

  「不過現在有個問題。亨利不知上哪兒找來一個討厭的記者,他剛剛到聖奧爾本,來找過我,問我一九六六年發生了什麼事。他好像知道什麼。」

  對方又是一陣沉默,緊接著用命令的語氣說:

  「安妮塔,現在馬上掛電話,這陣子我們不能聯絡。」

  「可是……」

  「寫信。告訴我怎麼回事。」然後對話便中斷了。

  「機靈的女人。」莎蘭德說。

  快十一點的時候,他們回到飯店,請櫃檯經理幫忙預訂最快一班飛往澳大利亞的班機。不久便訂到第二天晚上七點五分出發的班機,目的地是墨爾本,在新加坡轉機。

  這是莎蘭德第一次到倫敦。他們利用上午時間從科芬園穿越索霍區,在舊康普頓街停下來喝了一杯拿鐵。三點左右,他們回到飯店拿行李。布隆維斯特付錢時,莎蘭德打開手機。有一條短信。

  「阿曼斯基要我馬上回電話。」

  她用大廳的公用電話回電。布隆維斯特原本站得有點遠,見莎蘭德轉向他時表情僵硬,立刻趕到她身邊。

  「怎麼了?」

  「我母親死了。我得回家。」

  莎蘭德看上去非常難過,他忍不住伸手摟她,卻被她推開。

  他們坐在飯店的酒吧裡。當布隆維斯特說要取消去澳大利亞的機位,陪她回斯德哥爾摩時,她連連搖頭。

  「不行。」她說:「現在不能把工作搞砸,你得自己去。」

  兩人在飯店外分手,各自前往不同的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