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垂髫年

這個被楚王商起名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兒中排名第九,宮中便呼為九公主。

小公主剛剛出世,這一夜的歷險,成了楚宮中的一樁懸案,便連原來看護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莒姬所居的雲夢台雖不算禁衛如何森嚴,但也不可能是一個侍女就能夠把嬰兒盜走的。且她身邊用的宮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這種陪嫁之人,通常生死與共,縱使另投他主,別人也不會收容,這於當時便是鐵律一條。

國士可擇主而事,但奴僕背主,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小公主雖然是個嬰兒,卻畢竟是國君之女,很難想像有什麼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尋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盜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禍女桑。只是這女桑自此以後,消失無蹤,連屍首也找不到,更勿論其他。

莒姬深懼此事,她唯一能懷疑的就是宮中的閹人內侍,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內外勾結的。只是一處宮闈台閣,也總要用到幾十內侍,這卻是無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盜之事,將雲夢台的內侍換了個乾淨,另求楚王商親自分撥了一些心腹可信內侍,再向母族求助,閹了莒族原來隸下的數十名奴隸入宮,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靈庇佑一般,雖在水上飄了幾個時辰,著了些風寒驚嚇,但有太醫用力,乳母精心,調養一段時間後,竟似完全不曾有後患,依舊活潑可愛,長勢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後,竟是母女連心,雖然病得欲生欲死,卻時時刻刻念著小公主,一日不見,便憂心欲死。莒姬雖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讓幼兒過了病氣,然憐她情癡,還是讓乳母每日抱著小公主,遠遠地讓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為難產,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場,血下不止,險險要一命嗚呼。卻因為牽掛著女兒,便掙命活著。太醫診過無數這類的產婦之病,這等血崩十有八九,難挨過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誰都虛弱,然生命力卻是極強,幾番瀕死又活過來,過得一年多,竟漸漸越來越好,也不禁稱奇。

只是楚王商此時卻無暇顧及這些後宮之事,自秦國的細作報來訊息,秦君渠梁駕崩,秦國變亂陡生。

自周平王東遷,數百年來征戰不休,大國併吞小國,至此時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諸侯,已經只剩下十幾二十個國家了,最大的便是七個國家,史稱戰國七雄。

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國,仍是召公之後的姬姓之國;南方的楚國,自立國以來便不太臣服,與周天子屢有磨擦,此後更是自立為王,據大江以南,雖以周天子之威,也無可奈何;山東齊國,雖是當初的封國,但國君卻已經不是初封時的姜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謂「田氏代齊」;而地處中央的晉國,卻被三家封臣趙氏、魏氏、韓氏所瓜分,此之謂「三家分晉」;而最西邊的秦國,原是商朝舊臣之後,素為周室所惡,唯秦朝先人非子為周王牧馬甚為用心,因此准其立國。後來周平王東遷,舊都為犬戎所據,平王便順水推舟將舊都封與秦人,讓秦人與犬戎博殺,使其兩敗俱傷。

秦人與犬戎博殺多年,漸漸擴張,只是卻一直被中原諸國視為邊鄙野人,歷經數代秦君試圖或施恩惠、或獻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東進,在列國中取得話語權,卻無不鎩羽而歸,也被中原諸國更加輕視。唯有楚國,因也有同樣被列國輕視過的歷史,倒與秦國數代結為姻親,遙相呼應。

至秦君渠梁這一代,卻做出了令諸侯為之震驚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國流浪到秦國的衛公子鞅,進行變法。

變法之事,其實並非自秦國始,這相似的內容,周厲王當年起用榮夷公變法,當年楚國也起用過吳起變法,甚至在商鞅逃離的魏國,在商鞅之前也有過李悝變法。商鞅的變法內容,亦是受吳起與李悝變法影響極深。而這些變法,無不是在王權衰弱、國庫財盡的前提下產生,而最終,亦是不約而同地走向變法者身敗名裂,人亡政息的結果。

如今列國關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麼被封為商君的變法之臣衛鞅,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而秦國的新法,又會繼續下去嗎?

楚國君臣,自然也是極關心此事。

此時章華台中,君臣對坐,令尹昭陽先開口道:「細作傳訊,秦國已為其先君發喪,謚號為孝公,太子駟靈前繼位。」

各國都有宰執塚相之位,為百官首,楚國此位置便稱為令尹。昭陽是個年近五十的老軍頭,他雖是宗族,卻也是積戰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極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駟昔日便是因為反對商君之變法,因而觸怒秦公問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孫賈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繼位為君,依卿等看,秦國的變法,可能續行否?」

昭陽撫鬚笑道:「不能。」

列國均是此例,秦國又豈能有所改變。

他說完以後,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駟方才繼位,太傅公子虔就告發商君謀反,那衛鞅就欲潛逃出秦。誰知道逃到邊關,欲宿客舍,店家卻因為他出示不了身份憑證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這是為何?」

屈原解釋道:「因為衛鞅立法,為政極苛,出行必須有憑證,若是客舍窩藏有罪之人與降敵同罪,被人揭發就要問腰斬之刑,而且有連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則其他九家必須揭發,揭發者有賞,若不揭發則十家連坐。因此衛鞅歎息:『吾作此法而自斃』。」

因為知道今日商議商鞅變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學習了吳起在楚國的變法始終,此時聽到商鞅在秦公死後的行為,不禁嗤笑出聲:「衛鞅雖學了吳子之法,但在生死當前,智與斷實不如吳子矣!」

話未說完,便被楚王商橫了一眼,嚇得住口。

當年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得罪了楚國原來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眾人群起而射殺吳起,這情景與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殺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吳起為人極為酷烈陰毒,他知道眾人想殺他時,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進楚悼王的靈堂,拿楚悼王的屍體當擋箭牌。這些吳國貴族若是心懷畏懼,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堅持殺他,則皆要背上作賤國君屍體的罪名。果然那些吳國貴族雖然殺了吳起,但那些人皆被繼位的楚肅王以罪名問斬。而這一批對變法最是切齒痛恨吳國貴族被殺,大大緩解了廢除變法的壓力,使得楚國變法雖然人亡政息,但卻還是保留了一些變法內容延續。

只是吳起的作法太過陰損,在座的朝臣先祖們多少也因吳起變法損害過家族利益,而且他雖然得以讓新君以此罪名殺了一批舊貴族,但他拿國君的屍體當成自己擋箭報仇的工具,也實在是太過無君無上。

因此雖然太子槐說得有理,但不管於君於臣,其實對吳起這個人雖然暗中佩服,面上卻是誰也說不得他一句正面評價的。

楚王商不欲此話題繼續下去,直接問:「衛鞅下場如何?

屈原歎道:「商君鞅被秦國新君下令施以車裂之刑,並滅其族。」

楚王商默然,這也是意料中事。

昭陽歎息:「從來人亡政息,秦孝公與衛鞅俱亡,想來秦國變法必不能繼續下去。如廢新法恢復舊法,又要多少人事變幻,百姓動盪。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秦國地處西北,貧苦粗鄙,再加上國政這般來回折騰,必當衰弱。」

將軍景缺道:「臣以為可以趁此之機,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進行蠶吞侵蝕,擴張疆域。」

大夫靳尚連忙奉承:「幸而我大楚當初沒有任由那吳起變法禍亂,如今秦國生亂,正是我楚國擴張之機。」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為羋姓分支,楚國雖對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則在「分封親戚、以藩屏周」這一點上卻是學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國皆已零落,但楚國卻仍然是由羋姓分支主政朝堂,這亦是楚國以為自豪的事。

昭陽指著地圖,分析道:「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燕國在北,與我相隔甚遠且國勢不強,可不必考慮。齊王辟疆任用騶衍、淳於髡、田駢、孟軻等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復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而韓國國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然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倒是趙國有轉強之勢。大王去年滅了越國,盡吞越國之地。如今我楚國在列國之中已經是疆域最廣,國勢最強。以臣之見,我等當聯齊而削弱列國,聯秦而牽制三晉,取巴蜀為糧倉,待到時間成熟,便可稱霸於天下。」

楚王商點頭歎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費時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稱霸於天下,但若寡人擇後嗣得人,諸卿之中倒有可以輔佐新君威臨天下——」

太子槐聽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臉色一變,他不敢抬頭看楚王商,只暗地裡斜看令尹昭陽的表情,想著他會如何表態。

昭陽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見他神情惶恐,暗歎一聲,口中卻說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經成年,必能續我楚國輝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歎了一聲,擺了擺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強爭霸,國與國之間競爭激烈,不進則退。楚國雖然在他的手中實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遠不如他,而曾經抱過期望的霸星,也不過只是一個虛話,這後繼無人,便是懸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他生性堅韌,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卻是耿耿於懷。唯今之計,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時,多加擴張,便是太子槐做個守成之君罷了,待後世子孫有傑出者,再能振興楚國。

想到此處,將素日對兒子的厭憎之心也弱了幾分,聽到昭陽也在竭力為太子槐遊說,便點了點頭道:「寡人也將太子交與令尹,望你好好輔佐於他。」

昭陽連忙應聲:「臣遵旨。」

楚國君臣靜候著秦國發生變亂,不料過了數月,消息傳來,秦國新君雖然殺了商君衛鞅,但卻沒有如秦國公卿所願,廢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頭,平息了公卿的怒火,這邊新法卻在依舊推行。

楚王商聽聞此訊,長歎一聲:「秦君真英雄也。」

此時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問:「大王如何有此歎?」

楚王商道:「歷代變法,無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國新君有如此氣量,我本以為秦國自此變因為新舊兩法動盪,如今看起來,秦國只怕會成為我楚國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語花,自然也不是木頭人。聞言笑道:「秦君縱有能力,然則秦國多年窮鄙,又與魏國結仇,便終其一世,恐怕也無法成為我楚國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國人才倍出,何懼秦國。」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覺在這雲夢台消磨了不少時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聰明可愛,莒姬見楚王商心煩之事,便引他逗弄嬰兒,雖然幼童無知,卻能解頤。一來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寵愛。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頭兩三個孩子出世時,得他一些關愛,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雖然因嫡長而立為儲君,然而小時候便不算太聰明,越長大更覺越覺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滅國無數,對楚國的將來更是有著輝煌的藍圖,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規劃,縱自己這一生壽數未及完成,也當要使後來者大展宏圖。然這樣宏偉的藍圖,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覺得實不堪勝任。然而諸子中,雖有比太子聰明能幹些的,卻依舊與自己想差甚遠,還不到能夠為了這個庶子去改換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預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對這小公主格外關照些,他年輕時不以兒女為意,此時人過中年,征伐日少,閒來逗弄小小女兒,竟有了一絲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雖然話還說得不甚清楚,卻正是幼兒最為討喜之時,便是鐵石肝膽的男兒,也不禁軟了心腸。

轉眼就是九公主兩歲,已經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連學說話也比尋常孩子更伶牙俐齒些。

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處,莒姬忙服侍他換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備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盞柘汁上來,卻見楚王商立於廊下,正看著庭前出神。

莒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前面迴廊處,向氏舉著一隻□鼓,在逗弄著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著,向氏一身嫩綠的宮裝在前面慢慢地退著,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樣溫柔悅目,聲音低低的,似春雨潤物,無聲而沁人。

莒姬見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轉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後,指著向氏微笑道:「大王可還認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記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

楚王商啊了一聲,他於向氏實是印象不深,初見時如同膽怯的小鼠,畏縮不已,轉眼即忘。及後來聽說她懷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幾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臉色黃臘,便是滿臉紅光大腹便便,那一夜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對她的印象倒是一襲白衣,一頭散亂的長髮。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無人處那種幽靜開放的美來。

莒姬柔聲道:「向妹妹將養了這些日子,身子已經恢復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沒有回答。

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

這一夜,向氏得幸。

自此,向氏屢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診出懷孕。

莒姬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是無力歎息了。或許這就是人的運氣吧,她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寵,卻始終懷不上孩子。她身邊有四個隨嫁的媵女,她也設法令她們都服侍過楚王商,然則兜來轉去,終究還是向氏一再有孕。

木屐的聲音走過院中的石板地,走到台階前停下,侍女蹲下為貴人脫去木屐,剷襪輕輕步上台階,在桐木走廊上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卻有一種音韻之美,彷彿輕撫琴弦未彈。然而忽來一頓亂鼓,卻衝散了這種琴韻之美。

九公主羋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馬駒似的,踩著亂鼓的節奏衝上來,撲入莒姬的懷中:「母親,母親,我阿娘怎麼了?」

莒姬俯下身,把這小胖妞抱起來,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這邊笑道:「孺子,又去尋你阿娘玩耍了嗎?」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親,向氏是阿娘,母親是負責撒嬌耍賴討要東西用的人,阿娘是會跟在她身後默默的拾玩具追著她跑的人。只是這些日子,這個素來跟在她身後跑的阿娘,卻不再跟在她身後跑了,連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開,像是這個阿娘變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還好,她還有一個萬能的母親,可以解決她兩歲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

莒姬已經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兒,你阿娘肚子裡有小娃娃了,不能再與你作耍了。」

羋月詫異地問:「阿娘肚子裡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進去的呢?」

莒姬一時語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會有這種令大人回答不出來的問題。羋月的傅姆女葵卻已經追了上來,接過小公主快言快語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賜給你阿娘的,小公主當年也是少司命放進你阿娘的肚子裡的?」

羋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親肚子裡也有小娃娃嗎,你的肚子裡呢?」

莒姬臉一紅,心頭卻泛上一層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這份盼子之心,卻是比誰都強烈,無奈司命弄人,只得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女葵也羞紅了臉,只得解釋道:「沒有,你阿娘肚子鼓起來,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們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沒有。」

羋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總有永遠問不完的為什麼,女葵應付起她來卻是駕輕就熟:「你自家還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會生小娃娃。」

羋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這麼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女葵嚇得忙掩住了小公主的口,沉下了臉來輕輕嚇唬她:「不要胡唚,小娃娃是婦人才會出生來的,大王是男子漢,不一樣的。」

莒姬卻撲哧一笑:「說得很是,你父王肚子裡的確有許多小娃娃,卻是要旁人替他生出來的……」

女葵嗔道:「公主尚小,夫人如何與她說這種瘋話。」

莒姬也自悔失言,抱過了羋月,與她指點庭中的花木:「此為薜荔、此為荼蘼……」不一會兒便將這孩子的心神分散了,興致勃勃地指揮著女葵給她摘了一串荼蘼花。

一行人進了向氏房中,此時向氏雖然只是居於莒姬宮中側室,雖然莒姬重視,但終究不能與在椒室中的諸般奢華相比,但向氏卻是神情安詳,她帶著一絲慵懶被侍女輕輕扶起來,向莒姬斂袖。尚未行下禮來,莒姬忙扶住她讓免禮,又讓她與己對坐,只有小公主躲在莒姬身後,好奇地伸出腦袋來張望著。

這一胎終究與上次不同,既沒有星象也沒有異兆,更沒有周圍這等有形無形的壓力。向氏這一胎便坐得十分安心,見女兒躲在莒姬身後,便招了招手笑道:「孺子,如何今日這般膽小,倒躲在你母親身後?」

羋月怯怯地道:「母親說阿娘有了小娃娃,不能再與我作耍了。」

向氏笑了:「阿娘雖然有了小娃娃,但你只消不胡撞亂頂,只輕輕地倚著阿娘,便無事。」

羋月瞪大了眼睛:「當真?」

莒姬也笑著點點頭,從身後拉出羋月,向氏伸出手來,羋月便跑到向氏身邊,敬畏地看著她的肚子,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卻又不敢動手。

向氏笑了,握著羋月的手輕輕平放到自己的小腹上,羋月等了半天,卻只覺得掌心熱乎乎地,卻沒有摸到什麼,不禁問:「阿娘,小娃娃呢?」

向氏笑了:「他還小呢,須得再過幾個月,才能夠摸到。」

羋月抬頭,好奇地:「阿娘會生個弟弟,還是生個妹妹?」這卻是她無意中聽到宮人討論,才有此問。

莒姬心頭一動,常道小兒靈性足,能見著大人見不著的東西,便笑問:「我兒,你倒說說看,你阿娘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羋月此時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便問:「弟弟是什麼,妹妹又是什麼?」

莒姬失笑:「妹妹就是與你一般的女娃娃,與我、與你阿娘一樣的。弟弟——便是與你父王一樣的……」

羋月低頭想了一想,眾人看她一個小娃娃一臉認真沉思的樣子,倒也好玩,不禁笑了。

卻不想她雖然尚小,宮女侍婢們在她面前便無所顧忌,常見差不多的宮婢們私下爭搶,心中便忖若是一樣的,必要與她搶奪,便斬釘截鐵地道:「弟弟!」

眾人詫異,都笑了:「好,若是生了弟弟出來,便要賞你吃飴糖。」

或許是幼兒的口中有靈,又過了數月,向氏果然生下一子,楚王商大喜,取名為戎。

莒姬看著襁褓中的男嬰,喜極而泣。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入宮這些年來,盛寵不衰。然而後宮女子,不過是倚著君王的愛寵而立身,然色衰則愛馳,則無立身之所,所以無不求著得寵之時,能夠生下一個兒子來,這才是終身的倚仗。此時乃有媵從制度,一嫁數媵,若是主嫁之婦無子,媵從之子便為其名下之子。她自己雖生不出孩子來,但她的媵從有子,自然也算得她的兒子。

想當日向氏懷孕,雖然有天象異兆,而她驚喜之餘也有些惶然,她只是想要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兒子,卻從未想過直接站到王后的對立面去。然而為了自保,不得不小心為上,但生出一個小公主來,她雖然失望,卻也鬆了一口氣。

盼了兩年,她終於又盼得了這一個兒子,眼見楚王商年歲日增,她有了這個兒子,將來自然是老有所依。

一晃數年過去,這個叫做戎的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卻並未顯示過人的天份,便在楚王商諸子同樣的年紀中,也不過是中上水平。

王后本是甚為關心這個男嬰的成長,那個向氏初次懷孕而有星象生異,而又這麼快再生一子,實是令人記掛,直至見這男孩並不為楚王商所特別重視,才放下了一半心來。

然則與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公主月,卻顯示出比弟弟更過人的天賦來。因為得了楚王商的喜歡,她從小就能夠跟著楚王商到處亂跑,為了出行方便,莒姬便把她打扮成一個男孩子,而她自己也喜歡這樣的打扮,若向氏為她換了女孩子的衣衫,她反而不高興要鬧騰。

如此時光易過,小公主到了六七歲上,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加淘氣,自習了弓馬以後,那御園之中的珍禽異獸都遭了殃,或被撥毛,或被射傷,乃至於園中禽獸聞到小公主的笑聲,便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混鬧成一團。

此時春季到來,百花盛開。楚國地處南方,花草雖然繁盛,但水氣潮濕、易生蟲蚊,這便是王宮也是無法禁絕的。所以貴人們多愛焚香,驅蟲蟻散濁氣,寧神安息皆可。

莒姬便與向氏商議,叫了掌香的香人來制一些香。

香人連忙趕來,又將原來的存香展示:「夫人、春季到了,可制蘅蕪香、蕙香、蘭香等,奴這裡還有去年秋天制的桂香、還有一些是從南郡來的雞舌香、蘇合香等……」

向氏指了指旁邊的幾種:「那是什麼?」

香人道:「此為丁香,此為龜甲香,此為麝香,此為燕香……」

莒姬點點頭,留了幾盒舊香,又令制幾種新香,正說著卻見永巷令帶著兩個小侍童進來給莒姬行禮。

莒姬詫異地看著兩個小侍童問道:「這兩個小豎是做什麼的?」

永巷令解釋道:「因九公主說不要侍女服侍,要換兩個能陪她一起玩的小豎,大王叫臣送幾個小豎進來。」

莒姬嗔道:「又要胡鬧了,哪有女兒家整天象男兒一般上躥下跳的,侍女還不夠,又用起小豎來。」又問叫什麼名字。

永巷令便道,這兩名豎童原是依著甲乙丙丁起名,一個叫豎甲,另一個叫豎丁。因小公主嫌名字不好,故改了叫驊騮和綠耳。

莒姬知道這是用穆天子的八駿之名而起,便皺眉道:「小豎不拘叫個甲乙丙丁就罷了,何必起這等古靈精怪的名字!」

永巷令不敢答話,只得陪笑:「若夫人不喜,奴才這便令他們改回來。」

莒姬揮揮手:「罷了,給她送去吧。」

見永巷令出去了,向氏有些不安地道:「阿姊。」

莒姬知向氏素來膽小,便問了聲:「怎麼了?」

向氏囁嚅道:「論理,我原不該說,只是公主她……」

莒姬知向氏一向膽小,自知這一兒一女都是屬於莒姬管束,從不敢有什麼異議,如今見她這副神情,便有些詫異:「你想說什麼?」

向氏猶豫半天才道:「我覺得,公主畢竟是女兒家,她如今已經七歲了,再過得幾年也要議親了,女兒家該教的東西也應該教教她了,不能老像個男兒似的……」

莒姬撲哧一聲笑了:「我道什麼事,原來是這個。」見向氏神情惶恐,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道:「這世間的規矩,原就不是為了貴人而設。月若得大王寵愛,她便是再放縱十倍,又有誰敢難為於她。若是不得人抬舉的,便是再規矩又能如何?你啊,你不懂!這世間人要老實,便被規矩壓著一輩子,人若是聰明能幹的,便可以踩著規矩,制訂規矩。月這一輩子,你無須擔心,只有過得比你我更好。」

向氏囁嚅了半晌,她心中輕歎,一個人的性情又豈是天生膽小怯弱,終究不過是被身份被規矩壓成了最適合於她這個位置的樣子。只是這話,她卻說不出,只是自己默默藏在心裡頭罷了。

莒姬倒朝她招笑道:「你過來,我有件事同你說。」

向氏忙上前在莒姬耳邊俯身,只得莒姬輕聲道:「大王前日說,戎都啟蒙學習了,因月素日作男裝打扮,不如讓她和戎一起學習。」

向氏喜道:「如此甚好。」

莒姬又低聲道:「大王有意想讓左徒屈原為公孫橫的夫子,想讓戎與月一起就學。」

公孫橫便是太子槐的嫡長子,比公子戎大了一歲,楚王商自知太子天性難馴,便有心讓屈原來教導公孫橫,以期為楚國將來培育明君。左徒此職,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楚國許多重臣接任令尹一職前,都曾任過左徒。以左徒來教導公孫和諸公子,便是以未來宰相來教導未來儲君。

向氏喜道:「屈子是我楚國第一才子,又是羋姓宗親,若他能夠為子戎的夫子,那真是太好了。」

莒姬卻歎了一聲:「只可惜,戎的性子,不及他姊姊。素日若是有月在場還好些,僅若只有他一個人見了大王,連聲音都不敢高聲。」

向氏歎道:「這也沒辦法,從太子開始,宮中諸公子誰見了大王不是嚇得戰戰兢兢。」

莒姬也笑了:「可偏生就是月不懼大王,大王偏也就喜歡她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