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姬與向氏議論著小公主羋月,而羋月此時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層台之上,纏著楚王商要玩耍。
層台之上,此時皰人在青銅圓鼎上滋滋地烤著肉,几案上擺著青銅酒爵、盛著肉的扁足小鼎、還有擺著盛肉醬的豆和盛水果的籩,以及勺匕鉶俎。寺人奉方將噴香的肉仔細切成塊,調和鮮鹹的肉醬,送到楚王商面前。
楚王商晃著酒爵,帶著五分醉意正與女兒吹牛:「那越王無疆,居然也敢跟寡人扯後腿,還想聯合齊國攻擊寡人,結果,寡人就親自率兵,直攻入越國,那越王無疆居然還想求寡人保全宗室,願稱臣納貢。這一套當年越王勾踐也幹過,哼,當寡人是吳王夫差這種蠢人嗎。寡人……就把無疆給殺了,把他們的宗廟也毀了,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可能……」
羋月穿著男裝梳著總角,胸前掛著玉牌,穿著黃色繡如意雲紋的衣服坐在楚王商的膝邊,一邊聽一邊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戰無不勝。」這邊又親手倒了一杯酒遞到楚王商面前,一臉討好地:「父王,我是您的女兒,您一直說我很像您對吧。」
楚王商見了她這副樣子,便曉得她無事獻慇勤必有要求,便一邊樂呵呵地喝下了酒,一邊道:「說吧,你又想要什麼東西了?」
羋月雙眸閃閃,嬌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見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不是替父王分憂解勞的?」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麼憂,解什麼勞?」
羋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有打仗,您帶上兒可好,我會騎馬,也會射箭,還可替您當前茅武士!」
楚王商見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你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推個跟頭。孺子,待你長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時候,再來說打仗吧!」
羋月眼睛一亮:「當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無戲言?」心中暗笑:「反正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長到寡人一般高……」
羋月見他笑得奇怪,狐疑地:「父王,真的嗎?」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撒嬌地搖著楚王商:「那便讓我隨您去行獵吧,行獵就是練兵,我要不跟著您先練著,將來就算長到跟您一般高也沒辦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著被搖晃,佯裝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應你,到秋天的時候帶你去行獵。」
羋月不解:「為何要到秋天這麼遠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萬物生長,不可行獵,春生秋殺,行獵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
羋月問:「那春天做什麼?」
楚王商道:「春耕、親蠶。過幾日寡人要去御田親耕,王后要去桑林親蠶。」
羋月連忙問:「我能去嗎?」
楚王商搖頭道:「那是國之祭禮,你小兒家可不能去。」
羋月嘟著嘴轉頭,表示自己不高興了。
楚王商連忙勸道:「父王給你找了個夫子,過幾日你就要拜師學習了,可不許再淘氣了。」
羋月申辨道:「我從來就不曾淘氣過!」
楚王商嗯了一聲:「哦,你從來就不曾淘氣過,那前些日子是誰把御園中雉雞的毛全給撥了?」
羋月訕訕地:「我那不是想給父王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嗎……」看著楚王商的笑容,聲音低了下來:「順便,也給我自己將來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又興奮地提高了聲音:「將來戰場上一亮出旗號,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她是前日聽說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鳥獸羽毛做成,因此在御園中見了雉雞的毛甚是漂亮,便把這些雉雞的毛都拔光了欲作旌旗。
楚王商方知道她為何如此,當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個小鬼頭!」
羋月不高興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麼?」
楚王商搖頭:「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兒,哈哈哈……」卻見她眼珠子又在轉啊轉啊的,知道她必有算計,揉揉她的小腦袋,問:「你又有什麼鬼念頭了?」
羋月習慣性地忙先申明:「我素來是很懂事的。」見楚威王不以為然地呵呵一笑,只得轉而說出了目標來:「父王,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
楚王商一聽就知道她打著什麼主意,擺手道:「不成不成,大軍得勝歸朝,百戰之師皆是血殺之氣,你如何能夠去得。」
羋月瞪起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沙場百戰,我若是連一點血殺之氣也不敢去看,何以揚我父王赫赫英名?」
楚王商聽了她這話,直笑得連憑幾都倚塌了,大笑道:「哈哈哈,寡人要你這孺子來揚我赫赫英名嗎?不錯不錯,我兒當真類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及見羋月當真惱了,忙改口誇獎討好。
當下哄了半天,見羋月依舊是氣哼哼地,知道她目標何在,卻不敢答應此事,只得想了個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須問我,只消你能讓母親同意便行。」
他知道自己素來最怕這愛女歪纏,經常心一軟便什麼都答應了,因此遇上這種事,便盡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時還算能克得住這小傢伙。
羋月也不氣餒,只嘻嘻一笑,不再說了。
楚王商自以為得計,卻不知羋月轉頭就去纏著莒姬:「母親,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計,先是斷然拒絕,後來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也與楚威王一般轉移壓力,道:「你若能夠說服你父王答應,我便放你出去。」
羋月嘿嘿一笑:「父王說了,只要母親不反對,他便答應。」
莒姬瞪著她,想不到她這小小孩童,便已經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論是楚王商還是莒姬都不會答應她出宮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將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說是你母親答應我便答應,再令纏得莒姬想將拒絕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時候,才發現兩個都不肯答應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個小兒繞進一個「你不拒絕就是答應」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在她額頭彈了一下:「小小年紀,便如此狡猾。」
羋月也不在乎,只抱住她嘻嘻地笑:「母親,您這是答應了?」
莒姬瞪著眼睛看著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恨聲道:「我當真命中注定要被你這小鬼來折磨。要去也可以,須得你父王的親衛跟著,不可以獨自跑走,更不可走近水邊。若是違了我的話,下次再不許你出去。」
羋月撲到莒姬懷中,親了她一口:「母親,你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臉頰,沒好氣地:「去去去,剛施的脂粉,便被你親花了。」
羋月也不管她,笑嘻嘻地跑走了。
當晚夫妻兩人面面相覷,雖然已經是諸般小心,卻不想還被這一個小兒給套了話。無奈是君無戲言,到了景翠回朝當日,楚王商只得叫羋月穿上男裝,叫了親信衛士一名叫景離的,率了自己的衛隊,帶著她站在城頭上偷偷看著。
此時在城門外,已經用荊棘柴草搭來了一座木門,這就是所謂的「棘門」,將士凱旋而歸,由國君或者國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門外。
羋月站在城頭上,但見千軍萬馬,自北邊搖搖而來,旌旗招展,塵煙滿天。待到近時,更覺得人群漫天黑壓壓一片而來,除了幾個為首的將領預先換上了新盔新甲作展示之外,大部份的將士征袍灰甲上儘是灰燼塵泥、斑斑血跡、更兼刀砍箭痕,無不破損。然而這種久戰之師身上帶著的血殺之氣,比那些錚亮的新盔新甲,更讓人有一種戰場的恐懼感來。
羋月雖然站在城頭上,不如城下之人只覺得鋪天蓋地的氣息,也看不到戰甲殺氣,然則站在城頭,卻也被這股氣勢,壓得心頭一滯,不禁退後數步,直碰到一個身軀,這才站定。
卻是景離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回去罷。」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當下便硬氣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只是覺得我們的大軍太威武了而已!」
景離被攤上這個看孩子的活計,也是無奈,只得能是順著哄著這小公主,只盼這場儀式早早結束,把這小公主還到宮裡,自己這次的工作便可結束了。
羋月又上前兩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城下的凱旋儀式,但見楚王商郊迎,檢閱三軍。
景翠等率三軍一齊行禮,山呼「大王!」聲震天際,響竭行雲。
羋月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這種氣勢,與素日正旦君王立於城頭,看著百官萬民山響君王的氣勢,是完全不同的。
後者,是眾星捧月,前者,是逆轉天地。
三軍凱旋,聲震天地,這樣的氣勢,足以讓一個小女孩,銘記一生。
自那日以後,羋月迷上了戰爭,這和之前她鬥雞惹狗,
在年少荒唐歲月,自欺負小動物,欺負弟弟,欺負小豎童的日子中不勝快樂卻又不同,她開始瘋狂地抓著每一個人,學習著行軍打仗的所有術語,她所有的遊戲,也成了戰爭的模枋遊戲。
景翠回來的第十日,她又帶著兩個小豎童驊騮綠耳,與弟弟羋戎,要傚法楚威王行軍打仗,對著楚宮的假山,發起了想像中的進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風凌凌地一揮手,驊騮綠耳便苦著臉跟著伏身小跑來到她跟前聽命。
驊騮有些膽小:「公主,上回鬧騰,奴才便讓大監打了二十荊條,咱們還是……」話未說完,便被羋月打斷,她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既已從軍,豈可以當逃兵,小心本將軍軍法從事。」
驊騮只得苦著臉陪她作遊戲:「是,將軍,有何軍令?」
羋月指著假山道:「前面就是敵方城池,驊騮你當我的車右,綠耳你當我的御戎,戎弟你就當我的後殿,等我攻佔前面的城池,你就跟我衝上去……聽懂了沒有?」
羋戎年紀尚小,每日只會懵懂地跟著自家姐姐跑來跑去,如今羋月對他這般吟詠,他亦是習慣性點頭:「懂……」想了想又搖頭憨態可掬地道:「不懂!」
羋月不耐煩的指了指他的額頭,道:「你反正什麼都不懂,跟著我就行了。你們兩個,聽懂了沒有?」
綠耳戰戰兢兢地:「公主,莒夫人說,不讓您再玩打仗……」
羋月卻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現在你得聽我的。」
綠耳無奈,只得道:「是,奴才聽您的,您怎麼說就怎麼做吧!」
羋月一揮手,背著軍中術語:「十旌為一徹,隨我衝鋒!」
羋月率先衝了上去,羋戎傻呼呼地也跟著叫了一聲衝上去。
驊騮和綠耳只得各扯了小旗,當成軍中的十排旌旗,衝了上去。
羋月衝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聲:「我已攻佔城池,勇士們隨我入城。」便朝著另一頭衝了下去。
不想此時正有一行人自拐角處出來,正走到假山上面,卻見假山上忽然衝下一人來,撞到人群中,頓時亂成一團。
羋月正衝下去時,看到這一行人過來,已經是收勢不住,正撞中一人,但聽得嘩啦啦一團亂響,她已經摔在一個人的身上。
羋月暈頭暈腦地爬起來,才發現她身下躺著一個總角童子,黃衣懸佩,正捂著鼻子,鼻血從指縫中流下,正一臉不忿地瞪著她。
這是她與黃歇的第一次見面。
黃歇是黃國後裔,嬴姓黃氏,為伯益之後。黃國於夏代時便已經建邦,傳國五十君,後因「不貢於楚」於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滅以後,置黃邑,黃氏仍為封臣,然家族日衰。到黃歇時,黃族上數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黃歇是這一代黃族族長的侄子,因黃族族長曾與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見小黃歇聰穎過人,便允了黃族族長所托,收其為弟子。
這日楚王商宣屈原進宮,屈原有心想讓這個弟子增長見識,於是讓他作一個捧書僮子,隨他進宮。
不料方走到花園,便遇上了這一出事來,但見一個小童從假山上衝下來,他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撞翻在地,背著的書箱也摔在地上,竹簡滾落一地。他被羋月正撞到鼻子上,只覺得一陣酸痛,連忙一抹,發現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這個罪魁禍首。
羋月見了血,也有些著慌,連忙掏了手帕去捂黃歇的鼻子:「你、你沒事吧!」
黃歇心中氣憤,卻礙於身在宮中,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不敢發作,只是奪過帕子,摀住了鼻子。
羋月這才轉頭,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周圍環境,卻見地上散落著竹簡,當前站著一個白衣人,他三縷長鬚,褒衣大腋、峨冠長鋏、玉帶繫腰、下懸組佩,穿著高高的木屐,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羋月見有大人在,一轉身就想跑,卻被屈原拉住了:「呵呵,小公子,撞了人就跑,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氣喘吁吁爬到假山頂上的羋戎和驊騮綠耳看到羋月一連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羋月心知不妙,對著假山上大喊:「本將已經被俘,我來掩護你們速速撤退,回去增加援兵來救我!」
羋戎等人聽了她的話,卻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羋月只得跳著腳對著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親去!」
羋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與小童一般見識,但卻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宮,就是為了替公子公孫們請一個師傅的,見羋月這般年紀,又是這般衣著脾氣,便猜她或許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學生之一了,便有心試試她,見她要跑,便捉住了她。
羋月抬頭看著屈原叫道:「喂,你放開我!」
屈原笑了:「哦,你剛才不是說,你被俘了嗎,哪有俘虜說放就放的?」
羋月聽了此言,心頭一怔,抬頭斜看著屈原,不服地哼道:「看來閣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呵呵一笑:「還好,勉強隨大王出征過幾次。」
羋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熾熱起來:「喂,你真的打過戰嗎?」
屈原撫鬚笑道:「身為國之封臣,怎會沒上過戰場。」
羋月眼珠子一轉:「既然上過戰場,就應該知道戰場的禮儀。」
屈原感興趣地:「哦,什麼禮儀。」
羋月抬頭挺胸,努力擺出威武的樣子:「交戰之禮,俘虜之禮。我是一軍主帥,雖然陷入重圍被俘,也應該有贈玉之儀。」
屈原點頭:「嗯,不錯不錯,難得你小小年紀,倒知交戰之禮。來來來,黃歇,你與他年紀相當,你來行此贈玉之儀。」
黃歇正拿手帕摀住鼻子止血,聽到屈原的吩咐,只得滿臉氣憤地站起來,將手帕往袖中手了,然後退後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塵,拱手一禮:「小子黃歇,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美玉,問候閣下。」
羋月也退後一步,拉平身上的衣服,拱手一禮:「下臣羋月,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與勇士狹路相逢,有負國君之托,非戰之罪。雖然被俘,卻斷不敢歸降,請置我於營,候寡君將我贖回。願來日沙場,能與勇士再決高下。」
黃歇拿下胸前掛著的玉,遞給羋月。
羋月看到黃歇遞來的玉,猶豫一一下,把自己的玉也摘下來遞給黃歇:「受之瓊玖,還以荊玉。」
周朝時諸侯時有征戰,兩軍交戰便會有勝敗,敗方自然會成為俘虜。然則俘虜亦有貴賤之分,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貴族身,儀禮不對庶人行。若是遇到國君敗逃,君權神授,不是為臣下者可以執戈相向的,哪怕是敵國的追擊方也會讓開道路,讓國君逃走,否則即為失「禮」。若是遇上貴族被俘,則勝方會先送上一方玉珮,以示對下面失禮的行動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將自己身上最貴重的玉珮贈以還禮,暗示自己的身份會有足夠的贖金,請求得到有禮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沒有玉珮沒有禮節,粗繩一系脖子,不是給戰勝者為奴隸,便是拉到販奴市場上換錢。
雖然這種孩子裝大人的「禮儀」更像是遊戲,但貴族的禮儀,便是在這種遊戲似的行為中得到加強。所以在這個時代,貴族從生到死,「禮」字滲透著方方面面,就算不是奴僕成群華服錦衣,到淪落荒野時,仍然可以自舉手抬足中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來。
羋月性子雖野,但這個禮字上卻是如吃飯睡覺一般習慣,更兼她性如男兒,喜歡征戰,這等征禮之儀,自然也在日常遊戲中學得十足。
兩人手碰到一起,男孩和女孩的手大小不一樣就看出來了。黃歇好奇地拿起羋月的手比著:「奇怪,你的手好小啊!」
羋月羞紅了臉,用力抽回手大聲反駁:「小什麼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翻了個白眼:「哼!」
羋月也翻了白眼:「嘿!」
屈原樂呵呵地看著這兩小兒煞有介事地一來一往,卻又不禁露出兒童天性來,也不由地笑出聲來。
羋月聽到笑聲也臉紅了,看著滾落一地的竹簡,也知道自己行為魯莽,連忙裝回大人樣,向屈原行了一禮:「小子無禮,撞翻先生書箱,還請先生恕罪。」
屈原撫著長鬚:「呵呵,好、好。」
黃歇扭過頭去,蹲下來收拾書簡,羋月訕訕地蹲下去和黃歇一起收拾竹簡,方才拾起一卷,便被黃歇劈手奪去。
羋月也不惱,又拾起一卷竹簡遞給黃歇。黃歇再惱也不好繼續這樣無禮,只沉默著接過,表情卻沒有平復。
羋月剛開始見自己闖了禍又跑不掉,心中原有怯意,想等莒姬來救。此時見平安無事,但子便又大了起來:「先生,您是來見大王的嗎?」
屈原點頭:「是啊。」
羋月眼珠子一轉:「那您會經常進宮嗎?」屈原點頭。
羋月一指黃歇:「那他呢?」
屈原看了黃歇一眼:「他是我的弟子。」
羋月又問:「他也會經常進宮嗎?」
屈原笑了:「是啊。」羋月也笑了,拉著黃歇的手:「那好,我要和他一起玩。」
黃歇彆扭地一甩手:「我才不要呢。」
羋月眼睛閃閃亮地:「哎,你幾歲了。」黃歇已收拾好竹簡放在竹箱中,並不說話。
羋月卻一逕自己說下去了:「我七歲了,你呢?」黃歇看了看羋月,嘴角動了動想說,卻想到自己還在賭氣,便不再說了。
羋月得意洋洋地:「你不說,肯定是比我小了。」
黃歇終究是孩子脾氣,忍不住開口:「才不是呢……」
正於此時,楚王商身邊的內侍奉方已經匆匆趕來,見了屈原便詫異道:「屈子如何還在這裡,大王讓奴婢前來相迎。」
羋月見了奉方,便躲了屈原身後,可惜躲得卻是人人皆能見到,奉方見了她,也詫異道:「小公主如何在這裡?」
屈原詫異:「小公主?」
黃歇也詫異起來:「你是女的?」
羋月眼一瞪:「女的又怎麼樣?」
黃歇倒訕訕地,覺得自己方纔若是與一個男童置氣倒罷了,與一個小姑娘置氣倒顯得自己沒有度量:「嗯,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嘔氣的。」
羋月眼睛一亮:「那你願意和我玩了?」
黃歇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樣子,不由地答:「是!」
奉方見黃歇要拎起書箱背上,連忙伶俐地接過書箱,一邊搭訕道:「屈子,這書箱中可是您新寫的辭賦?」
屈原點頭:「正是,此乃我去年入雲夢大澤,采風問俗,觀巫舞而得此《山鬼》之歌。」
奉方奉承道:「太好了,如此宗廟又添迎神新舞,必會令我大楚更加昌盛。」
一行人一邊說,一邊便到了章華台前,黃歇隨著屈原一步步走上高台,好奇地看著四周。
這章華台乃是一處極為巍峨的台閣,台高十丈,基廣十五丈,曲欄拾級而上,途中須得休息三次,才能到達頂點,故又稱「三休台」。
此原是楚靈王時期,以舉國之力,數年乃成,被譽為「天下第一台」,時人稱「土木之崇高、彤樓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極言其奢華也。也唯有以楚國之強大,方能築此高台。
登台遠眺,天下皆在腳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傲視天下的情緒來。
黃歇雖然年幼,然首次登上此台,便覺得似凌雲而上,有飄飄之感。此時他並沒有想到,這種初次登上章華台的感動,會成為他這一生無法捨棄的執著。
在殿前稍候片刻,也平一下喘息,再聽得裡面通報,屈原帶著黃歇和羋月在殿外脫靴而入。
一行人走進去的時候,楚王商已經聽奉方略說經過,便知道又是女兒淘氣,便沖羋月招招手:「孺子,還不過來。」
羋月自知理虧,連忙跑過去坐到楚王商身邊,吐吐舌頭先衝著他甜甜地叫了聲:「父王——」便指望討好賣乖可以避過責備。
楚王商笑著彈了一下她的腦門,道:「你居然對夫子淘氣,實是該打屁股。」
初見君王,黃歇本是極為緊張,但被楚王商這一下,倒弄得緊張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動,卻極力忍笑。
羋月卻已經看到了,有些生氣地瞪了黃歇一眼,可憐兮兮地看著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補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對面的枰上坐下,這種是四方形如棋盤大小的木製坐具,略高於地面,黃歇和羋月卻只是各一個氈墊跪坐。
楚王商指著羋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錯吧。寡人這麼多兒女之中,只有她聰明過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點頭:「小公主雖年幼頑皮,但此乃小兒天性,難得知兵識禮,敬文崇賢,而且聰明穎悟,臣為大王一賀。」
楚王商看到屈原誇獎,甚為得意:「哦,難得屈子能如此誇獎一個小兒。孺子,快來行過拜師之禮。」
屈原一怔:「拜師?」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長揖:「臣,不敢為公主師。」
楚王商奇道:「為何?難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視嗎?」
屈原搖了搖頭:「臣非迂腐之人,亦不會拒絕女徒。然,臣認為,臣不能收公主為徒。」
楚王商倒有些詫異:「哦,為什麼?」
屈原看了看羋月,見這天份過人的女童眼中儘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卻長歎一聲,對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如果大王真心喜歡公主,還是不要讓她懂得太多,學得太多。」
楚王商聞言,有些不悅:「為何?」
屈原沉默片刻,終於沉聲道:「大王,智者憂而能者勞!」
楚王商一驚,又看了看羋月,已經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卻也已經明白自己被拒絕了,她自出生以來,從來不曾見過敢拒絕她的人,氣得臉鼓鼓的。
楚王商見她如此,便叫奉方來領她出去玩耍。
羋月不待奉方來牽她,便將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著羋月跑出去,輕歎一聲,也令黃歇出去了。
楚王商長歎一聲:「屈子,不過是多教一小兒罷了,你何苦如此固執?」
屈原卻搖了搖頭:「父母愛子女,當讓其無憂無慮。大王若真心喜歡小公主,當知她將來也不過是為人妻、為人母,只消懂些紡績織作、能夠主持中饋之事即可。須知人生憂患識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讓小公主知刀兵,識朝議,將來必生不平之氣,則如何能雌伏於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恆德不離,復歸於嬰兒。』此誠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著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兒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還記得?」
屈原搖頭:「臣沒有聽說過。」
楚王商瞪著他,卻又無奈何:「你,唉,你何必這般固執。」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氣結:「你——」
屈原說:「大王,臣從來沒有聽說過江山社稷之事,憑天象做得了數的。當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對成湯下毒手,何以會逼反成湯,斷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卜算之術,當日召諸侯會於孟津,卜得諸事皆宜,天現吉象,卻仍不肯起事。到後來牧野之戰前,卜龜不吉,戰旗三斷,大雨三日,卻堅持舉兵,一戰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卻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遠遷,令得觀星台上數名卜師無辜送命,實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聲:「哼,你是想說,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著遠處,沉思著,好一會兒才說:「寡人戎馬一生,豈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業,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風中飄絮。若是上蒼能夠再給寡人三十年的時間,寡人自信能夠取而代之。然上天卻不會再給寡人三十年時間啊。寡人之霸業雄圖,要有人來繼承。太子不行,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觀史,看我大楚莊王、齊恆公、晉文公等霸主,無不是因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無為,或內亂頻起,霸業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後,也是這般結果,則寡人這一生南征北戰,又所為何來?」
屈原想要勸慰卻是說不出口,只是長歎一聲:「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動,臉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紅:「看著此孺子一日日長大,寡人卻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則何以解釋,為何寡人生了這麼多公子,一樣悉心教導,然而在天份上,卻無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圖,總不至於要傳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搖頭道:「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來,何有女子為王?然而商有婦好、周有邑姜,皆能輔助君王,行軍征仗。寡人想讓她以公主身份,將來輔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著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對國家命運的擔憂讓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卻只能無情地戳破對方的幻想:「大王,婦好邑姜能問政,乃是因為她們都身為王后,公主將來會有夫婿,新王將來也會有王后。將來新王會因為大權旁落而猜忌公主駙馬,而新王后也會因為無法成為國母而猜忌公主。大王怕庸君霸業不繼,難道就不怕內亂更傷國本嗎?」
把一個國家的將來,寄托在這麼一個小小女孩兒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覺得實是異想天開。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則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斬釘截鐵地說:「國之大業,與其指望一婦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沒有說話。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國新君繼位以後,雖殺商君,卻不改其法。商紂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為法度不同的緣故。諸侯若行舊法,而興亡繫於明君聖主,而秦國改舊法,人亡而政不息,則不管明君庸主,國勢依舊可以發展。」
如今的楚國,已經如姬週一樣,這條分封親戚,世卿世祿的路,已經走向危機了。別說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經奪了周天子之權的那幾個霸主,無不都走向衰落。晉文公的晉國,被韓趙魏三家所分,齊恆公的姜氏齊國,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國雖然仍然看似強盛,卻也是外強中乾,幾次內亂險些滅國,也幸好那時候北方六國也抽不手來罷了。如今也是仗著長江之天險,教北方六國不敢輕易南下。
想到此節,屈原不禁心寒,楚國重啟變法之路,已經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國能興新政,豈不將希望寄托一個女童身上強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沒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吳起變法,人亡政消,當年楚肅王雖然因此借有辱王屍之機剿殺了七十餘家宗族,收羅部份勢力,令王權大為強盛,卻最終沒能夠將變法繼續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納你之言,你去擬一策論——」楚王商終於開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卻又聽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緩,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吳起、衛鞅那樣惹得群臣激憤的事情發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華台,抬眼望著長空,長吁一口氣。
他沿著台階往下去,忽然一顆金丸從他左邊飛過,落在地上。他詫異地回頭看,一顆金丸又從他的右邊飛過,落在地上。他抬起頭,卻看到氣鼓鼓站在台階上面的羋月,手裡正拿著彈弓,對準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擊臣嗎?」
羋月哼了一聲,兩步一跳跳下台階來到屈原面前,仰頭看著他:「哼,我素來彈無虛發,若要真的打你,豈會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謝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會對你這樣的壞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壞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對待臣這個壞人呢?」屈原蹲下,和羋月同一高度面對面
「我來問你,你為何不肯收我為徒,你憑什麼看不起我?」羋月瞪著屈原
屈原搖了搖頭,看著眼前的女孩認真地說:「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還小,你的一生不能就這樣被決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術,但臣不能教你。」
「為什麼?」
「這個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飛禽走獸,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樣。」
「人又怎麼樣?」
「天地分陰陽,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順暢,逆天而行則一生困頓。為君者庇佑萬命,為臣者盡忠報國,為封臣守土有責,為兵士浴血沙場,為庶民耕種納糧……為男兒櫛風沐雨守護家園,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饋。若人人各安其位,則國不生亂,家宅安寧。」
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她感覺到對方的這段話,說得有些憂傷,她一直到很久以後,才能夠明白這時候屈原說這番話的苦心。
黃歇從遠處跑來,在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來,遠遠地看著他們。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學更多的知識,看更高的天空,豈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問。
「我們楚國有位賢人莊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小女孩迷茫地問。
「人壽有限,而知識無限。以有限之壽命,去追隨無限之知識,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則危之極也。若人的一生是個杯子,卻想把一缸的水倒進去,那會怎麼樣呢?」老人緩緩地說。
「滿出來?」小女孩遲疑地問。
「要麼滿出來,要麼被撐破。」老人說。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學,乃是為用,若一昧學習對自己無用的知識,只會誤盡此生。」老人沉痛地說,他在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其實想起了許多。他曾經有一個好友,就是因為太過聰明,學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縱,無所作為。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在這個世界裡,太聰明或者太不聰明,都注定會不容於世。
「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猶如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而它本來可以在雞窩裡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嗎?」屈原說。
羋月怔怔地站在那兒,無言以對。
屈原站起來,摸摸她的頭:「公主你天性聰穎,臣說的話,你今日不明白,將來一定會明白的。」
羋月沉默而倔強地站著,看著屈原轉身離開。
黃歇跑下來,跟在屈原身邊一步步走下台階,他不住地轉頭看著羋月,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台階一步步走下,這條路忽然變得如此漫長,忽然一個女孩子尖利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黃歇抬頭看著那女孩背後是藍天白雲,她孤獨地站在那兒,倔強而委屈地叫著:「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雞呢,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很多年以後,黃歇仍然記得,她當時站在章華台上孤獨地叫著:「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