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就這麼開始了。
楚人自有語言和詩歌,不與中原諸國相同。雖然楚人自稱是顓頊高陽之後,自楚武王開始自立為王,表示與周王有分庭抗禮之意。但除卻自己國內的往來,身為貴族子弟,首先要學的還是周禮魯詩。
學詩,便是從《詩》開始。
羋月自幼也隨著莒姬學了一些詩篇,不過是挑些如《關雎》、《桃夭》《綠衣》之類的簡短且小兒易記的詩篇,且都是以楚語背誦。到得正式隨屈原學詩的時候,便要從頭教起。
先要學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語。這是列國交往官方用語,十歲左右開始學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兒年幼辨識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與母語混雜。
當下教的便是《大雅》篇頭一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為述文王功業,這是周人用不同的方面讚美開創王業的周室祖先,最後總是要歸結到周文王為止。學這一組詩,一來是學習雅言,二來是學周人如何建國的歷史。
頭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屈原解釋了一下,講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遷至岐山,與姜人結姻,尋找居住地的意思。這幾句內容甚是簡單,粗粗解說一下,重點是教幾個弟子反覆背誦,校正口音而已。
羋月學得甚快。楚宮之中后妃均是來自各國,聰明的早早學了楚語,但楚語與列國不同,有些舌頭甚不靈便羞於自己發音怪腔怪調,多半還是使用雅言。
如此幾月,便把《大雅》篇學得差不多了,羋月埋頭苦讀,手不釋卷,她對學習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熱衷,對能夠找到的所有竹簡都恨不得一夕之間全部記到腦子裡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經常因為捧卷苦讀幾番撞上柱子的事。
她學得如此刻苦努力,卻讓黃歇很是不高興。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女孩子已經開始發生興趣了,但表現方式卻是不太一樣,有些是藉著欺負小女孩來讓人家記住他,有些是獻慇勤討好小姑娘。
黃歇本來就是從小聰明伶俐,家族亦是寄於厚望,就讀於屈原門下,更是懂事極早。他與羋月第一次見面雖然不甚愉快,但得知她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消氣了,甚至就從那時候起,他就有些暗中關注這位與眾不同的小公主。
當他得知大王駕崩,得知她住到了離宮,不禁為她的命運所揪心。只可惜他只是屈子的學生而已,在這宮闈中沒有半點能力,枉自擔憂,卻無能為力。當他在南薰台看到羋月的時候,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後可以常常與自己在一起,想到這些,那一日這小小少年,竟是興奮地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卻委屈地發現,自己為了這一天如此興奮,如此期待,想了許多許多話要同她說,想了許多許多的遊戲想讓她開心,可是對於她來說,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來,見面,行禮,道一聲「師兄」以後,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於書卷,便是看向屈子詢問,然後坐在她身邊的他,以及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她學得是如此之努力,進步是如此之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這些以外,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感興趣了。
黃歇很不開心,黃歇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麼,讓她的眼中看得到他。她來了,他引導著她,為她備几案,為她研墨,為她磨好小刻刀,為她鋪好竹簡,她只是冷漠地一點頭便不再理會他了。
天氣炎熱,他為她打扇,為她端來泉水,為她放下簾子,換來的只是她頭也不抬的聲音道:「別擋著我的光。」
黃歇終於爆發了。
這一日見屈原不在,他將她拉到無人處,質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羋月眉頭也不挑一下,冷漠地說道:「什麼意思?」
黃歇發洩似地把這些日子來的鬱悶都倒了出來道:「你以為你是公主,就可以這樣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嗎?就可以這樣不理人,這樣欺負人了嗎?」
羋月皺眉道:「你這人好莫名其妙,誰欺負你了?別無理取鬧。」
黃歇氣壞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無禮!我問你,你的竹簡是誰整理的,你的刻刀是誰磨的,是誰給你端水,是誰給你放簾子,你就可以當沒看到嗎?」
羋月冷冷地道:「誰要你做了?我又不曾請你來做?」
黃歇氣壞了,手指顫抖著指了羋月半天道:「你……你……」
羋月轉身道:「沒事我就走了,我還有許多課業要做呢!」
黃歇萬沒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這般無視,還當面說出來了。畢竟是小孩子,這時候覺得自己受了欺負,只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驕傲給打掉,口不擇言地道:「哼,課業、課業,你以為你是男兒郎嗎,你以為你學這些有用嗎?」
羋月本已經要走,聽到這話腳步頓住,轉頭看著黃歇道:「有沒有用,與你何干?你自家不努力,倒尋我的不是?」
黃歇哼了一聲道:「你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學得這般努力做甚麼,難道你長大了還想當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羋月冷冷地道:「我雖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卻可為得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學成了,便可輔佐於他。」
黃歇哼了一聲,扭頭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為大夫、為上卿、為封君,自是倚仗著他自己的努力。從古到今,卻未曾有一個丈夫,是倚仗著姊姊的才華而立足的。」
羋月惱了,道:「縱使別人沒有過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對?」
黃歇哈了一聲道:「從來無功不立爵,你便學得再好,難道你是能代替你弟弟上陣殺敵?還是能代你弟弟立朝為政?」
羋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長大了,他自然就能夠上陣殺敵,立朝為政,到時候我便為他謀士,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對?」
黃歇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時候,只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羋月怔了一怔,氣惱地扭頭道:「我不嫁。」
黃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倫。」
羋月頓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著嗎?」
黃歇老氣橫秋地道:「我自是管不著,可旁人卻會管啊。你弟弟將來會長大,他會自己作主,不會永遠聽你的話。」
羋月一挑眉道:「他敢?」
黃歇道:「他現在自是不敢,可他將來成為一個偉丈夫,成為卿大夫,征戰立場,如何會再聽一個婦人之言?他有臣工台僕,如何會讓他聽從一個婦人之言?」
羋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醒過來,惱羞成怒道:「關你什麼事?」
黃歇卻越說越得意起來道:「將來你弟弟長大,自己執政。你自是要嫁人從夫,隨夫婿去封地。可你現在學的都不是正常婦人所學的東西,把自己學成一個丈夫模樣,你將來的夫婿如何會喜歡你?」
羋月咬了咬牙,輸人不輸陣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能管得了我?」
黃歇搖頭道:「我聽說,公主都是要與他國結親的。」
羋月大怒道:「你真不羞,這麼小小年紀,張口婚嫁閉口結親。」
黃歇被羋月這樣一說,方意識到這一點,臉也紅了,倔強著道:「你說不過我了吧,所以強辭奪理。」
羋月道:「你才強辭奪理。」
接下來便是孩童你來我往的車軲轆話,無非就是「你錯了」「你才錯了」,羋月辨了一會兒便不耐起來,見黃歇不備,將他推倒在地,壓了上去,洋洋得意地道:「你認不認輸,不認輸,我便不放你起來。」
黃歇咬牙道:「不認,你使詐。」
羋月道:「你不識得什麼叫兵不厭詐嗎?」
黃歇不服,奮力地把她掀翻爬起,兩人你推我攘,不知怎地,黃歇的鼻子撞在羋月的腦袋上,頓時血也撞了出來。
黃歇驚呆了,羋月摸摸腦袋,雖然也覺得生疼,但是看到黃歇滿臉是血,也是嚇呆了。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會兒。羋月忽然害怕起來,急忙跳起一溜煙地跑了。
她一口氣跑了極遠,才喘著氣停下來,心頭卻有些害怕,一邊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無事的。」另一邊卻不禁害怕起來道:「他流血了,他會不會死了啊。」
這樣一邊害怕黃歇受傷會死,一邊又害怕若是跑回去了會被夫子責罰,矛盾了好久,才悄悄溜了回去,躲在門邊,卻聽得裡頭屈原正與黃歇說話。
屈原用絹帕沾水為黃歇敷在額頭,讓血流漸漸停住,一邊問他道:「子歇,你素來乖巧,今日為何一定要招惹於她?」
黃歇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夫子,我錯了。」
屈原道:「你並未曾回答我的問話。」
屋子裡,黃歇皺著眉頭,似乎找不到自己這麼說的原因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只是不喜歡她現在這樣子……」
屈原問道:「她現在這樣子又如何?」
屋外,羋月也迸住了聲息想聽到黃歇的話。
黃歇想了想道:「她從前雖然淘氣,但卻直率。如今她的卻似乎有些……有些,讓人不舒服。她不與人說話,也不想與人共處……夫子,弟子覺得,弟子覺得……她這樣,似乎、似乎,很不好。」
屈原歎息道:「她再不好,終是女兒家,你一個男兒家,何苦一定要將她惹怒。」
黃歇童稚的聲音道:「她便是生氣,也好過如今這般陰陽怪氣的。」
屈原不語,黃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錯了?」
屈原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對於羋月這個女弟子,他有點無從著手開始說的感覺。他看得出她對於學習的天份和努力,但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過樂觀,卻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種天份太高、心氣太強的聰明人,古往今來均不少見。若是自幼太過聰明,把一切想得太過容易,心思用得太過,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擊。所謂慧極必傷,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這樣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什麼,因為她的聰明自負往往會讓她在一次受教以後假裝愉快接受,實則在此以後把你的意見視為耳邊風。
他看著黃歇,也許只有孩子對孩子,才能夠打破她心中的障礙。
想到這裡,他道:「她既是你的師妹,你以後對她有什麼看法想法,便直說出來好了。學問之道,不止在學,也在問。問世人,問世情,既學且問,方能夠增進見識。最終所學所學,也不過是為了體驗世情,為世所用。」
黃歇想了想,卻將今日的疑問提了出來道:「夫子,九公主這般,把自己當成公子一樣看待,將來可怎麼辦才好?」
屈原也長歎一聲。
一室內外俱靜。
黃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著屈原,連室外的羋月也迸住聲氣,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答案來。
好半晌,屈原才道:「記得當日先王讓我收她為徒,不過是信了那……」他看了黃歇一眼,還是將「天命」之語嚥下,道:「先王確是見她聰穎,不忍她才慧掩沒,可是我並沒有答應先王。原因是為什麼,我曾經對她說過。」
黃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現在改變想法了?您再收她為徒,難道她就能夠成為鷹了嗎?」
屈原搖了搖頭道:「不能。」
室外的羋月一顫。
黃歇也不禁為羋月抱屈道:「那您為什麼還要收她為徒?」
屈原緩緩地道:「我曾說過,智者憂而能者勞,若公主能夠一世無憂,何須學這些東西。若公主不能一世無憂,那麼多學一點,多知道一點,也可以為自己多一重應變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錯了。」
「錯了,怎麼錯了?」黃歇問。
羋月將耳朵緊緊地貼在了門了,她的心跳得厲害。
屈原歎息道:「多年以來,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會以從先王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為先王那樣的人,以為可以學得先王那樣的才識就行。她這些時日以來的異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說,不好說,有時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夠尋到一個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黃歇失聲道:「那她現在努力所學的這一切,豈非無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搖頭道:「不錯,她是女兒身,縱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樣,縱橫列國,征伐沙場,可是她又何必現在就知道、就面對。她如今還小啊,等到她真正長大,心志堅韌到足可以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間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學了,是承載不了的。若是都不學,也沒有什麼損失。可是若是學習能夠讓她有目標,有快樂,讓她有更多的智慧去處理以後的境況,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聽得門外砰地一聲,屈原一驚,方要轉身出去看,卻見黃歇早已經掀掉巾帕,極靈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黃歇,卻也只能瞧見羋月遠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羋月轉身奮力向外跑去,兩邊的廊柱,花木,都從她的兩邊迅速後退。如同御風而飛,又如同馭馬而騎,整個人似要將所有的怒火、憤懣、委屈、痛苦都在這不停的奔跑中發洩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願意回西南離宮去,亦是不願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這兩處以外,她亦無處可去。她腦子裡亂糟糟地,根本無法分析辨別,只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兩處,下意識地避開宮闈,下意識地擇無人處跑去。
楚宮本是宮苑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為隔離,並非處處都是高牆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宮,多跑得幾步穿林過河,不知不覺自一處半開著的小門中跑出了宮去。
她沿著林中小路一直飛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跑到再也支撐不住,砰地一聲倒在一個小樹林中。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香氣飄來,十分誘人。
她折騰這許久跑了這許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緒上頭自是想不起來,如今躺了這半晌,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腦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這香氣縈繞鼻端。
她坐起來,怔了好一會兒,香氣更加誘人了。她不禁沿著這香氣尋去,卻見不遠處有數間草屋,屋前一個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隻山雞。
羋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著他,見那人相貌清矍,頜下三綹長鬚隨風飄浮,臉上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但見他雖然在烤制著山雞,卻半閉半睜,也不轉動架子讓烤火更均勻,甚至一邊都有烤糊的焦味傳出,也不見他回神。
羋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將架子轉動,讓另一邊的烤雞烤得更均勻些。
那灰衣老人見一個小姑娘忽然上前來喧賓奪主,也不詫異,甚至讓出了火堆邊的位置,自己又繼續袖手坐到一邊發呆。
羋月也不理他,自己專注地烤完了山雞,待得香氣四溢之時,將那山雞自火上取下,將剛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將山雞撕開作對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會兒也沒撕開,那灰衣老人倒回過神來了,伸手接過,將山雞撕作對半,遞給羋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來。
羋月接過,卻發現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邊,不禁詫異地看向對方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吃這一邊的。」
那老人不答,卻只吃得甚歡。
羋月見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經飢餓,也顧不上多話,自己埋頭先吃起來。那山雞腹中早抹了香料,雖然烤得不均,調味卻是正好。
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口乾,扭頭想找找何處有水,卻見一個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
羋月拔出葫蘆的塞子,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抹了抹嘴,道:「多謝。」
那老人卻還在埋頭苦吃。
好不容易兩人都吃完了山雞,皆鼓著肚皮打起飽嗝來,羋月便問道:「老伯,你是誰,如何會在這裡?」
那老人道:「這裡是漆園,我便是漆園的看守小吏。」
羋月詫異道:「漆園?」
那老人指了指樹林道:「這林中俱是漆樹,這漆樹可以割漆,可以用來制漆器。」
羋月哦了一聲道:「原來我們用的食器,便是漆了這些樹汁啊?」
那人點頭。
羋月問道:「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著頭想了想,搖頭迷茫地道:「不記得了。」
羋月奇道:「如何會不記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記得便不記得了,有什麼奇怪的?」
羋月又問道:「那平常就沒有人與你來往嗎?」
那老人道:「這裡清靜,自然無人來往。」
羋月問道:「沒有人來往,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風白雲,有樹葉草蟲,它們都會與我說話,如何會寂寞嗎?倒是你,你又如何會來這裡呢?」
羋月勾起傷心事來,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去道:「老伯,為什麼要把人分為男兒和女兒,有些事,男兒能做,女兒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天地生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些無聊的人,自己劃出區別來罷了。」
羋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間的禮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繼續冷笑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赫赫揚揚,皆是狗屁。人生於天地之間,如同萬物生長,來去自如。上古之人哪來的禮法規矩,都活得自在無比。等世間的大活人讓這些狗屁禮法規矩給管著以後,人的形狀就越來越猥瑣,心也越來越醜陋了。」
羋月驚得站了起來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規矩禮法都是不用學的嗎?」「花.霏.雪.整.理」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羋月道:「可是世間若無規矩禮法,豈不是亂套了。」
那老人卻慢慢低頭收拾著山雞殘骸,揀出半張紫蘇葉子道:「這紫蘇葉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邊沒有裝飾紫蘇葉子,一定很難看,但是……」他把紫蘇葉子放到嘴裡吃下去道:「便是把這紫蘇葉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會受什麼影響。」
羋月呆呆地搖頭道:「我不明白。」
那老人繼續收拾著。
羋月忽然問道:「規矩禮法既然是狗屁,那為何男人可以去征戰,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識如何,學問如何,卻永遠沒有這些機會?」
那老人哈哈一笑,卻道:「可笑!」
羋月沒聽明白,詫異地問道:「什麼?」
那老人道:「你竟為了不能夠得到這種事情而傷心,實在是可笑。」
羋月跳了起來,氣憤地道:「你怎麼這麼說啊?」
那老人轉頭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是能夠從學習中得到快樂?還是從征戰沙場中得到快樂?還是從立於朝堂上得到快樂?從治理封地上得到快樂?你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
羋月怔了怔道:「我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我其實還不曾經過沙場征戰,也不曾立於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過……但是……」
那老人卻問她道:「你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做什麼?」
羋月不禁自問道:「我最快樂的時候……」
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拿著金丸去打鳥、是鬧騰得向氏不得安寧、是欺負羋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嬌、是背著莒姬偷偷做壞事的時候,可是這樣的快樂,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樂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羋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兒時的無知,才會快樂,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那老人道。
羋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們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會再被人傷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場,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難辦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這三樣去,如同自投羅網的鳥兒,卻想要得到安全,豈不可笑。」
羋月問道:「那我應該怎麼辦?」
那老人仰起頭,看著那樹林,好一會兒道:「我昨日去樹林裡,看到有許多樹被砍掉了。我問那剩下沒被砍掉的樹,說他們為什麼不砍你啊。那棵樹說,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為它們是廢材,所以只能被砍掉當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樹呢則是因為它長得太好了是棟樑之材,所以人們把它砍掉拿回去當宮殿的柱子。而那棵樹沒有被砍掉,是因為他正好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羋月疑惑地問道:「難道樹木不是長得越大越好嗎,棟樑之材不是一種誇獎嗎?」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歡把你宰殺掉的誇獎嗎?」
羋月搖了搖頭。
那老人不說話了。
羋月卻細思著這個故事,越想越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摸到了一絲脈絡,卻是仍在迷霧中看不清楚。
羋月忽然抬頭,問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才對?」
那老人拿起葫蘆,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著前方,樹林中,不知何故,群鳥驚飛。
那老人道:「從前,有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人看到,稟之國君。魯侯便以御車將此鳥接到太廟,獻酒而貢,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於人來說,實是尊榮已極。可是這隻鳥喜歡的是海上飛翔,吃的是鮮活的小魚,這樣的供養它消受不起,過了三天便死了。」
羋月嘟噥道:「這魯侯實是折騰人,不,折騰鳥。」
那老人問道:「那你說,該如何對這鳥呢?」
羋月道:「要麼把它放了,要麼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極,是極。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鳥,焉之鳥之樂?」
羋月卻問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決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繫在他身上也是不對的,對不對?」
那老人卻轉而不答,只低頭收拾起地上的山雞骨頭來,卻是歎了一口氣道:「唉,要是庖丁看到這只山雞,一定覺得惋惜。」
羋月詫異地問道:「庖丁?」
庖人便是廚子,那時候的奴僕之輩多半沒多少正經的名字,不過是按著身份隨便叫個甲乙丙丁罷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個庖人,叫丁,他是個很出色的庖人,專司剖牛之技,臻於化境。」
羋月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再厲害的庖人,也不過是個庖人罷了,用得著「臻於化境」這般的美譽嗎?
那老人繼續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個月要換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換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刀還是光潔如新。」
羋月這才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頭;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則是用刀割筋絡;但庖丁解牛的時候,卻是從骨節切入,從筋絡裡分解,再龐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節筋絡分解之處在哪兒,然後切入,就可以輕解地剖解一頭牛。」
羋月想了想,又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老伯,你講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搖頭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輩子不懂。因為等你懂的時候,你要流過太多的眼淚!」
羋月見他收拾,也在幫助收拾著,待得灰堆散開,才發現原來架在下面燒的並不止有樹枝,竟有不少竹簡來。
羋月大為驚奇,扒開火堆,掏出半片未燒化的竹簡,仔細讀了幾句,便驚奇道:「老伯,這些竹簡是從何處而來?」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裡道:「裡面有一堆呢?」
羋月頓足,連忙轉身跑進草屋。
進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見屋內十分簡陋,只一席一幾,旁邊卻堆了許多竹簡。她拿起一卷竹簡,只見其上寫著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動,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段話,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聽過了。於是順手放下,又拿起了一捲來,卻見其上寫著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她看了這一段,便不捨得放下,便坐在那破舊的蓆子上,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甚至不覺念出聲來道:「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她正看得出神,卻見那老人也走了進來,抱起了一堆竹簡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纔那些燒焦的竹簡,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連忙放下手中的竹簡問道:「老伯,你拿這些竹簡出去做什麼?」
那老人詫異道:「自然是拿去生火。」
羋月跳了起來道:「你為什麼要拿這些竹簡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麼,樹枝太濕,我只能拿這東西引火。」
羋月跳起來上前撲住那堆竹簡叫道:「不許,不許,你知道這些是何等重要的經卷?你怎麼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語,像是被她的態度嚇著了。
羋月越說越是氣憤道:「你這些竹簡是從何而來?」
那老人迷茫地道:「從哪裡來?一直都在啊?不過燒得差不多了。」
羋月激動地道:「一直都在?這屋子裡以前住的是誰,你可知道這些都是誰寫的?」
那老人看著羋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簡堆道:「這些東西你要?」
羋月連忙拚命點頭,唯恐遲了一步,這些東西就被變成柴火燒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給你了……」
說著,他走到門邊,取下掛在門後的一隻酒葫蘆,揚長而去。
羋月一怔,還未回過神來,見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連忙追出門去,遠處衣袂飄動,那老人便已經去得遠了。
她連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處,你還回來嗎?」
那老人卻頭也不回,飄然而去,風中隱隱傳來他的吟哦之聲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羋月呆怔在那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冷風忽起,她單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個冷戰,這才發覺已經是夕陽西下。
她恍悟出來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這裡,雖然知道要走,卻終是捨不下草屋中的經卷,還是返身回去,脫下了外衣,將方纔所讀的《逍遙游》一篇數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宮中。
此時離宮中已經點起了銅燈,莒姬等人也用過了晡食,她自己剛才吃了半隻燒雞,也是不餓,便一聲不響,溜進了自己房中,點亮油燈,繼續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發亮,她才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放下竹簡。女葵知她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雖見她如此,也是暗暗著急,卻也曉得是勸她不動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時候,才敢去稟告莒姬。這時候便捧了匜盤來,服侍羋月梳洗。
羋月伸手於盤內,女葵提匜將水傾於盤中,羋月洗畢。女葵再捧了銅鏡來,為羋月解開昨天的總角,重新梳通,再結成總角。
羋月站起,對鏡看了看無事,便到莒姬房中與莒姬、羋戎共進晡食。
莒姬便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屈子的侍童來我這裡問了兩回,你今日若無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說明。」
羋月點頭道:「我昨日離開時因見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邊樹林裡逛了一圈,故而回來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說明。」
莒姬低頭只與羋戎餵飯,也無暇顧及,只哦了一聲,道:「以後休要如此。」
羋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將那些竹簡再搬回來的,但聽莒姬說起屈子問了兩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離宮,遠遠便見黃歇焦急地等在門口,見了羋月連忙跑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我找了你幾回也沒見著。」
羋月心境已變,見了他微覺愧疚,道:「我昨日出宮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黃歇的手道:「你來……」
黃歇被她拉著往前走,不明所以,便問道:「你要去何處?」
羋月卻是不答,只管拉著他向外跑去,黃歇連問幾聲,不得回答,也不再問,只跟著她一同跑去。
昨日來時跑得沒有什麼感覺,回時已覺路途漫長,但因心情激動,因此也無暇旁顧。此時帶著黃歇,只覺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黃歇一直在問,羋月又有一顆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覺得這小草屋怎麼竟會如此之遠。
好不容易到了,羋月再看看,見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顯是未曾回來過,便放了心,連忙拉著黃歇進了草屋,便要將這些竹簡一起搬走。
兩人一起動手,自然是快了許多,黃歇索性打了一個大包,兩人一起將這堆竹簡抬了回來,這才拿了兩卷竹簡,去問屈原。
屈原看了竹簡,吃了一驚,問羋月道:「你這些竹簡從何處而來?」
羋月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屈原聽後,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手中的竹簡,神情中似有無限唏噓。
羋月好奇地問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觀察著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沒有說話,只是撫著竹簡上的字,似要把這些字都記到心裡,過了好久才道:「這些竹簡既是他送給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羋月點頭應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將這些竹簡借我抄錄一遍?」
羋月連忙點頭道:「夫子既喜歡,拿去便是。」
屈原搖頭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聰明,能悟自然之道,順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無所用,竹簡既可引火,便用來引火。偏你恰好與此時到這草屋,又喜歡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與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錄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錄之,便會輾轉反側,思之念之,若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讓自己刻意拒之,豈非又是矯情。罷罷罷,我觀之即可,何必錄之。」
羋月雖不明其意,卻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歡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們留下來,這又有什麼錯呢?」
黃歇也連忙點頭,卻又道:「夫子,上面還有許多字我們不認識,許多句子也不懂,還要請夫子教我們呢。
屈原看著眼前兩個弟子,點頭微笑。
屈原接下來便拋開原來的課程,先將這些竹簡上的文章讓兩人一邊抄錄,一邊講解。
如此,《逍遙游》、《齊物論》、《大宗師》等數篇講過以後,羋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裡慫恿黃歇,好幾次逼他去問。
終於在某日屈原講完一篇以後,黃歇忍不住問道:「夫子,我們既學了這位賢人的著作,豈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時窗外春柳低垂,黃鶯百囀,屈原心情正好,聽了這話,終於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國公族之後……」
羋月咦了一聲:「也是出自我羋姓嗎?」
屈原點頭道:「他乃是莊王之後,因此這一分支,便以莊為氏,名周。因吳起變法,諸公族於悼王靈前射殺吳起,因傷及先王遺體,肅王繼位以後,追究這些公族之罪,於是莊氏先人避難到宋國,代代相襲羋姓莊氏之族。到莊周之時,因他有大才,於列國周遊之時,頗得美名。先王曾請他這莊氏一族回遷,授封就爵,他雖然拒絕先王之聘,卻也數次回到楚國,我與他便是當日認識的。」
羋月一邊聽著,一邊悄悄地又在身後扯了扯黃歇的衣袖,黃歇只得又問道:「夫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屈原歎息道:「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只可惜,太聰明了……」
羋月忍不住問:「聰明不好嗎?」
屈原道:「過於聰明,看得太透,就太過輕易地把自己游離於塵世之外……大王無法聘他,列國諸侯皆無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過雲天之外,九霄之外……」
羋月聽得心馳神往:「那豈不更好?」
屈原歎息:「是,很好,只可惜……」
黃歇見屈原眉頭深蹙,他作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接口道:「身處亂世,一人獨善猶可,家國安危卻不能不顧。屈子身為楚國公族,楚國興亡,自是責無旁貸。」
屈原卻看著羋月道:「你就見過他這一次嗎?」
羋月點頭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處?」
屈原歎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們回去以後,那間草屋再也沒有人去過。」
羋月啊了一聲,頓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著羋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後,這段時日以來,我看你似乎有所轉變?」
羋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想了想還是老實承認道:「從前我只想努力以後,就不以不教別人看不起我,欺負我。後來,我覺得,只要自己成為鯤鵬,一飛千里,那麼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麼樣呢?」
屈原長歎一聲,這個女弟子的聰明,讓他隱隱有所不安。莊周的話,似乎是為她找到了另一個出口,但又似是給她不同的影響,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這種影響是好是壞。但轉念一想,亂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輩,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夠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結果了,而莊周的「獨善其身」,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方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