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南薰台

羋月病了十餘日,才漸漸轉好。

可是等她醒來的時候,世界似乎重新換了天地。

她現在住在西南角的離宮,離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著數道宮苑,一個湖泊。離宮低矮,自不是雲夢台這樣的高台大殿,不過是數座木製小院,錯數於樹木之中,沒有雕樑畫棟,也沒有錦繡遍地,身邊原來婢僕環侍,如今卻是只餘幾個粗使。

羋月身邊原來的小侍童驊騮綠耳自然也是不見了,只餘了原來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宮中找了半天,卻是找不到原來的生母向氏了。

「母親,我阿娘呢?」羋月跑去問養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著眼前的一兒一女,先叫乳母將羋戎抱下去,這才對羋月強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經不在這裡了。」

「不在了?」羋月的小臉頓時白了,父王已經「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頓時聯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樣……」

看著眼前小臉慘白、怯生生的小女兒,莒姬心頭一痛,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她在宮中的人手,終於打聽到那一日向氏去章華台取物就此失蹤,但之後有大王與威後爭執之事,以新王的為人以及威後的多疑狠決,她已經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發生之時她能夠在場,自然是想盡辦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只怕向氏已經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殺,還是被逐,還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於事無補。反懼事情鬧騰出來,只怕更為自己和這一對孩子招致威後的殺意。

想到這裡,她輕撫著羋月的小臉,溫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會回來嗎?」羋月問。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知道。」

羋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來,卻強力忍著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嗎,為什麼她要去這麼遠的地方,她就不想我們嗎?」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將她擁入懷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愛你們,如果她可以決定,她如何能捨得離開你們……」

羋月推開莒姬,轉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來,戎弟晚上沒有阿娘哄會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女葵連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來?」

莒姬垂下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讓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畢竟還是個孺子,心中有怨,發作出來,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羋月一口氣跑出離宮,沿著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後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襪也破了,腿也傷了,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她抬起頭來看著藍天,看著山下。這是全宮中最高的地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楚宮。眼見得一處處花苑流水處,一座座的高台錯落聳立,人如螻蟻般在高台下,宮牆中來去。

這麼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裡?

羋月昂首尖厲地叫著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尖厲的童音劃破天際,驚得宿鳥飛起。可縱使她叫得淚流滿面,叫得聲干氣咽,叫得聲音支離破碎,叫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依舊是空山寂寂,無人回應。

南薰台。

自周天子時,於城郊設學宮,為公室子弟學習之用,天子之處曰辟雍,諸侯之處曰泮宮。但太子為儲君,所學自然單獨另請三師三保,楚國先王乃另辟南薰台,為太子就用之處。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橫的學業,今日正講到「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這一節,卻忽然聽得門外有異聲。

他向著門縫外瞟了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講,太子橫正全神貫注地拿著竹簡在抄寫,唯有下面過分機敏的小弟子黃歇似乎向後看了一眼。

他一直講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後,放下竹簡,道:「這一節講到這裡,大夥兒便先歇歇罷。」

太子橫恭敬地行了一禮,扶案站起,幾個小內侍忙上前為他添水奉羹。

黃歇也站起來,卻是眼珠子一轉,慢慢地挪到門邊,溜出了門去。

屈原見了他的行動,也只是淡淡一笑,這南薰台在楚宮之內,又不是鄉野郊外,就算有什麼人來窺視,也不過是宮中之人罷了。黃歇畢竟只是一個小童,自然好奇好動,閒來無事跑動一二,也是無妨。

黃歇出了門快步轉過迴廊,果然見遠處有個身影一閃而沒,他立刻跳下迴廊,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過去。

看著對方似乎也是個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叢中跑得飛快。黃歇發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沒追著人,便有些垂頭喪氣。

他卻是心有不服,這邊佯裝著回去,另一邊卻躲到樹叢中。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遠處腳步聲,那人又悄悄回來了。

黃歇等到那人腳步走近,才跳出來撲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撲到在地,氣得一拳揮去,黃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揮來,他又偏頭躲過。兩人四目交接,這才認出對方來。

「是你!」

「是你?」

原來這人就是當日曾有一面之緣的九公主羋月,自那日之後,他們再沒有機會再見,尤以楚威王駕崩以後,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時的她,雖然仍然是男裝打扮,但衣服卻已經不如昔日鮮亮,臉上也不如當日那般驕傲無憂,卻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強之氣。

黃歇大喜,一看自己還壓著對方,連忙鬆手跳起來又伸手去拉對方道:「公主,怎麼是你,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打聽你呢!」

羋月不理黃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黃歇一眼:「你還記得我?」

黃歇小臉一紅道:「我、我自然是記得的。」

羋月轉身就要走,黃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見她眼一瞪,縮了手,道:「你去哪兒?」

羋月扭頭道:「不用你管。」

黃歇支唔著道:「你、你不見見夫子嗎?」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為什麼要見他。」

黃歇奇道:「你不想見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麼?」

羋月仰頭道:「我高興,我樂意。」

黃歇見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為拉著她的袖子道:「你別走……」

羋月瞪著他道:「你放手。」

黃歇情知此時應該放手,卻不知怎麼地就是不肯放手,絞盡腦汁想著理由,卻看到她手中竹簡,上面有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恍然大悟:「你是想聽夫子講課?我帶你去見夫子。」

羋月甩開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帶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願意教我,我自己聽就行,幹嘛要見他。」

說到這裡,卻聽得一個聲音道:「若是我現在願意教你了呢?」

羋月詫異抬頭,卻見屈原衣袍飄飄,跨過草叢走來。

羋月看著屈原,有一絲疑惑道:「你?為什麼?」

屈原走到她身邊,看著眼前的小人兒已經瘦削了許多,原來臉上的嬰兒肥也沒有了,經過風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間長大了。

屈原暗自輕歎,卻道:「當日臣不收公主為徒,是因為懼智者憂而能者勞,不欲公主憂勞。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難避憂勞,就不能沒有智與能護身了。」

這樣的話,羋月過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於此時她從能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關切。自變故以來,她一直驕傲倔強,可此時忽然間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歇有些著慌道:「哎,你別哭啊,別哭啊……」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屈原,屈原輕歎了一聲,撫著羋月的頭頂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羋月抱住屈原,放聲大哭。

屈原撫著她的頭,輕輕歎息。

好一會兒,哭聲漸漸停息,羋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過黃歇遞來的絲帕,胡亂擦了擦。她臉上還有些灰土,只擦得臉孔都是一道道的。黃歇忍不住,還是伸手出來幫她細細地擦乾淨了小臉。

屈原只負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小兒的行為,等二人收拾完畢,這才伸手領著她和黃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後殿去。

此時太子橫已經下課,他的從人們也一併隨著離開,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師徒和幾個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問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們在南薰台的?」

羋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詫異道:「那公主如何會尋到南薰台去?」

羋月眼神閃了一下,發出一絲的亮光來,雖然只是一閃而沒,屈原卻是敏銳地發現了。

「夫子認為,南薰台是什麼地方?」羋月問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詩,其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為儲君所備,取名南薰,以戒太子當知察民時,解民慍之意。」

「我只知道,」羋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當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時候都是在這南薰台受學,然後走出去,號令萬民。我父王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我們,所以我要學他曾經學過的東西,我要做父王那樣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學得了大王一樣的學問,你也無法做大王那樣的人啊……」

羋月扭頭問道:「為什麼?」

屈原道:「你是個女子……」

羋月沉默不語。

屈原又歎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夠成為大王的。」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

屈原看著她,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奇異,很有意思。他教過當今的大王,也教過許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心思,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想法。

黃歇不禁問道:「那你……」

羋月皺起了眉頭,努力想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她畢竟還小,許多事不懂,也無法解釋清楚,許多事只憑直覺,她嚮往父親,她深刻地感受到父親死後生活的變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經學習過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這是她父王曾經想為她找的老師,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種衝突和直覺產生的混亂想法表達出來,她停下來想了想,說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聽課學習,他們走出去,萬千之人的命運,由他們一言而決。我想做他們那樣的人,不是說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親她們那樣,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擺佈命運。我想和那些王一樣,知道他們怎麼想,想怎麼,在他們決定我的命運之前,我自己先決定……」她感覺有無數的想法要出來,可是越說越是混亂,說了半天還是無法說清,終於沮喪地垂頭道:「夫子,我說不出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屈原看著黃歇在點頭,笑著撫著他的頭道:「子歇,你點頭,可是聽懂她說的話了?」

黃歇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弟子覺得她說得對,但是……弟子解釋不出來……」

屈原點了點頭,向著羋月鄭重地道:「是,你已經說得很好了,你想的東西,是許多像你這樣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羋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這麼說,是說我比別人聰明嗎?」

屈原微笑點頭道:「是。」

羋月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多謝夫子。」

屈原溫言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羋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後面的離宮。」

屈原問道:「還有誰同你一起住?」

羋月道:「母親、弟弟,還有我……我阿娘不見了,在我們搬到離宮那天就不見了,母親說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她用懷著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著屈原。

屈原心中暗歎,口中艱澀難以出口,他蹲下,看著羋月道:「對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羋月的眼神剎時黯淡了下來,不過還是強撐著很懂事地道:「無妨,等我長大了,我便會自己把她尋回來的。」

屈原站了起來,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於上午在南薰台習文,之後去校場習武,太子離開南薰台以後一個時辰內,我還會在南薰台閱書,你可在這個時辰內來找我。」

羋月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受教的時候,她鄭重退後一步,拜下道:「多謝夫子。」

羋月離開南薰台,慢慢地走向離宮,她走得很慢,走得卻是很興奮。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亮亮的,有著孩子氣的得意。

父王曾經讓她拜師屈原,但屈原拒絕了,而如今自己只憑著一時的混亂意氣,要到南熏台去偷偷聽課,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圓滿了父王的心願。

一時想著,這必是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一時又想著,若不是我個極聰明極厲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堅韌不撥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機。想到她憑著自己的能力,完成了這樣一樁大事,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頂天立地,撐得起母親弟弟的一片天空來了。

想到這裡,心裡的得意非比尋常,腳步也快了起來,想著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壯舉與得意來。

一路小跑著回了離宮,走到莒姬的門前,卻見室內無人。她轉了好幾圈,除了側室那邊羋戎由傅姆帶著睡覺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頭有些詫異,便問那傅姆道:「母親去了何處,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見天色尚好,便說要去西園中走走,其他幾個人都隨夫人去了。

羋月更是詫異了,莒姬自到離宮以後,一直閉門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後的注意。何況西園還屬掖庭之內,她隨便去西園走動,不怕遇上楚威後的人嗎?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繼續坐著,於是忙跑了出去,尋到西園。

這西園原是當年楚靈王所建,楚靈王最好享樂,西園中移了各處花木,修得如同瑤池一般,當年原是莒姬時常陪著楚威王在此游遠,但如今想是已經成了新王的游幸之地吧。

羋月之前數番在宮中亂跑,有時候也會看到西園中婢僕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貴游遠。此番她跑進西園,遠遠的也見著外圍侍立著十餘名宮娥內侍,羋月一驚,不知莒姬是否還在西園,又是否撞上不應該撞上的人,卻不敢上前,只避在一邊看著。

卻隱隱聽得一陣嬌媚的笑聲,遠遠但見一名貴婦與莒姬攜手而行,相談甚歡。

羋月遠遠看著,雖不辨貌,觀其衣著,卻不像是王后,只是華貴之處,便連莒姬全盛之日也頗有不如。只見這貴婦似是與莒姬極為親熱,兩人攜手並肩,這手就沒有鬆開過,直將莒姬送到花徑盡頭,猶未放手,拉著莒姬的手,又說了兩三回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兩人說話、行走之時,身邊緊跟著的只有一名貼身侍女,其餘人等都是遠遠地站著侍候,顯得既是親熱,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話不便被人聽到。

羋月見莒姬已經往離宮而去,便遠遠地抄小道先回到離宮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莒姬帶著侍女回來,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見莒姬正由女葵服侍著脫下大衣服。

莒姬換了家常之服,坐下來喝了一杯水,見了羋月進來,挑眉道:「你如何又穿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們自入了離宮,畢竟與往日不同,雖然份例不缺,但羋月原來愛穿的男裝便沒有縫人再為她特意製作了。羋月當日的幾身男裝早就小了舊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著。只是羋月嫌女裝於花園樹林中奔跑不便,還是愛穿那幾身,只是避著莒姬。莒姬無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舊男裝,便要教訓於她。

羋月此時正是興奮之時,撲到莒姬身上便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莒姬今日費心籌謀,正是勞累疲倦之時,聞言心不在焉地道:「什麼事……」

羋月不忙說話,先問道:「母親去西園了,方纔那個人是誰?」

莒姬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羋月點頭道:「是啊,見母親與她相談甚歡。想是新王寵姬?」

莒姬笑而不語道:「你小兒家休管,叫傅姆帶你去織績去。」

織績桑麻,乃是當時對女子的要求,《詩·大雅·瞻卬》有云:「婦無公事,休其蠶織。」,即「婦人無與外政,雖王后猶以蠶織為事。」放到貴族女子的教養上,禮樂詩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紡織裁衣,亦是必要的課程。史上亦曾有賢德的后妃,在戰事吃緊的時候,為前線戰士親制軍衣。

雖然就羋月這個年紀身份,要做到織績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讓小姑娘看看紡車的模樣,搖搖紡車作個樣子;或者是比出絲線來,知道一些質感,學一些顏色辨識。莒姬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把這個好奇心過盛的小姑娘打發走而已。

可是羋月卻很想告訴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麼,如何和黃歇又相遇了,如何讓屈原重新收了她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想法和企圖。

羋月張口道:「母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莒姬的心卻還沉浸在剛才的會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說吧。」

羋月急著道:「我今日見到黃歇了……」

莒姬漫不經心地道:「黃歇是誰?」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進宮來的那個小兒……」

莒姬聽說不過是個孩子,便漫不經心地揮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過些時候再說吧。這段時間還是要安靜些,休要生事。」

羋月頓足道:「母親,我見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為弟子!」

莒姬歎息道:「收你有什麼用,等你弟弟長大些,倒要尋個好夫子!」

羋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話音未完,卻見走廊上蹬蹬的聲音傳來,莒姬精神一振,擺擺手阻止羋月的話,扭頭對外笑道:「是戎嗎?」

原來傅姆知莒姬回來,連忙把睡醒的羋戎打扮停當了,抱去見莒姬。

莒姬見了兒子來,頓時眉開眼笑,雖然已經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羋戎打起精神來哄了一會兒,如此一來,更是無心聽羋月的話了。

對於羋月來說這是極為重要也是極為驗證自己能力的事,她滿心期待地要與莒姬分享,但眼見莒姬卻似乎精神都在羋戎身上,根本無心聽她說話,心裡一時不痛快起來,素性將撲上來將羋戎按在席上一通亂揉,將他頭上的小辮也弄亂了,臉也被捏了好幾下。

羋戎哇的一聲哭了,莒姬手忙腳亂地哄著,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淨是搗亂。」

羋月作了鬼臉,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見羋月跑走,抱著羋戎半天哄好了,讓傅姆帶了他下去,莒姬這才倚在隱囊上,看著窗外的竹林綠蔭,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園見的,正是新王的寵妃鄭袖。

她當年身為寵妃,雖然自知無子,沒有爭位的可能,但肯定會成為王后的眼中釘,必得為將來早作籌謀。她早就有意無意地對一些容顏嬌美、聰明伶俐且有著一些野心的小宮女施以恩惠,或者幫助如她這般國破家亡、被楚威王賜給左右親貴的舊族獻女,鋪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種子果然發芽,為她獲得回報了。

當年的獻女鄭袖,不過是個淒惶無助的小姑娘,她不過是送了幾件華服首飾,又指點她走到了當時的太子槐身邊。如今她果然已經成為新王的寵妃,甚至有了可以隱隱與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禮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當年的一點小小恩惠,能夠讓今天的新王寵妃能夠繼續給予多大的還報。那不過是先結下的香火人情罷了,她真正的殺手鑭,是讓如今的鄭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從太子寵姬到新王寵妃,鄭袖面臨的同樣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宮,她可以倚著太子的寵愛,讓太子婦南氏對她無可奈何。但是當南氏成為南後的時候,便具著有一國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執掌王宮、執掌內庭,有無數內侍宮娥為助,要找機會對付一個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愛可以護住。

所以,鄭袖必須要急迫地尋找新的保護自己的手段。而此時,曾經身為前王寵妃的莒姬,在宮中曾經有過的人脈和影響力,卻是正好是鄭袖所需要的。

楚威後成了母后,莒姬曾經倚重過的人脈舊屬,必然會受到打壓,他們也急切地想要有一個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為他們推薦、保住他們曾經身份地位,而不至於一朝淪落被過去的敵手打壓報復。

莒姬,就成為舊宮人和新寵妃的一座橋樑。

鄭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勢力,更需要她這個前王寵妃在多年宮闈生活中的智慧和處理事務的應變能力。

而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點點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離雲夢台的時候,她讓人給鄭袖捎了個口信,給她送了幾個得用的內侍,這幾個內侍給新搬進王宮的鄭袖添了極大的助力。但這一切是不夠的,在急需人手和幫助的鄭袖眼中,是遠遠不夠的。整個王宮的舊宮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鄭袖僅憑這幾個手下,是不夠的。

而同樣,那些還未得到推薦的舊宮人,眼看著當日與自己差不多的幾個人手混得風生水起,未免著急,打聽了一下他們的發跡經過,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後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個個都暗暗地來向莒姬示好了。

這幾個月過去,莒姬和鄭袖的新一層聯盟,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西園一會,兩人都互相交換了對友誼的新認識。鄭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幫助莒姬回到宮中來,但莒姬卻拒絕了。

她微笑說道:「不急。」

她要為先王守喪三年,獲取宗族的好感和大義的名份。她的養子和養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時候讓他們長大,讓他們可以走到人前爭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現在的孩童模樣不能擔事;她要在這三年裡,通過鄭袖的枕邊風讓新王建立起對她的好感,抵銷楚威後灌輸的惡感;她更要讓這三年裡,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後為誰才是這個後宮真正的主人展開爭鬥,鬥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只有為楚威後培養起一個新的敵人,她才會忘記她這個舊敵。

鄭袖也自然樂意看到最後一種情況的。

她已經說服鄭袖,不要著急。鄭袖比她更有優勢的地方在於,鄭袖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公子蘭,現在已經三歲了。

鄭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為子蘭爭取儲位。而這種爭取,必須要建立在子蘭足夠年長,足夠展現他的聰明才智的時候。現在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與已經十幾歲的太子橫爭位,那是必輸無疑的下場。

「穩住,」她對鄭袖說道:「南後容顏會早於夫人衰弱,當子蘭成為翩翩少年的時候,太子就是個討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穩定,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邊的經驗之談,眼看著後來太子槐年紀漸長,便從倚重的嫡子,變成討嫌的蠢貨,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著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場春雨來臨的時候,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們在幾天之內沖天而上。她的子戎,會在她的教養下成為一個最優秀的公子,成為一個在楚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他會上戰場,立軍功,受封賞,得封地,然後,她這一輩子的煎熬,就可以結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淚珠落下,她舉帕輕拭了一下,無聲歎息。

有時候午夜夢迴,她會想到向氏,這一兒一女,都是向氏帶給她的,她會想如今向氏會在哪兒,會遭遇怎麼樣的命運,但在每一個天亮的時候,她會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這一生她遇過太多離別,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望,因為回頭望,救不了那些已經陷入深淵的人,只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將來,也一併拖下深淵。

有些事情對於孩子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對於大人來說,卻不過是些許小事罷了。

羋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換了衣服,伏在席上翻來滾去好一會兒,才握著小拳頭暗下決心,母親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關心我,我便也不把這件重要的事告訴她,待到我學成以後,我再讓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是極有主意的,便不來勸說打擾,由著她自己一人獨臥。

一室皆靜,羋月靜靜地躺著,從一開始的興奮,到此時慢慢沉澱下來。

自楚威王死後,她已經很久再沒有這樣充滿了興奮和憧憬的時候了。她翻了一個身,將雙手枕在頭上,仰天看著天花板思索著。

她今天已經九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父親在的時候,父親是天,可以庇佑著她們所有的人。可父親死了,現在她們被惡人所欺負,生母也不見了,養母再聰明,可畢竟她只是一個依附於父親的女子,她的內心先軟弱了,如何能夠打敗惡人。她明明是個大人,卻為什麼要寄希望於小戎這個前年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聰明更能幹,可為什麼母親現在每天對著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長大,卻無視於她就站在那兒呢。

母親一定是在父親死後太傷心太無措,所以糊塗了。

羋月翻了一個身,雙手支著下巴,堅定地想著。只要她長大了,就能夠成為母親的倚仗,就能夠打敗所有的敵人,讓她們所有人過上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至於楚威後那個惡人,她想,雖然她現在很兇惡,但是她見過她在父親面前的不堪一擊,見過她在父親面前從張牙舞爪變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擁有父親那樣的力量,那就誰也不是她的對手。只要她長大了,只要她長大了,她就能夠擁有這種力量了。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除去失去父親和生母這種命運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惡意,也不過是與楚威後的兩次相遇。這時候,她還很天真,很單純。

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無知。

小姑娘這樣想著,她在外頭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