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羋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著羋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帶著羋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個人,正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瞇著眼睛顯得沒精打彩,邊走邊嗅著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地說道:「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後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後在管,打去年開始南後病了以後,現在是鄭袖夫人幫著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匯處,已經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處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像不是去漸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後現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漸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羋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後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且行且說,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這才住了嘴,指著面前的建築道:「豫章台到了。」
順著兩邊的迴廊拾階進入豫章台,羋月低頭暗中觀察著。
豫章台雖比漸台看上去似更華貴一些,卻有一股揮不去的暮氣。婢僕往來,雖然仍似在漸台一般趾高氣揚,卻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後已經是母后了,連個相爭的人也沒有了,但宮中事務,已經移交給了新王的后妃。這種尊貴中,未免蕭肅。
羋月跪坐在迴廊中等了半晌,這才見威後的女御玳瑁出來,喚了她進去。
但見威後端坐在上方,手中拿著一片甲骨卜算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聲喚了一聲,她才回地神來,瞟了羋月一眼,道:「這是九公主麼,近前來。」
羋月暗中捏了捏拳頭,走到跟前跪下行禮道:「兒臣參見母后。」
威後仍捏著甲骨看著,漫不經心地道:「站起來吧。」
羋月站了起來,威後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長高了些。」又看到她臉上,羋月竭力露出笑容來,威後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比過去長高了許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當初那般倔頭倔腦的。」
羋月沒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後,連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後眉頭一皺,不悅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是何人,膽敢插話?」
女葵一驚,連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還請威後……」
楚威後截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為公主傅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永巷令——」
永巷令連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後淡淡地道:「將這無禮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兩名內侍衝進來抓起女葵拖下去。
羋月怔在當場,她曾經預想過楚威後會在見面時刁難她,甚至欺辱她,但卻沒有想到,這種她想像中的為難,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聽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後,便在庭院裡當場杖責,那一杖杖擊落的聲音,和女葵的慘叫聲,更是令羋月憤怒不已。
羋月猛然抬頭,卻見楚威後饒有興趣的眼神,她瞬間明白了一切。楚威後要為難她,卻不願意落人口實,她只以教訓女葵的方式來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態,那就是她對母后無禮,正可讓楚威後名正言順地處置於她。
羋月強抑憤怒轉向楚威後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於我,一向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念在她年紀大了,受不起這二十杖。母后素來仁慈,請您饒過她這一回吧!」
楚威後沒趣地扔下龜甲,道:「你既為公主,她代你們受杖是本份,你們居然為了她自請責罰,才是失了體統。這也難怪,皆因為你們身邊奴僕太少了,玳瑁,讓永巷令給公子配兩個傅姆四個內侍四個豎童,給公主配兩個傅姆八個宮人。從今往後,公子戎和太子橫一起在泮宮跟屈子學習,公主月和其他公主們一起,跟隨女師學習。」
玳瑁恭敬地道:「是!」轉向羋月道:「公主,還不快快向威後謝恩?」
羋月咬了咬下唇,強抑怒火道:「謝……母后恩典。」
楚威後無聊地揮揮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內的杖擊聲仍然殘酷地繼續著。
羋月走出內殿,站在廊下,看著庭院。
但見滿庭秋菊開得極鮮艷,四個內侍兩人按著女葵,兩人執杖一下下地打著。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
羋月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她的身後跟著楚威後剛才派給她的兩個傅姆和八名宮女。
杖擊聲一聲聲延續著,直到二十杖完畢,羋月站得筆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腳步一個踉蹌,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邊觀察著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再倔強再會偽飾,終究也不過是個孩子。
她不再理會,悄然轉身而去。
羋月沉著臉,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餘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於此。
羋月住進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間小小院落,傅姆宮人的配製,也皆如其餘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兩名傅姆一個陪著她,監督著院中諸人收拾,另一個則指揮將女葵扶入僕役房中,過得片刻,過來回報道:「稟公主,奴婢已經安置好女葵,為她用了傷藥。她傷得不重,只皮肉之傷,將養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羋月看了她一眼,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傅姆看了諸人一眼,眾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計,到了她身後排隊成列向著羋月行禮,那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澆。」
另一個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宮女也上前行禮,自報名號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卻原來是奚字號依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澆卻甚是會察顏觀色,見羋月微皺了一下眉頭,忙道:「這些不過是內侍初選,依著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歡,只管替她們再起一個名字罷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指了兩名稍顯老練的小宮女指作頭領,取名「薜荔」、「女蘿」,又將餘下的六人分別取名為道:「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這卻是取自屈原的詩篇《山鬼》中,眾人念了一遍,只覺甚是拗口,卻也只得依從。
羋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萬劫不復,對楚威後派來的傅姆宮女更是小心對待。
羋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宮女,雖然聰明,畢竟都只有十餘歲,就算心懷鬼胎,也作偽不來。那兩名傅姆卻是精明能幹,心中便多了幾分警惕。
不想那兩名傅姆女澆和女岐卻極有眼色,事事不待羋月張口,便辦得妥妥貼貼,體貼入微,處處合意。
只這合意處,卻有許多不如意,那便是將她步步緊跟,兩人輪班侍候,羋月一舉一動,無一刻能離了她們的視線去。
羋月素來野慣了的人兒,被這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實是如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這兩人低眉順目,便是心中再窩火,又如何能發作得出來,便是發作了出來,想來這兩人也不理會,只會當她是小孩子脾氣,若是落在楚威後口中,又不知會造出何等敗壞名聲之事來。
她畢竟學了三年禮法,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要害,只得忍了氣不能發作。
兩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塵土,更細心體貼地問過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後,也領著她去看了女葵,見女葵已經敷了藥,雖是傷痕纍纍,女澆卻道並不曾傷著筋骨,只是皮外傷,十幾日二十來日便能好。
女葵見了她,雖有滿心的話要說,怎奈見著兩個傅姆跟著,一臉的忠心體貼狀,只得將滿心的憂慮嚥下,強顏歡笑道自己無妨,又「勸」羋月要多聽從這兩位「母后」派來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羋月心懷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內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羋月冷眼看去,見菜餚亦是豐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湯、鼎中有肉、豆中有醬。她知道楚宮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僕之輩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這一頓打,此時又過了膳時,必是肚子還餓著。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魚膾對女澆女岐二人道:「這道魚膾,便賞了你二人罷。」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雖然表情沒有大變,眼中卻不免露出喜色。她們畢竟只是女奴身份,雖然宮中飲食有定,但畢竟主奴之別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只能由貴人享用的食品,她們只有得到主人賞賜,才能開一次葷。女澆與女岐雖然是楚威後宮中之人,但若是得勢的,也不會派來服侍這個明顯不招楚威後待見的公主。
然則主奴之分畢竟是天塹,兩人縱有異心,卻也不免心懷僥倖,只想在兩頭主子那裡都能討個好,便是再好也不過了。
雖是如此,兩人卻只是謝過羋月,依舊服侍羋月用食,羋月知其意思,便勉強用了些,將幾乎未動的魚膾讓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餘下的稻羹道:「這些便賜與女葵,其餘的便賞與其他人罷。」
女澆與女岐這才撤了食案,羋月揮手令兩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兩人應了,卻是女岐出去,女澆依舊守在外頭,隨時聽候吩咐狀,直到女澆吃完換班。這兩個傅姆,便是全天輪班跟隨在她的身邊。
羋月看著天色漸漸黑了下去,不一會兒,女澆率小宮女上來,為她卸妝解發更衣,躺了下去。
她卻怎麼也睡不著,雖然這一日的煎熬,實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頭卻仍然懸著一把刀,卻不知莒姬和羋戎這一天是怎麼過的。
羋戎卻是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見楚王槐,楚王槐正與群臣議事,便讓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後讓保氏帶他去了學宮,拜見師氏。
學宮在郊外,原是為楚國公族子弟所專用。從周天子到諸侯,都有這樣的學宮,天子學宮稱辟雍,諸侯稱泮宮,規制比辟雍要減半。
辟雍形似圓璧,四邊有水。泮宮卻是形似半璧,三邊有水,只有一座小橋可通。這也是因為公族子弟生來便有爵位奉祿,要讓這些紈褲子弟乖乖就學不溜號實是一個問題,乾脆把他們關起來,學不成不許歸家,倒是更好。
羋戎現在只能算個小學生,「古者八歲而就外捨,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所謂小藝便是六藝道:「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所謂小節便是六儀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歲入小學,七年後十五歲入大學;其餘子嗣則遲兩年入學,即十歲入小學,公卿之嫡長子,則要十三歲,其餘子嗣亦遲兩年,十五歲才入小學。
因此學宮之中,讀同一年級者,長幼不一,雖然在學宮之中無分尊卑,但卻可以明顯見同一年級中,幼者位高,長者位卑。
羋戎入學剛好亦是十歲,縱然後宮婦人相爭,但畢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宮中派來豎童內侍跟隨,一時之間,人也不敢相輕。
拜見保氏師氏以後,便開始學習禮法。羋戎因在離宮時,莒姬與羋月都有教過他,因此學起來倒也不陌生。他雖然在母親和阿姊的庇護下,更顯得無憂純真,但畢竟經歷憂患,舉止之間,便與同齡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課時,便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個便是昭陽的侄子昭滑。
他畢竟年輕,這一夜在學宮中睡得極好,卻不知道同樣的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親,卻是無法入眠。
羋月自是因為這一天的驚心動魄,無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樣憂慮不安,無心入眠。
這一夜,西南離宮的銅燈,徹底不息。
羋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剛亮,女澆便已經喚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該起身了。」
羋月睜開眼,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女澆柔聲道:「九公主,昨日拜見威後,今日要與諸位公主相見,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禮。」
羋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邊在女澆服侍下穿衣梳洗,一邊問道:「還有幾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記得,每年正旦之時她都要由傅姆領著到漸台與楚威後行禮,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許多阿姊的,當時傅姆只悄悄告訴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餘的倒是無話。
女澆忙道:「宮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與七公主、八公主住後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處相見。」
羋月問道:「我依稀記得,長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澆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齊國所聘,三年孝滿,將嫁齊國,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為大公主之媵陪嫁齊國,年底就要動身了。」
羋月長吁了一口氣,這樣看來,高唐台中這位大公主一走,只餘七、八二位公主,雖然其中也有楚威後嫡出之女,但畢竟兩個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的小姑娘,她是不懼的。
梳洗完畢,女澆與女岐便引著羋月走到前殿,見了其他幾位公主。
大公主羋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著羋月走進來,她長得與楚威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傲氣象足七八分,甚至連楚威後的刻薄之氣也有一二分。但她畢竟年輕,未經挫折,因此這分刻薄之氣倒也不重。
羋月行禮道:「見過阿姊。」
羋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禮。」這邊介紹著侍坐於她身邊的幾位女子道:「這是你三姊,名菱;這是你四姊,名蕎;這是你六姊,名薏。」
羋月一一行禮,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禮,但見這三人一個舉止懦弱,一個訥言內斂,一個卻是刻意熱絡,這三人在羋姮面前不是刻意討好,便是畏縮掩藏的樣子,頓時令羋月心中一驚。
羋姮卻是言笑自如,顯得頗為親切的樣子,又問羋月多大了,識不識字,讀過什麼書,平素喜歡吃什麼,玩什麼?
羋月小心地一一答了,羋姮轉頭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現在還未到?」
她身邊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紀小,想來還須多睡一會兒——」
羋姮皺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來了。都是她身邊的傅姆縱著她,我須與母后說說,不可這樣一直縱著……」
方說到一半,便聽得遠處一陣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道:「在哪兒在哪兒?」但聽得走廊上赤足踩著地板的腳步聲登登登地疊聲傳來,一個紅衣少女臉色紅撲撲地,喘著氣跑了進來。
羋姮微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來,拿著手帕為她一邊汗一邊道:「做什麼跑這麼急,跟你的人呢,怎麼就讓你這樣亂跑?」
那少女卻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尋著道:「九妹妹在哪兒?人呢人呢?」正說著,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紀最小的羋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過來,讓我看看。」
羋月依聲走到她的面前來,那少女拉著羋月與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發現自己高了小半個頭,頓時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羋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羋姝,便依言屈身行禮,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姝應了一聲道:「哎,好,以後你就跟著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後最小的女兒,因為母姐憐愛,身邊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兒,因此養得性子格外嬌縱天真。宮中紛爭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後屏蔽於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場糾紛,於她來說,不過是死了兩隻小蠶鬧騰一番,傷心了兩日,又補上兩隻,便也忘記了。
此時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偏宮中素日舉目所見,只有她最小,且羋姮好在她面前充個大阿姊范兒,管頭管腳的,她早已經不耐煩了。此時聽說高唐台中又會住進一個比她小的妹妹來,頓時「我終於也能當阿姊了」的欣喜令她興奮得上半夜睡不著覺,結果一睡到天亮,方知遲了,便一邊嗔怪著傅姆為何不曾叫醒她,一邊興奮地直接跑來了。
羋姮嗔道:「多了個妹妹,你便如此高興嗎?」
羋姝輕快地轉了一個圈道:「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就不是宮裡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著她這般天真的樣子,眾公主皆笑了,羋姮想說什麼又忍下了,道:「瞧你這般高興的樣子,看來也沒什麼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帶她回後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長姊的風範,休要欺負妹妹,也休要一會兒好,一會兒鬧地到我跟前討主意。」
羋姝一連串地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帶她去了。」
一邊說著,一邊就拉著羋月,直接飛奔了出去。
羋月留神看著,離了羋姮的房間,通過中間的甬道,便到了羋姝的房間。但見房間時陳設較羋姮房間更為色彩絢麗,錦繡滿屋,珠玉橫陳。
羋月正待細看,卻聽得另一頭腳步聲急促傳來,便見一個年紀與羋姝差不多上下的綠衣少女跑了進來,見了羋姝方鬆了一口氣,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說一起去大姊姊處嗎?」
羋姝吐了吐舌頭,笑道:「哎呀,我給忘記了。」順手將羋月拉到前面來,道:「不過我把九妹妹帶回來了。」一邊指著那少女道:「這是茵。」
那少女看了羋月一眼,笑著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單名一個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羋月微屈身行了一禮,叫道:「阿姊。」心中卻是暗忖,菱、蕎、薏、茵,俱為草名,楚威後這心胸,實是狹窄得緊。
她抬頭看了羋茵一眼,羋茵神情自若,想來不曉得羋月心裡頭對她的名字暗中腹誹吧。
既已經認識,羋姝一心要當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從前玩過的□鼓、泥塑、骨哨、彈球等玩具要給羋月玩,羋月看著這些明顯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無奈,卻是羋茵看出來後拉著羋姝低語了幾句,羋姝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我卻忘記了,妹妹想來也是不愛玩這些了。」
她又卡殼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羋茵便柔聲道:「可問問妹妹學過什麼,喜歡什麼?」
羋姝點頭,便學著羋姮的樣子拉著羋月裝模作樣地問道:「妹妹可會箜篌?尺八?笙、竽、琴、箏、瑟、篪、簫、笛?」
她說得一樣,羋月便是搖頭,她八歲之前,被楚威王當男孩一般縱容,只愛打仗彈鳥,本是野慣了的人,後來又是跟了屈原學習禮儀詩辭,歷史星象、百家之學等,屈原雖然精通音律,但羋月對這些樂器不感興趣,只喜歡箜篌等寥寥二三樣罷了。
她初時見羋姝先報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學,便有意搖頭,但見她一串報下來,便只能真的搖頭了,心中暗悔頭一次便不應該搖頭,白教人家看輕了。
羋姝本是興致甚高,見羋月數番搖頭,便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羋茵柔聲打圓場道:「這些都挺難學的,我也不太擅長。我們畢竟是女兒家,有些東西也不必學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儀禮服制、懂得四時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內掌婦學便是。」
羋月便問道:「什麼是儀禮服制、四時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內掌婦學?」
羋茵方要回答,卻忽然頓住,卻轉頭先看羋姝一眼,羋姝頓時會意,興奮地道:「九妹,你須知道,我們身為公主,將來夫君不是一方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靈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寧國祚綿延,因此四時祭祀,斷不能有疏失。這是首要學的……」
說到這裡,她又有些忘記了,便看了羋茵一眼。
羋茵便柔聲道:「身為女子,雖然未必要親手下廚製衣,卻不可不知這些事務。何時授衣,何時饗宴,都要知道如何調配才是。比至周禮上,也有諸般規定。若論饗宴,須先知道每季出產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採摘、醃製,以及各種調味的製作、酒漿的釀造,以至於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還有一年四季各種應節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會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將來出一點點錯,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羋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羋茵畢竟也是年少,被她一誇,不禁有了賣弄之心,又道:「女紅,要從親蠶開始,知道分辨各種不同的蠶種,然後知道紡織,分辨綾、羅、綢、緞、紡、縐、紗、絨、綃、錦、呢、葛、綈、絹等的分別,然後就是染衣,春暴練,夏纁玄、秋染夏、冬獻功……製成紗、羅、絹、縞、紈、縑、綺、錦等……」
她一賣弄,羋姝便不悅了,逕直打斷了她的賣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說傻了。
羋茵忙收住了口,訕訕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羋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麼都沒聽明白呢。」
羋姝頓時得意起來,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麼,一時之間說這許多,哪能聽得過來。」這邊拉了羋月的手道:「這些以後我會帶你去看宮人們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會的,只要跟著我一起學,就會了。」
羋月微笑點頭。
羋姝便問羋月道:「你素日愛什麼,會什麼,我陪你玩。我這裡沒有,現叫她們找去。」
羋月道:「阿姊素日玩什麼,我便也玩什麼吧。雖不會,阿姊也會教我的,是不是?」
羋姝大喜道:「正是,妹妹這般聰明,自是一教就會。」這邊便拉了羋月去投壺。
這投壺卻是故老相傳的遊戲,乃是立一隻的長頸小口銅器,稱之為壺,放置離人數步或者十數步內,遊戲之人手持著箭,朝這壺內一支一支往裡投,以每次投中多者為贏。規則雖然簡單,然則因為銅壺小口,中壺不易,若是壺中已經有幾支箭在裡頭了,那想要再進一支便更加困難。
雖為遊戲,卻是自上古蠻荒時代之人練習投擲之術而演變流傳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戲,後來則是酒宴之時,為了延長聚會時間,增加興致,便多了許多遊戲,投壺這種以體質、腦力較勁且有賭勝意味的遊戲則更受歡迎。及至宮中內闈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擺上銅壺,羋姝便興致勃勃地先作示範,她想是素日玩這些遊戲較多,舉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邊的侍女便大聲讚好,但羋姝見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悅,轉頭將箭遞與羋月,要羋月也來投,羋月便謙讓了羋茵先來。羋茵前頭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後卻落空了兩隻,再投中一隻,最後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羋月上前,羋茵將侍女取回來的十支箭親手交與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妹妹是初學,不打緊的,不須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後慢慢學便是了。」
羋月微微一笑道:「多謝阿姊寬慰。」
羋茵走到一邊,看羋姝幾乎是按著羋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壺的樣子,心中曬笑。這銅壺看似小口,邊緣卻是斜陷的,略碰到壺口箭簇便會落入,原是特意為羋姝打製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進去,想是今日一得意,頭幾支便失了手。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裝失手,務必要比羋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羋月大上兩歲,比羋姝大上一歲,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鳥,這些投壺之術,應該難不倒她。她興致勃勃地想,不曉得她會投中幾支。若是敢比羋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羋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讓她一頭。
但見羋月拿起箭來,先是四支接連失手,引得羋姝陣陣驚呼,不停指手跳腳要指點於她,羋月一邊裝作聽從,一邊卻是接連著六箭都擲中壺內。
一時俱靜。
眾人皆看著羋姝的臉色,惴惴不安。
羋月卻恍若未覺,一徑拉著羋姝高興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樣多呢,幸虧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會投,阿姊真棒。」
羋姝見羋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登,卻被羋月這一誇,也不禁得意起來,頓覺得自己好生厲害,一個初學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夠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夠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這裡,又得意洋洋起來。
羋茵的臉色卻是變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後,羋月居然還是敢越過了自己。看著羋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還是真的年紀尚小,聽不懂自己的話呢?
羋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計較,見羋姝玩了一會兒累了,羋月辭出,便道:「九妹初來,這殿中道路未明,我領她出去吧。」
羋姝喜道:「正好,有勞阿姊了。」又囑咐羋月道:「明日早來,女師每日於隅時來教我們學習六藝,你須不要遲到了。」
羋月連忙應是,羋茵便引著她出來,一路走,一路問道:「聽說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羋月卻不答,微笑道:「阿姊為何要問這個?」
羋茵不防她居然會反問,只得笑道:「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羋月卻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羋茵的臉色變了變,道:「你好生無禮,長幼有序,我自問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問於我?」
羋月笑道:「阿姊是長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問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無禮詰我嗎?」
羋茵臉色變幻,待要發作,卻忽然笑了,輕蔑地道:「原來是個不知禮的野丫頭。倒也是,一個西市賤婦的女兒,才會進了鳳凰台依舊是只草雉。」
羋月臉色也變了,質問道:「你說什麼?」
羋茵咯咯一笑道:「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知道,又何必我說出來傷臉面呢。」
但聽得她嬌笑連聲,也不管羋月,扔下她徑直走了。
羋月臉色都變了,她養母莒姬尚在離宮,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後就下落不明,她數番打聽,卻只因年幼無援,半點也不知消息。如今聽得羋茵這一聲「西市賤婦」,顯而易見不可能是指莒姬,難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