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心如火焚,但卻知道,若是此時追上去問羋茵,必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只得按下怒火,轉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來女澆與女岐,佯裝不知地問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識得諸位阿姊,我欲與她們親近,又不知道她們之事,想請傅姆教我。」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聽何事?」
羋月便道:「我知道大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餘幾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澆見她不問羋姮與羋姝情況,便也鬆了口氣,一一介紹。那幾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國獻女。那七公主羋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羋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時,正是莒姬得寵之時,她的生母揚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於奉承,一直依附著楚威後,自羋茵出生以後不久,楚威後又懷上羋姝,因此羋茵也就得以與羋姝一起長大。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揚氏也是略知一二,見羋茵為羋月入宮之時而打探,便失口說道:「你休以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懼,須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淪為下賤之婦呢。」
羋茵大喜,纏著揚氏要問個究竟,揚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羋茵糾纏,卻不敢再說什麼,反囑咐道:「你聽岔了,休要出去胡說,若是威後知道,便是禍事。」
羋茵亦知其中的厲害,便也不再問,只得意自己知道這一樁事,便可壓那小丫頭一頭罷了。
次日起來,羋月先去羋姝房中,與迴廊上卻又與羋茵相逢,羋月站住腳,警惕地看著羋茵,防著她又說傷人之言,不想羋茵卻親親熱熱地上前,挽著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識路徑,特來等你呢。」
說著,便挽著她的手往前走。
羋月忍不住低聲問道:「阿姊倒是心寬,昨日的話,竟似不是阿姊說的一般。」
羋茵卻故作詫異地道:「昨日的話,昨日我說了何話,我不過是送九妹妹回屋罷了,什麼話也不曾說。」
羋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說出這般話來,顯見從她這裡,只怕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
兩人假作親熱,便到了羋姝房中,候著羋姝梳洗畢,一同用過晡食,方一起去了側殿之中,靜待片刻,便見女師到來。
卻原來諸公主也與公子們一樣,八到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有女師教導六藝六禮,除禮樂書數均是一樣,不過是寬嚴之分,公子們偏重射御外交,公主們則偏重衣食燕樂。
因諸公主年紀不同,前頭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將要隨大公主羋姮出嫁,此時正在備嫁,便不再學習。如今便只有羋茵羋月跟著羋姝學習。
女師有三人,一人教禮,一人教樂,一人教婦學。
今日教的便是婦學之師,羋月心不在焉,聽得左耳進右耳出,但聽著女師佈置課業已畢,便想去追問莒姬此事,偏羋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個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著她一起玩耍,羋月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想著自己的生母若當真是在西郭淪落,必是她的生母所為,那羋姝便是再天真再熱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厭惡和寒意交織上來。
她忍著不耐煩,好不容易等羋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對女澆道:「我欲去離宮探望莒夫人,你可與我一起去否?」
女澆吃了一驚,勸道:「公主,您遷入高唐台方才兩日,縱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親自回去,自派一個奴婢過去問候便是。」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道:「我自遷入高唐台,諸事未明,又不敢打擾母后,所以只得向母親請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輕重,惹出事來,豈不是傅姆誤我。」
女澆見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頭。她在宮中時久,羋月這般年紀的孩子,便是再驕縱的性子,終究是個孩子,被大人操縱著做什麼事,或哄勸或阻嚇,都是極容易的,但卻從未見過像她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勸阻嚇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澆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終究是奴婢,豈敢阻擋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請示過威後才是,以免失了禮儀。」
羋月看女澆的樣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腳去了莒姬去,她後腳便要去向楚威後稟報了。心中一動,忽然起了試探之心,道:「傅姆說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訴傅姆,昨日七姊罵我是西市賤婦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為何,所以要去問問母親。」
女澆的臉色也變了,她雖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羋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後面前極是奉承得力,若是叫羋月鬧出這一場來,羋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後之責,但自己卻也可能被羋茵母女所遷怒。想到這裡,便著了慌,道:「公主休要聽人胡說,七公主年紀小,想是不知道哪裡聽了些不中聽的話,隨口亂學罷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幫您去問問。」
羋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樣子,道:「我不聽,我這就去問母親去。」
說罷,推開女澆,飛也似地跑了。
女澆站在那裡,只是頓足,無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聲,便去尋了玳瑁,一五一十,將此言說了。
玳瑁大驚,恰好宮中又生事端,卻說楚國二寶,素來是王佩和氏璧,後系隨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後,楚威後雖然讓出漸台,卻不曾將隨侯珠再給南後,南後倒也賢惠,不動聲色地把宮中權柄先拿到手,並不爭這個,反正楚威後又不能把隨侯珠帶到墳墓裡頭去,她對於一顆珠子倒也沒這麼強烈的執念。
不料這些日子,夫人鄭袖得寵,卻糾纏著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說既然先王曾經將此璧借與公主,那如今借與她又有何妨。
南後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卻不動聲色,將此事傳至楚威後宮中,楚威後大怒,親自召了鄭袖來大罵一頓,鄭袖卻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溫良,卻字字句句透著不馴,直把楚威後氣倒,叫了四五個御醫正在看著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驚動楚威後,讓她添氣,忙親自到了高唐台,尋了揚氏來質問。揚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說過,只推了身邊一個侍女頂罪,說是兩個侍女閒聊,方讓羋茵無意中聽到。
玳瑁自己卻也有些心虛,楊氏素來甚是奉承楚威後,對玳瑁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與楊氏聊天無意中說出,這等事情若是洩露出去教楚威後知道,在楚威後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不免人人都要被遷怒出氣。只得教訓了幾句楊氏,又警告性地將楊氏所指侍女皆責打一頓逐出宮去,自己卻候在高唐台中,等羋月回來,卻看她是何等情況。
羋月無奈之下,禍移羋茵,這才藉著「忽聞噩耗」而跑了出去。這情緒固然一半偽裝,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縱然是回頭楚威後會生各種是非,但她也顧不得了。
她一口氣跑到離宮,莒姬也嚇了一跳,忙問道:「出了什麼事了,你如何自己跑來了?」又往她身後看,見她身後無人,詫異道:「跟你的人呢?」
羋月小臉繃得緊緊地,直盯著莒姬,道:「母親,我有事,要單獨與你說話。」
莒姬一怔,忙揮手令身邊的侍女退下,這才道:「你怎麼了,可是因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宮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後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經知道,因也怕羋月小小年紀,不能經事,會因此出事,正自擔心,沒想到不過兩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來。
不想羋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親,我的生母去了哪裡?」
莒姬一驚,連忙左右一看,見侍女皆已經退出,這才伸手相扶道:「你為何忽然問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連忙握住羋月的手道:「你才回宮兩天,可是有人同你說起此事?須防這是個陷阱……」
羋月卻甩開她的手,不肯起來,道:「是揚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謙讓與她,對我說,我是『西市賤婦』之女!她說的『西市賤婦』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說我的生母被威後逐出宮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連她都知道,你在宮中舊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兒,你是找不到,還是不肯找?」
她說到最後,聲音不禁激昂起來。
「啪」地一聲,莒姬已經是給了她一個耳光,壓低了聲音斥道:「你這個樣子,是要自己作死嗎?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連累我和你阿弟。」
羋月捂著臉,一時不敢置信,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這一掌,卻也讓她冷靜了下來,她沒有說話,胸口起伏漸漸平息,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處?」莒姬叫住了她。
羋月背對著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尋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尋。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尋不到人。」
「你——」莒姬氣得說不出話來,撫胸平心靜氣好一會兒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尋?你是能出宮尋她,還是能有人手替你尋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為是宮中?你能從那地方尋到人?那裡頭活的都不人,是牛馬牲畜,你知道?」
羋月轉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兒!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這兩句話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只能摀住心口喘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羋月看著莒姬的樣子,也有些慌了,撲上來道:「你、你怎麼了……」
莒姬看著小姑娘的臉上露出的驚慌之色,雖然心頭滴血,卻是不得不道:「你縱疑我,我卻不能不管你。當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聽過,也是真的不曾打聽到信息。你既聽了沒來由的『西市』兩個字就要鬧騰著尋你生母,我也只能幫著你來尋。我卻先與你說好,我幫著你來尋,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來。你便不曾把我當作你的母親,可我畢竟養你姐弟一場,不能由著你自己胡鬧,教我這十幾年的心血,沒個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獸般懷疑的目光看著莒姬,好一會兒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過頭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才轉頭道:「便是三月為期,如何?」
羋月驚呼道:「三月?要這麼久?」
莒姬扭頭道:「三月我也是盡力了,若你不願意,便離了我這裡,再休要問我。」
羋月猶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說著,向著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禮,就要退出。
「慢著,」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之後,又要如何回話?」
羋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親的意思,我自會有辦法應付。」
莒姬苦笑一聲,揮了揮手,扭頭再不看她。
羋月默然而出,走出離宮。
她整個人剛才來的時候,就似要爆炸開一般,可是此時出去的時候,卻是茫然不知向何處而去。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寧可把莒姬想像成阻止她與生母見面的惡人,這樣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樣子,她忽然覺得惶恐起來,若是莒姬不是一個壞人,若是羋茵根本是在胡說八道,那又怎麼辦呢?
生母的失蹤和生父的去世,發生在同一個時刻,讓人不免把這二者聯繫到了一起,在羋月的心底,其實深深的懷疑過,是不是生母已經在父王去世的時候死了,而莒姬不願意她姐弟二人傷心,所以才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何時回來。
對於生母,這是她的隱痛,不敢去觸碰,埋在了心底最深處。她不是不曾想過,「待我長大了一定會去尋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卻不曾想過是這個時候,忽然之間,有人這麼惡狠狠地將她心底的傷口被撕裂開來,指著她說,你的生母沒有死,她一直活著,而且滿宮的人都知道,她像螻蟻一樣地活著,在「西市」這種卑賤的地方,像個笑話似地活著。
她和她的弟弟,成為這個宮裡的笑話有多久了,是不是滿宮裡的人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說道:「看啊,那個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淪落,她還滿宮昂著頭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黃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裡頭更是如百蟻嚙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夠知道生母的下落,什麼三個月,誰知道是真是假,三個月以後,若是她再同自己說一聲「不知下落」,那自己豈不白白又失去了三個月的時間。
思來想去,心裡越發不定,素性趁著自己還是獨自一人在外,乾脆不回高唐台,逕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雖然屈原出使齊國,然而黃歇陪伴太子橫讀書,還是經常會去南薰台中。因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來常往,雖然身著男裝,幾個小侍童又經莒姬早就打點過,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頭,見到一個相熟的小侍童經過,便叫他喚了黃歇出來。
她呆在南薰台右邊的梅林之中,等著黃歇出來。過不得多久,黃歇便獨自匆匆而來,見了她喜道:「我正思忖著你回了宮,必是沒有辦法時常出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著你了。」
說著正要拉她,羋月轉身避過,卻道:「子歇,你可願意相助於我?」
黃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願意!」
羋月直視他的雙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後,你也不懼?」
黃歇心中微一咯登,然此時卻不容猶豫,立刻道:「是。」
羋月的眼淚忽然流下,黃歇慌了神,連忙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勸她道:「你怎麼了,你說話啊,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只管說,我一定幫你做到……」
羋月忽然撲到黃歇的懷中放聲大哭,黃歇更加手足無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鬆手,只扎煞著兩隻手不敢有任何動作。只覺得胸前一陣溫熱,一陣濕潤,又一點點滲入層層衣襟之內,滲入肌膚。
那一刻他面紅耳赤,心跳得飛快,卻是連氣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氣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羋月自入宮以來,目睹楚威後的惡意,目睹女葵挨打,在羋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對羋茵的惡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憤怒,到對莒姬的信疑兩難,這種種的一切,竟是無人可言,無人可訴,也唯有在此刻,在黃歇面前,方能夠放聲一哭。
黃歇僵在那兒,只能低聲反反覆覆地說著道:「不要哭,有什麼事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助你……」聽著她的哭聲,卻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後一舉手一抬足就為她排憂解難,將那些惹她難過的人統統給踢進汩羅江裡頭去。
羋月哭了好半晌,這邊收淚,卻見黃歇僵立當場,連脖子都紅了,胸前衣襟還濕了一大片,不禁臉一紅,低聲道:「多謝師兄,把你衣服弄濕了,對不住。」
卻見一條絹帕已經遞到自己面前,正是黃歇所遞。
黃歇遞出絹帕,卻又有些窘迫,只覺得自己日常用的絹帕太過簡陋,竟似不配遞到佳人面前,遞到一半,待要收回,羋月卻已經取了絹帕,捂在臉上。
黃歇心頭狂跳,這絹帕中猶帶著他的體溫,卻被她捂在臉上,頓時覺得衣襟打濕的地方也變得火熱起來。
羋月擦去涕淚,黃歇眼巴巴地看著她,等她開口,卻不想她居然轉頭就要離開。
黃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師妹……」
羋月回頭,詫異地道:「何事?」
黃歇張口兩回,卻不知道應該說哪句話開始,好一會兒才吃吃地道:「你——誰欺負你了?」
羋月苦笑一聲,搖搖頭。
黃歇急了道:「那你為何而哭。」
羋月本是對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黃歇幫助尋母,不想一見了黃歇,滿腹委屈湧上心頭,竟是禁不住自己,撲到黃歇懷中大哭了這一場。這一哭之後,原本鼓起來的氣勢竟是莫名的沒有了。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說出來以後,會是怎麼樣,這兩日她經歷了太多事情,竟是覺得週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黃歇的懷抱,才是這般溫暖而真實。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這一刻她竟是生怕說出這件事來,黃歇會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憤怒,可是眼中浮現的竟是羋茵昨日那種輕蔑中帶著憐憫的目光,羋茵這樣的目光,會讓自己很有想給她一拳的衝動,可若是黃歇也露出這種眼光來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處。
雖然明知道,黃歇不是這樣的人,黃歇一定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這一邊,可是這一刻的心忽然如驚弓之鳥,竟是連萬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對的。
她看到黃歇衣襟濕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將手中的絹帕遞還黃歇,卻見這上面儘是自己的涕淚,自是不好意思將這髒帕還給他。方纔她哭得頭暈,見黃歇遞了帕子來便接過,卻不但弄濕了他的衣襟,又將他的帕子也弄髒了,只得從袖中取了自己的絹帕遞給了黃歇,道:「師兄,把你的衣服打濕了,這個給你,拭擦一下。」
這話剛才她已經說過一次,此刻竟又顛倒再說,顯見心神錯亂,黃歇順手接過絹帕,卻無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問道:「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麼,你說啊?」
羋月慌亂地道:「沒什麼,我、我先走了。」說完,便轉身就跑。
黃歇欲追,卻無奈於深宮之內,他不便擅自亂行,又生怕讓人看到,倒連累羋月,無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絹帕,怔立當場。
想了想,他終究是不放心,轉身去尋了一個相熟的小內侍,給了他一把錢,讓他去打聽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宮這兩日,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羋月一口氣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剛才哭得不成樣子,忙躲到樹後收拾停當,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卻見玳瑁沉著臉跪坐在門口的廊下,已經在等著自己了。
羋月放慢了腳步,緩緩走進來。
玳瑁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婢見過九公主。」
羋月頷首道:「原來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來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宮,若是缺失什麼東西,或者侍從不順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羋月脫了鞋子,拾階而上,坐到玳瑁對面,道:「有勞傅姆關心,兩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麼。」
玳瑁笑了笑,眼睛卻銳利地看到羋月尚還紅腫著的眼睛道:「是麼,那公主是何處來?公主眼睛紅腫,可是何處受了委屈。」
羋月此時已經平靜下心來,又怎麼會被她套出話來,心中冷笑,口中卻作出小兒之態來,頓足懊惱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罵我,十分不中聽,我不服,便去問母親,不想母親不與我作主,反將我罵了一頓回來……」說著,便掩袖作欲哭狀。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說什麼來著,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羋月摔袖賭氣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說著,便站起來,登登地跑進內室去了。
玳瑁連忙向女澆施了個眼色,女澆會意,卻隨手拉了小宮女薜荔隨自己一道進去。
羋月坐在窗前,臉色陰沉,女澆連忙端了銅盤上來,替羋月淨面,重新梳頭。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惱,下回見了七公主,她如何罵你,你只管罵還她就是……」
女澆卻故意斥道:「休要胡說,宮中自有規矩,別人胡說八道,只休聽就是,如何拿這種事當正經。公主是尊貴之人,當怒不失儀,言不失矩。」
羋月忽然一伸手,將銅盆打翻,怒道:「她也這般說,你也這般說,她說自罷了,你又算得什麼?」
女澆連忙伏身請罪,心中卻是得意,終究不過是個孩子,有些話一套便能出來。
見女澆走了,想是向玳瑁處稟報去了,羋月心中冷笑,這點婢僕之輩的算計也來賣弄,就算是她年紀尚小,又豈是能如她們所料呢。
玳瑁聽了女澆的回稟,便猜想羋月必是因了羋茵的話去質問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責,心中倒鬆了一口氣,這樁事,若是就此掩過了,自是再好不過,大家無事。否則的話,倒真有得亂子。
當下便令女澆女岐二人注意羋月近日言行,看她是還會追究此事,還是就此掩過。
女澆女岐二人觀察了數日,見羋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見了羋茵,也不曾再追問過,每日裡不是與羋姝羋茵一起學習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書,或是同兩個小宮女薜荔女蘿一起遊戲。
玳瑁聞言,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回頭又去警告過了揚氏,揚氏回頭,又密密地囑咐了羋茵一回。
羋茵初時被揚氏淚流滿面的樣子嚇到了,後來又被玳瑁接連處置了兩個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險些闖下大禍。次日見到羋月,便提心吊膽,深恐她繼續追問此事。擔心了數日,見羋月似乎也忘記此事,才慢慢放下心來,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對羋月的嫉恨之意,連在羋姝面前,也要竭力裝出姐妹相處甚好的樣子來。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處,羋月摸著手中的竹簡,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來。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羋月睡在席上,摸著枕邊的竹簡默默地數著,一個半月了,莒姬那邊,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沒有?
西市。
一個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最下層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魚龍混雜。
在這裡,最貧窮、最粗俗的人們混雜一堆,每日苦苦掙扎在生存和死亡的邊緣上。為了一飯而乞,根本不希罕見,人與狗爭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帶著向氏的弟弟向壽,已經在西市尋找了將近一個月了,然而西市窩棚遍地,難民群聚,這些底層之人,多半無名無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隨便起一個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類的名字,若論婦人,更是多半連個稱呼都沒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尋訪向氏下落。他自忖雖然曾見過向氏,但那也是當年向氏入宮之前的樣子,如今事隔十幾年如何能認得出來。向氏一族,也早已經人丁飄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壽。
向氏入宮之前,這向壽也不過四五歲,自然也是不記得向氏是何模樣,然而畢竟屬一母同胞,莒姬身邊的寺人荊看了向壽模樣,便說他與向氏頗有四五分相像,莒弓便帶著向壽一起,莒姬又藉故將一個昔日服侍過向氏的僕婦偃婆逐出宮去,卻是讓她和莒弓等一同尋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護作用;向壽畢竟與向氏一母同胞,便於尋訪;但向氏畢竟是婦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於向市井中的婦人打聽情況。
三人這日又出來尋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許多熱鬧可看,卻見前面人頭湧動,似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莒弓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莒國雖亡,但到底莒姬得寵,莒氏一族還算有些莊園,有些田地出產,他雖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時膳食有定、衣著體面,從來只在城市的東面行走,到這西市忍了一個來月,實是不耐煩已極,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無賴之人鬧事,不必去理會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經衰落,對於向壽而言,西市的混亂倒不似莒弓這般難以忍受。他心中牽掛著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頭看看,熱鬧之處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無奈,只得隨他擠進人堆中,心中卻滿是不耐煩。他們走到近處,見人們圍成了一圈,中間卻只是一個粗漢在毆妻。
那粗漢長得醜陋而蒼老,滿臉酒糟之氣,口中罵罵咧咧,與一個蓬頭跣足的婦人搶著一個錢袋。
那婦人雖然形容狼狽,卻不似市井婦人與丈夫對打時的粗俗凶悍。須知這市井婦人,與人相爭,滿地打滾也有,污言穢語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婦人卻顯得甚是纖弱無力,僅是一手護住頭臉,一手扯著錢袋,竟只挨打不還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兒病得甚重,這是小兒的救命錢,你不能拿走。」
那粗漢卻是下手並不留力,用力一腳踹中那婦人腹部,不顧那婦人痛得彎下腰來,只罵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這些錢請醫者買湯藥都是浪費,我輸了九天,卜者說我今日必能翻盤。快放手,把錢給我,若是壞了我的手氣,看我不打死你。」
那婦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卻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兒已經燒了數日了,今日再不請醫者便不成了。小兒若是不治,我還活著做甚麼,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漢怔了怔,一隻腳已經提起欲踢,到底沒踢出去,只扯著那婦人抓住錢袋的手,用力拉扯。
這一拉扯之下便見那婦人的手上也是傷痕纍纍,顯見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圍觀的諸人不免議論紛紛,都說那粗漢的不是。那粗漢雖然有些愧意,但畢竟賭徒之性佔了上風,終於還是扯斷了錢袋的繩索,搶過了錢袋就走了。
那錢袋繩索斷了,散落開來,在地上滾落了幾枚鬼臉錢。那婦人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一枚枚地拾起那幾枚錢幣。
向壽看得心生憐憫,上前幾步從錢袋中取出一把錢來,遞給那婦人道:「大嫂,這錢你拿去給小兒治病吧……」
那婦人聞聲抬頭,兩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聲。那婦人雖然滿臉泥灰淚痕,狼狽不堪,面容卻與向壽頗為相似。
那婦人見了向壽,也是一怔,再一轉頭看到站在向壽身後的陌生男女,不禁臉色一變,抓緊手中的幾枚錢幣轉身就跑。
向壽也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與莒弓兩人連忙追上去。
那婦人赤著雙足跑在爛泥地裡,卻是極為迅速地在人堆裡一擠一扭,轉入拐角處便不見了。
向壽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轉眼就不見了對方。
向壽急了,抓住了莒弓道:「這是,這是……我阿姊嗎?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卻是老於世故,安慰他道:「無妨,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個錯誤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確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說著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會意,朝著那婦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這回她既有了目標,便不是原來那般盲目打探,只問一路上看似長舌的婦人,那個家有小兒生病,丈夫酒糟賭錢,又愛毆打妻子的人家在何處,這一問之下,果然是極容易地問出了對方的下落。
原來那醜陋粗漢姓魏,原是一個守城門的士卒,前些年因為好酒而被免了職,如今只是混跡於市井,是個無賴之徒。
「那家的婦人,倒是個斯文賢惠的,不知這廝是從何處拐來,可憐啊,素日經常聽到她被打得哭求之聲……」向壽聽著那長舌婦人用看似同情、實則有些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氣得握緊了拳頭,牙咬得格格作響。
莒弓站在偃婆身後,聽著偃婆打探,一隻手按著向壽,防止他因衝動打斷了消息的探聽。
那長舌婦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滿意足地捧著幾枚鬼臉錢進自家草棚去了。
向壽沿著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雖然這一路走來,都是簡陋的草棚,但這間草棚卻似是這一排中最破爛的了。不但破舊而骯髒,且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四面的牆壁除一面有幾塊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幾根舊木頭作支架,中間以稻草為壁,空空蕩蕩的隨便哪一處都能讓人穿牆而過。
那婦人便跪伏在那幾塊薄板圍成的擋風之處,背對著門,半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拿著一爿瓜瓢,自己先飲了一口水,又細心地哺給那幼兒。
她衣衫破舊,舉手之間袖子落下,手臂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向壽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婦人忽然僵住,好一會兒,才僵硬地將頭一寸寸轉過來,向壽只覺得她的頸上關節都似咯咯作響。
那婦人驚駭地轉過頭去,看到向壽的模樣,卻湧現出極為複雜的神情來。初時是驚喜和激動,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兒轉身欲起,忽然間似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情,又嚇得退縮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小兒,膝行退縮到牆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並不認識你,你快離了我這裡去,我什麼人都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壽一心想尋到阿姊,不曾想對方居然如此拒絕相認,一直竟怔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壽,你進宮的時候,我才五歲。我如今長大了,來尋你了,來保護你了。阿姊,阿爺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認我,你不認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向壽伏地痛哭,那婦人本已經洗淨了臉,此刻也不禁再度淚流滿面。她看著向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好一會兒才掩面泣道:「你快離了我這裡去吧,我是個不祥之人,休教我將災禍牽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壽猛地抬頭,怒道:「是誰,是誰在害你,阿姊,你告訴我,我找他去……」
那婦人哽咽著揮手道:「你走吧,我不識得你,你也不識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來見我……」
莒弓站在門外,聽得裡頭兩人的對話,向壽只是哭求,那婦人只是拒絕承認,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無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進去。
偃婆會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簾子進去道:「向媵人,你縱使不認向小哥,難道你連公主月與公子戎也不顧了嗎?」
那婦人頓時怔住了,忽然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抱住了小兒卻疾步上前,將向壽保護性地擋在自己身後,警惕地問道:「你是何人,你來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婦人細看了看她,方才掀簾進來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細了,才認出來。那股勁兒一鬆,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手中卻是緊緊抱住了小兒,待要說話,卻是一口氣哽在喉頭,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撫著胸口,喘氣不已。
向壽大急道:「阿姊,你怎麼了?」
偃婆卻是年老積事之人,忙上前一邊輕輕拍打著那婦人的後背,一邊對向壽道:「向小哥,快取水來。」
向壽連忙將方纔那爿水瓢取來,偃婆接過,餵著那婦人喝了兩口,那婦人這才喘過氣來,一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偃婆,嘶聲道:「公主與公子怎麼了,他們怎麼了?」
偃婆歎息道:「向媵人,您終於肯認我們了?」
那婦人兩行淚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壽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聲道:「阿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放聲大哭。
向氏卻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麼樣了,戎怎麼樣了,夫人,夫人她還好吧?」
偃婆歎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會淪落至此?」
向氏卻沒有回答,只驚疑地問道:「既她們均好,那你們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斷了她的話,急問道:「公主怎麼了?」
偃婆歎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見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會知道……」想到自己倉皇離宮之時,無數遍的回頭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女,卻是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著。這些年來多少次睡夢中驚醒,淚濕枕邊,此刻再次聽到兒女們的消息,心中大慟,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強的長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將他們擁入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
然而抬頭時臉上卻是充滿了無奈和驚懼道:「罷了,我如今這樣,如何還能見她。願他們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見她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便不敢再說下去,轉頭看到她懷中的幼兒,連忙伸手撫了一下那幼兒的額頭,驚呼道:「這孺子怎麼了?」
向氏垂淚道:「發燒好幾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錢想給我兒請個醫者,誰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蓋好被子,低頭拭淚。
向壽氣憤地道:「阿姊,你如何會嫁這等人,又如何不來尋我們,讓我們為你作主?」
向氏嘴邊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向壽的頭,卻沒有說什麼。
偃婆卻已經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將您嫁與此人……」說到這裡也不禁冷笑道:「是了,當日先王駕崩,宮中便說要將舊宮人配與無妻士卒,我們也說那一位何曾這般好心過,原來竟是衝著您來的……」
向氏掩面轉頭,陳年的隱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別說了,這總是我的命,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會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無端飛來橫禍的一日,她甚至連事情如何發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宮闈,關在了一間囚室中,過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這間簡陋的棚屋之中,然後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驚恐和絕望,她至今仍能感覺到心膽俱裂的痛楚。
她雖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與莒姬為伴,事事恭謹退讓,但畢竟莒姬為人強勢,她也頗得照拂。楚兵滅莒之前,莒國已知勢不可敵,早早議好歸降,她深宮之女,自莒宮到楚宮,也不曾真正直面過殘忍血腥的東西。
可是那一夜,那個醜陋、可怕、渾身帶著殺氣的粗暴男人撲上來,不顧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將她這個人,從過去的舊世界裡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復一日,地獄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個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也看著無數的人死去,甚至在戰場上留下過永遠傷殘的男人,對於他來說,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躪作賤以感受自己還活著,又要在她身上發洩暴力以逃避他在這世間所遇到的輕賤和屈辱。
她幾番想死,可是她卻牽掛著宮中的兒女,她什麼都不知道,便被帶了出來,便受這樣的絕望和痛苦,那她的兒女,可還安全,可曾受到她這無用的母親之牽連。
在還不知道兒女消息的時候,她不敢死。卻沒有想到,在她還沒有打聽到兒女下落的時候,她居然又懷孕了。
在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過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過自己的存在,繼續給兒女們帶來屈辱吧。他們是王的子嗣,卻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世間無端多了一個賤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們會因此受人嘲笑嗎,會因此被人輕視嗎?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羅江邊,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羅江邊,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親帶著小兒,前去酬神相謝,看著言笑頤頤的無數母子相攜走過,她撫住腹中,那裡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小兒已經在了呢?婦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賜,她又如何敢違了神諭呢?
或者,這當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嗎?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個男人聽說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間似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善待她,甚至慇勤呵護於她,也開始為這個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著腳爬下爬下,親自動手修繕這間小小草棚。
她是個軟弱之人,死的勇氣曾經有過,然則這世間有一點點小小溫暖,便足以讓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
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看到那個孩子入世破啼第一聲哭泣,讓她想到了深宮中的那兩個孩子。這時候,她終於已經打探到,那兩個孩子隨著莒姬在離宮守喪。謝天謝地,這兩個孩子總算沒有受她的連累,想來有能幹如莒姬在,將來莒姬一定會比自己更好的照顧那兩個孩子吧。
抱著懷中的小兒,她的眼淚滴下,從此以後,那曾住深宮的向媵人已經死了吧。如今活著的,只是一個賤卒魏甲的妻子、這懷中小兒魏冉的母親,她就是一個西市的草芥婦人罷了。
好日子只過得一年半載,魏甲的惡劣天性在因為子嗣的到來克制得一段時間以後,又故態復萌。不久又因醉酒,丟了守城門的差使,自那以後,失業的他便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壞的一面來。
他開始酗酒、染上賭癮,家裡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賭桌,喝醉酒了打人、賭輸了打人,她傷痕纍纍,飢餓、煎熬、最終變成麻木和絕望,她生活在地獄中,沒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卻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她不敢丟下她的小兒自己解脫,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著她在這活地獄中煎熬的鎖鏈。為了孩子,她厚著臉皮,一次次向街坊鄰里乞討著一口米湯、半塊餅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請醫者,要服湯藥,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區的街坊鄰里能夠相助的事。
她最後賣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在舊世界唯一的記念,她本以為自己死都不會出賣的東西,但為了她的小兒,她還是賣掉了,可是換來的幾枚錢幣,又被奪走。
在這人生絕望的谷底,她努力忘記的舊世界,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再遇故人的驚喜,而是恐懼。命運之神對她從來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轉機,一定是向著更壞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運,已經不能再壞了,那麼,她更不要把噩運帶給她的至親之人。
很多時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見不得她能過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過她,要一直看著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著她受苦受難受罪,那麼她就受著吧,是不是只要她馴服地受著苦難,那麼那雙眼睛就會滿意,就不會把災難帶給她最愛的親人。
她看到了向壽,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幾番想認,卻不敢認,她怕這一認,那雙眼睛會認為她想逃脫,認為她不夠馴服,會不會給她以更重的處罰,或者更可怕,是給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寧之中的至親之人以處罰。
她不能認,她迴避、她逃離,然而當聽到偃婆提到她的兒女的時候,那種揪心的感覺,讓她不能不詢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你告訴公主,我已經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兒,燒得更重了,原來命運之神不止要她一個祭品,甚至要讓她的小兒也成為祭品嗎?她忍不住又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那麼,就讓她們母子一同成為祭品吧。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讓這個微賤的自己,和這個只屬於微賤自己的孩子,一同成為祭品吧。
向壽見她如此,心中著急,道:「阿姊——」
偃婆老於世故,她也是自微賤出來,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卻多少能夠猜到向氏的心態,卻只摸了摸魏冉的額頭,急道:「向媵人,別的話休要再說,趕緊把孩子抱到醫者那兒去吧,我看著還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頭,眼中頓時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說,這孩子……」
偃婆截口道:「這當口就休要再磨蹭時間了,快抱去給醫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鬱到了極點,只欲求死,可一聽說孩子還有救,便什麼心思也顧不得了,只茫然聽從偃婆的指揮,被偃婆和向壽左右扶著,便出了草棚,在莒弓護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尋了一個醫者,看了病開了方子熬了湯,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膽,唯恐魏甲回來再生事端,偃婆卻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並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麼,莒弓卻是尋了幾個人,到那個地下賭場作手腳,引得那魏甲輸輸贏贏,幾日都不捨得離開。
這幾日為防鄰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著向氏,那小兒魏冉也是生命力強韌,只吃了幾天湯藥,就漸漸轉好。
偃婆這才細細地將九公主偶聽消息,堅要尋訪生母,莒姬勸阻方才暫時消停,卻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許下三月之約,若向氏不與小公主見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會因此惹禍之事,與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聽完,默然,良久方苦澀地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再見小公主,便是見了,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