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靜。

羋月看著魏美人躺在那兒,這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那張臉有多可怕,她看著這張臉,充滿了痛苦和憐惜。

她的傷口終究還是洗去了,雖然她的美貌已經永遠無法回來,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蟲和血污,此刻她已經死去的臉上,只除了中間的一部份之外,還是看上去好多了。

黃歇輕歎一聲,不忍再看下去,將披在魏美人身上的羋月外袍又拉上一些,蓋住了她的臉,轉頭對羋月道:「她一生愛美,別讓人看到她這樣。」

羋月點了點頭。

此時她的衣服蓋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黃歇便把自己的衣服為他披上了,又收攏了一堆柴,點起了火堆。

兩人靜靜對坐著,好一會兒,黃歇開口道:「夜深了,我們走吧?」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魏妹妹膽小,我們走了,她會害怕的。」

黃歇無奈歎息,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魏美人,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死得如此之慘,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終究不如羋月來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羋月搖頭道:「人不冷,心冷。」

黃歇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攏入自己懷中,輕聲道:「這樣,會不會好些。」

羋月輕輕地偎在黃歇懷中,輕聲道:「是,好像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歎道:「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這一刻如此地不真實,像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詭異的。」

黃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別怕,有我在,我永遠都會在你的身後,守護著你。」

羋月怔怔地看著火光道:「火烤完了,我們也要回宮了,我真不想回去。一個個人的面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面孔,不知道哪個什麼時候就會掀開面具想吃了你。」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髮道:「別怕,有我。」

羋月轉頭問道:「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黃歇歎了一口氣,將經過說了。原來他今日與太子在比武場回來,送太子回宮以後,走到一處拐角,卻聽得僻靜處有兩個內侍在爭執,他本以不以為意,不料那兩內侍聽得他的腳步,便趕緊跑了。跑的時候卻不慎落了一隻耳璫在地上,他見耳璫眼熟,揀起來一看卻正是羋月的耳璫。

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羋月也斷不會將這種耳璫賞於這種下等內侍,黃歇既是覺得疑問,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內侍,那內侍支支唔唔不肯說出實話來,黃歇更覺疑竇,將他一搜,竟搜出數件羋月常用飾物來。

那內侍見事已敗露,也嚇得癱軟,只說奉了上頭的命令,叫他們在西北角廢宮中伏擊一個女子,他們只是遵命行事,如今這女子已經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黃歇心急如焚,不及理會,忙向他說的方向趕去。他趕到那廢宮之處,天已經漸黑,他正焦急無處尋找,卻聽得羋月尖叫之聲,連忙聞聲趕去,這才恰好遇上。

羋月聽完,冷冷一笑道:「可見是天不絕我!」

黃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對你下手?」

羋月搖了搖頭道:「知不知,也無區別,總歸是這幾個人罷了。」

黃歇卻歎道:「是七公主。」

羋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為,想殺我的會是威後,或者是大王,可是沒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這樣的決斷和心腸。」

黃歇也歎道:「是啊,我也沒有想到,為什麼會是她?」

羋月迷惘地道:「我跟她並無恩怨,可是從見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為什麼獨獨怨恨我,處處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讓她落到這種命運的是威後,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應該是嫉妒姝姊,為什麼會處處針對我。」

黃歇卻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受威後母女的欺壓,卻無法反抗,便只能踩低別人,才能夠心平。」

羋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輕聲道:「據說,我一生下來就被人扔到水裡,所以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讓我就學會了游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種死法,我絕對不能再讓別人可以殺我,任意處置我的命運,我的命運,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黃歇凝視著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運,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擔。」

羋月閉了閉眼,忽然撲在黃歇的懷中,今天的事,讓她整個人的精神都崩潰了,失控地叫著:「子歇,那你今天就帶我走,現在就帶我走。這宮裡,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夠了。你看到魏妹妹這樣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運,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變成這樣吃人的怪物。這些年來,我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個女人面前裝傻,我想方設法奉承著她生的女兒作為我的護身符。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過災難活下來,我過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為的就是不讓她找到任何尋釁的借口。卻不知道,對方想殺我,那是任何時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會像母親一樣,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淪落市井受苦受難,忍受完命運所有的不公,換來的不是脫離苦難,而是最悲慘的死亡……」

黃歇將羋月緊緊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讓你重複你母親的命運,我一定會帶你脫離這種命運。」

羋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們走,我不要賜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廟行禮,這些都是虛的,為了這些虛的東西我還要忍受多久……我們私奔,我們就這樣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黃歇抱住羋月,歎息道:「皎皎,你本來就是公主,你就應該風風光光地嫁到我家去,這是你應該得的。害你的人就是為了要奪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讓她們如願。我們應該光明正大地站到陽光底下去,叫陰暗處的魑魅魍魎無所遁形。」

羋月拚命搖頭,嘶聲尖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們走吧,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此時不走,便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榮光,不要名份,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離開這裡,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黃歇見她的精神已經陷入崩潰,只得扶起她道:「好吧,我們走吧。」

羋月掙扎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黃歇歎息,勸道:「好,我們不回高唐台,我們回離宮你母親處,可好?」

羋月搖搖頭,看著黃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亂,似一個不能說理的任性孩子。黃歇無奈地勸道:「便是我們要走,也不能就這麼走了,想想你的母親,想想子戎?」

這話,羋月聽懂了,她怔怔地點了點頭,乖乖地被黃歇擁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兩人走了甚久,這才走出那間廢宮,正走在林間叢中,卻見遠遠處似有火光晃動,人聲隱隱。

黃歇看了看,對羋月道:「想是你宮中之人見你不歸,所以尋來。」

羋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聽了此言,竟是毫無表示,黃歇不放心,只得抱起羋月,遠遠地躲著,終於將她送回了離宮莒姬處。

此時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卻原來羋月失蹤,晚上晡時未見她回來用膳,女岐便以為她去了離宮,便派人來問,莒姬這才知道羋月失蹤,兩頭這一對上,便著了慌。女岐是素來以為羋月愛獨來獨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卻是深知羋月雖小,卻有分寸,她去見屈原見黃歇,從來都是晡時前回來,免得引起宮中猜疑,此時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蘿更是明白內情,知羋月今日打聽魏美人下落,是與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尋了個托詞說:「薜荔說認得一個侍女小蟬,最擅畫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來園中為她畫花。不想此時未回,不知出了何事。」這是與薜荔早就商量好暫時能夠搪塞的托詞,若是她們去尋魏美人被人發現,便說是為尋一種不常見的花草樣子走錯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夠再想托詞來。

她在女岐這邊這樣說著,另一邊見人遲遲未歸,甚至到了報告莒姬的程度,只得趁女岐不曾發現的時候,卻在女葵耳邊悄悄道:「公主是去尋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驚,忙報了莒姬,莒姬心中氣了個半死,暗罵羋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絲毫不聽,這邊卻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鄭袖之忌,忙動用自己原來的人手,去鄭袖宮中打聽。不料鄭袖宮中亦是絲毫沒有動靜,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尋找。

也因此到這時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宮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卻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竟是黃歇將羋月送了回來,雖然一肚子氣惱,見她又是傷又是驚,更了離宮更是暈了過去,也不忍說她,這邊安置侍女替羋月去更衣上藥,這邊才問了黃歇經過以後,又讓黃歇悄悄走了,自己卻嚴令諸人,不許私下洩了消息出去。

這邊高唐台中因羋月失蹤,女澆亦是報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羋茵已經下手,根本不理會。不想羋姝亦是聽聞此事,也趕到楚威後宮中,鬧騰叫楚威後幫著尋找,卻叫楚威後趕了出來。

宮中既鬧騰出此事來,自然是連南後鄭袖一起知道了。鄭袖剛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纏著楚王槐安慰勸撫,哪裡肯理此事。南後心中生疑,自己這邊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撫羋姝、羋茵二位公主,又打聽經過,這邊又派出內侍於宮中搜尋。

因此宮中此時除了莒姬暗中搜尋以外,明面上的搜尋便是南後之人。恰好黃歇方才抓住那內侍,被黃歇審問之後,因黃歇急著去救羋月無暇理會於他,便將他打暈了就這麼扔在當場,懷中飾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後之人遇上,抓來仔細審過以後,心中大驚。南後只審出幕後之人乃是羋茵,只因她素日對鄭袖早有戒防,也知道羋茵與鄭袖私下有往來,自以為得了鄭袖的把柄,便一邊稟了楚威後、楚王槐,一邊就點了人手,浩浩蕩蕩地向那廢宮尋來。

果然眾人去到那廢宮,遠遠便聽得有女子失聲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驚,忙趕了過去,卻是夜深寒重,薜荔與小蟬兩人被打暈後,漸被凍醒。醒來但見一片漆黑,俱都嚇得大叫起來。

掖庭令趕到,兩人已經是嚇得魂不附體,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蟬逼問她為何帶公主到此處來,小蟬亦是不知內情,被人誘導到此,此時更是嚇得什麼話也說不清楚了。掖庭令聽了薜荔之言,說是九公主失蹤不見,忙到處尋找。

又有內侍自陳說是曾遠遠見著火光,當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廢殿處,卻發現羋月的衣袍蓋在一具女屍身上,那女屍臉上又無鼻子,面目難辨,只嚇得諸人以為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當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嚇得手足無力,只將自己撞得暈了過去,雖撞得滿頭是血,卻未曾傷了性命。當下眾人只得拆了門板,才將兩人俱抬了出去。

此時已經是天色將亮,羋姝羋茵亦是各懷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時,才聽說羋月已經找到,卻是在廢宮發現了她與侍女的屍體。

羋姝大驚,拉起羋茵便急忙趕過去。羋茵已是嚇得心頭砰砰亂跳,欲不想去,卻推不過羋姝,只得被拉著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邊甬道,但見那一頭抬過兩個木板,當先一個木板躺著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臉上儘是血污,後頭木板上那人卻不辨面目,臉上身上蓋著羋月昨日穿的衣服,一頭長長的黑髮垂落。

羋姝先看了薜荔滿臉血污的樣子,嚇得遮住了臉不敢再看,卻終究是不放心,推了推羋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羋茵也嚇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還是叫別人去看吧!」

羋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只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們姊妹一場,難道單叫個奴婢去看便了事嗎。你若不去看,這般薄情的人,日後休叫我做妹妹。」

羋茵暗中腹誹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卻是不敢違了她的意思,只心中暗念著冤有頭債有主,須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來找我等……這邊戰兢兢地揭開了那蓋在臉上的衣服。

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見一張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臉,此時不知是顛簸還是因為晃動碰到,魏美人的一雙眼睛竟是睜著的,一團死氣地似在瞪著羋茵,羋茵做夢也想不到見到的竟是這般情況,只嚇得尖叫一聲,仰天便倒。

羋茵的侍女傅姆們忙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地將她扶起來掐人中按太陽,又拿了銀丹草[注1]給她嗅。這邊羋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讓她看到,此時羋月的傅姆侍女也跟著羋姝一起出來,頓時湧上去要撫屍痛哭,女澆忙又用袍子將魏美人的臉掩住了。

這邊羋茵只是一時被嚇住,眾侍女一通忙亂,竟讓她又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見眼前一堆面孔,竟是與方纔所見薜荔的滿臉血污、魏美人的血肉橫飛交疊在一起,只嚇得心魂俱喪,崩潰地掩面尖叫:「九妹妹,你莫來找我,莫來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后逼我來殺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時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她這一句話說出來,起碼有近百人聽到,眾人皆唬得臉色都變了,羋茵的傅姆還未回過神來,羋姝的傅姆卻是楚威後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擊到她的後頸,將羋茵打得暈了過去,叫聲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廢宮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魘住了七公主,你們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為她驅鬼。」

羋茵的傅姆這才回過神來,嚇得戰戰兢兢,忙率眾侍女一湧而上,不顧羋茵掙扎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將她連拖帶扶地拉走了。

羋姝驚疑未定地問她的傅姆:「茵姊剛才在說什麼?」

她傅姆名喚女嵐,怕她再問,忙厲聲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魘著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處戾氣甚重,八公主是貴人,休叫衝撞了,還是快些回去吧。」這邊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給三位公主住處都人跳祭驅邪。」

她這一行人還未回高唐台,這個消息便已經旋風般傳遍了整個宮庭,楚威後氣得倒仰,拍案大罵道:「賤人自被鬼迷,何敢牽連於我!」

南後卻聽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著趕到豫章台去,給楚威後指了個替罪羊道:「母后息怒,那死的卻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後一聽,罵聲頓時停住了,驚疑不定地問南後道:「你如何得知?」

南後方將魏美人被鄭袖所惑,以袖掩面,又被鄭袖進讒楚王槐,說是魏美人嫌他身上體臭,一怒之下將魏美人劓刑,鄭袖又派人將魏美人活活扔進廢宮,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說了,又道:「如今五國合縱,魏國獻女原為聯盟,意顯摯誠。如今魏女無辜受害,豈不令魏國離心,有損大王於列國之中的威信,若是壞了合縱之議,只恐大王雄圖霸業,要毀於一旦。」

楚威後怒不可竭,亦是為了掩蓋今日羋茵之胡言亂語,當下便命女祝入宮驅鬼,只說七公主被魘、九公主失蹤皆是宮中有惡鬼作祟,這邊便遷怒鄭袖,急急召了鄭袖來見。

鄭袖受楚威後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報南後之前去見楚威後的情景,卻是只聽到關於九公主失蹤之事,還不以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請安,便見楚威後已經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鄭袖的臉上道:「你這個瘋婦、毒婦!」

鄭袖吃了一驚,她自得寵之後,再不曾有過這種待遇,只欲就要翻臉頂撞,卻礙於眼前之人乃是母后之尊,只得忍氣頂著火辣辣的臉陪笑道:「母后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兒臣做錯了事,也請母后教我,何勞母后不顧身份親自動手?」

說到最後一句,掩不住滿腔不甘不忿之氣,不免亦想刺楚威後一下。不想楚威後啐了一聲道:「我兒我媳,方稱我為母,你一個婢妾,也敢稱我母后,你配麼?」

她年老多痰,這一口啐下,卻是著著實實一口濃痰糊在了鄭袖臉上,這一啐比方纔那一巴掌,更令鄭袖倍覺羞辱,當下她便就勢倒在席上,掩面大哭起來道:「妾不敢活了,母后如此辱妾,妾還有何等顏面活於世上。」說著就要去撞柱撞幾,一副要血濺豫章台的模樣。她帶來的侍女忙去拉扯,頓時將豫章台弄得一團亂。

鄭袖還要去拉扯楚威後,幸得楚威後身邊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圍了一大層,並不理會她的撒潑。

楚威後怒極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輩子的後宮,倒從未見過如此敢撒潑的妃嬪,當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牆,要刀子我便給你刀子,要白綾我便給你白綾,要毒藥我便給你毒藥,只怕你不敢死。」

鄭袖頓時安靜了下來,她在南後宮中撒過潑,卻是南後有顧忌,只得容讓於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過潑,卻是楚王槐寵愛於她,遷就於她;卻不想楚威後為人心腸極硬,竟是不吃這一套的,只得掉轉頭來,掩袖假哭道:「我並無罪,母后何以要殺我?」

楚威後冷笑道:「我素日只說王后無能,竟縱容你這個毒婦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後宮,一百個你這樣的毒婦也當杖殺了。你說你無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鄭袖嚶嚶泣道:「母后明鑒,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當成親妹妹一樣疼愛。卻是大王過於縱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寵生驕,觸怒了大王,亦是大王親自下令罰她,妾與此事何干,母后何以遷怒於妾?」

楚威後冷笑道:「你以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後宮的伎倆,可女人卻最知道女人?我當年對付這些後宮鬼魅之事的時候,你連毛都還沒長齊呢……」說到這裡,越說越怒,厲聲道:「你這個無知婦人,只曉得後宮爭鬥,不曉得天下大勢。你毀的不是一個和你爭寵的女人,你毀的是楚魏聯盟,毀的是五國合縱之勢!毒婦,你敢壞我楚國千秋萬世的基業,我豈會容你!」

鄭袖見她如此毒罵,知道在她這裡已經是不能討好,索性撕破臉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后何必說得這般好聽,母后難道又是什麼懿德正范之人嗎?妾不過除去一個姬人,母后卻逼迫七主公去謀害九公主,謀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后如今對妾這般言辭振振,可敢對著先王,對著宗廟也是這般言辭振振嗎?」

楚威後想不到在此時,竟還有人敢如此頂撞於她,氣得險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撫胸拍背,為她舒氣,叫著道:「威後息怒。」

楚威後緩過氣來,看著鄭袖一臉得色,她亦是後宮廝殺出來,心忖眼前不過是個妾婢之流,何必與她廢話,遂道:「我叫你來,原是還當你是個人,不想你竟是連人都不是的,我何必與你廢話。叫大王來——」

鄭袖見她息了氣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來又能如何,身為母親還能管到兒子睡了什麼人不成,便是這老婦要立逼著大王責罰於她,她自也有手段讓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話道:「母后當真還當如今的大王是三歲小兒,能讓母后指手劃腳。」

楚威後冷笑道:「我兒幸一個賤婢,我只是懶得理會。只是王后乃宗婦,要祭廟見祖的,斷不可由賤婢充當。你不過是以為南氏病重,便將王后之位視為自家囊中之物嗎。呵呵,我兒子是長大了,聽女人的唆擺多過聽母親的,但是你想做王后,卻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氣,直想當場杖殺了她才能出氣。只是兒子為王,年紀漸大,她不願意為一姬人與兒子失和,只是若教眼前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從後宮廝殺出來,自然知道踩在哪裡才是對方最痛的地方。

鄭袖急了,不顧一切尖叫叫道:「難道這王后之位,母后說了算嗎?」

楚威後呵呵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只要我不答應,宗室便也不會同意,朝臣更也不會答應的!」說罷,瞟了鄭袖一眼,斥道:「滾出去!」

鄭袖又恨又氣,狼狽地爬起來,掩面嗚嗚地跑了出去。

不提鄭袖回頭如何向楚王槐撒嬌弄癡,楚威後見鄭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几案,道:「如何竟將事情誤到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滿腹疑問道:「是啊,若論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議過,並無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說過,昨日是他親手與寺人杵將那人……」說到這裡,她不禁壓低了聲音,含糊道:「拋入河中,並不見她有絲毫動作,這般豈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陰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聲,昨日兩人爭首飾,被黃歇發現,寺人杵被黃歇抓住擊暈,又被南後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報與玳瑁,如今已經是被玳瑁滅口。

楚威後怒道:「那何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玳瑁忙低聲道:「威後息怒,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說,確是看她已經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飾,這才拋屍入河,便讓水流將她沖遠,叫人教不見才好呢。」

楚威後怒氣稍減,喃喃道:「這般倒也罷了。」又抬頭吩咐道:「你去見王后,將那……」

她只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經明白,這是要她去將南後手中的另一個證人寺人杵滅口,忙應道:「王后素來恭謹孝敬,必不會有事的。」

楚威後冷笑道:「她昔年獨寵宮中時,也還不曉得什麼叫恭謹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時才想到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只唯唯連聲,哄得楚威後平心靜氣,服侍了她歇下,這才去了南後處,南後亦是乖覺,這邊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時便回報說寺人杵畏罪自盡,南後與玳瑁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之中。

這邊玳瑁去回復了楚威後,這邊南後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卻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沒有用不知道,但將來卻未必是沒有用的。

穗禾湊到南後耳邊,將今日鄭袖與威後的話悄悄複述一遍,南後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將魏美人之事與九公主之事糾纏在一起,報與楚威後,如今果然讓楚威後厭惡了鄭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鄭袖亦休想坐上王后寶座。若是熬到楚威後不在了,呵呵,以楚王槐之好色貪新,鄭袖的紅顏又還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後籌謀,此時離宮之中,羋月與莒姬母女對坐,一言不發,已經甚久。直至太陽西斜,莒姬才不耐煩地開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羋月倔強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羋月亦道:「天高水闊,何處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闊,你一個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為宮闈險惡,便不欲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間之人,欲入這險惡之處而不可得?世間多少人,處流離失所,生死不可控,饑寒不可御,這點險惡爭鬥在這種饑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麼?」

羋月靜靜地看著莒姬:「母親之意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為處。南後病重,欲為太子尋一靠山,必會相助屈子、黃歇,你若能得南後之後,賜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無人去的險途。」她鄭重地說道:「你要隨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記子歇乃是黃族最看重的子弟,他們豈肯讓你這般帶了子歇離去?你若能夠明正順言地賜婚子歇,婚後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業。」

羋月沉默不語,如果說見到魏美人的屍體,是她逆反的開始,那麼黃歇的家族、羋戎的將來,未必不是她猶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親的消息。」羋月最終還是妥協了。

莒姬心中卻無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後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還是這次羋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攬攔下來的,但是最終結果如何,未必盡如人意,她反落得裡外不是人。

可是能夠讓她心甘情願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也只有她自己養的一雙兒女了。

九公主回來了,並以一種所有人想像不到的方式回來,實是在楚宮引起了騷動。對於這件事莒姬對宮中的解釋便是,九公主因為信了侍女小蟬去看一種異種花草,誤入廢宮,卻遇上襲擊,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來她幼時遇少司命處,方才發現了她。因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宮才遲了。

楚威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氣得險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勸住,這才罷休。

不管楚威後、南後、鄭袖等人信與不信,這確是能拿出來的唯一說辭了。而南後亦將此事修飾一番發佈,就說是九公主去看異種花草,誤入廢宮被精怪所惑墮河,順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獲救,所謂受人襲擊云云,自然是精怪所為了。

至於七公主當日看到魏美人屍體時失口說出的話呢?那自然也是因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極嚴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撥巫祝驅邪,無奈這邪氣太重,如今人還是瘋傻著呢。

而私底下,內侍們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魏美人怨氣不息,化為精怪,欲尋替身藉以報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倖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會出現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尋其他替身。你們不見七公主只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瘋,那是因為七公主身上的陽氣弱,所以便被精怪所佔了。

又有人說,魏美人冤死無處訴,所以借迷惑貴人,將自己冤死真相鬧出,如今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尋鄭袖夫人報仇,你們不見鄭袖夫人去了威後宮中,竟被趕了出來,看來這鄭袖夫人奪嫡無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來報仇。

亦有人說,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只是附於魏美人的屍身其他冤魂,說是先王在世時楚威後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後欲殺先王子女的陰謀……甚至還有人鑿鑿指向曾被楚威後扔進湖中的越美人,說便是她在作怪。

當然,所謂精怪作祟論,雖是私下討論,亦算是是內侍宮女們能明面上敢說的。至於有沒有更隱私到「不過是人作惡拿精怪來說事」之類更隱私的「你知我知」流言,則不會被這麼輕易打聽到了。當時羋茵失聲說出的話,聽到的不少於百人,這種事,越是明面上不傳,越是私底下傳得瘋狂。

當然,宮中流言如此猖狂,與背後有人支持也是有關的。像這種「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話,自不是楚威後願意聽到的,但內侍宮女信的卻是不少,這幾日便一直有內侍宮女們不當值的時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處磕頭求庇佑的,便是看羋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說,和前朝後宮作祟說,則是楚威後和鄭袖兩邊有意無意鼓勵煽動起來的。前者針對鄭袖,後者則是鄭袖為了轉移自己壓力,但是不管怎麼說,都將「七公主被附身」這件事釘得死死的。楚威後恨羋茵扯出她來,鄭袖亦知羋茵暗中為威後效勞,便都棄了她。

羋月坐在窗前,聽著女蘿將宮中流言之事一一回報,又說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經被封了起來,七公主關在屋子裡不出來,隨身的侍人也只剩了一個傅姆兩個侍女,院子裡還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羋月心中暗歎,如果不是這次莒姬給她想了個少司命的借口,只怕楚威後也要將她當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來以後,並沒有再見到羋姝。她不去見羋姝,羋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來見她。

羋姝那日的確是當場聽到了羋茵之言,雖然後來傅姆用精靈惑人糊弄於她,但她卻是將信將疑,羋茵和她這幾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見到魏美人的臉就被精怪所迷,這魏美人的屍身從發現到抬出,必是無數人見過的,怎麼精怪不迷別人,卻獨來迷羋茵。又思及羋茵近日精神恍惚,行為鬼祟,又想起自己為羋月失蹤之事去求楚威後,母親不但不理反而將自己趕走,這種疑團越滾越大,大到甚至連自己都要相信羋茵的話了。

一時覺得這種言論荒繆無比,一時又覺得若是當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面對羋月?

而此時前朝亦是受此影響,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國使臣前去解釋,魏國人卻是打個哈哈,只說既然獻女入宮,便是楚王妃嬪,如何處置魏國皆沒有理由過問。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國使臣當真有要質問楚王之意,倒也可有個解釋轉緩的餘地,無非是利益的討價還價罷了,可魏國使臣這般打哈哈,顯見已經是拒絕溝通了,只恐這五國合縱之事,要有危險。

五國合縱,原為對付秦國,可近日秦國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動,其他四國使臣,竟是毫無意見,甚至與秦人還有往來。

前朝後宮,格局微妙。

[注1]銀丹草,即為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