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窗子開著,一縷陽光照進羋月室內,羋月揉揉眼睛醒來。
侍女石蘭端著匜盤進來,見女蘿將羋月從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執匜倒水,石蘭捧盤承接,羋月伸了雙手淨面之後,女蘿捧上巾帕拭面,靈修奉上香脂,石蘭便端起捧起匜盤退出,薜荔將羋月的袖子放下,晏華已取來外袍,侍女們侍候著她穿好衣服,繫好腰帶,掛好玉珮。
羋月坐到鏡台前,女蘿捧妝匣,此方是傅姆女澆拿著梳子為她慢慢梳頭,一邊誇道:「公主的頭髮真好,又黑又滑。」
羋月笑道:「女澆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澆女岐跟了她這許多年,雖然各懷心事,然而多年下來,卻也處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來了,便顯得頗為親密,兩人如今也混得資格老了,羋月便命她們隔日輪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澆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說笑。」
羋月應對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蘿在旁邊也聽得笑了。
此時的氣氛,顯得格外輕鬆,窗外似有小鳥啾啾,連女澆也笑道:「今日天氣不錯,公主用過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邊梳妝一邊說著,外頭似乎隱隱傳來話聲,聲音有些驚惶。
羋月側頭細聽,似是兩名去取食案的侍女雲容與葛蔓在說話。
便聽得雲容道:「這是真的嗎?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羋月聽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驚,霍然扭頭問道:「是雲容嗎?」
她這一扭頭不打緊,女澆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頭髮,嚇得女澆連忙鬆開梳子,想去撫摸她是否被拉傷:「公主,有沒有拉傷你的頭髮?」
羋月胡亂的揉了揉被拉到的頭髮,皺了皺眉頭道:「無事,雲容,你且進來。」
卻見去取朝食的雲容與葛蔓兩人臉色有些驚惶地捧著食案進來,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卻聽了……」
女澆沉下臉來,斥道:「實是無禮,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亂她心神,胡說八道!」
羋月卻揮手道:「你們且說,魏美人如何了?」
女澆卻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時,心神未定,不可亂神。且用朝食之後,行百步,再論其他,這方是養生之道。」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卻對著女蘿使個眼色,女蘿忙拉住了女澆道:「縫人昨日送來公主夏衣,我見著似有不對,傅姆幫我去看看如何?」一邊便把女澆拉了出去。
女澆服侍羋月數年,知她性子剛強,亦不見得非要頂撞羋月以顯示自己存在,只不過職責所在,她要在屋裡,便要依著規矩行事,免得教人說她不盡心,她若不在屋裡,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麼,她便沒有責任,見羋月今日神情異常,女蘿一來拉她,當下就坡下驢地出去了。
羋月方問雲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雲容見女澆去得遠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聽得七公主身邊的小雀過來說話,說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時候,不知為何觸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罰。可是今天早上雲夢台……」
羋月道急道:「雲夢台怎麼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雲夢台是和鄭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聽說雲夢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與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羋月一驚,只覺得心頭似被攥緊,咬牙道:「鄭袖——她果然有鬼。」當下再問兩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觸怒大王?又受了何等處罰?她現在下落如何?」
這三問葛蔓俱是答不上來,只搖頭道:「奴婢不知。」
羋月轉身便令女蘿道:「取那匣子來。」女蘿忙取過素日盛錢的匣子打開,羋月已是急得親自抓出一把貝幣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趕緊出去打聽了下,魏美人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這……」
女蘿勸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這宮中誰不知道是鄭袖夫人出手。您現在打聽魏美人的事,若是讓鄭袖夫人知道了,豈不是得罪了她?」
羋月一怔,定定地看著葛蔓,忽然鬆下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道:「你說得是,是我魯莽了。」
葛蔓看著手中的錢,不知是該奉還,還是該收下。
女蘿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賞賜,你便收下罷。」
羋月閉目不語。
女蘿看了眾侍女一眼,道:「你們都退下吧,此處由我服侍便是。」
見眾侍女皆退下以後,房中只剩下女蘿和薜荔。
女蘿忽然走到門邊,向門外看了看,又把門關上以後,拉著薜荔走到羋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卻知道公主並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獨來獨往,不曾對我們說過心腹之事。只是請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經服侍了公主,從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無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樣沒有好下場。今日奴婢大著膽子說一句,若是公主能夠信任我等,我等甘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個頭,鄭重地道:「公主,阿姊說的也正是奴婢想說的話。」
羋月睜開眼睛,懷疑地看著女蘿,又看看薜荔,沒有說話。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蘿,女蘿卻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羋月卻忽然問道:「女蘿、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為何今日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蘿沉著地道:「為奴侍主,如絲蘿托於喬木,當求喬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雖傾心盡力,但盡力能見,傾心卻不可見,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卻有一言剖白,宮中為主者,能有幾位,隨侍公主,又是何等榮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麼下場。」說著,指了指薜荔,道:「奴婢與薜荔自幼為奴,不知親故,唯有赤膽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與公主有助。」
羋月看著兩人,久久不語,她在這高唐台中,看似與別人無異,姐妹相得,婢僕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卻是知道,在此處,她永遠只是一個孤單的過客。雖然素日與傅姆,侍女們言笑晏晏,然則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卻是的確再沒有更親近、更貼心的話與之交流了。
難得這女蘿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還敢主動到她面前表白、自薦,甚至拉上了薜荔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蘿不過是個侍女,她看出自己在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公主們要出嫁當在這一兩年之內。出嫁前她們雖然名為自己的侍女,卻是受楚威後控制,而出嫁之後的侍女,卻是可以脫離楚威後的控制,到時候,才會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蘿能看出來的,女澆、女岐未必看不出來,然則女蘿想求的,女澆女岐卻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蘿是公主的貼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後,願不願意再留她們,則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澆女岐是傅姆,已經嫁人生子,雖然服侍主子,談不到自家天倫,然而羋月便是出嫁了,她們自也會有退身安排之所。
這才是女蘿在這個時候孤注一擲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這個時機卻選得也好,羋月素日並不關心宮中事務,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動用人手,就是她們可供效勞的機會來了。
羋月心中計議已定,方緩緩點頭道:「女蘿、薜荔,你們兩個起來吧,難為你們能有此心。」
女蘿與薜荔聽了她這話,才放下心來,鄭重磕了一個頭,道:「參見主人。」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間的關係,而是主子與心腹的關係了。
羋月又問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還是……」她指了指外頭,道:「她們俱是有份?或者,兩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蘿與薜荔對望一眼,女蘿道:「奴婢因俱人多嘴雜,此時只有我們二人私下商議,並不敢與人多說。兩位傅姆,更是不敢讓她們知道。」
羋月略鬆了口氣,點頭道:「你們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處境如何。今日我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作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女蘿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羋月向著兩人招了招手,兩人膝行至羋月面前,羋月方道:「實不相瞞,我曾經與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見她沒有下場,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幫助她,也算盡我一點心願。」見女蘿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擺手道:「你放心,我不會為了她把自己給陷進去的,也不會為了她去得罪鄭袖夫人。」
女蘿暗悔自己過於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納,亦知她的心性剛毅,何必擺露出過於好作主張的性子來,惹了她的反感,豈不是蠢事一樁,當下忙道:「奴婢不敢。」
羋月便道:「我聽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邊的小雀說話,她是不是常來找你們?」
女蘿思忖著道:「好像就只有這段時間,她來找我們說話,找得特別勤快。」
羋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辦法,反過來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蹤。」她思索著道:「那揚氏素來在宮中結交甚廣,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聽。」
女蘿應道:「是。」
羋月又道:「薜荔,你去尋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見二人俱稱是,當下便叫女蘿捧了妝匣來,取了兩支珍珠髮簪與二人道:「這兩隻簪子,便為我們今日之禮。」奴行大禮、主人賜物,這一來一往之間,便是一種新的契約儀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蘿行禮拜謝過羋月賜物,女蘿又想起一事道:「威後宮中,每月會詢問公主之事……」見羋月神情不變,忙又補上一句解釋道:「不止是我們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處,也是每月一詢。」
羋月點頭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蘿道:「有時候不止是傅姆,連我們兩人也要召去問話。如今我們既奉公主為主,那邊問話,還當請示公主,當如何回復?」
羋月不以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們是怎麼做的?」
女蘿說這話,本就是為了取她的信任,當下忙道:「公主一向獨來獨往,我們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後把您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說告訴她而已。」
羋月點頭道:「那你們還是照做便是,倘若有異常之語,你當事前先與我告知商量。」
女蘿忙應聲道:「是,奴婢遵命。」
女蘿退出房間,長吁了一口氣,這一關總算過了。為奴者,絲蘿托於喬木,自然要有眼光、有決斷才是,她看得出來,羋月雖然接受了她的說話,並交託了事情,但未見得真的會就此將她們作為心腹,但是不要緊,只要有時間,她自然會讓主人看到她的忠誠和得力。
兩人傾力打聽,過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說是宮女小蟬知道魏美人下落,羋月便帶著薜荔去了一處偏僻角落,果然見著一個神情驚慌的小宮女,見了羋月,忙上前行禮。
羋月問道:「你便是小蟬?」
那宮女忙道:「是,奴婢便是。」
羋月便問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蟬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華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隨……」
羋月急問道:「那後來發生何事?」
小蟬已經是落下淚來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曉得候在殿外之時,但聽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聽得魏美人呼了一聲:『鄭袖你——』便再無聲息,此後只聞幾聲慘叫——」
這短短一段話,便驚心動魄,無限殺機。
羋月急問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蟬抹了一把淚,帶著哭腔道:「奴婢亦只聞得宮中處置有罪妃嬪,俱在西邊,只是不知究竟何處,也是不敢前去。」
羋月已經沉靜下來,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帶我尋去。」
小蟬怯生生地看著羋月,薜荔忙取了兩塊金子與她,她方敢應允了。
羋月與薜荔便在小蟬的帶領之下,沿著小河向西行去,卻是越走越遠,但見前面卻是一處廢掉的宮苑,羋月雖在楚宮多年,亦未到過此處,便問道:「這是何處?」
薜荔卻是有些聽說過,便道:「奴婢聽說此處原是一處宮苑,後來因失火焚燬,便廢棄了。」
楚國宮苑甚大,郢都城前為內城,外為幾重城郭,後面卻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處山頭水泊,或起高台,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橋飛架。這些宮苑俱是歷代楚王所積,一次次經歷擴大、新建,除了前頭正中幾處主宮苑不變之外,許多宮苑實在是隨人興廢,或是某王興之所致,騎馬打獵到某處,修了宮苑,用來賞玩,若換了新王不愛此處,便就廢棄了;或是某王寵愛姬妾,為她起高台宮苑,最後若是君王不在了或這姬妾死了,最後當權的母后厭憎此處,亦是廢棄;或是因失火而廢棄,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說不祥而廢棄,亦是常有。
羋月抬眼見此處宮苑,焦痕處處,顯然自是被火焚後廢棄的,只是宮苑架構仍在,顯是燒得不甚嚴重,當下不顧薜荔相勸,便要高一腳低一腳的沿著每一處廢墟尋去。
小蟬膽小,只敢縮在後頭,薜荔見她如此,只得卻是自己當先行去為羋月探險。走得不久,尋到一處廢殿之處,薜荔推門進去,羋月亦是跟著邁進去,卻忽然聽得風聲,背後竟是一棒擊來。
與此同時,但聽得前頭薜荔驚叫一聲,便已經被人擊倒在地,羋月卻是自幼弓馬嫻熟,每日晨起練劍之人,反應極快,她先聞薜荔驚呼,再聞風聲,便順勢撲倒在地,饒是如此,亦覺得頭皮上已經被打破一層油皮,疼痛得緊。
羋月咬牙仆倒在地,一動不動。卻聽得後面小蟬極刺耳地尖叫起來,卻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將她擊倒在地。
一時間殿中內外,倒了三人,羋月便聽得一個略陰柔的男聲道:「如今怎麼辦?」
另一個略粗的男聲便道:「看看她們死了不曾?」
當下聽得腳步之聲,確是兩個男子,先俯身去試了薜荔鼻息,又去試了小蟬鼻息,又粗魯地拉起羋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試著。
羋月竭力放緩呼吸,整個人軟軟地不敢使力,生恐被這二人發現。她雖然習過武藝,但見這二人三下將自己三人擊倒,顯見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從未與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驚蛇。
但聽得陰柔男聲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聲道:「既然賞賜下來叫我們只消殺了這一個,其餘兩人,只管扔在這裡便是。」
這兩個男聲特徵明顯,很顯然是宮中內侍,尤其那個試自己鼻息的內侍,聲音略粗,手臂粗壯,顯然是在宮中執力役粗使之人。
那陰柔男聲沉吟道:「若是教人發現……」
那略粗男聲冷笑道:「便是發現,又當如何,兩個奴婢的話,又有誰聽。她們若想活命,當知如何噤聲。我如今只備了一份錢與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兩份。」此時宮中頗信鬼神,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為著貪財害命,不免要出錢與巫師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災。他只收得一份錢,無端多殺兩人,就要多兩份開銷,自是不願。
那陰柔男聲猶豫片刻,也自同意,問道:「那你如何殺她?」
那略粗男聲手一抬,道:「將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縱使被人發現,亦只道她不慎墮河身亡,無人過問。」
那陰柔男聲亦是同意,當下兩人抬起羋月,走到小河邊,便欲將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聲卻道:「且慢!」
羋月但覺得頭上幾處刺痛,她後腦勺本就被人打傷,再被此人撕扯,饒是她忍耐力再強,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呼痛,不掙扎,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頭亦是握緊了。
幸而此時那人忙著撥她頭上釵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覺察到。那陰柔男聲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這略粗男聲喝道:「你只休要來與我分這些財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齊上前,將羋月頭上的首飾耳璫皆摘了去。
羋月恨得牙交緊咬,卻不敢有異動,卻被兩人抬起,扔在水中。那兩人本也是殺人心虛,將羋月扔下,就慌張離開。
羋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見兩人話語聲漸遠,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來,當下輕蹬著雙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經被人扔下河去,雖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為警惕,自她六七歲起,便派了會水的小內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後,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時,亦是常換了魚靠,帶著羋戎去洑水相戲的。
那兩個內侍,人只道她已經暈厥,又拋入水中,必死無疑,卻不曉得這宮中的公主,竟還有會洑水游泳的。
羋月一直潛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
但見這一帶水系,卻是繞著這座廢宮,羋月瞧著陽光的方向,方纔他們自此宮東邊而來,如今她這一潛行,卻到了此宮的西角處。這所宮苑甚大,斷牆殘垣處處,便是羋月此時出來,那一頭的兩個內侍,亦是無法看到。
幸而此時正值夏日,羋月雖是從水中出來,倒也不至於著涼。當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忙脫下外衣擰乾,自己只著半臂小衣,又擰乾了裙子,乘著太陽尚未下山時稍晾一晾。
此時她的頭雖然受了傷,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經泡到發麻,竟是不如方纔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無法脫身,將衣服勉強晾得半干,便慢慢尋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斷垣殘壁間走動尋找著,此時夕陽西下,西風漸起,風中竟似傳來一二聲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
羋月身上半濕,只覺得不知何處一股陰風而起,更吹得渾身寒意。
她便是膽氣再壯,素不信鬼神傳說,此時便也覺得心驚。戰戰兢兢地走了好一會兒,那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時斷時續,走得近了,竟是越發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聲。
羋月聽了這個聲音,雖然仍然覺得詭異可怖,不知怎地,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殘宮舊苑,荒草迷離,但卻可見草叢之中,隱約卻見樹枝被踩斷的痕跡,更有幾滴紫黑色的血痕。
羋月心中大為詫異,當下便沿著這些痕跡,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見痕跡盡頭,卻是一間極寬大亦是極破舊的宮殿,瞧這形制,竟似是這間廢宮的主殿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進去,見舊破的宮殿裡,窗破門倒,凌亂地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帷幔,到處結著蛛網,地面上蒙著一層積灰,一切都荒涼地像是無人居住,只有中間一行紫黑色乾涸的血跡。
羋月左右張望,卻是聽得隱隱約約一兩聲破碎的女聲呻吟,卻是忽左忽右,實不知從何而來。
她一步步踏進去,殿中俱是帷幔處處,破舊不堪。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殿中更是黝暗難辨,羋月已經是走得極小心了,卻仍是不小心踩到一處不知是何物,竟是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地向後倒去,她慌亂中揮手,勾到了帷幔,便勾著帷幔一起跌倒。
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經腐朽,更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氣味,中人欲嘔,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便看到帷幔掉下來的地方露出了一張可怕如厲鬼的臉。
這是羋月這一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臉。
便是連羋月這樣的人,也被這張臉嚇得心膽俱碎,竟是閉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來。
她實是嚇到連腳都軟了,整個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渾身顫抖著,連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這一長聲尖叫,將恐懼都叫出來之後,直欲爬起來就想逃走。
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那就是飛快地逃離。
她踉踉蹌蹌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門口,扶住柱子驚魂稍定,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耳中。
那聲音微弱地說道:「阿姊——」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頭,渾身顫抖著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還是期待著什麼,
她等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是無限長久,只覺得一股陰風吹起,吹得她寒徹入骨,卻又聽得了一聲斷斷續續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
羋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一軟便摔倒在地,涕淚交加,那一刻當真是天崩地裂無以形容,她扭過頭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嗎,是你嗎——」
殿內再也沒有聲音。
然而她此時全身似一把火燒了起來,哪怕裡頭有一千隻一萬隻惡鬼,她亦不再恐懼,一咬牙,她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裡走著,一邊用凌亂破碎的哭腔叫著:「魏妹妹,你別怕,阿姊來了,阿姊救你來了——」
她連滾帶爬地要往裡走去,忽然身子一輕,身後竟是被人抱起。
此時羋月正是最驚駭最恐懼的時候,忽然被人抱起,頓時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轉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以為方纔那兩個內侍去而復回,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恨意滿腔,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抓起抱著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卻聽得背後之人痛呼一聲,不但不曾鬆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卻是輕撫著她的肩頭,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來了!」
羋月怔住了,忽然間似迷途的孩童驟然見著了大人一般,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轉身撲入對方的懷抱,將黃歇抱得死緊,大哭起來:「子歇,子歇……」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髮,卻撫到血跡與傷口,心中大痛,避開她的傷處,輕拍著她的背部道:「是我來遲了,都是我的錯。」
羋月方哭得兩聲,卻忽然推開黃歇的手,轉身欲向殿內而去,黃歇只道她惱了自己來得遲了,忙拉住她方柔聲道:「皎皎,你休要惱我來得遲了……」
便聽得羋月嘶聲道:「魏妹妹在裡頭,魏妹妹在裡頭,子歇,隨我去救魏妹妹……」
黃歇一驚,此時夕陽已經落盡餘暉,雖有一彎殘月,卻只能照見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團漆黑,便是一隻惡獸張著口等著人進去被它吞食一般。這充滿了恐怖的地方,卻有著讓人不得不進去的理由。
黃歇定了定神,忙拉住羋月,道:「先點了火來。」當下自己俯身揀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著羋月的手,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走進去,走了幾步,走到羋月方才摔落的地方,舉起火把,終於照見了方纔那張臉。
黃歇手一顫,手中火把險些落地,便是羋月方纔已經見過,此時再見,亦是心膽俱碎。
帷幔之後,是一張比鬼還可怕的臉,整張臉上都是已經凝結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個血洞,皮肉翻飛而腐爛發黑,已經露出森森白骨來,幾條蛆蟲在這血洞裡蠕動,血洞下面的嘴卻還在微弱地動著。
黃歇第一反應便是遮住了羋月的眼道:「莫看!」
羋月卻是用力拉開他的手,不顧害怕不顧骯髒撲了上去,淒厲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大驚道:「魏美人?」
難道眼前這張惡鬼似的臉,竟是那傾倒楚宮的絕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黃歇頓覺渾身發寒,只覺得整個楚宮,已經變成了惡鬼地獄一般的可怕。
羋月撲到在魏美人跟前,看著這張臉,她摀住嘴,忍住嘔吐的感覺和恐懼悲傷,低聲輕喚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嗎?」
那血洞上的雙目,已經如死人般發直髮木,充滿絕望和死氣,唯在有羋月連聲呼聲之下,才略眨動一處,那張可怖至極的臉微抬了一下,發一聲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是你……」
羋月跪在魏美人的身邊,將帷幔從她的身上取下,淚流滿面道:「是,是我,我來救你了……」眼看著蛆蟲在那血洞中進進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可她的手卻顫抖得無法接近。
黃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對羋月道:「我出去弄點水給她洗洗傷口。」說罷匆匆轉頭跑了出去。
他縱然是個鐵石心肝的男兒,在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邊,取了水來,又拿出隨身帶著的傷藥,走了回去。
見黃歇出去了,羋月忙緊緊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別怕,阿姊來了,我這就救你出去,給你療傷,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時她臉上血洞中的蛆蟲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結成一塊,卻更見恐怖,她吃力地說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忍淚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邊將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魏美人身上,卻放了最柔軟的聲音呵護道:「不會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藥,便不會痛了……阿姊給你把衣服蓋上,不會冷了……我們已經找到你了,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來的……」
黃歇急忙回來,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了半隻陶罐裝了水,拿著絲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邊去,待我給她清洗傷口。」
羋月卻奪過黃歇的帕子,哽咽道:「我來。」她顫抖著用絲帕沾了一點水,先輕輕地潤了潤魏美人的雙唇,扒開她的嘴,又緩緩地擠了幾滴水,停一下,又擠了幾滴。
但見魏美人的雙唇似從乾枯中略活了一點過來,她又伸手,輕輕地繞開那血洞傷處,極輕地一點點,先擦她枯乾的雙目,再察去她臉上其餘的血污。
這其間,又擠了一些水給魏美人飲下。
終於,魏美人的嘴角嚅動著叫了一聲道:「阿姊……」她本來的剪水雙眸,曾經充滿了快樂無憂,又曾變得絕望木然,如今看著羋月,露出了極度的悔恨來。
魏美人的額頭、眼睛、嘴巴終於在擦去血污後露出來,羋月想清洗她臉上正中的血洞時,黃歇卻抓住了她的手。
羋月抬頭看著黃歇,黃歇微微搖了搖頭,他是上過戰場,見過死人的,魏美人的臉色已經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脈,已經是死脈了。
羋月咬緊了牙,抑止不住嗚咽之聲,黃歇取出一粒黃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羋月抬頭不解地看著黃歇,黃歇在她耳邊低聲道:「是蜜丸,讓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點!」
羋月含淚,將蜜丸捏得粉碎,一點點放進魏美人的口中,又餵了她一點水,一邊俯身柔聲勸道:「好妹妹,這是藥,你先吃著,我這便叫醫者為你治療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這藥怎麼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羋月再也忍不住,將魏美人抱在懷中,淚如雨下道:「嗯,阿姊從今以後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淚落下,她溫柔地看著羋月,嘴角抽動,似是露出一個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羋月深吸一口氣,微笑道:「不會的,魏妹妹,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未來。」
魏美人輕輕搖了搖頭,剛才這一粒蜜丸,似乎給她補充了最後一點用以迴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會的,我不會再有未來了。阿姊,我在這裡躺了很久很久、我在這裡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經流乾啦,我的痛也痛夠了,后土娘娘要帶我走了。」
羋月淚如雨下,哽咽著佯怒道:「甚麼后土娘娘,我們這裡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應,誰也休想把你帶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卻只能抬起一點來便無力垂下,羋月連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頰邊,魏美人抬動手指,輕輕地替羋月抹了抹淚,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總算皇天后土可憐我,讓我臨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阿姊,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羋月含淚搖頭道:「不是,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能夠保護好你,沒能夠及時找到你。」
魏美人搖頭道:「不,我沒有相信你,卻去相信了那鄭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結果,章華台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聲令下,便要將她「嬌貴的鼻子」割了去。她連辨解都不曾說出,便已經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後,她痛不欲生之時,才聽到兩個內侍笑道,說一個區區美人,居然也敢嫌棄大王身上有異味,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一刻,她驟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經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經墮入地獄。這一條地獄之路,是鄭袖的狠毒鋪就,也是她自己的輕信鋪就。
她被扔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忍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卻無力掙扎,無力解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著自己越來越冷,臉上的傷口一點點腐爛、生蛆,看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乾,整個人的身體一點點死去。
可她沒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被她懷疑、被她推開的人,卻尋了過來,將她抱在懷中,擦試她的血和髒污,給她最後一點溫暖,給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後一滴甜蜜。
章華台的經過,不需要說,羋月亦能夠想像得到了,看著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羋月的懷中,氣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羋月含淚搖頭道:「你不傻,只是我們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這種地步。我以為她會讓你失寵,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經變得散亂,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們大梁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們都來接我了,我看見他們來接我了。家鄉小河的水真清啊,魚兒跳到我的裙子裡,哥哥用鮮花給我編了個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羋月失聲大叫道:「妹妹,你別睡,醒醒,我帶你去找御醫,給你治傷……」
魏美人忽然燦爛地一笑道:「阿姊,帶我回家……」只說了這一句,她的頭便垂了下來。
羋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沉默地站在羋月的身邊。
整個廢殿裡,只有羋月的哭聲,和嗚咽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