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魏美人得寵,又兼之初到楚宮,楚王槐正是寵愛她之時,恐其寂寞不慣,便令掖庭令乘風和日麗之時,帶好去遊玩宮苑,好解她思鄉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輕單純,雖有幾分鄉愁,奈何身邊諸人奉承,華服美食,便也很快適應了。
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著遊玩,那掖庭令對她奉承得緊,一路上不斷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請,慢點,那邊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著,好奇地邊走邊打量著整個花園,指點嘻笑:「這裡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麼?那個那個白色的,難道是傳說中的九尾狐嗎……」
楚國與魏國不同,魏宮刻板整肅佔地不大,楚宮卻是起高台,布廣苑,因地處南方氣候宜人,四時花卉繁多,又豈是魏宮能比。且楚國立國至今七百多年積累下來,處處豪華奢侈之處,又是遠勝魏國。魏美人在魏國不過是個旁支,此番見到楚宮勝景,豈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邊解釋一邊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蘭,那是紫籐。水面上那個是鴛鴦……」
卻見魏美人指著遠處叫道:「那個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嚇得急忙叫道:「那個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別過去,小心啄傷您的手……」北方國家的人不識白孔雀,遠遠見其九尾色白,以為是傳說中的九尾白狐,誤記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識。
但見魏美人在園中花間,跑來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樂時候。忽然間魏美人身後的宮女們停住了腳步,齊齊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禮道:「鄭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頭,便看到迎著她而來的鄭袖。
鄭袖一臉怒色而來,正欲尋魏美人的晦氣,及至見了魏美人之面以後,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見這魏美人單純無邪,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天然麗色,這正是楚王槐最喜歡的類型。那一種嬌柔純真,鄭袖當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專寵,而眼前的魏美人,卻有十分之色。鄭袖目不轉睛地看著魏美人,魏美人在她這種眼光之下不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實指望他能夠給自己一些指引。
那掖庭令卻是個最知風向的,見著鄭袖到來,便已經嚇得噤口不語,低頭直視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條裂縫來,好讓自己遁於其中隱匿無形。
鄭袖的神情,從殺氣到驚詫,從自慚形穢到羞忿不平,忽然變幻出一張嬌媚笑臉來,她輕笑一聲,便親親熱熱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這就是魏妹妹吧,嘖嘖嘖,果然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這樣,可開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著鄭袖,她的人生之前猶如一張白紙,實在是看不透鄭袖這變來變去的表情背後含意何在,只得強笑道:「您是……」
鄭袖撲哧一聲笑了,道:「妹妹竟不認識我?」
鄭袖身後的侍女魚笙忙笑道:「這是鄭袖夫人,如今主持後宮。」
魏美人忙掙脫了鄭袖的手,行禮道:「見過鄭夫人。」
鄭袖已經忙不疊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樣的人,何必多禮。我一見著妹妹,便覺親切,彷彿不知在何處竟是見過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著鄭袖的慇勤舉動,掖庭令臉色蒼白,拿著香包拚命的嗅著,其他宮女們也面露害怕,卻不敢說話。
鄭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好話,一邊熱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著邊走邊問道:「妹妹來了有多少時日了,如今住在何處,這遠離家鄉,用的晡食可還合口嗎?」
這一疊連聲上趕著又熱絡,又親切的問話,將魏美人方才初見著她時那種奇異神情所產生的畏懼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來了有半月了,住在蘭台,還有許多其他的阿姊與我同住,楚國的膳食甚是奇怪,不過還是挺好吃的……」
兩人親親熱熱地游了一回園,鄭袖便連她家裡還有幾口人,幾歲學書幾歲學藝甚至是幾歲淘氣被打過都問了出來。
當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雲夢台遊玩,見魏美人甚是喜歡,便建議道:「我與妹妹竟是捨不得分開了,那蘭台與姬人同住,豈是妹妹這樣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雲夢台來。你看這諸處合宜,便是欠一個人與我同住,妹妹且看著,有什麼不如意處,便告訴我,我都給你準備去……」
那魏美人生性單純,若是換了其他人,這等天真之人,是萬不敢獨自送出他國宮中作為兩國結好之用。只是這魏美人卻是天生絕色,那魏國亦是猶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個既美且慧之人,料想著楚王槐亦是難擋此等美色,且後宮再如何手段,終究是要看國君肯不肯庇護罷了,當下還是將她送了過來。
此時鄭袖百般示好,魏美人雖心中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卻不知道哪裡不對,面對鄭袖的熱情似火,竟是連拒絕的理由也說不出來,被鄭袖拉著去見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當著楚王槐的面答應了下來。
自此鄭袖與魏美人同住,對魏美人竟是十二萬分地好,她佈置魏美人的居處,臥具錦被,無不一一親手擺自。又過問她的飲食,搜羅內庫之中山珍海味,專為魏美人烹飪她所喜歡的家鄉風味。這邊還將自己所有的首飾衣服,揀頂好的送給魏美人,一時之間,竟表現得比楚王槐更加熱絡親切起來。一時宮中之中俱都詫異,皆道:「她這是轉了性子嗎?」
楚王槐卻極為高興,道:「婦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婦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鄭袖知寡人喜歡魏女,卻愛魏女甚於寡人,這實是如孝子事親,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
這話傳進高唐台諸公主耳中,羋姝先冷笑了道:「不曉得是哪個諂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鄭袖,竟連這種話也想出來,當真噁心。」
羋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鄭袖截去,再聽了這話,心中憂慮:「如今南後病重,鄭袖早視後座為自己囊中之物,現憑空卻來了一個魏美人,佔盡了大王的寵愛,她豈會當真與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聽了羋月此言,羋姝鄙夷地道:「自然,連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宮中之人,誰不是這般說的。」說到這裡難掩輕視,叫道:「哎呀呀,你說她對著魏美人,怎麼能笑得出來,親熱得出來啊。看得我一身寒戰來。」
羋月憂心忡忡道:「鄭袖夫人為人嫉妒之性遠勝常人,她這般慇勤,必有陰謀。」 鄭袖既然有意將自己賢惠名聲傳揚,自然,這不需要別人相信,只要楚王槐願意相信,以及宮外不知情的人相信這話,那麼將來無論她對魏美人做什麼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會有疑她之心了。
至於她們這些知道內情的宮中女眷,誰又有權力處置鄭袖,誰又會為一個將來失勢的妃子說話。鄭袖這些年來,在宮中害的人還少嗎,又不見得有誰為那些被害者出頭,鄭袖依舊安然無恙地主持著後宮。
她二人說得激烈,羋茵卻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參與兩人說話。
羋姝忽然轉頭看羋茵,詫異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愛爭言,如今卻變得沉默如此,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羋茵驟然一驚,倚著的憑幾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仆倒在地。
羋姝忙道:「你怎麼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羋茵卻慌亂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羋姝看著羋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這是怎麼了。」
羋月卻是有些知道內情,暗想她如今這樣,莫不是有什麼事落了別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滿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這裡,忙站起來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且去,你們一個個都好生奇怪,你說人長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羋月無心勸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雲夢台,鄭袖是何等樣人,豈是她能夠派人混入的。
思來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離宮去尋莒姬,將魏美人之事說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宮,與魏美人作個警告。
哪知莒姬一聽,便沉了臉,斥道:「此事與你何干?」
羋月驚道:「母親,鄭袖夫人對魏美人匿怨相交,絕非好意,難道你我要這般看著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卻冷冷地道:「這後宮之中自來冤魂無數,你以為你是誰,敢插手其中?莫要連你自己的性命也陷進去才是。此事,我不會管,也不許你再去管。」
羋月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莒姬在這後宮多年,自也不會是何等良善之人,況且她與鄭袖交好,在這件事,站在鄭袖一邊,也不奇怪,只是畢竟心有不忍,道:「母親,魏美人為人單純,叫我這般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算計,實是不忍。」
莒姬冷笑一聲道:「單純,單純的人如何能夠得大王如此之寵幸?便她是真單純,送她來的魏國人也絕對不單純,不過是瞄準著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罷了。魏國既然把她送進楚國,她的生死,自有魏國人為她操心,何煩你來多事。」
羋月怔了一怔,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國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宮中,則必須不會讓魏美人可以輕易失勢吧。
只是後宮的女子,操縱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爭霸天下的男子,卻也未必盡知後宮女人的算計,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犧牲品罷了。
羋月雖然心中感歎,但見莒姬甚是嚴厲,也不敢再說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過不得多時,羋戎也來了。
因泮宮每旬有一次休假,羋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離宮與母親姐姐相會。姐弟兩人許久不見,便親熱了一番。羋月又看著羋戎的課業,與他講解,又聽著羋戎講他在泮宮中學到的一些羋月所不知道的知識,莒姬含笑看著兩姐弟教學相長,亦不再說起方纔的掃興之事。
在某一方面來說,莒姬確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當年她能夠如何取悅於楚威王,如今便能夠如何與自己的兒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願意、她有心去做的話。
雖然羋月住在高唐台,羋戎住於泮宮,但羋戎總會藉著休假之日來離宮,母子感情始終極好。而羋月若是知道羋戎會來,也必會趕來相會。
羋戎單純,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邊來撫養,雖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與莒姬的感情卻是如同親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時,他還在半懂不懂的時候,略記事一點後,對向氏更是印象極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處境艱難,每每相見,總是極懂事極孝順的,更是令莒姬感覺貼心。對這個兒子,莒姬自是傾出全心去寵愛與管教,不管要疼要罰,實無其他顧忌。
羋月卻是不太一樣,這個女兒比羋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響。且太過聰明也太過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寵過,甚為不馴。更兼向氏之死,讓她們母女之間,產生了隔閡/雖然兩人在這深宮之中畢竟也是相依為命,不可分割,最終這種隔閡也已經被化解。但是對於羋月這個孩子,莒姬卻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樣聰明又有主見的孩子,若是對她也如對羋戎一般的關心衣食施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這個孩子又過於懂事,許多事竟是她連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過於干涉,只會母女離心;若是全不干涉,則更見冷淡。
這些年來莒姬亦是為了這個女兒而煞費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調整自己對羋月的態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務上,完全把她當作成年人一般對待,並不似象對待羋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極聰明的人,這些年來所養成的默契,已經讓羋月知道,不可能再從莒姬處得到任何的幫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著她當年耍賴打滾,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來這樣的行為。
但奇怪的是,羋戎在莒姬面前,卻是可以毫無負擔地耍賴打滾,雖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訓的,但卻也有一小半機會,能夠耍賴成功,讓莒姬無奈讓步的。羋月冷眼旁觀,雖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羋戎耍賴的,但有一些卻也的確是莒姬一開始沒打算讓步,但最終還是讓步了的。
羋月卻知道自己與莒姬之間,已不可能像羋戎與莒姬一般毫無思慮與顧忌,想要就要,想鬧就能鬧到。但這樣也好,至少對於她來說,知道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羋戎能夠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長大,這對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轉過各種思緒,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把魏美人之事徹底放下,這一日便到了當日與魏美人相約的十日之後,羋月在自己的房間猶豫再三,有心迴避,但還是去了相約之處。
卻見魏美人已經等了許久,見了她來了,驚喜地迎上來道:「阿姊,你終於來了——」
羋月見到她這樣,本欲來一會便走,此時心中一軟,便道:「魏妹妹,你來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處風景甚好,我多看一會兒也沒關係。」
羋月來的時候本已經遲了兩刻,看著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約定時間來得更早,此時她卻半點也沒有埋怨羋月之意,羋月暗慚,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雲夢台,與鄭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雙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與鄭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當真極好。」
羋月看著她單純的神情,心情複雜,問道:「她當真待你極好?」
魏美人忙點頭,笑容燦爛道:「是啊,你知道我家裡沒有阿姊,從小就希望有個阿姊來疼我。沒想到到了楚國,居然遇上了兩個待我好的阿姊。」
羋月問道:「她對你怎麼好了?」
魏美人臉一紅,有些扭捏地道:「她……很會照顧人,很體貼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張羅的,有時候我還沒說出口,她就會知道我想要什麼,都給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時間以後,才知道原來我梳妝台上的許多首飾,都是她自己私藏的,並不是大王賜給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來老家的棗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園裡被蟲蟻咬了,她還不讓我抓撓,說是若是抓傷了皮,大王會不喜歡……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寵愛,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還是侍女,都做不到鄭袖阿姊這麼溫柔關心,體貼入微,這輩子從來沒有人像鄭袖阿姊那樣對我這麼好過。而且,她不止是疼愛於我,還教我許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討大王歡心,如何不要與旁人爭論是非,如何賞賜奴婢收羅人心……」
羋月聽著魏美人一樁樁一件件地道來,見著她臉上越來越過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顆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會兒,才道:「妹妹,你可知鄭袖夫人出身並不高貴,卻在短短幾年內成為大王最寵愛的妃子,離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寵,也許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這種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和善解人意吧。可這體貼關懷,她給予大王,換來的是權柄風光。她給予了你,又能換來什麼?」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說話,她生來貌美,人人都會忍不住讓著她呵護她,她亦是習慣了旁人對她的好。自然,旁人對她排斥,對她隔離,她亦是見過的。旁人對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對她不好,她也不以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領會到什麼叫「笑裡藏刀」,聽羋月這麼一說,心中反而委屈起來,難道她竟是不配別人對她好不成?當下反問:「若是這麼說,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換來什麼了?阿姊,你何以妄測人心至此?枉我把你當成阿姊,有什麼心事亦是同你講,你卻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羋月說出這番話來,亦是自覺有些冒險,見魏美人反不肯領情,心中也自是氣惱,欲待不再說,卻又不忍心,而且此時話已經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說盡了,圓滿了她與魏美人這一場相識之緣,亦免得自己日後後悔。當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測人心,你初來乍到,卻是不知,鄭袖夫人的風評在這宮中並不好,我說這樣的話,也是為了免你上當。」
魏美人氣得臉漲得通紅道:「你是不是想說,鄭袖阿姊對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寵愛我的份上才會這麼做?」
羋月輕歎道:「這倒是輕的,我就恐她另有什麼算計,這才是最可怕的。」她見魏美人已經是一臉欲辨駁的神情,也不與她糾著,逕直把話說了下去道:「你才來宮中,恐怕根本不知道,這麼多年來鄭袖夫人是怎麼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她對王后之位的企圖是連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寵愛過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樣對她們很好,可是後來呢,凡是被她慇勤對待過的女人,現在都已經消失了,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就是王后,現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為大王寵愛你而對你好,根本沒必要好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過於相信她……」
魏美人摀住耳朵,叫道:「我不聽,我不信,我不是個瞎子傻子,我有眼睛會看,有腦子會判斷。一個人對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麼會感覺不出來。那種假的,眼睛裡都會放毒針,笑起來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來都是冰涼的,挨著你坐的時候都是僵硬的,連講你的好話,都是從牙齒縫中透著不情願的……鄭袖阿姊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她對人真誠,是可以連心都掏出來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麼都相信你,什麼都告訴你,現在,我有了鄭袖阿姊,你覺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親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詆毀鄭袖阿姊,是不是?」
羋月見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講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強迫她聽自己說話:「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那就是吧。那就讓你記住,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萬不要盲目地相信一個人,不管她看上去對你有多好,多真誠。你千萬要記住,她給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過用過才行,她告訴你的話,你千萬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開羋月的手,心中失望傷心痛楚交加,不覺淚流滿面,搖頭叫道:「我不聽,阿姊,我不會再來這兒見你了。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在楚宮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沒有想到,你卻是這麼霸道這麼不講理。王后說得對,什麼朋友也經不起嫉妒和時間的考驗……」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一徑跑走了。
此刻夕陽西下,她整個人似乎跑進了夕陽裡,那樣燦爛,卻是轉眼不見了。
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石几上,有一方絲帕,想必是魏美人剛才墊在那兒擋塵土的,如今被風吹飛,飄飄飛起,慢慢地滾過石几,到了邊緣,飄然就要落入泥中。羋月伸手拾起了那絲帕,歎了一口氣,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氣跑回雲夢台,只覺得一片真心竟叫人這樣輕視了,又是委屈又是傷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場。
到用晚膳時,鄭袖已經知道她哭過,便關心地問道:「妹妹,聽說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麼緣故,是奴婢們侍候不周,還是聽了什麼閒話?」
魏美人見了她如此關心體貼的模樣,想起羋月對她的詆毀,十分羞愧,鄭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卻如此說她的不是,連帶著替鄭袖打抱起不平來,卻又不敢說出教她傷心,支唔著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會……」
鄭袖鬆了口氣,笑道:「你若是當真想家裡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讓大王下詔,召你兄長來楚國任職亦未曾不可,這樣也免你思鄉之情。」
魏美人又驚又喜,惴惴不安地道:「這如何使得。」
鄭袖大包大攬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這朝堂之上,皆是親朋故交,大王愛屋及烏,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覺慚愧,心中暗道她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還有人說她的不是,想到這裡,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這般好嗎?」
鄭袖度其顏色,暗思莫不是她聽說了些什麼,當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換心,我待妹妹好,是因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給你也是情願的……」說到這裡,故意歎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問道:「阿姊,你這是怎麼了?」
鄭袖故意歎息:「妹妹你初來乍到,竟不曉得這宮裡的人,實是兩面三刀的居多。我從前也是吃了實心腸的虧,我一股腦兒待人好,不曉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無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現在就知道,我要對人好,也就是要給值得的人。」
魏美人聽了也不禁點頭贊成道:「阿姊這話說得極是。」
鄭袖便極慎重地對她道:「妹妹,你須要記住,這宮裡之人善惡難辨,除了阿姊外,你誰也休要輕信。這一等人慣會挑撥離間,必在你面說一定會我怎麼怎麼地惡,在我面前又你說如何如何地丑,我是從來不相信這些人的胡說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鄭袖似不經意順口道:「便如她們同我說你的鼻子……」說到這裡忽覺失言,掩住了嘴道:「沒什麼,咱們說別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鄭袖忙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說你呢,是說我呢,對了,妹妹嘗嘗今日這道燉鵪鶉竟是做得極好……」
她不說倒也罷了,她這樣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問,纏著要問她原因,鄭袖只是左右托詞,不肯再說。
直至膳食撤了,兩人對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鄭袖面前,雙手搭在她的肩頭搖來晃去地撒嬌著,立逼著要她說出來,鄭袖這才勉強道:「這原是沒什麼,我並不曾覺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寵罷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說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說你——這裡,有一點歪,難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銅鏡端詳道:「哪裡,哪裡?」
鄭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來了。」說著她忽然停住,似剛剛發現了什麼似地說:「唉呀妹妹,不說看不出,這一說呀,仔細看看,妹妹你好似當真——」
魏美人緊張地問:「怎麼樣?」
鄭袖便皺著眉頭,對著魏美人的臉上左右前後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不甘不願地道:「我只道她們胡說,如今仔細看看,好像當真是有一點不對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說——」
魏美人緊張地問道:大王說什麼?「
鄭袖笑了笑,卻有意岔開話題道:「其實也沒什麼,誰個臉上又是完美無暇了,妹妹之美,無與倫比,理她們作甚。」
魏美人嘟著嘴,急道:「我自不會理她們說甚麼,可是,大王他說什麼了?阿姊,你快告訴我吧。」
鄭袖只不肯說,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嬌,鄭袖才一臉憐惜無奈地歎道:「你休要纏我了,我便說出來,徒惹你不悅,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說出來,我必不會不悅的。」
鄭袖這才悠悠一歎,道:「你昨日上章華台時,我與大王在上面看著你拾階而上,大王卻忽然說了一句,說……」
魏美人緊張地道:「說什麼?」
鄭袖道:「大王說,妹妹你扭頭的時候,似乎哪裡不對……」說到這裡,見魏美人險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當時也不以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臉上,這才明白,果然自我這邊看來,妹妹鼻子是有點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點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這樣說了?」
鄭袖笑出聲來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麼呀!世間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誰的容貌又是完美無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詫異地道:「什麼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鄭袖故意猶豫道:「這個嘛!」
魏美人撒嬌地搖著鄭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麼好辦法,快幫幫我吧!」
鄭袖歎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來看我——」說著便站起來,手中執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雙妙目,又作了幾個執扇動作,見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經明白,便將羽扇遞與魏美人,頑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覺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聰明的人,更是因為長得漂亮,從小便對如何顯得自己更美的一切東西十分在意,她接過羽扇,對著銅鏡重複鄭袖剛才的動作,果然這般半遮半掩,更顯得她一雙妙目似水波橫,櫻唇如嬌花蕊,更增她的嫵媚之態,她越學越高興,更自增了幾個動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鏡子前頗為自戀地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的執了羽扇坐回鄭袖身邊,道:「太好了,阿姊,謝謝你。」
鄭袖看著同樣的動作,由魏美人做出來,實比自己更覺嫵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氣,更不可抑,本有一絲的心軟,此刻也盡數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卻道:「你且再看看我這幾個動作——」
說著便站起來,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橫生,魏美人頓時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謝阿姊教我。」
這一日的雲夢台,歡聲笑語,直至掌燈時分。
這是雲夢台的侍女們,最後一次聽到魏美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