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這一次的大朝日,要議定是與韓趙魏齊五國合縱,還是秦楚連橫結盟。
所以這一夜,許多人都是很忙。
黃歇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與幾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幫夫子作下手,將明日要在朝上陳述的策劃再三修改,互相問詰,務必要盡善盡美才是。
屈原所議的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祿、任賢能、賞戰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條法令,這些新政,有些是傚法於秦國的秦鞅變法,有些取法於當年楚國的吳起變法,又顧及了楚國目前現狀,刪繁就簡,務必要新法更圓滿,更妥貼。
屈原拿起最後校訂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國疆域大於秦國,根基深於秦國、人才多於秦國,若能實行新政,必將稱霸諸侯。」
黃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這新政十二策一推開,千秋萬世當勳記夫子的功業。」
屈原搖頭道:「若是新法能夠推行,大利於楚國,則必然招來朝臣和勳貴們的怨恨,老夫但求不像吳子、商君那樣死無全屍即可。」
黃歇卻不以為意:「吳起商鞅之所以招來怨恨,是因為他們是異國孤臣,為求表現用了嚴苛的手段,行事過於不留餘地,所以積怨甚多。夫子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訓,事分緩急,終夫子一世不成,還有黃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關係也算緩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夠不失,事緩則圓,應該不會引起政局太大的動盪。」
屈原撫鬚點頭:「唉,於國內,我們應該求慢,以避免動盪。於天下,秦國崛起太快,我怕他們不會給我們發展的時間啊。」
宋玉亦道:「夫子過慮了,列國征戰以來,數百個小國朝夕而滅,如今剩下的都是強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且此番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是合縱長,有這六國聯盟在,就算秦國發展得再快,他還能一口氣吞下六國不成。」
屈原歎息道:「我現在擔心的是魏國會不會出狀況,唉,後宮無知禍亂國家,魏國送來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慘,此事還沸沸揚揚地傳出去,我怕魏國不肯罷休。」
黃歇道:「魏國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無忌,此人一向深明大義,只要楚魏再結聯姻,我想也不至於破壞關係。」
屈原道:「不錯。子歇,此事忙完,也應該給你籌辦婚事了吧。」
黃歇臉紅了道:「夫子——」
屈原問道:「我聽太子說,你托他在王后面前遊說,讓王后作主將九公主許配於你?」
黃歇點頭,這也正是他與莒姬商議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顧慮,當下也同屈原說道:「正是,就怕威後不慈,到時候還望夫子相助。」
屈原輕歎道:「威後不慈,如今宮中流言紛紛,令尹為此也大為震怒。若是威後為難於九公主,老夫當請令尹出面,為你關說。」宮中一位公主遇險,一位公主「中邪」,而這個「中邪」的公主還曾經失口說出威後令她殺人之事,宮中流言,不免也傳到了宮外去。令尹昭陽為此事還特地進宮與楚王槐好好地「談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陽並不愛多管這種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說動昭陽出手相助,便多了幾分把握。
黃歇正中下懷,當下向著屈原一揖道:「多謝夫子。」
宋玉諸人見此情景,也上來開著玩笑,黃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當真親事能成,自然要請諸位師兄師弟們共飲喜酒的。」
且不說屈原府中的熱鬧,此時楚國下大夫靳尚府中,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國使臣樗裡疾。
這靳尚驚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貴客忽來贈以厚禮,他雖亦是羋姓分支,為人功利好鑽營,但才幹上卻頗不不足,從前在楚王懷為太子時,他跟在旁邊還能夠出點小算計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卻不夠份量,只混了半輩子,卻也只混得一個下大夫罷了。
樗裡疾還讚他說道:「大夫這府中處處清雅,低調內斂,與楚國其他府第的奢華張揚相比,卻顯得清雅不凡。」
靳尚卻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說笑了,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便是想奢華,也無這等資本啊。」
樗裡疾故作驚訝道:「怎會如此,我在國內也聽說靳尚大夫是楚國難得的人才,怎麼會玉璧蒙塵呢?」
靳尚心情壓抑,擺擺手道:「唉,慚愧慚愧啊!」
樗裡疾道:「大夫之才,如錐在囊中,只是欠一個機會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這個機會何時到來啊。」
樗裡疾道:「這個機會就在今夜。」
靳尚一驚,拱手道:「願聞其詳。」說著,便將樗裡疾引入了自己內室,屏退左右,親與樗裡疾相商。
樗裡疾微微一笑,腦海中卻想起張儀的分析。張儀於昭陽門下三年,雖然因心高氣傲什麼職位也沒混上,但此人聰明過人,眼光極毒,在昭陽的令尹府中,卻已將大半朝臣都一一識遍了。
這往令尹府中來的朝臣,一是商議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於昭陽,尤其後一種,真是可以在昭陽府中看出別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來,因此張儀分析起來,頗有獨到之處。他對樗裡疾說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來自負,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狹小睚眥必報,有著與其才華不相稱的勃勃野心,此人沒有大局能力,卻有著極強的鑽營和遊說能力。他沒有圖謀和計劃的能力,卻是做破壞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為目標,給他吞下一顆毒餌,他轉而噴發出去,實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裡疾便是依著張儀之計,要讓靳尚吞下這個毒餌。
而這個毒餌,張儀料定靳尚必會吞下,因為他盼望這個機會,已經很多年了。
樗裡疾走後,靳尚獨在廳上徘徊,一會兒喜,一會兒怒,一會兒憂,一會兒猙獰,唬得身邊的臣僕亦是不敢上前,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這頭便令套車去了令尹昭陽府第。
昭陽府雖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安靜,昭陽正準備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卻聽說靳尚求見,便不耐煩的叫了他到後堂來。
靳尚抬頭看去,見昭陽只穿著休閒的常服,連冠都已經去了,懶洋洋地打個呵吹,對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說吧,老夫明日還要早朝,年紀大了,睡得不甚好,若無重要的事,休要擾我。」這穿著常服見的,不是極親密的心腹,便是極不用給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時,自然是屬於後一種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幾步,低聲道:「非是下官驚擾令尹,實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稟於令尹。」
當下便將樗裡疾所教他的,關於屈原欲實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會傷及羋姓宗親利益等事說了。花.霏.雪.整.理
昭陽聽了心中一動,卻打個呵欠道:「也無你說得這般嚴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當年吳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來,此事萬萬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羋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羋姓分支,這楚國雖是羋姓天下,卻不是大王一個人的,而是我們所有羋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來就有封地爵位官職,若是廢了世官世祿,把那些低賤的小人、他國的游士抬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底氣沒有節操,為了圖謀富貴都是不擇手段的,不是挑起爭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時候楚國就會大亂了……」
昭陽微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動,道:「如今是大爭之世,國與國之間相爭厲害,不進則退。秦國已經從新政中得到好處而強大,那我楚國也不能落後啊。況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難鳴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為新政能夠讓大王的權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祿,那這些多出來的官祿自然是給那些新提撥起來的卑微之人。可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羋姓宗親又怎麼辦?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這話正打中昭陽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魯國當年宗族當道,孔子曾經建議削三桓,以加重君權,結果三桓削了,君權強了,可守邊的封臣沒有了,國境也就沒有了守衛之臣,於是魯國就此而亡。齊國當年一心想要強盛,大量重用外臣,結果齊國雖然強大了,但姜氏王朝卻被外臣田氏給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還是老令尹見識高。」
昭陽歎道:「所以,這國家,沒有宗室,就是自招禍亂。楚國羋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們這些羋姓血脈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對象。」說到這裡,不禁輕歎:「屈子啊,他是太年輕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為他遊說到了五國使者齊會郢都與楚國結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國會盟破裂,則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難以推行新政了。」
昭陽睜大眼睛,意外地看著靳尚,靳尚低下頭去,手掌微微顫抖。
昭陽再度半閉著眼睛,只是伸出手來帶著親熱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沒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這樣難得的人才。明日就隨老夫進宮吧。」
靳尚強抑著激動,恭敬地道:「是。」
天濛濛亮,郢都城門就開了。
沉重的城門被兩隊兵卒緩緩推開,直至大開。兵卒們列邊兩邊,監督著進出的行人。
一輛馬車馳出城門,馬車上坐著秦王駟和張儀。
在離開郢都的那一刻,張儀回頭看著城門上寫的「荊門」二字,神情複雜。
秦王駟端坐車內,並不回頭,淡淡道:「張子不必再看了,總有一天張子可以重臨此城。」
張儀一驚,回過神來,朝著秦王駟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離開郢都,留下的,卻是早有預謀的紛亂局面。
而此時章華台上,正是大朝之時,群臣在令尹昭陽的率領下進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禮如儀,朝會正式開始了。
昭陽便令群臣將今日要商議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經搶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請大王恩准。」屈原一怔,還未出言,便聽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請講。」
便聽得靳尚說出一番話來:「臣以為,五國聯盟看似龐大,實則人心不齊,不堪一擊。楚國若與他們結盟,彼然浪費民力物力,不如結交強援,共謀他國。」
屈原一驚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結交秦國?」
靳尚道:「不錯。」
屈原憤然道:「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正可為合縱長,這是楚國何等的榮耀。與秦國結盟,乃百害而無一利,憑什麼楚國棄牛頭不顧而去執雞尾?」
靳尚朗聲道:「屈左徒,齊國一向野心勃勃,趙國魏國也是心懷叵測,憑什麼那他們會推楚國為合縱長,無非就是看秦國崛起而害怕,想推我們楚國挑頭,與秦國相鬥,兩敗俱傷。大王,臣以為,寧與虎狼共獵,也好過替群羊擋狼。」
屈原駁道:「秦國乃虎狼之邦,與列國交往從來沒有誠信,與其結盟是與虎謀皮,須要防他們以結盟為由,實則存吞併我楚國之心。我們只有聯合其他五國,『合眾弱以攻一強』才能與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設想雖好,只可惜卻偏乎自作多情。這郢都城中看似五國使者前來會盟,可以臣看來,真到會盟的時候,不曉得會有幾個國家的使者還在?」
楚王槐一驚,動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來道:「臣這裡頭有個秘報,聽說韓王前日已經秘密與秦國結盟,恐怕數日之內,韓國使臣就會立刻離開郢都。再者,臣聽說昨天魏國使者也因為魏美人在宮中受刑慘死之事,已經遞交國書,要求處置鄭袖夫人。臣又聽說齊國和燕國因為邊境之事,打了一場小戰。秦趙兩國的國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與我楚國聯姻。可是秦國的使臣將聘禮都送來了,趙國的國君不但沒有來求婚,反而聽說剛剛將吳娃夫人扶為正後……各位,還需要我再說嗎?」
屈原臉色慘白,閉目無語,忽然怒視靳尚道:「秦人好算計,好陰謀。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個下大夫,如何竟能夠比我們這些上卿還更知道諸國這些秘聞戰報?」
靳尚被這話正戳中肺腑,聞之臉色一變,退後一步,不禁求助地看著昭陽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裝作壁上觀的昭陽,到此時不得不睜開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訴他的。」他站起來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見,五國人心不齊,只怕合縱難成。不如靜待觀變如何?」
屈原一驚,竟不知何此變故陡生,昭陽的忽然反轉立場,讓他的一顆心如墜冰窖。
老令尹,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一起推進新法,一起為了楚國的大業而努力嗎,你如今忽然改變立場,這是為了什麼?你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還是你一直就在騙我?你這是內心搖擺,還是另有利益權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國重,還是族重?
此時朝堂上,兩派人馬早已經吵成一鍋滾粥,但是屈原和昭陽兩人遠遠地站著,雙目對視,兩人的眼神已經傳遞千言萬語,卻誰也沒有說話。曾經約定攜手推行新政的兩代名臣,在這一刻時,已經分道揚鑣。這殿上區區數尺距離,已成天塹深淵。
朝堂之上在爭執,後宮之中,亦是不平靜。
羋月因見羋姝回來,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覺,次日起來,便被羋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時楚威後已經回了豫章台,羋姝興奮一夜,到天亮時終於忍不住要向羋月炫耀一番,當下悄悄將秦王駟喬裝之事同羋月說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璽向羋月展示。
羋月表面上微笑恭維,內心卻早如驚濤駭浪,翻騰不已。此時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須馬上告訴屈子,馬上告訴子歇。
她的腦海中急速地轉著,卻浮現與秦王駟的幾次會面情況來,第一次是郊外伏擊,他為何會忽然恰好出現,這是有預謀的嗎?他曾邀黃歇去秦國,可是除了黃歇之外,他又會收羅郢都的哪些人才,會不會危及楚國?他來到郢都,是為了破壞五國聯盟嗎?他身為一國之君,必是衝著國政大事而來,可觀那些羋姝几案上的那些禮物,她不信他會有這麼閒暇的心思與一個無知少女談情說愛,他的目的根本不在羋姝,而在於秦楚聯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國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她看著眼前猶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羋姝,只覺得一股憐憫之情湧上,欲言又止。此時說破,已經為時太遲。
此時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願意再停留在此處,看一個已經上當的無知少女在講述她自以為的虛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脫身,去找屈原和黃歇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應該對秦王早作防備。
好不容易擺脫了羋姝,羋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處,就要去找黃歇。莒姬卻搖頭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羋月詫異:「為何?」
莒姬道:「你忘記你前日遇險之事了?威後因此失了臉面,豈肯放過你。她當日便派人到了我這裡來搜檢一番,回頭竟又是將周圍查過,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門已經被封死了,不但如此,還派得有人巡邏……」
羋月氣忿地捶了一下几案:「實是氣人。」
莒姬卻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邊的人轉告黃歇。」
羋月一驚,問道:「太子?」
莒姬點頭:「如今南後重病,太子為人軟弱無主,南後看重黃歇,欲引他為太子智囊,所以近來對黃歇頗為示好。黃歇曾與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傳不便,當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邊的寺人交於黃歇。」
羋月一喜道:「好,我這便封信丸中,讓太子身邊的人交於子歇。」
當下忙取來帛書,只寫了一行字道:「秦王駟已陰入郢都。」便在莒姬處用蠟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寫些什麼,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將這蠟丸轉交於黃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黃歇接了蠟丸,還只道是羋月有什麼事,忙到僻靜處打開一看,便是大驚,當下要與屈原商議,無奈今日乃是大朝會,太子、屈原俱在章華台上,竟是無法傳遞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無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華台下等著。
朝堂上。
昭陽除了一開始站出來支持靳尚以外,再不發一語。屈原無奈,只得親自與靳尚爭執,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與他纏鬥半日,心中詫異,似靳尚這樣不學無術之術,竟能夠引經據典說出這套話來,更為奇怪是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素日也無人瞧得起他,今日朝會,竟會有無數人或明或暗支持於他,甚至連大王與令尹也偏向於他。
屈原感覺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後,有人在布著一張羅網,一點點在收緊著。
朝會上,五國合縱竟是無法再續,雖然在他的反對之下,與秦國的結盟未談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屈原走出章華台,正午的陽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暈眩,他腳步一個踉蹌,久候在外的黃歇連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沒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人,詫異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黃歇道:「弟子在這兒已經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無力地揮了揮手:「何必在這兒等,朝會若有結果,我自會同你說的。」
黃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剛才得到訊息……」說著上前附耳對屈原說了幾句話。
屈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道:「什麼?當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點兵,若追捕上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似在猶豫什麼,片刻之後,將令符按在黃歇掌中,語氣中露出了罕見的殺氣,對黃歇低聲道:「就地格殺,不可放過。」
黃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遠遠地看著他們師徒的行動起了疑心,走過去試探著問道:「屈子,不曉得子歇尋您何事?」他訕訕的笑著,努力裝出一副極為友善的面孔來。
屈原看著這張奸佞的臉,一剎那間,所有的線索俱都串了起來,他忍不住怒氣勃發,朝靳尚的臉上怒唾一口道:「你這賣國的奸賊。」
一時間,整個章華台前,萬籟俱靜。
靳尚不防屈原這一著,急忙抹了一把臉,待要反口相譏,卻見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虧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臉,訕笑道:「屈子竟是瘋魔了,我不與你計較,不與你計較。」轉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尋樗裡疾問策。
黃歇帶著令符,一路追趕,卻是秦王早已經遠去,無法追及。然則等他去了秦人館舍之後,見著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裡疾,方明白真相,卻已經是來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歎,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緊接著的卻是五國使臣一一藉故離開郢都,這五國合縱之勢,竟是已經落空。
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
數日後,楚王槐下詔,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國有功,遷為三閭大夫,執掌屈昭景三閭事務。
此詔一出,便是羋月亦是大驚。本來依著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預備之職。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過幾年便可接替昭陽為令尹。
但如今卻讓屈原去做這三閭大夫之職,顯見極不正常,雖說屈昭景三閭子弟,掌半個朝堂,三閭大夫掌管這三閭,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卻是明升暗降,脫離了日常國政之務,把這種向來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後才會就任的職務給正當盛年的屈原,實在是叫人無言以對。
事實上,若昭陽不願把這個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來後,倒會任此職。如今看來,是昭陽貪權戀棧不肯下台,卻將為他準備的職位給了屈原。
黃歇獨立院中,蒼涼地一歎道:「這是叫夫子退職養老啊,楚國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職,引起的震動,不止是前朝,更是連後宮都為之攪亂。
漸台,南後直著眼睛,喃喃地念了兩聲道:「三閭大夫,三閭大夫。」忽然一口鮮血噴出,仰面而倒。
來報知訊息的太子橫大驚,上前抱住南後喚道:「母后,母后……」
南後緩緩睜開眼睛,多年來她纏綿病榻,對自己的身體實是太過瞭解,這些時日,她能夠迅速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著。
她抬眼看著愛子,留戀著撫摸著子橫的臉龐,似乎要將他的臉上一絲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將油枯燈盡,可是她的愛子還未成長,他的路還很難走。她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卻已經折了。她為他想辦法拉攏的輔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還處於困境之中。
她該怎麼辦,怎麼樣為她的愛子鋪就一條王位之路?
她的長處從來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後宮,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顏、短了心神,鄭袖又何能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時間不多了,那麼,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視著太子橫良久,才依依不捨地道:「母后無事,我兒,你回泮宮去吧。」
當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橫出去,她看著兒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見了,怔了良久,這才強撐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見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報,心中亦是一怔,南後纏綿病榻,他已經有些時日未到漸台了,如今見采芹來報,心中一動,舊日恩情升上心頭。
楚王槐走進漸台,便看到南後倚在榻上,艷麗可人,一點也看不去病勢垂危的樣子,她手握絹帕,輕咳兩聲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禮,請大王見諒。」
楚王槐忙扶南後道:「寡人早就說過,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禮儀。」
南後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動。我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種種,真是又慚愧,又自責。我也曾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女子,與大王情深意重。可自從做了王后以後,就漸漸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長長久久地一個人霸佔著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時候,也不再當她們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個個除之而後快……」
楚王槐有些尷尬地擺擺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說了,是寡人有負於你,讓你獨守空房。」
南後拿著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轉巧言道:「不,妾身要說,人之將死,請容我將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說出,無隱無瞞,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這個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殺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這個身份,自然會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記得我這個教訓,不要再讓一個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權欲蒙閉了心竅。請大王在我死後廢了我王后之位,就讓我以一個愛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於您的陵園就可。」
楚王槐感動地握住了南後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時的南姬,才是寡人最愛時的南姬啊。」
這份感動,讓楚王槐直出了漸台,還久久不息,看著園中百花,與南後當年夫妻間的種種恩愛,一一湧上心頭,暗想著道:「南姬說得對,一個女子若不為王后,總是千般可愛,若一旦身為王后,怎麼就生了種種不足之心,嫉妒不講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難得南姬臨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歡過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後,南後內心的冷笑。她與楚王槐畢竟多年夫妻,對於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瞭解,此時她的妝容,她的話語,她的「懺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這段話,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為了保全一個女子的溫柔體貼,最好,就不要給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鄭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後、甚至在宗室中一點一滴散下的種子,鄭袖想成為繼後,難如登天。
十日後,南後死。
南後的死訊,在宮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說大,是對於鄭袖等後宮妃子而言,但除了鄭袖算計謀劃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與鄭袖相鬥,早就縮了。
只是之前南後鄭袖相鬥,其他人倒是安穩些,若是鄭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後這般寬厚,只怕後宮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聽說楚威後不喜鄭袖,個個都跑了豫章台去討好,轉而又讚美太子橫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後真能夠干豫得鄭袖不能立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時間,豫章台熱鬧非凡。然則高唐台中,卻未免有些冷清。
羋姝有些懨懨地坐著,歎了一口氣,道:「真討厭,宮中不舉樂,連新衣服都要停做。」
羋月奇道:「那是拘著宮中妃嬪,和阿姊你有什麼相干?」
羋姝翻了個白眼,道:「人人都素淡著,我一個人作樂有什麼意思啊!」羋月聽了此言,上下打量著羋姝,忽然笑了,羋姝見了她的笑容,只覺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麼?」
羋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變得體諒人了,也懂得顧及周圍的人在想什麼了。這是不是馬上要做當家主婦的人,就會變得成熟穩重了呢?」
羋姝一下子跳起來撲過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說著便按著羋月撓癢癢,羋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好阿姊,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羋姝這才放開羋月道:「咦,你最近怎麼了,從前跟我還能掙扎得幾個回合,現在倒成變軟腳蟹了。」
羋月撫頭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動不動就頭暈,跑幾步也容易喘氣。」
羋姝見她似有病容,關心地道:「回頭讓女醫來給你看看吧。」
羋月歎息:「說來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醫摯,她總是不在,只能找個醫婆胡亂給我開個方罷了。」
羋姝聞聽倒詫異起來:「咦,我昨天去母后宮裡看到她在啊,難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頭用我的名義把她召來,讓她給你看病去。」
羋月笑道:「那就多謝阿姊了。」
羋姝想了想,又道:「對了,九妹妹,你明天須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羋月已經明白,笑問:「阿姊這是要挑嫁妝嗎?」
羋姝顯得有些羞澀,過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頭:「是,就是要挑嫁妝。」
羋月看著羋姝,她這般單純天真,但卻又是這般幸福快樂,她想到秦王的為人,想到羋姝這嫁去秦國,但願秦王能夠珍視她這份天真。然而羋姝的命運已定,而自己呢?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羋姝見她神情憂忡,但這句話,卻是說得誠意誠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動,想到姊妹三人在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羋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兩人,心情也有些感傷,忽然拉住了羋月,低聲道:「九妹妹,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羋月聽出羋姝話語中的猶豫之意,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嗎?」見羋姝神情有些迷茫,搖了搖頭,便慢慢引導著問道:「那阿姊喜歡秦王嗎?」
羋姝眉毛一揚:「我自然喜歡他了。」
羋月卻又繼續誘導著問道:「那阿姊願意看著他抱別的女人,親別的女人嗎?」
羋姝一驚,倚著的憑幾倒了,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誰,誰敢?」
羋月苦笑一聲,低聲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記,陪嫁的媵女,是要跟著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個男人的。」
羋姝頓時回醒過來,她慢慢地轉頭看著羋月,眼神從迷惘變得戒備,又轉現不解,問道:「九妹妹,你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羋月歎道:「阿姊難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無兒無女,老來無依?」
羋姝忙道:「當然不會了。」
羋月扶住羋姝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神道:「所謂的姐妹為媵,其實是怕女子一個人孤身遠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寵愛,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於這麼難過。或者是遇上爭寵的對手,多個姐妹侍奉夫君也好爭寵。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夠與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諧,誰願意被別人分一杯羹去?若是個陌生人倒也罷了,若是至親的姐妹,那種感受像是雙重的背叛一樣……阿姊,到時候你怎麼辦?」
羋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該怎麼辦?」
羋月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指了指窗外羋茵居處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麼『病』的嗎?」
羋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羋月笑了,問道:「阿姊當真相信這個?」
羋姝不禁語塞:「這……」
羋月輕歎道:「阿姊可還記得,當日茵姊遊說你去喜歡黃歇,想辦法結交黃歇,甚至多方拉攏……」
羋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
羋月歎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還曾經冒我之名去見魏國的無忌公子,說阿姊你喜歡他,要和他私下幽會……」
羋姝卻從未聽過此事,詫異之下,氣得滿臉通紅:「什麼?她、她怎麼敢做這樣的事……」話到嘴邊,忽然想起,反問道:「你如何知道?」
羋月歎道:「阿姊莫要問我如何知道,倒是要問問,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羋姝倒抽一口冷氣,忽然想起當日羋茵見了魏美人屍體時說的話,她說,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麼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麼她為何要聽命母后,難道是因為她有什麼過錯落在母后手裡,莫非就是此事……她雖然天真,卻曉得自己生母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陰暗面,她拒絕再想下去,便強硬地抬頭問羋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羋月一攤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羋姝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剛才她真是生怕羋月會說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類的話來,幸而羋月沒有這麼說。她暗暗樂觀地想,羋月當日不在場,也許她什麼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壞了她們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懶得去聽羋茵有什麼心事了,正想轉過話頭,卻聽得羋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羋姝隱約感覺到什麼,詫異地睜開眼睛道:「難道是……」
羋月歎道:「她不想作媵,她想像你那樣,堂堂正正作為諸侯夫人。」
羋姝有些明白了,問:「你是說……」
羋月便說了出來:「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過她用的是陰謀詭計,而我卻是向阿姊坦白,請阿姊成全我。」
羋姝不解其意,問道:「難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諸侯?」
羋月淡淡一笑,卻是說不出的自負:「我沒這個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婦。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就行。」
羋姝本以為她也有野心,見她如此說話,倒鬆了一口氣:「你若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卻頗為簡單。反正母后選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進宮當我的伴讀,就是從中挑選一些人當我的媵,減去你一個也夠。她們不是我的姐妹,縱然將來有那麼一日……我也不會太生氣太傷心。」
羋月正等著她這句話,當下盈盈下拜道:「多謝阿姊。」
羋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須如此。」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