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公主嫁

因羋姝要出嫁,楚威後便與玳瑁商議羋姝的嫁妝之事。玳瑁回說已經令內宰整理方府內庫,列出清單以備公主挑選。楚威後對著清單劃著,又吩咐平府也準備書目,說羋姝此番嫁到秦國,秦人粗鄙,為怕愛女孤身嫁到那裡必會無聊苦悶,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書,還要整套的器樂、伎人、優人。

此時器樂若論大套,則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銅編鐘、二十四件青玉編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簫、箜篌、嗚嘟等就得兩三百件,再加上奏樂、歌舞的伎人、優人也得幾百人。

玳瑁細數之下,不免有些心驚,忙來稟了楚威後,楚威後倒不耐煩起來,冷笑道:「姝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多些陪送又怎麼樣,我們楚國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見她如此,自然忙著奉承,又說了媵女之事。依著古禮,一嫁五媵,當從屈昭景三家選取。又細數侍從隨人等,若以每個媵女最少二三十個侍從侍女來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們的奴僕,估計亦要近六百人,此外還有宮女六百人,內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隸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優人,怕是要超過六千人。

楚威後聽了以後點頭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還有送嫁的騎兵四千人,要將公主送到邊境之上。」

楚威後一算,如此已經上萬之人,當下點了點頭,矜持道:「這樣算起來也有一萬了,還算過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後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後往後一倚,輕歎:「唉,姝這一去,我怕是再難見到她了。」

玳瑁忙笑著安慰:「父母愛子女,為計長遠。威後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貴無比,陪嫁豐厚,讓公主一生受用,豈不更好。」

楚威後點了點頭道:「說得是。」

她們商議著嫁妝之事,卻不知室外悄悄走來一人。

羋姝也正為嫁妝之事來尋楚威後,走到楚威後內院前,卻發現清單未帶,扭頭叫身邊的傅姆女嵐回去取來,自己便先進去。

女嵐自羋姝那日出事之後,嚇得再不敢有稍離,羋姝一走動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如今見已經到了楚威後門前,心中亦思量不會再有可能出事了,且羋姝的單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讓別人去取,當下忙轉身出去,又吩咐外頭的侍女跟進來。

羋姝在楚威後宮中行走,確是不須稟報的,此時楚威後和玳瑁商議事情,便讓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時眾侍女見了羋姝進來,俱微笑著指指內室,低聲道:「威後正與傅姆商議

為公主備妝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進去稟報?」

羋姝臉一紅,但她素來在母親宮中是臉厚膽粗的,當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要偷聽的樣子來,眾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隨她自己進去了。

羋姝進了外室,聽得裡面有絮絮叨叨的聲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內室門邊聽著。

但聽得裡頭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後事事親力親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羋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邊的微笑,更放輕了腳步。

又聽得楚威後歎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籌辦兒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鬆。這嫁妝的單子暫時就定這些了,若是姝有什麼中意的,再添上。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賤之人,怎麼敢說辛苦。」

楚威後道:「你辛不辛苦,我心裡有數。不但操持著姝的婚事,還要幫著解決我的心事。」羋姝聽著,正欲掀簾而入,卻聽得楚威後下一句話,便叫她停住了腳步。

但聽得楚威後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羋姝一怔,知道聽到了不得的事了,嚇得站住不動,卻聽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兩個多月的砒霜,奴婢依這份量來看,估計再吃一兩個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後道:「還得一兩個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頭那個不中用的,我讓她下手把那個賤人除掉,她倒好,辦事不成,反險些傷我令名……」

羋姝只覺得心中似有什麼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夠理解在深宮之中要活下去,要贏,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母親竟會心狠如此,連無辜的九妹也要殺死,一個還在深閨的小姑娘,又礙著她什麼了,為何如此務必要至她於死地。

那一刻,她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亂之間,只覺得腦海中跑過無數思緒。她第一個反應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將來如何於地下見她的父王?若是傳揚開來,宗室之中,如何見人?甚至教列國知道了,楚國豈非顏面盡失。

可是,現在當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瞭解了,她要殺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無用;她的王兄是個糊塗的人,她現在要嫁去秦國了,她此時跑去找他,他便是答應下來,也是決計無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羋月的。

思來想去,所有的計劃,都不過仗著她如今在楚宮,才能夠保得住人。可是她馬上要嫁到秦國去了,只留羋月一人在宮中,是怎麼也躲不過殺身之禍的。

忽然間,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來,既然自己要去秦國了,不如自己將羋月帶走,離開這秦國,離開母后的掌控。保住了羋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親的令名。至於到了秦國以後,羋月是否當真為她的媵女,則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便是。

她心情緊張,不免腳步一亂,發出聲響。

楚威後警覺道:「是什麼人?」

玳瑁連忙掀簾出去,卻見羋姝的身影飛快地衝出門去,衝進院子,當下也嚇得臉色大變,回頭稟道:「威後,是八公主。」

楚威後一怔:「是姝?」

玳瑁臉色也有些不好,道:「這下如何是好?」

楚威後的臉色反而緩了下去,道:「慌什麼,她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會與我作對不成?不過是個小丫頭,什麼時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間,既是姝知道了,暫緩一緩罷了。」玳瑁忙應了一聲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僕兩人商議,卻說羋姝偷聽了二人說話,慌亂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氣衝到了羋月房中。

卻見羋月獨倚窗前,看著竹簡,見了羋姝進來,詫異地抬頭:「阿姊,你怎麼來了……」話未說話,羋姝已經是一掌拍下竹簡,一手拉起羋月跑到室外才停下來。

也不顧羋月詫異詢問,先仔細看她臉色,果然見羋月敷著一層厚厚的白粉,卻血色盡無,甚至隱隱透出些青黑之氣來。羋姝心頭一酸,一頓足拉著羋月便跑了出去。

羋月被她拉著在迴廊中跑著,滿心詫異,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問道:「阿姊,你帶我去哪兒?」

羋姝強抑著憤怒,咬牙飛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著羋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佈道:「從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羋月震驚地看著羋姝:「阿姊——」

羋姝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又回頭看著羋月堅定地道:「你別問為什麼,總之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就行了。」

羋月卻已經有些明白,卻料不到羋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會做出如此行為,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羋姝眼神複雜:「阿姊,謝謝你。」

羋姝看著羋月,眼神中閃過無數情緒,最終卻還是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輕撫了下她的頭髮,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轉頭令侍女們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帶走,你願不願意?」

羋月道:「帶去哪裡?」

羋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國去?」

羋月脫口而出:「不、我不願意——」

羋姝驚詫地道:「你不願意?」

羋月反問道:「難道阿姊願意,自己心愛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羋姝有些惆悵地道:「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他是秦王,後宮妃嬪無數,注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須要帶上姊妹為媵嫁的。是你還是其他人,有什麼區別。」

羋月卻道:「可我不願意。」

羋姝道:「為什麼?」

羋月直視羋姝,斬釘截鐵地道:「我母親就是個媵妾,她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讓自己再為媵妾。」她說著,聲音又低了下來,道「況且,我有喜歡的男人,我想嫁給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羋姝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有封地嗎?有爵位嗎?有任官職嗎?」

羋月嘴角一絲笑容,這樣的笑容,羋姝是熟悉的,因為她亦曾經有過這樣的笑容,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個沒落王孫,沒有封地沒有爵位也沒有官職。」

羋姝道:「那他如何養妻活兒,如何讓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將來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這些你都想過嗎?」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她是不曾想過的,然則她不必去想,自有人會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沒有自己這樣任性的資本啊。

羋月卻道:「大爭之世,貴賤旦夕,有才之人,頃刻可得城池富貴;無能之人,終有封地爵位,一戰失利落為戰俘,一樣什麼都沒有。況且人生在世,又豈是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貴換來的是人後的眼淚,還不如不要。」

羋姝看著羋月,心中卻覺得她實在太過天真,勸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終然為媵,那又如何?與其嫁於沒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夠讓你在人前顯貴,將來你一樣要為兒女之事憂心,一樣要面對現實。你終究是我妹妹,若是隨我為媵,畢竟與那些微賤女子不一樣,嫁了君王,將來你的兒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統尊貴,一生無憂。」

羋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統尊貴,可能無憂?如果我連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還想什麼兒女的無憂。」

羋姝聽了此言,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想了半日,才勉強道:「這麼說,你真的決定不跟我走了?」

羋月斷然道:「是。」

羋姝見勸解無用,急了:「你這癡兒,哪怕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捨了嗎?」

羋月一驚:「阿姊,你知道什麼?」

羋姝別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只握著羋月的手道:「你要記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隨我去秦國。」

羋月看著羋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見了向氏之死以後,她對羋姝永遠有著一層戒心,多年來的相處亦是步步為營,然而此時,看著眼前之人,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她的母親要殺她,她卻毅然來救她,這種恩怨糾結,竟是讓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羋姝見她久久不語,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羋月卻突兀地說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見一見我的母親。」

羋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這等重大的事,想來她小小年紀,自是不能決斷,當下歎道:「好吧,我讓珍珠陪你過去,你別讓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們一個也信不過。」

羋月長出一口氣,道:「多謝阿姊。」

羋月站起來,神情複雜地回頭看了羋姝一眼,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處,將羋姝的事對莒姬說了,莒姬長長地吁了口氣,道:「這麼說,王后那個毒婦,倒生出一個長著人心的女兒來。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舊是照著當日舊習,稱楚威後為「王后」,楚威後容不得羋月,要下毒害她,但羋月自入宮以來,卻是時常防著這等手段,初時雖然吃了幾頓,但後來覺得有些不對,忙以銀針試膳食,便試出了毒來,又查知是女澆下毒,便與女蘿、薜荔商議,將女澆送來的飲食俱都替換了,另一邊令莒姬暗中約了女醫摯,用了解毒之藥,又在臉上施了厚粉,用以偽裝。

她本來是想著楚威後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會引來更凌厲的手段,不如將計就計偽裝中毒,想著楚威後若是以為她中毒將死,為避免她死於宮中,說不定會同意黃歇的求婚,將她嫁出,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去。

不想羋姝撞破楚威後的陰謀,還執意要帶羋月一起出嫁,這倒教事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想到這裡,莒姬亦是恨聲道:「要她這麼濫好心作什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羋月歎道:「她亦是好心。母親,還有何計?」

莒姬歎道:「如今上策已壞,若是靜候大王賜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勢,又與令尹失和,你們原定的助力也已經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羋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買靳尚挑撥,亂我楚國,屈子何以失勢,又何以與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廢話休說,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麼樣……」說著,沉吟道:「若當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羋月眼睛一亮道:「母親可是同意我與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這宮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夠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敗壞王家名譽,信不信追捕你們的人,便能夠將你們殺死一千次。」

羋月洩氣道:「那母親有何辦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還是隨八公主出嫁。」

羋月大驚道:「母親,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讓你嫁與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宮之事,俱是威後勢力,你們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讓你離了宮中,離了郢都,甚至離了楚國,方可擺脫他們的勢力。」

羋月已經明白道:「母親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隨著八公主陪嫁,到了邊城,裝個病什麼的,或者走到江邊失足落水之類,想來送嫁途上丟了一個媵女,不是什麼打緊的事。只是若是這般以後,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這是下策。」

羋月卻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麼打緊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莒姬卻道:「也未必就沒有回轉的餘地,若是讓那黃歇去邊城截住你,然後你們或去齊國,或去燕趙,若是那黃歇當真有才,能夠在諸侯之中遊說得一官半職,建立名聲,將來待那毒婦死後,你們便可回到楚國來,只說你落水不死,被那黃歇所救,結為夫妻,遊歷列國方回,也便是了,只是名聲上略差些。」

羋月大喜,伏在莒姬臂上搖了搖道:「母親當真是無所不能。」她與莒姬,少有這樣的親熱動作,尤其年紀益增之後,這樣的親熱,已經數年不見。

莒姬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點了點她的額頭,吩咐道:「不管你走到哪裡,若是你弟弟有事,你必得回來。」

羋月笑道:「那是自然。」說到弟弟,她忽然想起一事來,便與莒姬商議道:「母親,我想讓子歇把冉弟一起帶走,可好?」

莒姬怔了一怔,別過頭,冷淡地道:「隨你。」羋月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說,好一會兒,莒姬才歎道:「終究是你們的血親,若是不管,也不是辦法。我亦不忍見向妹妹的骨血流落市井,你們那舅舅向壽,也該是成人了,亦要奔個前途,被一個小孩子拖累著也不成樣子。便讓他入軍中先積累些戰功,將來也好為子戎作個幫手。」

當下兩人商議已定,羋月便回了羋姝住處,也不知羋姝與楚威後說了什麼,第二日,楚威後便召羋月去見她。

羋月進去的時候,見楚威後正閉目養神。羋月行禮道:「兒臣參見母后。」

便見楚威後緩緩地睜開眼睛,似是方看到羋月,擠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九丫頭,你來了。起來吧,坐到我跟前來。」

羋月帶著惴惴不安地起來,走到楚威後的跟前,再跪坐下來。

就聽得楚威後開口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阿姊說,你想跟著她一起陪嫁到秦國去,可是真的?」

羋月一副低眉順眼:「兒臣一切聽從母后、阿姊安排。」

楚威後看她這副樣子,心中發恨,臉上卻笑得越發和氣,道:「哎,這終是你一生之事,總要你心裡情願才是。所以我還是不放心,親來問你,此事你自己是願意,還是不願意?總得給我個准話,是不是?」

羋月手中拳頭握緊,好半天才說:「兒臣願意隨阿姊去秦國。」

楚威後的聲音悠然從她的頭頂傳下:「你知道嗎,其實我原本並沒有打算讓你作姝的媵人,我看好的人,是七丫頭。沒想到她沒福氣,居然為精怪所迷,所以只得讓你頂上了。屈昭景三家雖然出自羋姓,終究隔遠了,總得讓姝有個嫡親的姐妹跟著去,是不是?」

羋月應道:「是。」

楚威後忽然笑了,笑聲中充滿了惡意:「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確定要隨姝出嫁,再不改了?」

羋月心頭狂跳,似有什麼可怕的事在破冰而出,但她迅速感覺到,如果她去捕捉這種感覺,只會掉入楚威後的陷阱,死在她的手中,當下仍道:「是。兒臣願意隨阿姊嫁去秦國。」

楚威後的手伸到了羋月下巴,托著她抬頭看著自己道:「抬頭讓我看看,嘖嘖,真是看不出來,女大十八變,長得這麼漂亮,真不知道令多少兒郎動心。」

羋月微低著頭,視線只停留在楚威後的脖子道:「母后謬獎,兒臣愧不敢當。」

楚威後笑著從几案上拿起一卷竹簡,遞到羋月面前道:「當得起,你看,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可真是為難呢,你知道這竹簡上寫得是什麼嗎?黃族的後起之秀,三閭大夫屈原的弟子黃歇想聘你為婦,太子為媒,大王也有允准之意。可姝偏又喜歡你,要你跟著她陪嫁,我正為難呢,難得你自己主意拿得正,一定要跟隨著姝去秦國,雖不枉姝待你一番情意,可卻不是辜負這黃歇了嗎?」

羋月怔住,顫抖著轉頭看著楚威後手中的竹簡,勉強鎮定心神,終究話語中還是聲音微顫:「黃歇求婚,大王也有允准之意?」

楚威後惡意地笑道:「可不是嗎?」

羋月握緊拳頭,漸漸平息了顫抖,輕歎道:「可這件事,終究還是要落到母后手裡作主吧。」

楚威後道:「是啊,你一向聰明,你說說看,這黃歇的求婚,我應該如何答覆?」

羋月看著楚威後,忽然笑了:「民間有許多故事,兒臣聽過一則,說是一種善能捕鼠的動物叫狸貓,抓到老鼠以後通常不會馬上吃了它,而是會放開它,等到老鼠以為可以逃走的時候,又把它抓住,這樣反覆逗弄多次,才會把老鼠吃掉。母后一定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對嗎?」

楚威後看著她,也撫掌笑了:「唉,你當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她微笑著道:「老鼠聰不聰明,命運都在狸貓的掌握中。你既然親口向我說,要跟隨著姝當陪嫁之媵入秦,可這黃歇畢竟是太子的伴讀,太子親自保媒,大王也很欣賞他,我不能不給他這個面子,總得允准他的婚事,是不是?」

羋月似是聽出了什麼,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她試探著問道:「母后的意思是……」

楚威後冷冷地道:「你說,把你七阿姊嫁給黃歇,如何?」

羋月跌坐在地,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聽得一個破碎的聲音遲疑地道:「可是,可是茵姊不是中了邪嗎……」這是她的聲音嗎,竟連她自己都聽不出來了。

楚威後卻笑了,笑得如同操縱著人世間萬物生死的神魔,她的聲音也似飄忽而遙遠:「黃歇一個沒落子弟,賜婚公主已經是天大的恩典,難道還能夠由得他挑來揀去不成?至於七丫頭,也只是一時受驚才會生病,說不定沖沖喜,她的中邪就能好了呢!」

羋月絕望地看著楚威後得意的笑容,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旋轉,模糊。景色一時模糊一時清楚,終於漸漸變清,羋月凝神看去,但見楚威後那張充滿了惡意與戲弄的臉,仍在眼前。

羋月忽然笑了,她端端正正地向楚威後磕了一個頭,道:「多謝母后允我,隨阿姊遠嫁秦國,兒臣願意。」

楚威後的笑容微凝,忽然又笑了:「那麼,黃歇呢?」

羋月筆直跪著,道:「黃歇是黃歇,我如今連自己的主都作不得,何能替別人操心。」

楚威後看著她的臉,這張臉,與向氏這般相像,可是向氏的臉上,卻永遠也不曾出現這樣的表情。

這個小丫頭,竟是個剛毅不可奪其志的人,可惜,可惜了,終究再怎麼掙扎,也是掙扎不出注定要死亡的命運!

想到這裡,她忽然興味索然,揮了揮手道:「那你便下去備妝吧。」

羋月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楚威後看著她退出去,忽然對自己的決定有一絲的不確定起來,她低頭想了半晌,喚來了玳瑁道:「我欲要你隨姝入秦陪嫁,你可願意?」

玳瑁一驚,旋即已經明白楚威後心意。作為一個奴婢,她在楚威後身邊顯赫已至極點,然則她跟隨楚威後多年,忠心耿耿,明知道楚威後擔心愛女,豈有不效忠之理,當下毫不猶豫地應道:「威後要用奴婢,奴婢豈有不願之理!」

楚威後道:「你也知道,我其他兒女均是懂事,我自不擔心。唯有姝……」她輕歎一聲:「這孩子是讓我慣壞了,竟是一點也不曾有防人之心,我怕她此去秦國,會被人算計。她那傅姆女嵐,我原只道還中用的,誰承想她……」說到這裡,她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女嵐在羋姝私自出宮的事情上,事前不作為,事後推諉責任,頓時讓楚威後厭了她。只是礙於羋姝自幼由她撫養,不好當著羋姝未嫁前處置,心中卻是將她記了個「留用察看」的標記來。不想女嵐在已經犯錯的前提下,又讓羋姝獨自行走,以至於聽到楚威後與玳瑁密議之事,造成楚威後與羋姝母女又一場爭執,楚威後豈能再忍,便直接將女嵐逐了出去。如此一來,羋姝身邊便急需一個可信任的傅姆跟隨。

楚威後叫玳瑁選了數日,選上來的名單卻是自己都看不上。玳瑁是她最得力的心腹,本不欲派她陪嫁,但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愛女心切,便下了決心,又道:「那個向氏之女,我終究是不放心,你跟著前去,總要看著她死了,我才放心。」

玳瑁知其心意,忙道:「奴婢必會替威後了此心願。」

黃歇雖在宮外,但莒姬在宮中經營多年,消息始終不斷。他也收到了消息,得知楚威後要對羋月下毒,連忙也加緊行動,先是請了屈原為媒,再托太子橫遞上請婚之求給楚王槐,且已經托了景離等人遊說,獲得了楚王槐同意,只等著宮中下旨。不想過了數日,太子橫卻是一臉愧色來找黃歇,說了宮中旨意。

「子歇,對不住,本來父王都已經答應了,可祖母說,九姑母自請當八姑母的陪嫁之媵,她勸說半天,九姑母只是不肯改口,不願下嫁。因此為圓父王和我的面子,也為了補償於你,改由七姑母下嫁於你。」太子橫支唔半晌,終究還是把話說了出口。

黃歇頓時臉色鐵青,心中暗恨楚威後顛倒是非,惡毒已極,若不是早與莒姬商議好了退路,他當真是要當著太子橫的面翻臉了,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冷笑道:「威後當真慈愛得好,居然還勸了又勸,還肯想著補償於我。難道太子在宮中,就不曾聽說,七公主她患了□症嗎?」

太子橫亦是聽過此時,尷尬地勸道:「依孤之見,其實這樣對子歇更好,不是嗎?你得了公主下嫁的榮寵,又不用真的被公主拘束壓制,隨便把她往哪裡一放不愁衣食的,自己再納幾個喜歡的小妾,豈不更好。」雖然這樣說對於自己的姑母很不公平,但捫心自問,把個中邪的公主下嫁,這也的確是太欺負人了,只是這麼做的人是自己的祖母,他又能怎麼樣,只不過暗替好友不平罷了,他也無可奈何啊。

黃歇冷笑:「太子,我黃歇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橫的手伸出去準備安撫他,伸到半空停在那兒了,尷尬地縮回手乾笑道:「是啊,子歇,算我說錯話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黃歇冷笑道:「怎麼辦?君行令,臣行意,大不了拒旨不接,一走了之。」

太子橫急道:「子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黃歇看向太子橫,道:「太子,現在局勢穩定,我現在繼續呆在這裡,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你放心,若是太子真有事需要我效勞,黃歇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太子橫頓時有些慌了手腳,道:「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嗎?」

黃歇微微冷笑道:「天下之大,何處行不得。不過,我的確是要一走,卻未必就了之。」

他的確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要帶走魏冉,他要在秦楚交界之處,選擇一個與羋月接頭的地點。他要安排向壽進入軍營,他要托師兄弟們照顧羋戎,他要得到屈原給齊國的薦書……他要做的事是極多的。他不能急,他得一步步地來。

羋姝亦是聽到了此事,急忙來找羋月:「九妹妹,你聽說了沒有,黃歇居然向茵姊求婚。」

羋月內心只想怒吼,不,他是向我求婚,卻教你母親將羋茵塞給他了。但這話卻是不能當著羋姝的面說出來的,只冷笑道:「阿姊當真相信黃歇會向茵姊求婚。」

羋姝眨了眨眼,忽然似想到了什麼,臉一紅,有些羞答答地道:「你說,會不會是,子歇欲求婚於我,結果……因為我許配了秦王,王兄沒辦法答應於他,為了補償於他,所以將茵姊嫁給了他?」

羋月本對她心懷感激,但是再次直面了楚威後的殘忍狠毒,最終羋姝的所有善意也被這樣的絕對惡意所淹了。她心情已經是壞到了極點,見羋姝這般自作多情,忍了又忍才道:「我們均不知內情,又如何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羋姝卻越想越覺得當真如此,歎道:「怪不得當日我贈玉於他,他回我《漢廣》之詩,想來他也是知道,我與他,終究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不曾想,他竟當真也有努力過……」思想這一個美少年,竟是當真對自己動過心,努力過,卻是徒然隔江遠眺,高山仰止,還不知道如何傷心呢。自己雖然與秦王情投意合,但畢竟傷了一個美少年的心,這一顆少女心又是得意,又是愧疚,自己想像無限,竟有些癡醉了。

羋月看她如此神情,豈有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心中冷笑,口中卻道:「阿姊,你休要多想了,他本來便與你無關,你還是想想如何備嫁吧。」

羋姝重又回嗔作喜道:「正是,還要妹妹與我作參詳呢。」這邊便要拉著她與自己去方府挑選楚威後為她備下的陪嫁之物。

方府乃是楚宮藏寶庫之名,中有楚國數百年的積累。但見高大的鐵門緩緩推開,內府令引著羋姝和羋月走進庫房。

庫房左邊的牆上都是一排排架子,放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右邊則是一個個鎖著門的櫃子。內府令掏出鑰匙遞給一名內侍,令其一一打開櫃子,另一個內侍捧著竹冊,一一核對。

內府令慇勤介紹著,左邊是兵器庫,那各種架子上擺著的都是歷任大王收藏著的寶刀兵器;右邊是珍庫,那一個個櫃子裡卻是各種玉石珠寶,列國之中數楚國的荊山玉和秦國的藍田玉最為上乘,但楚國的黃金之多,金飾之美,又是秦國所不能及。

羋姝坐在上首,看著內府令指揮內侍們,按照竹冊上的記錄邊核對邊流水地將一盒盒珠寶器皿送上來介紹。

首先自然是諸般常規的青銅器皿,各種禮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羋姊只略略看過,便打發了去。

其後就是諸般首飾,楚國數百年王業,吞國滅邦無數,且荊山有玉、臨海有珠、又富有銅山,這庫中珍藏,只怕是列國也難有比肩的。

莫說那無數美玉只在羋姝面前一捧而過,珍珠斗量、寶石成山,珠光寶光,映得人睜不開眼去。

羋月看著那些寶物件件生輝,只是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無心坐在那裡和羋姝一起挑選,尋了個借口便站起來慢慢走動,不知不覺走到兵器架邊。

羋月順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劍,抽出來只見寒光凌凌,見上面兩個小字「干將」不由地念出聲來,她身後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內侍跟隨侍候著,見狀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干將』劍,旁邊那把就是『莫邪』劍。據說是先莊王的時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干將鑄劍,干將卻無法將這五金之精鎔化,干將之妻莫邪為助夫婿鑄劍而跳入鑄劍爐中,於是鑄成這兩把劍,劍成之日干將自刎而殉妻,因此這兩把劍,雄名干將,雌名莫邪。先莊王得此雙劍,終成霸業。」

羋月看著手中雙劍,心中不禁暗歎,王圖霸業便又如何,千百年後,或許世人已經不記得莊王,但是此劍永留於世,這干將莫邪的愛情,才會永留於世。天下名劍雖多,卻唯有干將莫邪之名最盛,這皆因為有這一段情之所鍾,生死與共的感人之情罷了。她轉頭看著羋姝被簇擁於珠寶堆中,她將會成為一國之母,可是自己卻將嫁與黃歇。或者她的富貴勝過自己,但是自己與黃歇的幸福,卻是一定會勝過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夠脫離了這裡,脫離了這個困局,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就將結束。

見羋月放下干將,小內侍忙引著她到了前面,又介紹道:「公主,那是穿楊弓,是當年神射手養由基用過的弓箭,旁邊那個是七層弓,是與養由基齊名的潘黨所用之弓……」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小內侍見她對弓箭不感興趣,便以為她只喜歡名劍,忙又引著她去了劍架處,繼續介紹道:「公主,這是越國大匠歐治子所鑄的龍淵劍,當日風鬍子前去越國尋訪歐治子,鑄了三把劍,一名工布、一名龍淵、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劍在大王身上佩著呢,所以這裡存的是工布和龍淵。」

這些曠世名劍,若到了外頭,當叫舉世皆狂,但於這平府之內,不過又是楚國的一件私藏罷了。羋月走過,卻看到兩處劍架擺設有些不同,當下又拿起一把劍,卻見上面的篆字與楚國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詳半晌,估摸著字形念著道:「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小內侍欲介紹道:「公主,這是……」

羋月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這是越王勾踐之劍。」

小內侍陪笑道:「公主好見識,這越王勾踐劍旁邊,就是吳王夫差劍。」

羋月一手持著勾踐劍,一手拿起夫差劍,念著上面的字道:「『攻吳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劍。她手握著雙劍,想著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昔日的兩個霸主,頓一頓足便能夠叫列國震動。但如今身死國滅,曾經用過的佩劍卻落入此間。她看著自己左手持夫差劍,右手持勾踐劍,閉目心中默禱,劍器有靈,當能佑她倚著兩位霸主之氣,破此之困局。

禱完,她睜開眼睛,雙手朝著前方架子輕輕一劈,便見這架子劈成三截,眼見那架子轟倒,小內侍險些哭了出來,羋月卻是心情大好,將兩把劍掛了回去,轉頭回了羋姝處。

羋姝雖說是來挑選嫁妝的,但公主一應有的各式青銅器、玉器、珠寶等皆已經由內小臣擇定,楚威後又添加了許多,實不用她親自操心。她來,不過是挑些自己喜歡的小物件罷了。

方府的珍藏雖然驚人,但羋姝從小是見慣這些的,這些東西在別人眼中再珍奇,於她來說亦只是平平,只挑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此時見羋月回來了,便招手令她來看自己方才挑出來的東西。

羋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隨心所欲的小物件罷了,那一對的青玉羽觴的雲雷紋別緻些;這一套犀角杯是別國所無的;再挑了一套與和氏璧同一塊玉料所制的玉組佩,一顆據說只比隋侯珠略遜的夜明珠,又有據說是從極西之地來的蜻蜓眼串珠,還有金銀銅鐵犀玉琉錯八種質材做成八組帶鉤等等。

挑完了以後,諸人便回了高唐台,羋姝便呼今日累著了,羋月見她如此,便主動對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選書目,阿姊可有設想?」

平府便是楚宮的藏書庫,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寶器物,不過是身外之物,但一個國家的傳承、文化、歷史,卻是自它的藏書中來。楚國立國甚久,中間也經歷無數波折,甚至數番遷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難的時候珠寶可以不帶,這書簡是不能不帶的。

楚國與秦國雖然都是五國眼中的蠻夷,但楚國畢竟歷史悠久,數百年來能人才俊無數,滅國甚多,這些書簡禮器自是遠勝秦國。她要嫁與一國之君,這嫁妝中珍寶珠玉都是尋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卻是禮器和書簡。

只是這書簡禮器的準備,原是最繁瑣不過,羋姝一聽,便捂著頭呼道:「還要挑書啊,嗯,我頭疼,我不去了。」

羋月微笑道:「那阿姊讓誰去挑呢?」

羋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羋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選吧。」

羋月微一猶豫,羋姝見狀,忙許了許多好處,硬是賴著要她替自己去挑書,羋月正中下懷,假意推辭幾句,便答應了。

她既然準備此番離開,再不回來,要與黃歇遠走天涯,那麼她自然也要為自己準備一份嫁妝——羋姝的嫁妝是方府的珍寶,羋月給自己備的嫁妝,卻是楚宮藏書庫「平府」內的藏書。

羋月得了羋姝的話,便來到平府,對內宰道:「大王這次賜百卷書簡給阿姊作為嫁妝,內宰列出的書目卻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親自來挑選。」

這平府的內宰自恃主管書籍,便有些傲氣,聽了此言雖然態度上仍算恭敬,但話語中卻含著骨頭,笑道:「九公主容稟,小臣這些書籍是知道給兩位公主作陪嫁之用,豈敢慢怠。只是兩位公主有所不知,書籍乃國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國都是孤本,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給公主陪嫁之用的書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這一陪嫁走,咱們楚國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嗎?只是……唉小臣這些年一直在稟報,這平府之中的竹簡已經多年沒有大整理了,許多書簡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錄銘刻出來的典籍自然就不夠齊全。這臨時哪裡找得出來這麼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當時的書籍,多為竹簡,甚至還有更遠的石器、銅器、鐵鼎上刻的銘文,且竹簡大部份還是刀刻,自然不如後世這般可以複製,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書籍雖多,但是卻不好將屬於楚國的孤本讓公主當嫁妝送出去。且這內宰還有些泥古不化,認為要收存入庫傳之後世的竹簡,必須要用刀刻方能夠保存長久,墨寫的書卷,遇水變糊,實不堪長久存放。這樣一來,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羋月反問道:「平府之中的典籍無人抄錄銘刻,豈不是你內宰的過失,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現在倒來哭窮。」

見羋月這樣一問,內宰便露出一副苦相來:「公主,臣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錄副本的事沒有人做,有些陳年的書卷編繩脫落、字跡模糊,近年來的書簡無人採集徵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時候得到的書卷到現在也沒來得及整理入冊……」

羋月詫異地問:「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何無人整理?」

內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這些書簡十分珍貴,若無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編修,召集士子們抄錄備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雜役,怎麼敢動這些典籍啊。」

羋月聞言,心中已經明白,當時士人習六藝,於內管轄封地、於外征戰殺伐、於上輔佐君王、於下臨民撫政,並不似後世那樣職能清楚,文臣分轄。楚威王晚年征戰甚多,楚王槐繼位後昭陽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對於整理平府書籍這種事的關注就少了。

她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卻不會應和那內宰,便道:「雖是如此,但我卻不信,連點稍齊整的抄本書目也整理不出來,想是你們偷懶的緣故。所以阿姊讓我來看看,我既來了,便要親自看一番才是。」

那內宰無奈,只得引著羋月在平府裡頭一一看著,自己親自引道介紹:「九公主,這一排是吳國的史籍,這是越國的史籍,這是孫子兵法全卷……」

羋月駐足,詫異地問道:「孫子兵法?」此時列國征戰,好的兵法常是國之重器,她只道兵法這種東西應該是國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宮中書庫竟也有?

內宰忙解釋道:「是,這可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孫子兵法,當年孫武在吳國練兵,並著此兵法,被吳王闔閭收藏於吳宮。後來孫武離開吳國,有些斷簡殘篇倒流於外間,可這全套卻只在吳宮之中。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這套孫子兵法又入了越國,直到先王滅越,才又收入宮中。先王時曾經叫人刻錄一套收在書房,這套原籍便還存在平府。」

羋月心潮激盪,這套書籍,實是比任何嫁妝都來得有用得多。當下拿起一卷孫子兵法,翻開竹簡輕輕念著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看到這裡,她的嘴角出了一絲笑容,她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了。

當下羋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書簡,說是要拿去給八公主看,那內宰苦著一張臉心中不願,怎奈八公主得寵,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麼,還能怎麼辦?卻只咬死了孤本是斷斷不可作為嫁妝帶到秦國去的,否則他便要一頭撞死。

羋月只得列了清單給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錄副本,那內宰只得允了。

他卻不知,夜深人靜,羋月便已經悄悄把許多孤本抄錄下來了。

她與黃歇,將來是要去列國的,手中的知識越多,立足的本錢才越多。

黃歇同他說,他們首先會去齊國,齊國人才鼎盛,那裡有稷下學宮,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鄒衍、淳於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等人都在那裡,有上千人在那裡講學論術。

孤燈上,羋月抄寫著書卷,然而她並不孤單,在她抄著書卷的時候,她想像著彷彿旁邊就坐著黃歇,在對她神彩飛揚地說:「皎皎,我們先去齊國,那裡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結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齊國呆厭了,我們就去遊歷天下。去泰山、嵩山、恆山、華山、衡山,看遍五嶽;我聽說燕國以北,有終年積雪長白之山;崑崙以西,有西王母之國是仙人所居地;我還聽說東海之上,有蓬萊仙山……我們要踏遍山川河岳,看盡世間美景……」

羋月擱筆,輕撫著腰間黃歇所贈的玉珮,想像著將來兩人共游天下,看盡世間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到了羋姝出嫁的時候了。

這一日,楚國宗廟大殿外,楚威後、楚王槐率群臣為羋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萬水,從此再無歸期。不管在楚宮是如何地嬌生慣養,是如何地榮寵無憂,嫁出去之後,羋姝便是秦人之婦,她在他鄉的生死榮辱,都只能憑著她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將羽翼伸到千萬里之外,為她庇護。

羋月穿著大紅繡紋的嫁衣,長跪拜別。楚威後抱住羋姝,痛哭失聲。

在羋姝的身後,羋月穿著紫色宮裝,跪在羋姝身後一起行禮。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羋月身後一起行禮。

羋姝行完禮,站起來,看了楚威後一眼,再回頭看看楚宮,毅然登上馬車,向著西行的方向出去。

羋月站在她的身後,沉默地跟著羋姝的腳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辭廟,卻只是羋姝別親,而她們縱有親人,在這個時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沒有給她們以空間互訴別情。

應該告別的,早就應該告別了。

就如同羋月和莒姬、羋戎,早就在數日前,已經告別。

向壽已經入了軍營,他將在軍中積累戰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羋戎將來成年分封時,成為他的輔弼。

黃歇已經將魏冉接走,此時亦已經離開黃氏家族了,他將提早離開,在秦楚交界處,等她相會。

天色將暗未暗時分,汩羅江邊停著數艘樓船,羋姝等一行人的馬車已經馳到此處。楚地山水崎嶇,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們將坐上樓船,一直沿著漢水直到襄城。

羋姝等一行人,下了馬車,進入樓船。無數樓船載著公主及媵女和嫁妝,揚帆起航。

暮色臨江,只餘最後一縷餘暉在山崗上。

山崗上,黃歇匹馬獨立,他的身前坐著魏冉,兩人遙遙地看著羋月等人上船揚帆。

船上依次亮燈,暮色升上,黃歇看了看羋月的船,轉身騎馬沒入黑暗中。

樓船一路行到漢水襄城,羋姝等人棄舟登岸,襄城副將唐遂和秦國的接親使者甘茂均已經在此等候了。

羋姝聽了唐遂自報身份,詫異地問:「襄城守將唐昧為何不來?」

唐遂聽了此言,表情有些尷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來料理。」那時候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上下級多為親屬或者舊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務,也是正常,羋姝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見了他解釋,便也點點頭作罷。

唐遂忙又介紹身邊之人:「這位是秦國的甘茂將軍,特來迎親。」

甘茂雖為武職,舉止卻是頗有士人風範,當下行禮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參見楚公主。」

羋姝見此人雖然貌似有禮,卻頗有傲態,頗有不悅,只得勉強點頭,以雅言回復道:「甘將軍有禮。」

唐遂道:「公主請至此下舟,前面行宮已經準備好請公主歇息,明日下官護送公主出關,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將軍護送公主入秦了。」

羋姝用雅言說道:「有勞甘茂將軍。」

甘茂以雅言回道:「這是外臣應盡之職。」

兩人以雅言應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羋姝心底,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秦國來迎她的人,實是缺少一種對未來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僅是她如此想,便連羋月看著甘茂,心中無端有不安之感。

當夜,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羋月獨自坐在房間裡,她拿著簪子剔了一下燈台,忽然間燈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個經歷頗多的少女,但任何一個少女,在背井離鄉剛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發現自己房間裡忽然出現這樣的異狀,也要被嚇到的。

羋月只覺得心頭一滯,手一抖,強自鎮靜下來,也不敢轉頭,只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跡象,這邊卻緩緩道:「閣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卻聽得一人的聲音緩緩地道:「你可以轉過頭來看我。」

羋月緩緩地轉過頭來,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神有些狂亂的老人,心中稍定,詫異地問:「閣下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羋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歡的九公主?」

羋月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問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認得先王?」

那人卻不回答,又問:「你母親可是姓向?」

羋月心中疑惑已極,此人似瘋非瘋,此時出現在此地,實是透著蹊蹺,當下反問道:「閣下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人卻直愣愣地道:「你不認識我?我是唐昧。」

羋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將軍?您不是襄城守將嗎,唐遂副將說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斷她的話道:「是瘋了很多年吧?」他來回走著,喃喃地道:「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瘋,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轉頭,問羋月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羋月見此人神態奇異,當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謹慎地道:「如果唐將軍想說,自然會說的。」

唐昧哈哈一笑,見羋月神情謹慎,忽然奇怪地問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我?」

羋月一怔,想了想還是答道:「曾聽夫子說過,唐將軍擅觀星象,楚國的星經就是唐將軍所著。」

唐昧歪頭看她:「就這個?」

羋月冷靜地道:「還有什麼?」

唐昧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仰首望天,長歎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點像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樣。」

羋月看著他的舉動,有些詫異,又有些害怕,她感覺到這個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此時忽然聽到他說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驚,便問道:「我出生時?星辰怎麼樣?」

唐昧搖頭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樞,殺氣沖天,月作血色,我當時真是嚇壞了。」

羋月心中一凜,退後一步,問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唐昧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當初是我夜觀天星,發現霸星生於楚宮,大王當時很高興,可哪曉得生出來卻是個女孩。大王說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當時為什麼要往西走呢,就是覺得應該往西走,現在看來是走對了,你果然往西而來,我在這裡應該是守著等你來的……」

一席話,聽得羋月先是莫名其妙,漸漸地才聽明白:「你說什麼,霸星生於楚宮,先王之所以寵愛我,是因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詫異道:「你不曉得嗎,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羋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宮中庶女雖多,為何楚威後對她格外視若眼中釘,原來此時再細細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覺得不知何處來的憤怒直衝頭頂,怒道:「原來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運悲慘,是你害得我這麼多年來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殺機和猜忌中……你為什麼要這麼多事,如果當初你什麼也不說,那麼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們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這麼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羋月說到這裡,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卻無動於衷,道:「當日大王曾問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我說,天像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就注定會是楚國之禍了……可如果你現在就要落入他國,那就會成為楚國的禍亂,所以我在猶豫,應該拿你怎麼辦?」

羋月聽到這裡,抬頭看著唐昧,只覺得心頭寒意升起。她憤怒也罷,指責也罷,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這個人的眼中,彷彿竟似微塵一般毫無價值。她在楚宮之中,見識過如楚威後、楚王槐、鄭袖這般視人命為草芥之人,但終究或為利益、或為私慾、或為意氣,似唐昧這等完全無動於衷之人,卻是從未見過。他看著她的眼神,不是看著一個人,彷彿只是一件擺設,或者一塊石頭一樣。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個人已經是個瘋子。

羋月生平遇到過許多的危險,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覺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樣讓她完全無措。這個人,比楚威王、比鄭袖、比羋茵都更讓她恐懼,任何正常的人想殺她,她都可以想辦法以言語勸解以利益相誘,可是當一個瘋子要殺你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當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經暗暗扣住了劍柄,道:「唐昧,你想怎麼樣?」

她一句「你想殺我不成」話已到嘴邊,卻嚥了下去,在瘋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這個「殺」字。

卻見唐昧歪著頭,看了看羋月,有些認真地說:「公主,你能不出楚國嗎?」他的神情很認真,認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這種萬事不在乎的態度,卻更令人心寒。

羋月緩緩退後一步,苦笑道:「唐將軍,我亦是先王之女,難道你以為我願意遠嫁異邦,願意與人為媵嗎?難道你有辦法讓威後收回成命,有辦法保我不出楚國能夠一世順遂平安?」

唐昧搖搖頭道:「我不能。」羋月方鬆了一口氣,卻見唐昧更認真地對她說:「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殺了你。」

羋月震驚拔劍道:「你、你憑什麼?」

唐昧無動於衷,手一擺:「你的劍術不行,別作無謂掙扎。」

羋月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無可理喻,恨到極處,反而什麼都不顧忌了,厲聲喝道:「唐昧,你聽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願,我的命運因你的胡說八道而磨難重重,你難道不應該向我道歉,補償於我嗎?可如今你卻還說要殺我,你以為你是誰?唐昧,你只不過是個觀星者,你也只不過是個凡人,難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當成神邸,當成日月星辰了嗎?」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羋月最後一句話,變得有一點清醒動搖,隨之又變得盲目固執,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錯生為女,難道是天道出錯了嗎?你在楚國,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會讓楚國變壞,可你要離開楚國,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當害楚。所以,你必須死。」

羋月大怒,將劍往前一刺,怒道:「你這無理可喻的瘋子,去你的狗屁楚國,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誰都可以隨便拿去。誰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羋月雖然與諸公主相比,劍術稍好,但又怎麼能夠與唐昧這等劍術大家相比,兩人交手沒幾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飛手中的劍。見唐昧一劍刺來,羋月一個翻身轉到几案後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著寒光的箭頭藉著几案的陰影而暗中瞄準了唐昧。

唐昧執劍一步步走向羋月,殺機瀰漫。

羋月扣緊了弩弓,就要朝著唐昧發射。然則,心頭卻是一片絕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於這個瘋子手中了嗎?

她這麼多年來在高唐台的忍辱負重又是為了什麼?她與黃歇的白頭之約,就這麼完了嗎?她的母親莒姬、她的弟弟羋戎、魏冉,又將怎麼辦?

不,她不能死,不管對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以神祇自命的瘋子,她都不會輕易向命運認輸的。

忽然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擋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驚,轉頭喝道:「是什麼人?」

那人卻已經沒有聲音。唐昧卻想著他方纔之言,竟似是針對他的舉動而來,難道對方竟是嘲笑他的行為是螳臂擋車?他狐疑地看看羋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對,當下也顧不得殺羋月,猛地踢開窗子躍出,在黑暗中追著聲音而去。

羋月站起來,她聽出了對方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見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再看著唐昧遠去的背影,一咬牙撥起插在板壁上的劍,也躍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見唐昧躍過城守會後院矮小的圍牆,追向後山。

羋月緊緊跟隨,也躍過圍牆,追向後山。

唐昧追到後山,但見一個老人負手而立。

唐昧持劍緩緩走近,道:「閣下是誰?方纔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問:「你方纔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為楚國絕此後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問道:「敢問閣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閣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觀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殺人改天命,與螳螂以臂當車相比,不知道哪一個更荒唐?閣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閣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傷及無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當行征伐,若離楚必當害楚。事關楚國國運,為了楚國,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當車也要試一試,哪怕是傷及無辜卻也顧不得了。」

羋月已經追到了唐昧身後,聽到這句話,忙警惕地舉劍衛住自己。

那老人蒼涼一笑:「楚國國運,是繫於弱質女流之身,還是繫於宮中大王,廟堂諸公?宗族霸朝、新政難推、王令不行、反覆無常、失信於五國、示弱於鄙秦、士卒之疲憊、農人之失耕,這種種現狀必遭他國的覬覦侵伐,有無霸星有何區別?閣下身為襄城守將,不思安守職責,而每天沉緬於星象之術。從武關到上庸到襄城,這些年來征伐不斷,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從你襄城就可見滿目蒼夷,你還有何面目說為了楚國,為了先王?」

唐昧聽了此言,不由一怔。他這些年來,只醉心星象,雖然明知道自己亦不過一介凡人,然則在他的心中,卻是自以為窮通天理,早將身邊之事,視為觸蠻之爭,不屑一顧,此時聽得老人之言,怔在當地,思來想來,竟是將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覺間神情已陷入混亂。

羋月見他神情有些狂亂,心想機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閣下十六年前,就不應該妄測天命,洩露天機,以至於陰陽淆亂,先王早亡;今上本不應繼位而繼位,楚國山河失主,星辰顛倒,難道閣下就沒有看到嗎?以凡人妄洩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閣下神智錯亂,七瘋三醒,難道還不醒悟嗎?」她雖於此前並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後果,然而善於機變,從唐昧的話中抓到些許蛛絲馬跡,便牽連起來,趁機對唐昧發起會心一擊。

唐昧不聽此言猶可,聽了她這一番言話,恰中自己十餘年來的心事,神情頓時顯得瘋狂起來,喃喃地道:「我是妄測天命、洩露天機?所以才會陰陽淆亂,星辰顛倒?我七瘋三醒,那我現在是瘋著,還是醒著?」

羋月見他心神已亂,抓緊此時機會又厲聲道:「你以為你在醒著,其實你已經瘋了;人只有在發瘋的時候,才會認為自己凌駕於星辰之上……唐昧,你瘋了,你早就瘋了……」

唐昧喃喃地:「我瘋了,我早就瘋了?我瘋了,我早就瘋了……」他神情狂亂,手中的劍亦是亂揮亂舞:「不,我沒瘋,我沒錯……我瘋了,我一直是錯的……」

那老人見唐昧神情狂亂,忽然暴喝一聲:「唐昧,你還不醒來!」

唐昧整個人一震,手中的劍落地,忽然怔在那兒,一動不動。

羋月抓緊了手中的劍。

卻見唐昧整個人搖了一搖,噴出一口鮮血來,忽然間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瘋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錯,不錯,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瘋了。對你一個小女子耿耿於懷,卻忘記楚國山河,我是瘋了……此時我是瘋狂中的清醒,還是清醒中的瘋狂?我不過一介星象之士,見星辰變化而記錄言說,是我的職責。我是楚國守將,保疆衛土是我的職責,咄,我同你一個小丫頭為難作甚,瘋了,傻了,執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歸來兮!」他整個人在這忽然狂亂之極以後,卻反而恢復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羋月,忽然轉頭就走。

羋月鬆了一口氣,見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見,才轉頭看著那老人,驚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嗎?」

這個老人,便是她當年在漆園所見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莊子。多年不見,此時相見,羋月自有幾分驚喜。

那老人卻轉身就走。

羋月急忙邊追邊呼:「老伯,你別走,我問你,你是不是莊子?當年我入宮的時候你告訴我三個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處於窮途末路之間,您教教我,應該怎麼做?」

那老人頭也不回,遠遠地道:「窮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沒有窮途,你的絕境尚未到來。你能片言讓唐昧消了殺機,亦能脫難於他日,何必多憂。」

羋月繼續追著急問:「難道老伯您知道我來日有難,那我當何以脫難?」

那老人歎息:「難由你興,難由你滅,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水無常形,居方則方,居圓則圓;因地而制流,在上為池,在下為淵。」

羋月不解其意,眼見那老人越走越遠,急忙問出一個久藏心中的問題:「老伯,什麼是鯤鵬,我怎麼才能像鯤鵬那樣得到自由?」

那老人頭也不回,越走越遠,聲音遠遠傳來:「池魚難為鯤,燕雀難為鵬……鵬之徒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羋月一直追著,卻越追越遠,直至不見。

她站在後山,但見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間唯有自己一人獨立,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到底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路,應該向何方而去。

夜風甚涼,她怔怔地立了一會兒,還未想明白,便打了個寒戰,又打了個噴嚏,忽然失笑:「我站在這裡想做什麼,橫豎,有的是時間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來,還不曉得是否驚動了人了,想了想,還是提劍迅速回返,躍過牆頭,回到自己房中。此時危險已過,心底一鬆,倒在榻上,還不及想些什麼,就睡了過去。

次日,羋月醒來,細看房間內的場景,猶有打鬥的痕跡,然則太陽照在身上,竟不覺一時精神恍惚起來。回想起昨夜情景,卻似夢境一般,不知道唐昧、莊子,到底是當真出現在自己的現實之中,還是夢中。

她看著室內的劍痕,呆呆地想著,忽然間卻有人敲門,羋月一驚,問道:「是誰?」

卻聽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羋月收回心神,忙站起來,讓侍女服侍著洗漱更衣用膳,依時出門。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別之人,仍然還是唐遂,羋月故意問他:「不知唐將軍何在?」

唐遂卻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勢甚重,竟至不起,還望公主恕罪。」

羋月方想再問,便聽得羋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車,來不及了。」

羋月只得收拾心神,隨著大家一起登車行路。

羋姝一行的馬車車隊拉成綿延不絕的長龍,在周道上行馳著。所謂周道,便是列國之間最寬廣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則是打著「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時間長了,這些道路一併稱為周道。

車隊一路行來,但見道路兩邊阡陌縱橫,只是農人甚少,明顯可見拋荒得厲害,一路行過,偶見只有零零星星衣著破舊面有菜色的農人還在努力搶耕著。想來這秦楚邊境,連年交戰,實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馬車停了下來,羋姝等人停下馬車,依次下車。

唐遂率楚國臣子們向羋姝行禮道:「此處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請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順風。」

羋姝便率眾女在巫師引導下朝東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別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長,願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羋姝行禮完畢,站起身來。眾女也隨她一起站起來。

羋月卻沒有跟著起來,她從懷中取出絹帕鋪在地上,捧起幾捧黃土,放在絹帕上,又將絹帕包好,放入袖中,這才站起來。

羋姝詫異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羋月垂首道:「此番去國離鄉,我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返故國,捧一把故國之土帶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羋姝見她如此,也不禁傷感,強笑道:「天下的土哪裡不是一樣。」

羋月搖頭歎道:「不,家鄉的土,是不一樣的。」

羋姝也不爭辨,諸人上登上馬車,在甘茂的護送下越過秦楚界碑向前馳去。

唐遂等拱手遙看著車隊離去。

遠遠,一個人站在城頭,看著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不禁長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