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城池之間,是一望無垠的荒郊。
一隊黑衣鐵騎肅殺中帶著血腥之氣馳過荒野,令人膽寒。
鐵騎後是長長的車隊,在顛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馳,帶起陣陣風沙,吹得人一頭一臉,儘是黃土。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這旋風般的鐵騎,慢慢變成了蜿蜒蠕動的長蟲。
甘茂緊皺著眉頭,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讀經史,經樗裡疾所薦於秦王,他為人自負,文武兼備,入秦之後便欲建國立業,一心欲以商君為榜樣。不料正欲大幹一場之時,卻被派來做迎接楚公主這類的雜事。他本已經不甚耐煩了,偏生楚國這位嬌公主,一路常生種種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滿。
他疾馳甚遠,又只得撥馬回轉,沿著這長長的隊伍,從隊首騎到隊尾,巡邏著、威壓著。
走在隊尾的楚國奴隸和宦官們,聽見他的鐵蹄之聲,都心驚膽寒,顧不得腳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甘茂沉著臉,來回巡邏著,心中的不耐越來越大,猶如過於乾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點燃。
恰恰在此時,有人上來作了這個火把。
「甘將軍,甘將軍--」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隊伍前方傳來,甘茂聽到這個聲音便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麼,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馬,待得對方馳近,才冷冷地回頭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國下大夫班進亦是出自羋姓分支,此番便是隨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氣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見對方目似冷電,心中也不禁一凜,想到此來的任務,也只得硬著頭皮陪笑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歇息一下。」
甘茂的臉頓時鐵青,沉聲道:「不行。」說著便撥轉馬頭,直向前行。
可憐班進這幾日在兩邊傳話,已經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這話還沒有說完,見甘茂已經翻臉,那馬騎行之時還帶起一陣塵沙,嗆得他咳嗽不止。
無奈他受了命令而來,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卻不能這麼去回復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勸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聲,並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卻見前面的馬車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來。這輛馬車一停下,便帶動後面的行列也陸續停下,眼色這隊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馳向到了首輛停下的馬車前面,卻見宮娥內侍圍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頭的視線。他又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才勉強見那馬車停下,一個女子將頭探出車門,似在嘔吐,兩邊侍女撫胸的撫胸,遞水的遞水,累贅無比。
見甘茂馳近,侍女們才讓出一點縫隙來,甘茂厲聲道:「為何忽然停車?」
便見一個傅姆模樣的人道:「公主難受,不停車,難道教公主吐在車上嗎?」
甘茂看了這傅姆一眼,眼中殺氣盡顯,直激得對方將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嚥了下來。
甘茂忍了忍,才盡量克制住怒火,硬梆梆地道:「公主,太廟已經定下吉時,我們行程緊迫,我知道兩位出身嬌貴,但每日遲出早歇,屢停屢歇,中間又生種種事情,照這樣的速度,怕是會延誤婚期,對公主也是不利。」
羋姝此時正吐得天暈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來,只是沒有力氣理會於他,此刻聽到如此無禮,勉強抬起頭來正想說話,才說得一個:「你……」不知何處忽然風沙刮來,便嗆到羋姝的口中,氣得她只狂咳聲聲,無暇再說。
見羋姝如此,甘茂已經沉聲道:「公主既已經吐完了,那便走吧。」說著撥馬要轉頭而去。
羋姝只得勉強道:「等一等……」
羋月看不過去,道:「甘將軍……」
甘茂見是她開口,冷哼一聲,沒有再動。
羋月以袖掩住半邊臉,擋住這漫天風沙,才能夠勉強開口道:「甘將軍,休要無禮。秦王以禮聘楚,楚國以禮送嫁,將軍身為秦臣,當以禮護送。阿姊難以承受車馬顛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將軍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護之責即可,並非押送犯人?何時行,何時止,當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與將軍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國君之命,按期到達。我秦人律令,違期當斬。太廟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護送,當按期到達。」
他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實在是已經忍得夠了。
頭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軍隊早早起來準備上路,誰知道楚人同他說,他們的公主昨日自樓船下來,不能適應,要先在襄城歇息調養。
第二日,公主即將離鄉,心情悲傷,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終於可以起程了,誰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煩了,親去行宮,才聽說公主才剛剛起身,他站在門外,但見侍女一連串的進進出出,梳洗完畢,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馬車起駕,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妝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長長的隊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經停了三五次,說是公主不堪馬車顛簸、將膳食都嘔了出來,於是又要停下,淨面,飲湯,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來安營休息,此時離襄城不過十幾里,站在那兒還能夠看得到襄城的城樓。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親去楚公主營帳,催請早些動身,免得今日還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請,楚公主勉強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數里,隊伍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再催問,卻說是陪嫁的宮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經走不動了,個個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當時就要拿鞭子抽下去,無奈對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無權說打說殺。當下強忍怒氣先安營休息,當日便讓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馬車來,第三日將這些宮婢女奴們都拉到馬車上,強行提速前行。中間楚公主或要停下嘔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隊兵士刀槍出鞘,來回巡邏,威嚇著那些奴隸內侍隨扈們不敢停歇,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營。
那些女奴宮婢們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馬車上,坐不能坐臥不能臥,只吐了一路,到安營的時候個個軟倒都起不來了,那些奴隸隨從,個個也是走得腳底起泡,到安營紮寨時,竟沒幾個能夠站起來服侍貴女們了。
結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裝起發了,楚營這邊,竟是什麼都沒有動,一個個統統不肯出營了。無奈甘茂和班進數番交涉,直至過了正午,這才慢慢地起動。
如此走了十餘日,走的路程竟還不如甘茂素日兩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卻是無可奈何,時間一長,那些楚國隨侍連他的威嚇也不放在眼中,逕自不理。
甘茂當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國送嫁隊伍到咸陽,說是三月之後成婚,他自咸陽到了襄城,才不過十餘日,還只道回程也不過十餘日,便可交差了。誰想到楚國公主嫁妝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囉囉嗦嗦,隊伍延展開來,竟是如此麻煩。
偏楚人還是如此日日生事,實在叫他這沙場浴血的戰將忍了又忍,從頭再忍,忍得內心真是嘔血無數回。
但於楚國這邊而言,卻也滿腹怨言。莫說是羋姝羋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貴女們,對於這樣顛簸的路程難以承受,便是那些內侍宮奴們,乃至做粗活的奴隸們,在楚國雖然身份卑賤,但多年下來,只做些宮中事務,從來不曾這麼長途跋涉過。且奴隸微賤,無襪無履只能赤腳行路,在楚國踩著軟泥行走也罷了,走在這西北的風沙中,這腳竟是還不能適應,都走出一腳的血來。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煩,楚人亦是極恨這殺神般的秦將,如此磋磨矛盾日積月累,竟是越來越深。
羋姝見羋月差點要與甘茂發生爭執,只得抬手虛弱無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將軍,我還能堅持,我們繼續走吧!」
羋月哼了一聲,扶起羋姝坐回車裡,用力摔下簾子。
甘茂氣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打個響鞭,這才牽馬轉頭發號施令道:「繼續前行!」
馬車在顛簸中又繼續前行。羋月扶著羋姝躺回馬車內,馬車的顛簸讓羋姝皺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還覺得殘留著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來。
玳瑁比羋姝竟還不能適應,早已經吐得七暈八素,剛才勉強與甘茂對話之後,又被拉上車,此時竟是整個人都癱在馬車上。
羋月只得拿著皮囊給羋姝餵水,羋姝勉強喝了口水,就因顛簸得厲害,唯恐再嘔了出去,揮揮手表示不要喝了。
羋月勸道:「阿姊,你這樣下去不行,入秦幾天了,您不是吃不下東西,就是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若是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羋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吐得苦膽都要吐光了,這幾日的確是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什麼都是一股苦膽味。
苦味,這是她入秦之後,嘗到的第一種味道。
剛開始,她以為她的新婦之路,會是甜的。
那個人,她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是甜絲絲的,一想到要和他相會,要和他永遠成為夫妻的時候,她幻想她去咸陽的旅途,應該是甜蜜蜜的。
雖然也會有鹹,也會有澀,那辭宮離別的眼淚是鹹的,那慈母遙送的身影,是澀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樓船,一路行進,頭幾天,也是吐得很,暈船,思親,差點病了。可是畢竟樓船很大也很穩當,諸事皆備,一切飲食依舊如同在楚宮一樣,她慢慢地適應了。
她坐在樓船上,看著兩邊青山綠水,滿目風光,那是她之前這十幾年的成長歲月中未曾見過的景致,楚國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國的山與水,也會一樣美的。
坐了一個多月的船以後,她是急盼著能夠早日到岸,早日腳踏實地,樓船再好,坐多了總會暈的,朝也搖,暮也搖的,她實在是希望,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一路上玳瑁總在勸,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營帳,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遊覽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著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軍將來相迎,她似乎從這些秦軍後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著他們,心中就格外感覺親切起來。
在襄城頭一晚,她失眠了,原來在船上搖了一個多月,她竟是從不習慣到習慣了,躺到了平實的大地上,沒有這種搖籃裡似的感覺,她竟是睡不著了。
睡不著的時候,輾轉反側,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這是她在楚國的最後一站了,無名的傷感湧上來,想起十幾年來的無憂歲月,想起母親,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種畏懼和情怯,讓她只想永遠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覆,次日她自然是起不來了。這樣的她,自然是不能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還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幾天,只是她聽說甘茂催了數次,推及這種焦慮,想著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著自己的到來吧。
想到這裡,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勇氣,支持著她擺脫離家的恐懼,擺脫思親的憂慮,讓她勇敢地踏出前進的這一步來。
然而這一步踏出之後,她就後悔了。她從來不曾想到,走一趟遠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宮多年,最遠路程也不過或是行獵西郊,或是游春東郭,只須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擁下,坐在馬車上緩緩前行,順便觀賞一下兩邊的風景,到日中便到,然後或紮營或住進行宮,遊玩十餘日,便再起身回宮。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後,接下來的路程是要坐馬車的,但她對此的估計只是「可能會比西郊行獵略辛苦些」,卻沒有想到,迎面會是這樣漫天的風沙,這樣叫人苦膽都要吐出來的顛簸,這種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馬車又在顛簸前行,不知道車輪是遇到了石子還是什麼,整個馬車劇烈地跳了一下,顛得玳瑁整個人從左邊甩到了右邊,顛得羋月從坐著仰倒在席上,更是顛得羋姝一頭撞到了車壁上,頓時捂著頭,痛得叫了一聲。
玳瑁連忙上前抱住羋姝,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公主,我的公主,您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啊!」
羋姝的眼淚也不禁流了下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強撐,一直強忍,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來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貼,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間,所有的盔甲彷彿都崩潰了,積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腦兒湧了下來,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著頭,撲在玳瑁的懷中哭了起來:「傅姆,我難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團了,撫著羋姝的頭,眼淚掉得比羋姝還厲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這是委屈您了。這些該死的秦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們。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這哪是迎王后,這簡直是折磨人啊。」
羋姝愈發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風沙滿天、西風淒涼,稍一露頭,就身上頭上嘴裡全是沙子。這一路上連個逆旅驛館都沒有,晚上只能住營帳。一天馬車坐下來,她身上的汗、嘔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頭一天晚上安營,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報卻是今天走得太慢,紮營的地方離水源地太遠,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個渴,至於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強湊了些水燒開,也只能淺淺的抹一把,更換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馬車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還未開吃,甘茂就來催行,午膳根本沒有,那年頭除了公卿貴人,一般人只吃兩頓。甘茂沒這個意識,他也不認為需要為了一頓「午膳」而停下來,交涉無用,羋姝與眾女只得在車上飲些冷水,吃些糕點。怎奈吃下來的這點冷食,也在馬車顛簸中吐了出來。
如此數日,羋姝便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無比。
與羋姝相反,羋月卻表現出了極強悍的生命力,羋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羋姝要吐出來的時候,她能夠掩著自己的嘴,強迫自己把嘔吐之意嚥下。
甘茂行為無禮的時候,她要出面駁斥;羋姝使性子的時候,還得她出面打圓場。便是本對她不懷好意的玳瑁,因為久長楚宮。雖然擅長勾心鬥角是,但這種旅途顛簸竟是比羋姝還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對甘茂這種充滿了血腥殺氣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厲害的唇舌,也是膽寒畏怯的,有時候勉強說幾句,被甘茂一瞪,卻是嚇得縮了回來。所以許多事情上,還是推了羋月出面應對。
見羋姝和玳瑁兩人哭了半日,羋月才遞過帕子來,道:「阿姊,先擦擦淚,再撐幾日吧,我昨天安營的時候打聽過了,照我們這樣的行程,再過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進了上庸城,多歇息幾天,也可讓女醫摯為阿姊調養一下身子。
羋姝接過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兒,他怎麼不管我,任由一個臣子欺辱於我。」
羋月道:「阿姊剛才就應該斥責那甘茂,畢竟您才是王后。」
羋姝膽怯地道:「我、我不敢,那個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聞到了血腥氣。」說著又要哭起來。
羋月只得哄著道:「好了好了,我們就要到了,進了上庸城就好過了。」過了上庸城,就馬上會到武關城了,到了武關,她的行程也應該結束了吧。
黃歇與她相約武關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帶在身邊,只要到了武關城,他們三個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了。
耳邊猶聽得羋姝還在哭泣道:「我想見大王,大王怎麼不來接我……」
羋月看著羋姝,此刻兩人快要永遠分開了,她素日的嬌生慣養蠻橫無禮,都不再是缺點,這些年來因為她的母兄所為而對她暗暗懷恨的心思,此時也都沒有了。想起來了倒是她這些年來對自己雖有居高臨下,但不乏關照;想起來她少女懷春遠嫁秦國要受的這番艱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後要對自己下毒的保護之情……一剎那間,對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憐惜之情。
她伸手撫了撫羋姝,安慰道:「進了上庸城,就是武關,過了武關,就離咸陽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陽,就能見到大王了,到時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補償了。」
玳瑁聽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羋月一眼,欲言又止。
羋姝彷彿得了安慰,臉色漸漸緩了過來,道:「是啊,這種行路之苦,我這輩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夠了。我真羨慕妹妹你,頭兩天我什麼都吃不下去,那種粗礪的食物就著水囊裡的水,你怎麼能嚥得下去。」
羋月道:「嚥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體力,不吃哪來的力氣坐車呢?」不往前走,又怎麼能夠見到黃歇呢。
羋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嚥不下,就是死拼著咽幾口下來,也是直往上湧。」
羋月道:「阿姊再熬幾天,再熬幾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羋姝彷彿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安靜了下來。
終於,車隊進入了上庸城。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上庸城的城門,驚喜地轉頭對羋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更加蒼白憔悴,她躺在車內勉強笑了一下,聲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門與衛士交接以後,撥轉馬頭馳到羋姝的馬車邊,正見羋月掀簾向外,他站在一邊,冷眼向內看了一看,一言不發轉頭就走。
羋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門,喃喃地道:「終於到了……」終於到了,到秦國了,只要再過一個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結束了。
上庸城並不算大,僅有羋姝等人的馬車及侍從隨扈約一千人進入,其餘人便在城郭安塞。
羋姝等人到了驛館,這才安頓下來,但驛館並不算大,且並沒有為這麼龐大的隊伍準備的場所。
羋姝等人由侍女扶著入內之時,羋月與孟昭氏同行,便見驛館穿堂廊下,驛丞一手拿筆一手拿竹簡,站在甘茂面前認真的核對著道:「貴女六位、女御十四位、內臣六位、家眷十人,奴僕四十人,入住驛館,護衛兩伍安營驛館外,其餘人等紮營城中各處……」
這驛丞說得是秦語,羋月只聽得了「六、十四」等數字,大約猜得到他說的是人員安置之事,見羋姝已經入內,孟昭氏低聲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對將軍和未來的王后諸多為難,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羋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學藝,孟昭氏與季昭氏形影不離,倒不太出頭,不想這次跟著羋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顛八倒的,倒只有羋月和孟昭氏兩個還撐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務,都由她兩人暫時撐著。見孟昭氏這般說,羋月倒歎了口氣道:「看來商君之法果然厲害,便是在秦國的邊城都得到如此嚴厲的執行,連甘茂這種桀驁不遜的人都要遵守,果然嚴整。」
孟昭氏輕哼一聲,倒也不再說話,兩人走過穿堂,進了內院。這時候諸宮婢侍人都已經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們吩咐了。
羋月便讓孟昭氏去安頓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負責照顧羋姝,當下先令人安排,一會兒功夫,便將那間暫居之室,換成了羋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燒好了熱水,令珍珠等人服侍羋姝沐浴更衣之後,終於安頓下來,便喚來了女醫摯來為羋姝診脈。
此時玳瑁也已經沐浴畢,便來接手,羋月也乘機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頓膳食,這才回到羋姝房中,卻見廊下跪著一個侍女,玳瑁在門口正焦急地探望,見了她以後,忙喜道:「九公主來了。」說著忙站起來,親手將她扶進室內。
羋月從來未曾見過這個惡奴給過她如此真切的、慇勤的笑容,心知這般作態,必是不懷好意,當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轉而問女醫摯:「醫摯,阿姊怎麼了?」
女醫摯跪坐在羋姝身邊,羋姝昏昏沉沉地睡著,她緩緩膝行向後,站了起來,拉著兩人到了廊下,才歎了一口氣道:「八公主不甚好。」
羋月一驚:「怎麼,不就是水土不服嗎?」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時傅姆的臉色比八公主還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後,不也已經好多了嗎?」
女醫摯歎道:「是啊,本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無非是幾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幾日的米湯調理腸胃,再吃些肉糜補益身體即可。只是……」
玳瑁抹淚道:「大家用了米湯,皆是好的,可誰知八公主用了米湯,居然上吐下洩不止……」
羋月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女醫摯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麼不潔之物,這是痢症,此症最為危險,若是處理不好,就會轉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羋月便問:「那醫摯有何辦法?」
女醫摯道:「我剛才已經為八公主行針砭之術,再開了個藥方,若是連吃五天,或可緩解。」
羋月問:「藥呢?」
玳瑁道:「我已經令珍珠去抓藥了,可是,這賤婢卻無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藥抓回來。」
羋月詫異道:「這是何故。」
廊下跪著的侍女此時連忙抬頭,卻是珍珠,此時她雙目紅腫,眼中含淚,泣道:「奴婢該死,奴婢拿了藥方一出門,竟是不知東南西北,無處尋藥。這秦人講的都是些鳥語,奴婢竟是一個字也聽不懂,拿著竹簡與人看,也沒有人理會。奴婢在街上尋了半日,也不曾尋到藥鋪,奴婢不敢耽擱,只得回來稟與傅姆。是奴婢該死,誤了八公主的湯藥,求九公主治罪。」
羋月頓足道:「唉,我竟是忘記了,便是在我楚國,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說入了秦國,他們自然說的是秦語,用的是秦國之字。傅姆,咱們這些隨嫁的臣僕中,有幾個會講秦語的?」
玳瑁搖頭道:「奴婢已經問過了,只是班進他們均在城外安營,如今隨我們進來的這幾個陪臣,原在名單中也有一兩說是會秦語的,誰知竟是虛有其表,都說是泮宮就學出來的子弟,威後還特地挑了秦語的陪公主出嫁。如今問起來,竟轉口說他們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語卻只會幾句,且還與上庸的方言不通,問了幾聲,皆是如雞對鴨講。」
羋月歎息:「唉,不想我楚國宗族子弟,生就衣食榮華,竟是墮落到些。那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讓他派人替我們去為公主抓藥。」
羋月道:「那便讓陪臣們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歎道:「何曾沒有過,只是他們卻……」見了甘茂就腿軟了。
一邊是百戰之將,一邊卻是紈褲子弟。羋月心知肚明,亦是暗歎。楚國立國七百多年,羋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幾個不同的氏族來,其下更又子孫繁衍,說起來都是羋姓一脈,祖祖輩輩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過功的,子弟親族眾多,打小擠破頭要進泮宮學習,長大了擠破頭要弄個差使,能幹的固然脫穎而出,無能者也多少能夠混到一官半職。
這次隨著羋姝遠嫁秦國當陪臣,不是個有前途的差使,稍有點心氣的人不願意去,只有混不到職位的人倒是湊和著要往裡擠,所以臨了挑了半天,也就一個班進是斗班之後,略能拿得出手些,其餘多半便是湊數的了。因了楚威後要挑懂秦語的人,幾個只會背得幾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于嗟乎,不承權輿。」[注1]的傢伙便號稱懂秦語混了進來。
因上庸城較小,甘茂要將大部份奴隸和粗笨嫁妝留在城外紮營,班進料得城內應該無事,又恐城外這麼多人會生出事來,所以便將幾個能幹的陪臣皆隨著自己留在城外,恰好羋姝此時生病要抓藥,那幾個無用的傢伙,壯著膽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嚇了回來。
羋月見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歎氣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來能幹,威後也常說,諸公主當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夠是擔得起事的……」
羋月心中冷笑,楚威後和眼前這個惡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宮中被她們日日下毒,想必是以為她必會死於路上吧,想來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顛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時羋姝重病,自己獨立難支,如今還要用得著羋月之事,縱有些心中算計,也只得暫時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極和氣的笑臉來,對羋月百般討好。
羋月雖然噁心她的為人,但卻不能不顧羋姝的生死,當下取了寫在竹簡上的藥方,便轉身去尋甘茂,卻是前廳不見,後堂不見,追問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馬房。
羋月心憂羋姝病情,無奈之下,只得又尋去馬房。
但見馬房之中,甘茂精赤著上身,正在涮馬,羋月闖見,見狀連忙以袖掩面,驚呼一聲。
甘茂一路上已經見識過這小公主的伶牙俐齒和厚臉皮,他向來自負,看不起女子,卻也因此好幾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讓步。知道依著往日的慣例,他將那些內小臣趕走以後,搞不好這小女子又會來尋自己,便去了馬房,脫得上身精赤去涮馬,心道這樣必會將她嚇退,誰曉得她居然徑直進來,見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聲,裝作未看見她,逕直涮馬。
誰料想他又料錯了這膽大臉厚的小姑娘性子,羋月以袖掩面,一聲驚叫,只道甘茂必會開口,誰想甘茂卻不開口裝死,心中便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聲,這邊仍掩著臉,這邊也不客氣直接便開口道:「甘將軍,我阿姊病了,請你派個人,替我阿姊抓藥。」
甘茂見她掩了面,卻仍然這麼大喇喇地開口,便冷哼一聲道:「某是軍人,負責護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護之責。其餘事情,自然是由貴國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僕之輩,此等跑腿之事,請公主自便。」
羋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難,實是可惡,當下也毫不客氣地道:「甘將軍,我並未指望您親自跑腿,不過請你借我幾個懂楚語的秦兵去幫我買藥罷了。」
甘茂冷笑道:「你們楚國的士卒自是充當貴人的雜役慣了,可大秦的勇士,豈會充當雜役。」
羋月怒了,道:「那你給我派幾個懂楚語的秦人,不管什麼人!」
甘茂斷然拒絕,道:「沒有,你們楚國的鳥語,除了專職外務的大行人以外,沒人能懂。你要買藥,用你們楚人自己去,別支使我這邊的人。我只負責護送,不負責其他事。」
羋月頓足道:「你……你別想撇開!」
甘茂見她有放下袖子要衝上來的打算,卻也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是故意用這種無禮手段來將她嚇退,但她若當真撕下臉皮來,甘茂卻沒有這般大膽,敢與國君的媵人當真有這種衝突,連忙把馬韁繩一拉,那馬頭衝著羋月撞去,羋月驚得跳後幾步,再一轉頭,甘茂已經披上外衣,怒沖沖而去了。
羋月見他遁去,無可奈何,頓足道:「哼,你以為這樣,我便沒有辦法嘛。」
思來想去,又回了羋姝房間,卻見女醫摯道,羋姝已經有些發燒,若是不及時用藥,只以針砭之術,只能是治表不治裡。
玳瑁急了,忙沖羋月磕頭,羋月自不在乎這惡奴磕頭,可要她這般看著羋姝病死,卻也不至於這麼忍心。
思來想去,她與黃歇約定在武關城相見,她們在路上延誤了這麼久,想來黃歇必是已經到了武關。若是她們滯留上庸城,不知道黃歇和魏冉會如何擔心她們。她與楚威後及楚王槐有怨,但羋姝卻是無辜,便當為她冒一次險,救她一命,也當還她在楚宮救過自己一場,也好讓自己早早與黃歇團圓,一舉兩得,這一步總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這兒,她便拿了藥方,帶著女蘿走出驛館。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詩經·秦風·權輿》,此句是感歎沒落的權貴之弟哀歎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詩實是諷刺那些楚國沒落子弟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