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上庸城

雖是信心滿滿,可當羋月走出驛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的設想實在過於簡單。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著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們,耳中聽到的儘是怪腔怪調的秦語,竟是一句也聽不懂。

她原來還自負多少學過幾首秦風的詩,想來不至於太過困難,當下便一句句對著路人背著秦風之詩,試著與路人搭訕。不想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這幾句秦詩,若是在咸陽街頭,或者還能夠搭得上語,只是這上庸之地,與咸陽口音差了極遠。且此時市肆之人,又有幾個識字懂詩的,縱是勉強聽得清她在說一句秦語,卻又不知道其中之意來。

羋月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才有一個老者驚訝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詩:「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之後,回了一句:「『交交黃鳥,止於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女士念此詩,卻是何意?」[注1]

女士之稱,古已有之,謂士人之女,便如稱諸侯之子為公子,諸侯女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著打扮,亦與市肆之人不同,雖然衣非錦繡,卻也佩劍戴冠,文質彬彬,想來雖不甚富貴,卻應該是個士人。

羋月大喜,轉用雅言問道:「老丈聽得懂我的話?」

看那老者想是生長於此處的底層士人,對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聽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雅言夾雜道秦語道:「老朽、慚愧,雅言……」說到這裡,有些汗顏地搖了搖手。

羋月已知其意,便已經不覺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禮,也學著他的樣子,用雅言夾著秦風中拆出來的詞句道:「我、楚人,買藥,藥,何處?」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樂?哦,樂行、那邊,就是。」

羋月順著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卻是一間鋪面外頭掛著一隻大鼓,擺著幾件樂器。

羋月見那老人的手仍然指著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藥聽成樂了,當下比著手勢,作著喝藥的動作道:「藥、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劃著手勢道:「樂,吹的、嗚嗚嗚……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注2]

羋月聽了他念的詩,腔調雖怪,卻是明白其意,嚇得連忙搖頭,拿出手上的竹簡給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樂,是藥、抓藥!」

老人看著竹簡,卻見上面寫著都是楚國的鳥篆,只覺得個個字都是差不多的,與秦篆大有區別,辨認半點,終於辨認出幾個形制略似的字來,猜測道:「桂枝,原來你要抓藥?喝的,治病?」說著,作了個喝藥的動作,又作出一個痛苦的表情。

羋月見他懂了,大喜,連忙點頭道:「對,這是桂枝、這是麻黃……藥、我要買藥。」

老人也鬆了一口氣,便指著方向比劃道:「往前走,往北轉,再往西轉,看到庸氏藥房,庸、上庸之庸,聽懂了嗎?」

羋月卻聽不清他發的那個口音,連忙搖搖頭從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簡來,老人在竹簡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寫上秦篆「庸」字。

羋月回想起入城門時看到的字,便指著城門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門上的字?」

那老人見她明白了,連忙點頭,忙羋月向老人行禮道:「多謝老伯。」

老人一邊抹汗一邊還禮道:「女士不必客氣。」羋月依著那老人的指點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間藥房門口,抬頭看到那銘牌上的字,便是掛在城門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對了一下手中的竹簡,走了進去。

但見藥房不大,小小門面,外頭曬著草藥,裡頭亦是晾著各種草藥,兩個小僮坐在一邊,拿著小鍘刀切著草藥,一個中年人捧著竹簡,在按著草藥類別寫著竹籤。見了羋月進來,那中年人忙迎了上來,笑道:「女士有禮!」

羋月便以雅言詢問道:「敢問先生,此處可是庸氏藥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遲疑地一字字拖長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藥房——管事——」羋月聽他說的似是雅言,但卻是口音極重腔調甚怪,須要仔細分辨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經鬆了一口氣,若是再遇上一個講秦語的,她可真不知道怎麼是好了,當下忙令女蘿將竹簡遞與藥房管事,也不多話,只放緩了語速道:「請管事按方抓藥。」

那管事便接過竹簡,仔細看了看,拿著竹簡與他藥櫃的藥一一核對著,羋月但聽他用秦語嘟噥著什麼,大約是核對藥名,不料他對了一會兒,又把竹簡還給女蘿,道:「女士,這藥不對,恕小人不能繼續抓藥了。」

羋月本以為他去抓藥,已經鬆了一口氣,誰知他忽然又將竹簡還與自己,不禁急了:「你為何不給我抓藥?」

那管事只搖頭道:「藥方不對。」花一一霏一一雪一一整一一理

羋月道:「是醫者開出來的藥方,如何不對?」

那管事顯然只是粗通雅言,見狀也急了,更是說不清楚,但聽得他嘴裡咕嚕嚕先是一串秦語,又冒出了斷斷續續的秦腔雅言,最後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語混夾,羋月聽來聽去,只聽出他在翻來覆去地解釋:「這藥不對,不能抓藥,會出問題的……」

但仔細問時,兩人又是雞對鴨講,那管事抹了把汗,轉頭對一個小童咕嚕嚕地說了一串秦語,那小童便轉身站起來,跑向後堂了。

羋月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她在楚宮長大,雖然宮中諸人勾心鬥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宮外的世界則更沒有規則,各種詭異之事竟是不能言說的。

如今見了這管事一邊說不能抓藥,一邊顯然是叫小童去後院叫什麼人來,腦海中宮人們各種對宮外的傳說便湧上心頭,不由得後悔自己這般獨自外出,實在是太過冒險。

女蘿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但羋月的神情卻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護主道:「你們想幹什麼?」

羋月當即道:「女蘿,我們走。」

說著就要帶著女蘿轉身離開。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見羋月不理,就要邁出門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羋月正要出門,便聽得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道:「女士請停步。」

那聲音說的是雅言,字正腔圓,完全似出自周畿之聲,羋月不由地住步,轉頭看去。

但見那管事上前打起簾子,一個青衣士子風度翩翩地自內走出,見了羋月,便拱手一禮道:「女士勿怪,我家老僕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讓小豎叫我來與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藥嗎?」

那管事聽了他的話,便連連點頭,似是鬆了一口氣,羋月也放下心來,連忙轉身行禮道:「是我錯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這裡有副藥方,還要煩勞先生幫我與管事說說,早些抓了藥回去,家中還有病人正候著呢。」說著,便讓女蘿將竹簡遞與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過竹簡看了看,便識得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鳥篆,女士可是來自楚國?」

羋月點頭道:「正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藥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這秦楚兩國不僅語言不同,文字各異,就連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這老僕看您這藥方有許多字不認識,藥名也不對,份量上更是有差異,因怕出差錯誤人性命,所以不敢接這藥方。」

羋月一怔,原來如此,諸國文字語言各異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東西她畢竟未曾經歷過,沒有經驗。當下歎道:「原來如此,不知這種事是怎麼訂的,怎麼竟無人去把這些東西統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歎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卻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溝,教人走不成。世間事,莫不如此!」

羋月一怔,仔細看那人年紀甚輕,卻是衣錦紋繡,懸劍佩玉,這通身氣派竟不下於楚國那些名門子弟,再思量他的話,暗想此人想必不凡,當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說,想是此藥抓不成了?」

那士子卻搖頭道:「無妨,我昔年也曾遊學楚國,所以對於楚國的鳥篆略識一二,也知道楚國的計量方法與秦國的差異,這藥方就由我來向老僕解說。」

羋月忙又行禮道:「多謝先生。」

當下便由那士子指點,讓那管事去照方抓藥,遇上略有疑問處,便問羋月,不一會兒,便抓完了藥,羋月又讓女蘿付錢。

女蘿打開錢袋,羋月見她取出一把楚國的鬼臉錢來,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尷尬,問道:「先生,這楚錢在秦國,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無妨,只是計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兌換,或者稱重也可。」

羋月鬆了口氣:「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兌換?」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嚴,若是兌換銀錢,要到官府去登記取竹籌才可兌換。」說到這裡他也笑了:「不過此城的平准之號也是我家所開,這鬼臉錢回頭我讓老僕去兌換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兌換餘錢,便也可在此讓老僕與你兌換。」

羋月卻自忖接下來或許還有用得著錢幣之處,便道:「如此有勞先生,將這些鬼臉錢俱換成秦國的圜錢好了。」

當下便令女蘿與管事兌錢,羋月便問那士子道:「今日多謝先生相助,敢問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穎悟,不敢當女士之謝,在下庸芮。」

羋月道:「此城名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國後人?」

庸芮拱手道:「庸國處於秦楚夾縫之間,早已亡國。如今的庸氏不過是秦國的附庸之臣而已。」

羋月亦行禮道:「原來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禮了!」

庸芮搖頭道:「大爭之世,故國早亡,不如忘卻。」

羋月聽到他這一句,想起向國,想起莒國,想起黃國,心中也不禁暗歎。

因見店舖中混雜,當下庸芮便道:「這店中混雜,不如到後堂暫坐。且讓我家老僕與您的婢女把這些事交接完,如何?」

羋月便應了,當下兩人到後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湯水來飲用畢,庸芮便問:「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稱呼?也免得我失禮。」

羋月斂袖應道:「公子可稱我為季羋。」季者末也,那時候對女子的稱呼皆是只稱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聽說楚國公主送嫁隊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國宗女了。」

羋月笑笑也不說明,只道:「上庸本為庸國都城,這城中商號藥鋪皆為庸氏所有,看起來此城也是秦國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時秦楚皆在分封和郡縣交替之時,許多封臣亦身兼郡縣之長。

庸芮點頭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羋月便讚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嚴,人車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經營有道,想來必是庸將軍治城有方了。」

庸芮搖頭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當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後再看各城池,當知如今秦國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舊俗下封君之權,早已結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罷了。」

羋月想起來時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守其道,歎道:「商君法度森嚴,難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嚴,令人歎服。」

庸芮卻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過是因為迫於商君之法太過嚴密,方方面面全無遺漏,而且執法極嚴,這街上常有執法之吏巡邏,見有違法者處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領取官府的憑證,否則寸步難行,事事不成。甚至當年連商君自己因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樣受制於商君之法而無法逃脫。不但如此,秦國的田稅商稅都是極重……」

羋月在楚國時常聽屈原和黃歇感歎列國變法都是中途而廢,而唯秦國變法能夠持久,本以為秦人重法,當會讚頌商君之法,不想卻聽庸芮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解地問:「可若是這樣,為什麼秦人還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為商君之法對君王有好處,對大將有好處,對黔首也有好處,一樁法度之變動,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處,便會得到執行。」

羋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詫異:「季羋不知黔首為何物?」

羋月忙搖頭。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稱,乃是庶民無冠,只能以黑布包頭,故曰黔首。雖非奴隸之輩,但終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極少數的人有足夠的運氣,能夠得遇貴人賞識可以出人頭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經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後,他們中聰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辦的工坊商肆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軍,得軍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無能的人在地裡種田,只要按時交了田稅,遇上被人欺負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縣令那裡,得到公平的待遇……」

羋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宮中事,知史、知兵,卻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來的封臣之權,可就沒有了。封臣不能動,可郡守縣令卻三五年一換,權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歎息道:「長此以往,那些還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國家,如何能是秦國的對手?」

羋月道:「先生也還有故國之思嗎?」

庸芮搖頭道:「沒有了。與其在列國相爭中戰戰兢兢做一個小國之君,還不如在大國之中做一個心無牽掛,努力行政的臣子。」

羋月道:「只可惜列國的君王不會這麼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會這麼想,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庸芮也點頭道:「不錯,商君之法行於秦,也只是幾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許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於天下,只怕不經過幾百次戰爭,是不可能的。」

羋月心中亦是沉吟,卻見女蘿到來稟報,便站起身來笑道:「妾身向先生辭行。聽君之言,勝讀萬卷。今日得見君子,聆聽秦法,妾身實是榮幸。若我能遊歷列國,觀盡列國之法,以後希望還能有機會再見先生,共討思辨。」

庸芮也還禮道:「希望他日有緣,再見女士。」

兩人回到驛館,羋姝用了藥,過得幾日,果然漸漸轉好。

這日見羋月又來探望,見羋姝已經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羋姝亦是感激,拉著羋月的手道:「我聽說妹妹為了我的藥去找甘茂理論,又為我冒險去藥房抓藥,身處異國他鄉,語言不通,真是難為妹妹了。」

羋月道:「只要阿姊快點好起來,我所做的實在不算什麼。」

玳瑁神情複雜地向羋月行了一禮道:「老奴也要多謝九公主,為我八公主奔波勞累。」

羋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說這些做什麼。」

羋姝便叫人取來銅鏡,見鏡中自己的容顏削減,愀然不樂。羋月安慰道:「待阿姊身體轉好,自然就能夠恢復當日容顏。」

羋姝放下鏡子,歎道:「唉,不知何時才能夠見到大王。」

羋月歎道:「阿姊,我們在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來秦王在咸陽,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聽了這話,敏銳地看了羋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關心大王!」

羋月見她神色,知道這惡奴心中必是又疑她會對秦王有什麼妄念,心下好笑,卻也不說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與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著我家公主早與大王完婚。」

羋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羋姝被她這一說,亦是勾起對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將軍說,我們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還不曾調養好啊,驟然起身,只怕,只怕……」

羋姝不耐煩地道:「這一路上走得我厭煩死了,早些到咸陽,我也好早早解脫。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調養多少日,回頭還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當下便命人與那甘茂說了,次日便要起身。當下亦是吩咐從人,收拾籠箱,待次日清晨羋姝用過早膳之後,便可出發。

於是這一日,城內驛館、甘茂營帳,以及城外班進帶著人,俱已經收拾好,只待次日出發。

不料這一日晚上,羋姝忽然又是上吐下瀉,竟是險些弄掉了半條命。

整個驛館俱已經驚動,女醫摯便又為羋姝扎針止了瀉吐,只是次日羋姝又起了高燒,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容易等得羋姝準備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準備拔營起身,不料傳來消息說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動聲。

這一路上來,這嬌貴的楚公主今日不適,明日有恙,弄了數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聽此事,不免認為又是楚公主矯情任性,當下怒氣沖沖找了班進過來,劈頭說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強行拔營了。

班進亦是摸不著頭腦,只得向甘茂賠了半天不是,才討得了再延遲兩天的允諾,當下只得匆匆又來回報羋姝。

羋姝卻已經昏迷不醒,女醫摯用了針灸之術,羋月又令女蘿去抓藥,好不容易到了次日,羋姝方退了燒醒過來。這一病,直教這嬌貴的小姑娘變得更是多愁善感,見了羋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連忙上前勸道:「別說傻話,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調養幾天就會好的。」

羋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從來沒這麼弱過,我怕我去不了咸陽了。你、你代我去咸陽,你也是秦國公主,你可以……」

羋月聽到此處,心中一驚,忙道:「阿姊說哪裡話來,你不去咸陽,我就不可能去咸陽,我對嫁給秦王沒興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陽。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見羋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來。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來,低聲道:「九公主,你方才與八公主說的,可是實情?」

羋月並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剛才的話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這個時候,你腦子能不能用點正經事上。一入秦國,處處凶險,我們身為楚人當同心協力,阿姊已經病成這樣,你想的不是讓她快點好起來,而是亂她心神,讓她勞心,拿她作工具來試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誠何在?」

玳瑁臉色一變,忙上前一步勉強笑著道:「九公主說哪裡話來,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當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麼敢起這樣的妄心。」

羋月歎道:「傅姆還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當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飲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難道秦王便不會再娶婦了嗎?」

玳瑁嚇了一跳,臉色都白了,顫聲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後之命,不能讓羋月活著到咸陽,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艙狹小,羋姝與羋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棄船登車,一路上都是車馬勞頓,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見羋姝病重,深恐當真若是羋姝一病不起,恐怕羋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給秦王,這種事只怕楚威後是寧死也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見羋月如此一說,不免心驚。

羋月也不屑理會於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對阿姊的飲食上,只怕便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玳瑁一驚,忙問道:「九公主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冷笑:「若說阿姊頭一天上吐下瀉,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勢漸好,臨出行前,又是上吐下瀉呢?」

玳瑁驟驚:「正是,莫不是這驛館中有鬼?」說著,便要轉身向外行去。

羋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當叫人去審問這驛館中人。」

羋月歎道:「一、無憑無證,只有猜測,我們身為楚人,如何好隨便去審問秦國驛館;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問,甘茂亦不會理睬我們;三、再說我見秦人律法森嚴,驛丞亦是有職之官吏,隸屬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輕易去審問於他,還得回報上官,專人來審。如此來去,只怕證據早毀,更怕他們狗急跳牆!」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宮之中服侍楚威後,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隨,無有不順,倒不曾想過時移勢易,竟會有此難事,當下怔怔地道:「難道,公主當真是為人所算計嗎?」她不是不曾動過疑心,只是她卻是先疑到了羋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準備要置羋月於死地,便將羋月原來的幾個傅姆婢女們皆留下了,只挑了兩個舊婢女蘿與薜荔跟隨,便料定羋月有此心,亦是沒有機會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羋月這邊砒霜方下,羋姝竟已經為人所算計了。

玳瑁不得不向羋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皺眉道:「只怕驛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從驛丞侍人奴僕之流中監視。」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來一心提防於羋月,此時被她提醒,頓時想到了楚宮之中原來各國姬妾的手段來,驚道:「莫不是……是秦王宮中,有人要對八公主下手。」

羋月方欲回答,卻聽得轉角處有人道:「正是。」

羋月已經聽出聲音來,一驚回頭,卻見那轉角出扔出一人來,瞧衣著似是廚娘打扮,卻是被反綁著,嘴裡似塞了東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嚇了一跳,轉眼見那轉角處跟著出來一人,卻是她認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羋月卻已經驚喜到說不出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是被整個旅途的艱難和羋姝的病體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時見到黃歇,便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似是要飛奔過去,將自己整個人投入他的懷中,從此世間一切風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黃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們帶這個人去見八公主吧。」

玳瑁滿肚子驚詫,只得咽到肚子裡去,忙叫人拎起那廚娘,帶著黃歇去見了羋姝。

羋姝此時在女醫摯的針術下略好了一些,正在進藥,見玳瑁帶了那廚娘回來,又說是黃歇在此,驚詫非常。

乃至審問那廚娘,那廚娘想是來之前已經被黃歇審問過了,此時不敢隱瞞,便老實說出了真相。原來這驛館中除她外,還有三四個人,俱是有人派來的,卻是分頭行事,並不相屬。只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不讓楚國公主再往前行。頭一次下藥便是乘著楚人初到,匆忙之時,借幫忙之便,在羋姝飲食中下了瀉藥,讓她上吐下瀉,教人還以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後來因羋姝身邊侍女眾多,從採買到用膳到用藥,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後來便又在燈油添了麻黃,麻黃雖是冶疾之藥,可若是過量,就會失眠、頭痛、心疾,羋姝本來就已經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飲食,因此疾病遲遲難好。此後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觀望,直至羋姝病勢漸好準備起身,眾人收拾東西,忙亂之時,又被她乘機下了瀉藥。

羋姝驚怒交加,怒道:「你幕後的主子是誰,我與她無怨無仇,為何要對我下此毒手?」

那廚娘戰戰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曉得是上頭有人吩咐,我們作奴婢的,只知聽命行事,如何能夠知道主子是誰?」

玳瑁恨恨地道:「你這賤奴,想是不打不招。」說著便要將那廚娘拉下去用刑,黃歇卻道:「不必了,我亦審問過她,想來她是當真不知。」

羋月卻忽然問道:「你雖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來自咸陽?」那廚娘一怔,便臉色有異,羋月又緊追一句道:「可是來自宮裡?」

此時眾人不必那廚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臉色中已經知道答案。

羋姝的臉都氣白了:「不想大王身邊,竟有如此蛇蠍之人。」

羋月見她整個人都氣得險些要暈了過去,連忙扶住羋姝勸道:「阿姊不必為這等人生氣,現在陰謀已經揭露,阿姊只管養好病,將來有找她算賬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驚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這人幕後主使,來自宮中?」

羋月猶豫片刻,黃歇方欲道:「此乃……」

羋月已經截口道:「此事說來有傷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訴阿姊。」

羋姝更加吃驚 :「什麼姊妹之情?」

黃歇已經道:「七公主曾經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驛館遊說魏公子無忌,道八公主傾慕於他。當時曾對無忌公子言道,魏夫人於秦宮之中,對王后之位有覬覦之心……」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須想想,若當真是魏夫人的陰謀,又當如何應對?」

羋姝素未曾經過事情,此時更是方寸已亂,又看看羋月,又看看黃歇,似想向兩人求助,又不知如何開口。

於她少女的心中,竟隱隱有一絲奇異的歡喜,她雖然已經認定了秦王,可黃歇畢竟亦曾經是她少女情懷中心動過的人,雖然這段感情方起漣漪,便已經結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難之時,這曾經拒絕過自己的少年千里而來,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這不免讓她的心中有了一絲悸動。難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過自己的,只是因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嗎?他忽然在此時到上庸,難道竟是為了自己而來嗎?

她的臉一時潮紅一時蒼白,眼神羞澀表情猶豫,玳瑁和羋月皆看了出來,不免心驚。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們公主將嫁秦王,豈料中間竟有奸人作祟,想來兩國聯姻,又豈是他們能夠破壞的。今日多謝公子歇千里來救,只是老奴聽說,威後已將七公主許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時當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黃歇卻道:「我的確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過求的並非七公主……」

羋月卻知羋姝此時心事,深恐他說錯了話刺激了羋姝,反為不美,忙向羋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羋姝一驚:「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禮。」

羋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藥,亦有人向我的飲食中投毒……」

玳瑁臉色慘白,失聲道:「九公主……」

羋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羋姝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卻向羋姝道:「此人是誰,我不便對阿姊明白,想來阿姊必也知道。我感謝阿姊將我帶出楚宮,只是如此一來,接下去的行程,我卻是不便再跟隨阿姊了。況阿姊與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為人作媵,令阿姊為難,也壞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們姊妹,我、我亦早對他有傾慕之心,如今欲隨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羋姝看看玳瑁,又看看羋月,心中又愧又羞,她聽得出羋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誰,亦猜得是奉了誰之命。羋月一來揭破此事,自陳不能再跟隨的原因;再以秦王與她情投意合,不願插足其中,免壞姊妹之情為由,表示自己離開之心意;更以此刻黃歇恰好出現在此,自己隨黃歇離開,圓了事情,也免閒話。一番話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讓羋姝只覺得是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感動莫名。

於羋月來說,雖然此時與黃歇一起離開,亦是無人阻擋,然而羋戎、莒姬猶在楚國,能不翻臉,最好不翻臉為好。

羋姝此時感動異常,便一口答應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願善待我的妹妹?」

此時黃歇只須順勢道一聲多謝公主即可,不料黃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謝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樁事,我須與八公主說清。我與七公主彼此無情,我向宮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羋姝一怔。

羋月見事已成,這黃歇偏發起拗性來,直氣得恨不得在腹中罵了黃歇數聲,急道:「阿姊……」

羋姝卻擺擺手道:「妹妹不須著急,若是公子歇亦對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樁,」說到這裡她也笑了起來:「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難道我如今身為秦王后,還會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邊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了,方欲道:「公主……」

羋姝已經斥道:「傅姆,我等議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羋姝復對黃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說來……」

黃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傾慕於臣,乃臣傾慕於九公主也,故向宮中求娶,豈知不曉何處出了岔子,竟是將七公主賜婚於臣,而將九公主為媵遠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見奸人作惡,因此出手……」

羋姝看羋月低頭不語,笑了:「原來如此。」忽然轉而問黃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時起?」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卻被羋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這笨蛋差點壞事,黃歇見狀只得苦笑一聲,想了一想,揀了個穩妥的時間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兩人訂情之時,他這般說,應該也不算得是誤導於羋姝吧。

羋姝意味深長地看了羋月一眼:「原來如此。」她倒是覺得自己已經想像出了一段愛情故事來。

她在羋月面前,一直是以長姊自居,自己情竇早開,更覺得羋月素日還是靈竅未通。想來想去,若不是自己傾慕黃歇,以求祭舞,又如何會成全了羋月和黃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卻也成全了自己曾經喜歡的人,不讓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樁又圓滿又得意的好事。

況且若非他來追羋月,也不會因緣巧合救了自己性命,顯見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圓了這樁姻緣,又借這段姻緣,救了自己性命,這說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這麼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最愛做的夢,最不敢實現的事。她自己做了,因此收穫一樁美滿姻緣,如今再看到別人的浪漫,助別人私奔成功,豈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卻既與自己有益,又與別人得益,豈不兩全其美,當下便笑道:「我還一直擔心妹妹靈竅未開,不曾嘗試過世間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沒於深宮,豈非一件憾事。沒有想到公子歇對你情深一片,居然拋家棄族與你私奔,更沒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豈能不成全你們。傅姆,叫人去揀點我的嫁妝冊子,我要為妹妹添妝。」

玳瑁無奈,只得出門叫珍珠取了嫁妝的竹簡,羋姝便問了嫁妝收拾的情況,揀取了易取的一些財物和衣服首飾並玉器,要賜與羋月為添妝,道:「妹妹如今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實是太少,我再撥數十奴隸僕從送與妹妹與子歇路上服侍吧!」

羋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這些財物奴僕,實不需要。」

黃歇亦道:「臣無功不敢受公主財物奴僕。」

羋姝見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轉頭教訓羋月道:「你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無有奴僕,你可知水從何處尋,柴從何處伐,難道你還能自家為灶下婢不成?」又轉向黃歇正色道:「我這些財物奴僕,亦不是送給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妝罷了。我這妹子天真不知事,難道你還當真讓她跟著你為粗役不成?」

黃歇與羋月對視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賜,愧不敢當。」

羋姝又笑道:「若是子歇當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黃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羋姝收了笑容,肅然道:「驛館下毒之事,實令我心驚。前途尚不知有何情況,我在秦國人地兩疏,輔佐之臣無能,我無可倚仗。唯有請子歇助我,保我平安進咸陽。我若見了大王,便能無恙。到時候子歇收我財物奴僕,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見羋姝同意放羋月離開,又厚贈財物奴僕,臉色已經是甚不好看。如今見羋姝提出請求,方又覺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氣量與手段,臉色方露了笑意。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點點頭道:「公主既有此言,黃歇敢不效勞。」

羋月亦道:「不將阿姊平安送入咸陽,我亦不能放心離開。」

羋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歸宿,也算圓滿。」說到這裡,也不禁感傷:「只可惜茵姊……」

眾皆沉默。

過了片刻,黃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對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對不起七公主了。」

羋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場,我只是為她感到歎息罷了。」

[注1]:「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出自《詩經·秦風·黃鳥》,講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針虎三大將為首多人,秦人作詩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出自《詩經·秦風·車鄰》,為秦人聚會行樂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