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生死劫

待得離了羋姝之所,回到羋月的房間,羋月便撲在黃歇懷中,黃歇亦是按捺不住,兩人緊緊相擁,難捨難分。

雖然才分手的時間不長,可於兩人來說,卻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驚魂之夜,那時候有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不能夠活著再見到黃歇了,可是她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然後是艱難跋涉的行程,她克制著自己的不適,在驕縱的羋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間調和,還要忍受著玳瑁時時存在的惡意。

這一切的一切,她獨自忍受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是此刻見了黃歇,她卻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孩終於見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樣,撲在對方的懷中,滔滔不絕地說著,訴著自己的驚恐和委屈,曾經讓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變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黃歇聽著她的襄城之夜,氣得險些就要站起來撥劍再去襄城殺了唐昧,他這才知道,羋月曾受過的這麼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斷地安慰著她,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撒嬌,在自己面前變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氣和嬌氣,他甚至覺得,要重新認識羋月了。

過去,羋月也是同樣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著、壓抑著,就算她不願意克制,不願意壓抑,又能夠怎麼樣呢?那時候,她還不能脫離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來與黃歇相見,難道她能夠對著黃歇發完脾氣撒完嬌,回去就能夠過得更好嗎?

所以,她之前每次與黃歇見面時,很多時候,其實她只是什麼也不說,只是盡量找著生活中快樂的事情,或者訴說一些小煩惱,更多的時候,兩人攜手只靜靜地行走於山道上、泛舟於小溪上、練劍於梅花林中、辨論於屈原府上,她只能盡量在尋找與黃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樂時光,這種快樂能夠讓她在獲得壓抑痛苦的楚宮生涯中度過的力量,這股力量通常能夠讓她撐過許多危險的情境。

而此刻,卻是她自楚威王死後,與黃歇相處以來最快樂、最放鬆、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前途的陰霾一掃而空,從此以後,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壓抑,她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嬌就撒嬌,不必再想著如何周全妥貼,不必再想著避免招免嫉恨。因為她有黃歇,他會完完全全地包容著她、縱容著她、愛憐著她、寵溺著她。

這一個晚上,羋月像是把壓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氣和小姑娘任性盡數都發洩了出來一樣,又哭又笑,又訴又鬧,黃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團皺,上面還儘是她的眼淚鼻涕。到了最後,她終於累了,倦了,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就睡了過去。

黃歇看著她的睡顏,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嬰兒一般,臉上還沾著淚水,嘴角的笑容卻是如此燦爛。看著她,他心頭酸、疼、憐、愛,五味攪成一團。

他輕輕地吻了吻羋月的睡顏,低聲道:「皎皎,睡吧,你睡吧。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從今以後,有我在你身邊,替你擔起所有的事情來。你只管無憂無慮,只管開心快活,只管活得像你這樣大的女孩子一樣嬌縱任性。我會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過了三天,這三天裡,羋月似乎換了個人似地,與黃歇寸步不離,撒嬌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經接了過來,羋月對羋姝解釋,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雙亡,她答應他父母收養於他。

羋姝毫不在意,反正羋月和黃歇馬上就要離隊而去,她想做什麼,她的行程中有誰,又與她何干?

三天之後,直到羋姝身體完全康復,此時楚國公主的車隊,才重新起身出發。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許多,甘茂雖然為上庸城耽誤之事而心中不悅,但見隊伍速度加快,一直黑著的臉色才稍有好轉。

從上庸到武關,一路卻是荒涼高坡,黃土滾滾,西風蕭蕭,殺機隱隱。

羋姝的馬車,在隊伍的正當中,最是顯眼。

因為天氣炎熱,馬車的簾子都掀起來透風,但兩邊自也是侍女內監簇擁,秦國軍士,便走在隊伍前後。

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大為好轉,但依舊還帶著些蒼白,她靠在玳瑁的懷中,珍珠為她打著白色羽扇。

羋月坐在距她的馬車最近的另一輛馬車中,魏冉靠在她的膝邊,她微笑著打著竹扇,看著在馬車邊騎馬隨行的黃歇,只覺得一片心滿意足,嘴邊的笑容,怎麼也收不住。為什麼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宮步步為營的日子已經結束,從此天高雲闊,自在逍遙,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問道:「子歇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到咸陽啊?」

三人同在一輛馬車上,羋月與黃歇打情罵俏,魏冉便在一邊時而取笑,時而爭寵。一會兒要與羋月爭黃歇哥哥的疼愛,一會兒又要與黃歇爭姐姐的呵護,忙得不可開交,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許多樂趣。

黃歇回頭笑道:「今晚我們就能到武關了,入了武關下去就是武關道,一路經商洛、藍田,直到咸陽都是官道,不會像現在這樣顛簸難走了。」

魏冉又問:「那我們到了咸陽就分手嗎?」

羋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陽城外,看阿姊進了咸陽我們就走。」

魏冉奇道:「我們為什麼不進咸陽城啊?」

羋月自不能同他解釋進咸陽的不便之處,笑著對他道:「我們不去咸陽,去邯鄲好不好。邯鄲城更熱鬧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個邯鄲學步的邯鄲城?」

羋月笑道:「是,邯鄲是趙國的都城,我們不止要去趙國,還要穿過趙國去齊國。我們看看邯鄲有多繁華,邯鄲人優雅到什麼樣會讓那個燕國壽陵的人學步到連自己走路都忘記了。我們還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說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麼樣子,還有傳說中的稷下學宮,子歇哥哥就可以與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後我們再去燕國,再還聽說燕國那邊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凍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國豈不是大街上都是沒有鼻子的人了?我們可不要去燕國。」

黃歇笑了:「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們再去齊國如何?」

羋月也笑了:「我早聞稷下學宮的諸子辨論之盛況,心嚮往之。」

黃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國的學宮和館舍,都聚集了來自列國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論時策。所以列國士子自束髮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遊學列國,如此才能夠得知百家之學,諸國之策。如此,則天下雖大,於策士眼中,亦不過數之如指掌。」

羋月聽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從前聽說列國交戰,有些策士竟能夠片言挑起戰爭,又能夠片言平息戰爭,而且不論是遊說君王、遊說大將重臣,均能夠說得人頓時信服,將國之權柄任由這些異國之士操弄。你說,稷下學宮那些人,真有這麼神嗎?」

黃歇失笑道:「這樣的國士,便是列國之中也是極少的。不過說神也未必就是這麼神。須知士子遊學列國,既是遊學,也是識政。遊歷至一國,便知能其君王、儲君及諸公子數人的心性、器量、好惡,便是其國內執掌重權的世卿重將,亦不過是十數人而已,只要足夠的聰明和有心,便不難知情。再加上於學館學宮中與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夠讓國君托付國政者,又豈是泛泛之輩,其之論著學說,亦不止一人關注。歷來遊說之士,無不常常奔走列國,處處留心,因此遊說起來,便是水到渠成之勢。」

兩人正說著,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破空呼嘯之聲,兩人一驚,都住了嘴。

黃歇騎在馬上,正是視線遼闊,一眼看去,卻見前頭黃塵滾滾,似有一彪人馬向著他們一行人衝殺而來。

黃歇吃了一驚:「有人伏擊車隊。」

羋月亦是探出頭去:「是什麼人?」

此時前面羋姝的車中也傳出問話來,班進便要催馬上前去問。但聽得甘茂的聲音遠遠傳來道:「不好,是戎族來襲。大家小心防備,弓上弦劍出鞘舉盾應戰,前隊迎戰,後隊向前,隊伍縮緊、包圍馬車,保護公主。」

黃歇一驚,也拔出劍來道:「是戎族,你們小心。」

此時楚國眾人雖然吃驚,卻還不以為意,畢竟楚國公主送嫁隊伍人數極多,雖然楚軍送至邊境即回,但來接應的秦人也有數千兵馬。

卻不知楚人對戎族還是只聞其名,秦國將士卻已經舉盾執弓,如臨大敵了。

自秦立國以來,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敵。秦國所處之地,原是周室舊都,當年周天子就是為避犬戎,方才棄了舊都而東遷。卻因為西垂大夫護駕有功,因此被封為諸侯,賜以岐山以西舊地。可此處雖然早被犬戎所佔,卻是秦人能夠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機會,雖然明知道這是虎狼之地,無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與戎人博殺,在血海中爭出一條生路來。便是身為國君之貴,亦是有六位秦國先君,死於和戎人戰爭的沙場上。

秦王派甘茂這樣不馴的驍將來護送楚國公主入咸陽,自然不是為了他脾氣夠壞,好一路與公主多生爭執。實是因為旅途的艱辛,實是一樁小事,自襄城到咸陽,這一路上可能發生的意外,才是重點防護的目標。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著臉,以軍期為理由,硬生生要趕著楚國眾人快速前進,到了上庸城倒還是讓楚人多歇息了數日,便是因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著那黃塵越到近處,人數越來越多,瞧來竟有一兩千之多,已經是變了臉色,吃驚道:「戎族擄劫,從來不曾出動過這麼多人!」

甘茂這一行秦兵,雖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數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麼與全部是騎兵的戎人相比。

卻見胡塵滾滾中,已經依稀可見對方果然是披髮左衽,俱是胡裝,但人數卻是不少,與甘茂距離方有一箭之地,前鋒便已經翻身下馬,躲在馬後,三三兩兩地衝著秦人放箭。

副將司馬康年紀尚輕,此前未與戎人交戰,此時見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詫異道:「咦,都說狄戎弓馬了得,怎麼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準?」

甘茂卻是臉色一變,叫道:「小心,舉盾!」

司馬康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陣急箭如雨般射來,但聽得慘叫連連,秦軍中不斷有人落馬。第二輪箭雨射來,秦軍已經及時舉起盾牌,只見亂箭紛至,其勢甚疾,有些竟是越過盾牌,往後衝去。

此時隊伍收縮,走在秦軍之後最前頭的楚國宮奴們便有些為流矢誤中,不禁失聲慘叫起來。

第三輪箭雨之後,戎人馬群散開,之後又是一隊騎兵朝著秦人衝去,衝在最前頭的戎人已經與秦軍交手。

只見為首之人披髮左衽,一臉的大鬍子看不出多少年紀,卻是驍勇異常,舉著一把長刀翻飛,所當無不批靡。在他身邊,卻是一男一女,輔助兩翼,如波浪般地推進。

此時車戰方衰,騎戰未興。原來兵馬只作戰車拉馬所用,所謂單騎走馬,多半是打了敗戰以後湊不齊四馬拉車,才孤零零騎馬而行。後來兵車漸衰,秦人中縱有騎兵,但與後世相比,無鞍無蹬又無蹄鐵,既不易長途奔襲,且騎行之時很容易被甩落馬下,因此皆是作為旗手或者偵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長在馬上,縱然也同樣無鞍無蹬,但卻早與馬合二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夠於馬上射箭博鬥,這項本事卻是七國將士難以相比的。

此時甘茂這幾個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經是一凜,但到此時卻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鬍子與甘茂只一交手,兩人馬頭互錯換位,甘茂待要撥回馬頭再與他交手,那人卻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後那男子卻是纏住了甘茂,互鬥起來。

那首領頭也不回,直衝著羋姝的馬車而去。司馬康驚呼:「保護公主——」

此時長隊的人馬俱已經簇擁羋姝的馬車周圍,秦兵在外圍布成一個保護圈,卻擋不住這戎人首領勢如破竹衝鋒上前,直將秦兵被砍殺出一條裂口。

那首領正沖得痛快,前頭躍出一人,卻與他擋了數招。他定睛一看,卻見是個錦衣公子,那戎人首領歪了歪頭,笑道:「你是何人,敢來擋我?」

他雖然滿臉鬍子,瞧不出年紀來,但這一張口聲音清脆,似是年輕甚輕。

黃歇雖是自幼也勤習武藝,但與這戎人相比,卻是遜了一籌,他舉劍擋了那人數招,已經是手臂酸痛,然則自己心愛的人在後面,那是寧死也不會退讓一步的。聞聽對方問話,肅然道:「楚人黃歇,閣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義渠王翟驪。」

黃歇一驚,義渠地處秦人西北,如何竟會在秦國東南方來打劫,當下更不待言,與那義渠王交起起來。

黃歇自知不敵,便有意引著那義渠王向遠處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讓羋月等人可以有機會逃走或者等到援軍。

若論武藝,這自幼長在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荊楚公子更勝一籌,無奈黃歇下了拚死之心,義渠王數次欲回身去羋姝馬車處,皆被黃歇拖住。

此時兩人正交戰時,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義渠王,你怎麼不去瞧瞧那楚國公主,倒在這裡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義渠王一聽,便道:「鹿女,這人交給你了。」

黃歇正全力與義渠王交手,無暇分心,忽然兩人刀劍之間,插入一條長鞭來,纏住了他的劍。黃歇一抬頭,卻見一個戎族打扮的紅衣少女,正饒有興趣地持著一條長鞭,長鞭的另一頭,便纏在他的劍上。

兩人便交戰起來。

遠處,羋月見那義渠王方才衝過來時,黃歇上前擋住將他引走,不免甚為擔心黃歇安危,豈能安坐車上,當下便下了馬車,上了高車。

所謂高車便是上有華蓋之車,四邊無壁,能作遠眺。羋月等素日乘坐的馬車,卻是四面有壁的安車,左右有窗,既能擋風雨,亦可透風,乘坐遠比高車安適。

羋姝乘坐的卻是一種叫「轀涼車」的馬車,比安車更寬敞更舒適,車內可臥可躺,下置碳爐,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納涼,乃是楚威後心疼女兒遠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趕工,送到襄城讓羋姝可以換乘而備。因此這些戎人遠來,雖不識人,但見那華麗異常的馬車,便知是楚國公主車駕了。

此時高車為前驅,中間是羋姝的轀涼車,其後才是羋月與諸媵女們的安車。此時因受突襲,馬車都擠作一起,羋月便上了高車遠眺,卻不料在馬嘶人吼刀劍齊飛的混戰中好不容易找到黃歇的身影,卻正是黃歇和義渠王交手後,又有一個戎人女將纏上黃歇,兩人方交手之時,忽然遠處一道亂箭射來,射中黃歇後心。但見黃歇受傷落馬,瞬間被亂軍人潮淹沒。

羋月失聲驚叫道:「子歇——」頓時一陣暈眩,險些摔倒。她扶著華蓋之柱支撐身體,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雖處亂軍陣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應。

她這一失聲尖叫,自己不覺,但聽在她人耳中,卻是極為淒厲。魏冉自她下了馬車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如此,便急忙從馬車中跳出來,哭叫著衝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見如今楚人已經亂成一團,這一個小小孩童,這跑過去只怕要被人踩踏,連忙也跟著跳下車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過去。」

不提魏冉,這一聲尖叫,驚得羋姝也掀開車簾問道:「子歇怎麼樣了?」

羋月只覺得似過了很久,整個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個人四肢都已經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卻困在軀體裡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驅動自己的手足,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四肢,只一動,整個人都撲倒在車上,五臟六腑俱絞成一團,痛得說不出話來。

在她的感覺中,似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候,但在羋姝看來,卻見她失聲尖叫之後,便愣在那兒,然後忽然仆倒在車上,臉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極。卻是毫不猶豫,跳下高車,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數下,方踉蹌著跑到旁邊一個侍從那裡,奪了他的馬與劍,翻身上馬,就要衝出去。

羋姝方欲喚她,此時只見秦將司馬康渾身是血衝進來道:「不好了,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們是衝著楚國公主來的,公主這馬車目標太大,我們得棄車而走。」

玳瑁大驚,忙與珍珠扶著羋姝下了馬車,問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棄車而走,只怕亦是難以避開,他們還是會衝著公主而來。敢問將軍,如何是好?」

司馬康道:「前面離武關已經不久,臣當率人引開戎人的主力,餘下部眾就能夠保護公主衝出去,只要我們能多撐一會兒,武關城的守將一定能趕過來。」

玳瑁聽他說得雖滿,但黃歇方才也是欲引開戎人注意,但終究戎人還是只衝著公主而來,只怕司馬康縱有此心,又如何能夠達到目地。

轉眼看到羋月一臉傷痛茫然的樣子,持劍騎馬就要往外衝去,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忙疾走幾步,上前拉住了羋月的馬韁道:「九公主,你去哪裡?」

羋月看著她,卻又似沒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見她如此,知必是黃歇在亂軍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厲聲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衝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嗎?」

羋月此時精神渙散,眼神時而呆滯,時而凌厲,聽了她這話冷笑:「我只管死我的,與你何干?」

玳瑁聽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計,便給羋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羋姝亦在珍珠攙扶下走過來,聽到玳瑁此言,吃驚地道:「傅姆,你在說什麼?」

玳瑁道:「現在我們被困在這裡,必須有人冒充八公主引開狄戎的主力,最適合的人莫過於九公主。」

羋姝大吃一驚:「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為我冒險!」

玳瑁冷笑一聲:「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衝出去,便是輕於鴻毛,若能夠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稟告秦王,必當殺盡這些戎人,為公子歇報仇,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羋月漠然轉頭看著玳瑁,冷笑一聲,手中劍指著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著頭皮道:「九公主若願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濺三尺,讓九公主出氣。」

羋姝失聲道:「不行!」

玳瑁斬釘截鐵地看著羋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們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麼讓九公主冒風險,要麼我們所有的人一起死。」

羋姝看著外面殺聲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來,目光游移道:「這……」

此時魏冉也在薜荔攙抱之下跌跌撞撞地來了,抱住了羋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嗎,你不管小冉了嗎?」

羋月微一猶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來轉頭拉住了羋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過八公主?」

羋姝看了看周圍形勢,終於下定決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與子歇是因為護我入咸陽,這才陷身險地,生離死別。不管願不願意替我去引開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當在此對天起誓,若有一口氣在,定當為子歇報仇,為你雪恨。」

羋月看著羋姝,看著魏冉,看著眼前的一個個人,驟見黃歇落馬時的狂亂心神到了此刻終於漸漸定了下來,心頭一片清明,再無猶豫。

她愛憐之至地在魏冉的臉上停留了一下,見到他的小臉上儘是擔心和害怕,心頭愧疚、不捨、牽掛一閃而過,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經是極累極累,累到再也沒有一點多餘精力留下。

她再轉頭看向羋姝,羋姝有什麼表情,有什麼想法,她並不需要理會,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為我報仇,我的仇我自己去報。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託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你做得到嗎?」

羋姝心頭一緊,張口想要阻止她,但這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兩行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著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從此以後,他便是我的親弟弟。」

羋月舉起劍,忽然一陣狂笑,笑得連魏冉聽得都有些心裡發寒,才聽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豈能獨生。我現在就去引開這些戎族,他們若想抓我,我不介意多拉上幾個給我和子歇賠命。」

說著,她跳下馬,伸手扯下羋姝身上的披風,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羋姝的轀涼車,指著剛才黃歇落馬的方向對馭者吩咐道:「向那個方向走。」

馭者也不答話,只依吩咐驅車而去。

羋月卻捲起了四壁的簾子,不論從哪個方位來看,均可見她一身大紅披風,坐在馬車之內,但卻未必見到她手執弓箭,身佩長劍。

司馬康手一揮,一名副將率手下圍著羋月馬車一起衝殺出去,將魏冉的哭喊,羋姝的嗚咽拋在了身後。

正在激戰中的義渠王抬頭忽然看見一群兵馬護送著最豪華的馬車馳離戰場,馬車裡頭是一個異常美麗的紅衣女子,興奮地手一揮道:「兒郎們,那個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隨我去把她抓過來。」

頓時所有的義渠兵馬都朝著羋月的馬車追去,兩邊先是互射弓箭,只是義渠所有的箭都避開了那馬車中的華衣女子。

幾輪射下來,兩邊互有損傷,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見羋月身邊的秦兵一個個地倒地,只剩下馭者還在拚命趕車。

眾義渠兵到此時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誤傷了這美麗高貴的公主。

義渠王大喝一聲道:「讓我來。」張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見那馭者應聲滾落車下,馬車頓時失控。

義渠王忙騎馬追上,眼見離馬車已經不遠,正鬆了口氣,忽然車門打開,裡頭「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來。義渠王本遠遠看到車中只有一個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來,豈料竟會有此變故。但他反應亦是極快,當下伏身揮弓避打。擋了兩箭,忽然只覺得左手臂一痛,卻是有一箭擦著他的手臂而過。

他從來不曾吃過這樣的虧,不禁大怒,當下催馬上前,卻見那楚國公主踢開車門,連射三箭之後,便已經跳上一匹馬,割斷車上的韁繩,控制著馬飛馳而去。

義渠王緊緊相追,哈哈大笑:「楚國公主,你不用跑,我不會傷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無禮了。」

羋月此時滿心絕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見這戎人追來,滿口胡語雖然聽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黃歇的罪魁禍首,此時只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見他親自追來,內心冷笑一聲,袖中已經是暗藏弓箭,等到義渠王追近的時候,忽然一箭射去。義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備,見到冷箭射來,俯身躲過,卻不免牽動左手臂上的傷勢,不禁有些痛楚,卻更激起了他的興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潑辣的娘們,我喜歡。」

羋月咬牙一箭箭繼續射去,卻被義渠王輕鬆躲過,眼看箭袋中的箭越來越少,羋月一狠心將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夾馬穩住身形,三箭一齊向義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彈將羋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鮮血。

義渠王帶著輕鬆調笑的態度邊追邊叫道:「楚國公主,你跑不了啦!」這句他說得卻是雅言,以為這般對方便可聽懂,停下不會跑了。

哪曉得對方確是停了下來,甚至還回頭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誰知忽然間三箭飛來,義渠王躲開兩箭,不料第三箭卻還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義渠王臉色一怒,揮鞭加快了速度,此時離羋月已經極近。義渠王手中鞭子一揮,羋月手中的弓被捲走。

羋月不顧右手都是血,拔出劍來,朝著義渠王砍殺過去,義渠王以剛捲到的弓相擋,羋月手中的劍險些脫手。

羋月咬著牙,靜靜等候時機,卻見義渠王一鞭揮來,將羋月連人帶劍捲飛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馬上。羋月伏在馬上,一動不動,卻靜待時機,見他鬆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義渠王。誰知曉剛刺破一層皮革,她的手就被義渠王緊緊握住。

羋月抬頭,卻見義渠王衝著她一笑,大鬍子下一口白牙閃閃發亮,但見他歎了一口氣道:「女人真麻煩。」說著,羋月只覺得後頸一痛,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