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義渠王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迷迷糊糊只,只覺得一縷強光射進她的眼睛裡,讓她終於醒了過來。

羋月睜開眼睛,暈乎乎地爬起來時,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邊撫著脖子,一邊警惕地張望著四周。只見自己身處於一個帳篷之內,帳內一燈如豆,地下只胡亂鋪著毛皮氈子。

她抬頭再看向帳篷外面,此時已經是天黑了,但掀開簾子,但見外面篝火正旺,聲音嘈雜,人影跳躍,鬼影憧憧似的。帳門口更是強光映入,顯得帳內更黑暗。

羋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發現衣服還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飾卻全部都不見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鐲子、手指上的玉韘,還是腰間的玉珮、玉觿、香囊,凡是硬質的或者帶尖銳的物件都沒有了。她再摸摸頭上,發現不僅是頭上的釵環俱無,便是耳間的簪珥也不見了。至於她原來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無蹤影。

羋月暗罵一聲,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細,卻也無奈,再看看這帳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點用也沒有。她舉起手,看到右手上原來被弓弦割破之處,亦已經被包紮好了。

她在帳蓬中坐了好一會兒,耳中聽得外頭歡笑喧鬧之聲更響,甚至還有人唱起胡歌來,甚是怪異。

羋月想了想,還是決定走出帳蓬,先看看外頭的情景再說。

她掀開簾子,用手擋了一下光,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來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帳蓬之外,中間點了一圈篝火,眾戎人圍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聲說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經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來。

羋月一走出來,說笑聲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著她這個唯一的女子。

羋月握緊拳頭,看到坐在人群當中的那戎人首領,她頂著眾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義渠王面前。

義渠王左臂包紮著,他踞在石頭上正自酣飲,見了她走來,咧嘴一笑甚是高興,道:「你醒了?」他一張口便是胡語,想了想覺得不對,又用雅言說了一遍:「你醒了?」

羋月卻懶得與他多說,見他會說雅言,倒也鬆了口氣,只問道:「我的劍呢?」

義渠王哈哈一笑:「俘虜不需要兵器在身。」

羋月只盯著他問:「你為何抓我?」

義渠王道:「自然是為了錢?」

羋月看著他,又看著他周圍這些人,想起白天他們進退有度的樣子,起疑問道:「你們不像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麼人?」

義渠王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盃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羋月皺眉道:「披髮左衽,必為胡族;進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還是戎?」

義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見她如此回答,倒有些驚詫,道:「看來你倒有些知識。」

羋月又猜測道:「東胡?林胡?樓煩?白狄?赤狄?烏氏?西戎?還是義渠?」她一個個地報過來,見對方神情均是不變,一直說到義渠時方笑了,心中便知結果,便停下了。

義渠王點頭:「我正是義渠之王。」

羋月便問:「義渠在秦國之西,你們怎麼跑到南面來伏擊我們?」

義渠王指著羋月道:「自然是為了你這位大秦王后。」

羋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輕蔑:「可惜,可惜。」

義渠王道:「可惜在何處?」

羋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個陪嫁的媵女,你們若以為綁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錯了,我可不值錢。」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經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為這種戎族的俘虜,倒不如死了得好。

義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強悍、殺人如此利落、見識如此不凡,若非楚國公主,哪來如此心性和教養。你若不是王后,那這世間恐怕沒有女人敢居於你之上。」

羋月輕蔑地道:「若是王后,怎麼可能只帶這麼少的護衛,如此輕易落於你們手中。我的確是楚國公主,不過我是庶出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們包圍的時候,我們換了馬車,由我引開你們,她現在應該已經進了武關了吧。」

義渠王猛地站起:「你當真不是王后?」

羋月冷笑道:「不錯,你也別想贖金了,殺了我吧!」

義渠王看著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憤怒,羋月挑釁地看著他,半晌,義渠王卻忽然笑了起來:「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錢贖你,那你就留下來,當我的妃子吧!」

羋月不曾想過竟有此回答,一時竟怔住了。

義渠王笑問:「如何?」

羋月知他心存戲弄,心頭怒火升起,怒極反笑道:「你敢?」

義渠王:「世間還沒有我不敢的事。」

羋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頭睡覺,沒頭起床?」

義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著急得連命都不要了吧!你嫁與秦王,一樣不過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拚死嗎?」

羋月冷笑:「像你這樣的狄戎之輩,是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樣的人的!」說著,甩頭轉身而去。

義渠王看著她的背影,詫異地問身邊的大將虎威道:「你說,這小丫頭為什麼這麼看不上我啊?我有哪點不比秦王那種老頭強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貴女不過是初來時矯情罷了,再過得幾日,自會奉承大王。」

義渠王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好好,繼續喝酒。」

羋月回到帳蓬之中,暗中思忖,卻是無計逃脫,卻聽得外頭酒樂之聲正酣,心中越來越是煩亂,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經被搜走,便是有什麼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這帳蓬,正處於義渠王酒宴之後,又恐是義渠王之營帳,膽戰心驚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頭酒宴之聲已息,人群似各歸營帳,亦不曾見有人到來,才略略放心。

此時似已經到了凌晨時分,想是營中之人俱已經入眠,四下俱靜。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便只覺得抑止不住。

凌晨,整個軍營人仰馬嘶,義渠兵們忙著收拾帳蓬,疊放到馬車上。

卻在這一片混亂中,羋月披著義渠兵的披風,一路避著人,聞著馬聲而去,果然見群馬都繫在一處柵欄內,羋月一咬牙,將柵欄打開,放出群馬,抽打著群馬炸營,果然義渠兵營亂成一團。

羋月本想藉著馬群之亂,偷了馬乘亂逃走,豈知群馬炸亂,轟然而出,勢如狂潮。她若不是躲得及時,竟是差點要被亂馬沖踏。

但見義渠兵已經向此處蜂擁而來,羋月一頓足,轉身欲躲到帳後去暫避,不料一轉身,便被人抓住了肩頭。羋月大驚,正待掙扎,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我倒當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子竟有這樣的膽子,敢炸我的馬群。」

羋月轉頭,果然見一個熟悉的大鬍子,天色雖暗,卻仍可見他那可惡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口白牙露著笑容。

羋月待要掙扎,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忽哨一聲,只見那群驚馬本已經亂作一團,卻竟有一匹大黑馬在他忽哨過後,竟躍眾而出,向著義渠王跑來。

這大黑馬一跑,竟是帶動了數匹馬也跟在其後,向著義渠王跑來。

頓時諸義渠兵也紛紛醒悟,皆在口中發出忽哨之聲,指揮著自己素日慣用之馬,一時馬群亂象竟漸漸有些平息了。

另有幾隊義渠兵翻身上馬,拿著套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馬群。

羋月見勢不好,卻見那大黑馬跑到義渠王身邊,低頭拱他,顯得十分親熱,其餘數馬也跟在其後,安靜了下來。她心中另有計較,臉上神情卻是不變,冷笑道:「炸了馬群,那又怎樣?你擋路搶劫、強擄人口,我為了逃走,施什麼手段都是正當的。」

義渠王哈哈一笑:「你以為這樣便能逃走嗎?」

羋月冷笑:「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正說著,忽然那邊有義渠兵跑來叫道:「大王,馬群驚了太多,虎威將軍控制不住了!」

義渠王便轉頭與那義渠兵吩咐道:「再派兩隊去壓住,務必不能讓馬群跑走……」

羋月見他分神,忽然跳起,躍上那大黑馬的馬背,用力一抽馬鞭,大黑馬嘶聲前奔。

幾個義渠兵張弓搭箭就要射出,卻聽得義渠王厲聲道:「不許放箭。」

羋月騎上了馬,自覺已經安全,回頭向著義渠王一笑道:「告辭!」說罷便控馬飛馳而去。

義渠兵正要追擊,義渠王卻擺手阻止,他看著羋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長。

羋月在黃土高坡騎馬飛馳,那大黑馬甚是通靈,不必她控馬指揮,衝到營口見柵欄躍柵欄,見濠溝躍濠溝,見著人群要圍上來,居然興奮地長嘯一聲,奔得更快了。

羋月見已離義渠軍營,心中暗喜,笑道:「好馬,快跑,我回頭一定給你吃好草料!」

豈料那馬載著她一口氣跑了數百米,卻聽得義渠軍營中遠遠傳來一聲熟悉的忽哨,忽然扭轉馬身,向著來路飛奔。

羋月拚命拉馬韁繩企圖控制馬道:「別回去,走啊,畜牲!」卻是完全無法控制得住那馬的去勢,此時那馬跑得竟比出來時還更快,她便是連跳下馬都來不及了。

一口氣奔到義渠軍營帳外,卻見義渠王已經是悠然站在營門口,負手而立,笑得一臉得意。

但見大黑馬飛奔而來,馬上是拚命勒韁繩勒不住而顯得有些狼狽的羋月,那馬跑到義渠王面前,義渠王忽哨一變,那黑馬居然人立起來,羋月本已經全身脫力,此時頓時摔下馬來,摔得全身的骨頭都似要碎了。

義渠王愛撫著大黑馬:「好黑子。」轉頭卻對摔落馬下的羋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馬是我們義渠人的朋友,它是不會被別人驅使就離開我們的。不管被驅使多遠,只要打一個忽哨,它就知道怎麼回來。你既然喜歡黑子,那黑子就給你騎吧。不許用鞭子抽它,也不許用力勒韁繩。」

說著,又將韁繩扔給羋月,羋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氣敢恨地看著義渠王轉身施施然地走入營門。

便見義渠兵上來,稟報道:「大王,馬群俱已經追回了,請問大王,下一步當如何行事。」

義渠王一揮手,笑道:「所有的馬車全部棄掉,東西放到馬背,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會派人追擊,我們單騎疾行,讓他們追我們的馬塵去。」

義渠兵們哈哈大笑起來,當下分頭行動,一時準備已畢,羋月見他們只將金銀珠玉等小件細軟之物收拾好了,便連整套的青玉編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羋姝嫁妝中,卻有不少銅器,看上去金光燦燦,但卻份量不輕,尤其是整套青銅編鐘和幾個大鼎大尊,這實不能是放在馬背上能帶走的,便有義渠兵不捨,來問義渠王怎麼辦。又有羋姝所帶的許多書冊典籍,俱是竹簡,義渠人基本上不識字,又如何會要這些東西,當下也都到處散亂。還有義渠兵不甘心就此丟棄,竟要取了火把來將那些帶不走的器物燒掉。

羋月忙厲聲阻止道:「這些俱是典籍,你們既然不用,便留給秦人,豈可燒燬。」

那義渠兵忙看向義渠王,義渠王不在乎地揮揮手道:「不燒也罷。」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銅器皿道:「這些帶不走的,便留給那些秦人吧,他們若要追來,收拾這些財物也要浪費他們許多時間。」

當下義渠兵依命行事,羋月看著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編鐘編磬,恨恨地罵了一聲:「果是蠻夷,如此暴殄天物,禮崩樂壞。」

她這句話卻是用楚語罵的,義渠王聽不懂,好奇地問:「你在說什麼?」

羋月白了他一眼,道:「罵你。」

義渠王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語了。

這些義渠兵的效率果然極快,說收拾便收拾好了,只過得片刻,便可拔營起身了,當下羋月也只得被迫與義渠王並肩騎馬行進在馬隊中間。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整個義渠人隊伍從頭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詫異。昨日受伏擊時,她站在高車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隊女兵一起伏擊的,如何一夜過去,這一隊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這般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是閒著無聊要去撩她:「喂,小丫頭,走了這麼久一句話都不說,憋著不難受嗎?」

羋月沉著臉道:「我只想一件事。」

義渠王道:「想什麼事?」

羋月怒瞪著他:「想怎麼殺了你?」

義渠王聽得不禁哈哈大笑:「殺我?哈哈哈,就憑你,怎麼可能殺得了我?」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認真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

義渠王看著羋月陽光下的臉龐,如此美麗動人,便是說著殺氣騰騰的話,也是這般可愛異常,當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著你來殺我。」

羋月見他如此無賴,本準備想問他關於昨日女兵的事,也氣得不想再提,只低頭騎馬而行。

一路經行,又過了數日,羋月每每欲尋機會逃走,卻總是尋不到機會。

這日一大早又拔營起身,行得不久,便見一個義渠兵騎馬過來向義渠王報告道:「大王,前面發現秦人關隘阻擋前行,我們要衝關嗎?」

義渠王看了羋月一眼,笑道:「衝過去。」那義渠兵領命而去,義渠王便又對羋月道:「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我義渠兒郎的英姿。」說著,拔馬馳上前面的一處高坡,羋月亦是驅上跟隨著他上了高坡,居高臨下,看著下面義渠兵和秦兵交戰。

但見前面一所關隘處,城門大開,秦軍黑衣肅然,軍容整齊,列陣而出。對面的義渠兵卻是三五成群,散佈山野,並不見整肅之態。

但聽得秦軍一番鼓起,秦人兵車馳出,每車有駕車之御戎、披甲之甲士、執盾之車右及執箭之弓士,轟隆隆一片輾壓過來,似聽得大地都在顫抖起來。在車陣之後,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隨衝鋒。

羋月在楚國亦是看過軍陣演習的,當下心中一凜,只覺得楚人隊伍,實不如秦人整肅。

但見秦人兵車馳出,在平原之上列陣展開,義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見兩邊開始互射,秦人那邊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殺傷力甚是強大,只是義渠人距離分散,雖然偶有落馬者,但多半卻也藉著快馬逃了開來。而義渠人所射之箭,卻又被戰車上執盾之車右抵擋住。

就羋月看來,兩邊強弱之勢明顯,卻不知這義渠王有什麼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輪互射之後,兩邊距離拉大,此時兩邊的互射均已經在射程之外了,秦軍兵車又繼續往前驅動,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義渠軍中鼓聲頓起,義渠騎兵忽然發動急攻,箭如雨下,同時騎兵手揮馬刀向秦兵急速衝刺而去。騎兵衝向兵車之間的空隙處,刀鋒橫掃而過。部份砍翻御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車右的盾牌上被擋回。然而這一排騎兵頭也不回地躍過兵車,後一排騎兵繼續衝上又一波砍殺。幾輪過去,兵車上的秦兵傷亡殆盡,義渠騎兵對剩下的步兵進行砍殺。秦國大旗倒下,剩下的殘兵慌忙退回城中。

羋月見轉眼之間,強弱易勢,只驚得目瞪口呆,整個人頓時手足發冷,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車戰已亡,騎兵當興!」

義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軍陣不如秦人整肅,可是兩邊一交手,這車戰的運轉不便,騎兵的機動靈活,已經是明顯的優劣之勢。

自然,這一戰的戰果如此明顯,與此城守軍戰車太少亦是有關,若是戰車更多一些,料得騎兵也不能勝得這麼輕易。可是若論戰車以及車陣的軍士之成本,卻是大大高於騎兵了,羋月自楚來,心中有數,便是如此城這般的軍車車陣,亦已經是難得了。若是騎兵遇上步卒,那當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羋月心裡頭驟然升起一個念頭,若能夠以秦人兵甲之利和軍容整肅,加上義渠人的騎兵之術,那麼只怕就憑這數千騎,亦是可以縱橫天下了。

她在那裡怔怔地出神,義渠王卻甚是得意,道:「小丫頭,我的騎兵如何?」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當真異想天開,便縱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與她何干。她便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能做什麼?難道她能稱王不成?

還是……如這野人自稱的,憑著手中刀、跨下馬,馳騁天地,無拘無束逍遙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澀,若是黃歇還在,她所有的夢想便都是美夢,可是如今黃歇已經不在,餘生她不過是在生與死之中衡量罷了。

當日她親眼見黃歇中箭落馬,在亂軍蹄下,豈有生理,萬念俱灰之下,再無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種矯情之輩,非要三番兩次尋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讓她還活著,她便要作活著的打算。要想方設法逃離這些野人,回到咸陽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們姐弟三人,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分開的。

見她回神,一邊的義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羋月倔強地扭過頭去,冷笑一聲。義渠王很感興趣地逗著她道:「喂,小丫頭,你看看,我們義渠人,可比秦人強。反正你嫁到秦國也不能當王后,那不如留在義渠,嫁給我也行,我也是義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羋月懶得理會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稱王,誰承認,誰臣服。義渠自己還向大秦稱臣呢?」

義渠王一怔,倒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來你這小丫頭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歎一口氣,情緒也低落了下來:「不錯,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內亂,秦國乘機來襲,我們不得已稱臣。可是那只是權宜之計,等我們休生養息以後,我們就有足夠的牧人和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強悍,總有一天,我會讓秦人向我稱臣的。」他說著說著,倒振奮起來,說到最後,話語中滿是自負。

羋月一怔,仔細看他的模樣,初見他時只看到一臉的鬍子,說話也粗聲粗聲,看上去似增大了許多年紀,然而細看他的臉上尤其是眼睛,再細聽他的聲音,竟似是變聲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紀亦是不大。如此一來,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懼之心,更是見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雖然你小勝一場,可若是他們不出關迎戰,你們想要攻城,卻是沒這麼容易。」

義渠王得意地道:「我們是草原之子,天蒼蒼野茫茫,儘是我們的牧場,何必關隘城池。」

羋月見著蠻夷無知無術,忍不住道:「哼,蠻夷就是蠻夷,頭腦簡單,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義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麼?」

羋月便不回答,所謂輕重術、鹽鐵法,便是當年管仲之術。管仲當年在齊國,推行「尊王攘夷」,實有許多對付戎狄之人的招數。

只不過……羋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給你們知道呢。

義渠王聽她說了一半,便不說了,滿肚子好奇,便道:「哼,你們周人能有什麼辦法對付我們,當真笑話了,哈哈……」

羋月見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氣焰來,道:「別以為仗著兵強馬壯就得意,你們沒有關隘城池,就不能儲備糧食,交易兵器。一遇災年草場枯死,牛馬無草可食會就餓死,再強大的部族也會一夕沒落。」

義渠王轉頭瞪著羋月厲聲威脅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因為草場受災,所以你們明明大敗一場投降稱臣,卻還要不顧危險來劫持王后,就是想要挾秦人換取你們部族活命的糧食。」

此言正中真相,義渠王沉默良久,方歎道:「不錯。我們義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縱於天地之間,縱橫無敵。可惜卻因為隔三岔五的天災,草原各部族為了爭奪草場而自相爭鬥,甚至有些部族為了得到糧食,還不得不受你們周人的驅使,甚至隸從於兩個不同的國家自相殘殺。」

羋月來不及糾正他把自己稱之為周人,只敏銳地抓住他剛才的話道:「你剛才說,受人驅使。難道你這次伏擊我們的事,也是受人驅使?」

義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羋月聽得出他話語之中的撩撥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撥轉馬頭向前走去。

義渠王卻來了興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嗎?」

羋月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繼續逗她道:「如果你答應嫁給我,我就告訴你。」羋月白了他一眼。

義渠王去拉她:「你說話啊……」羋月一鞭子打下,卻被義渠王抓住鞭子。兩人用力爭奪鞭子,義渠王一用力,要把羋月拉到自己身邊來。兩馬並行,羋月拚命掙扎中,兩人推攘中,忽然聽得咚地一聲,義渠王懷中似有金光一閃,有一枚東西自他的懷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銅製外殼上撞出一聲脆響,然後滑落在地。

羋月聞聲看去,義渠王已經是臉色一變,用力一抽鞭子,揮鞭捲住那東西。羋月見他自馬背上另一邊低頭拾物,這一邊刀鞘卻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亂中拔出義渠王的刀子。

義渠王抬頭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幹什麼,別亂來。」

羋月恨恨地看著義渠王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死給你看。」

義渠王道:「我不過是把你抓來,又沒對你怎麼樣,你幹嘛要死要活的。」

羋月手執刀子,腦海中卻是一片混亂,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過一次,死過一次以後才發現,自己一個孤身女子,在這群狼環伺中想要逃走,當真是難如登天。欲認命,又不甘心,看到義渠王的刀,拔刀,是這些日子心理中一種本能的反應,可是拔了刀又能夠如何?

殺了義渠王嗎?她沒有這個能力。自殺嗎?卻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罷休。從小到大,她苦苦掙扎、思索,用盡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間的絕望,但求生卻是十多年的本能。

可是經行這數日,眼看越來越近義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來越悲涼。當初在楚宮能夠掙扎著活,是因為有親人有期望有目標有計劃,可是如今若當真去了義渠王城,難道她還能夠跟在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嗎?她既沒有報仇之能,又沒有逃脫之力,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墮入無盡懸崖的絕望,實是不能支撐。

抬頭看義渠王一臉焦急,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你殺了子歇,我若不能殺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罷了。」她說完橫刀就要自刎,卻被暗暗潛到她身後的虎威一掌擊暈,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義渠王接住羋月,朝虎威讚許地點頭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著懷中的少女,心中卻有些犯難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為義渠之王,自然早早有過女人。只是他所見過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權,或愛他富貴,只對他爭相取寵,或順從聽命,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無法馴服的女子來。可偏偏這個女子,卻是他平生第一次生產「勢在必得」興趣的人。

想了想,他還是將羋月放到了自己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見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師,義渠王從由由他教育長大,敬他如父如師,有了什麼疑難之事,便要去找他詢問。三年前他父親去世,叔父奪位,他一介少年,雖然名份已定,又驍勇善戰,但若無老巫相助,亦不能這麼容易這坐穩王位。

眼見著一路疾行,回到了義渠城,義渠王將羋月交與侍女宮人照顧,便大步闖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見著他的王從外頭風風火火地進來,皺紋重疊到已經看不出表情來的老臉上也有了笑意,說道:「王,此番伏擊秦國王后,可還順利嗎?」他與義渠王說的,卻又是義渠老語,便是如今義渠部落裡聽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義渠王劈頭就問道:「老巫,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嗎?」

老巫怔了一怔,在義渠人眼中,他是無所不能、跡近通靈的半神,可是他縱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對於數百年前遠在大海那頭的齊人舊典,卻當真是不知道了。他搖了搖頭,問道:「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義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詫異道:「唉,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問,義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擊秦國王后,誤抓媵女,但又喜歡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著手的事都說了。

見著眼前的少年一臉苦惱地坐在自己面前討著主意,老巫心中也閃過一絲久違的溫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動。

老巫的臉上笑容更加地深了:「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惱,這很正常,這是草原上萬物滋長,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頭一次,也是要圍著小母羊轉半天找不著縫兒的。人也要走這麼一遭,這跟你是不是王,丟不丟臉,都沒有關係。」

義渠王滿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問老巫道:「那我又當如何才能夠叫她喜歡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著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歡。」

義渠王滿把大鬍子也蓋不住臉上的羞紅,站起來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