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狼之子

羋月再不情願,卻也是無奈住進了義渠王城。義渠王撥了兩個侍女來服侍於她,一個叫青駒,一個叫白羊。那兩個侍女卻能說些極簡單的雅言,藉以手勢比劃,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羋月滿心警惕,只計劃進了王城以後,要如何防備義渠王的無禮,不料進了王城之後,義渠王似事務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於她。她亦是試著打聽情況,那侍女便說如果她覺得悶了,可以讓她們陪著她四周走走。

羋月得了此言,這幾日便以散心解悶為名,在義渠王城到處行走,試圖找到逃走之路。只是幾日打探下來,便有些垂頭喪氣。這義渠王城修於山隘,只在前頭略修了一些城牆柵欄,裡頭卻是一個大山谷,再往裡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碼要有幾日的馬程,但是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單身上路,便是義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懼。

怪不得義渠王肯讓她四下走動,不怕她逃走,想來是讓她知道逃不走,才徹底死心吧。

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愛呆在王帳中,仍然喜歡到處走動,觀察著草原的情景。

雖然就一個楚國公主的眼光看來,這些人野蠻粗俗,渾身油膩,可是奇怪地卻是許多人臉上帶著笑容。她知道此時冬日將到,草場枯萎,義渠上層已經為今年如何過冬在不顧一切地鋌而走險,但於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繼,但卻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羋月走在草原上,但見遠處草海起伏,近處牛羊成群。

她轉到西邊,卻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鞭打聲,喝罵聲。

羋月詫異道:「這是什麼聲音?」

白羊卻道:「貴人不必理會,那是他們抓住偷羊賊了。」

青駒卻是知道情況的,詫異道:「咦,他們抓住那個偷羊賊了嗎?」

羋月問青駒:「你也知道此事?」

青駒便道此處前些日子經常丟羊,而且看蹤跡像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們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卻處處被破壞,都說那簡直是野狼成精了。

羋月來了興趣,便道:「我們進去看看。」

三人走過去,但見一群牧人圍住了一個跳躍異常迅速的動物正在喊打喊殺。羋月定睛看去,大吃一驚,卻原來那不是什麼動物,竟是一個披著羊皮,行動卻似狼一樣的男孩子,看那樣子,似與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卻吼聲似狼,動作也如狼一樣四肢著地,張著大牙跳躍來去, 三分似人,卻有七分似狼。

青駒聽得牧民們議論,原來牧民們數次丟羊,竟是這個男孩指揮著狼群破壞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還大肆破壞,帶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丟在羊圈裡。

今天因為天災,本來就收成不好,牧民們指著這些羊度過青黃不接的時光,遇上這樣的破壞,豈不恨得狠了,當下一群牧民使盡辦法,埋伏了數日,這才將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凶悍異常,不但抓傷打傷了許多人,還將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卻逃跑不及,被牧人們困住了。

但見那男孩躲著人群的鞭子,一手抱著一隻小狼崽子,另一手拿著一塊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無法倖免,要撐著先吃個大飽。。

只是那男孩雖然又悍又狡,但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敵眾,又如何是這數十牧人的對手,但見他咬傷抓傷數人之後,終於被抓住了,他懷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來。其他人圍上來打著男孩讓他放開手,男孩卻仍然咬住不放。

一個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過氣來,不由鬆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脫了手,只見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塊肉半掛在手上,已經是被那男孩咬了下來。那牧人大怒,叫罵聲聲,羋月雖聽不懂,想來必是咒罵之聲,或者讓人替他對那男孩報復回來。但見眾牧人一擁而上朝著男孩亂打,男孩蜷在地下,發出野狼般的嚎叫聲。

羋月本不想管這些事,然則見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來高聲的嚎叫已經變成破碎的呻吟,聽有耳中無限可憐,她心念著弟弟羋戎和魏冉,見到這男孩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為何,這男孩的身影竟似與兩個弟弟重疊起來,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們正打得興起,又聽不懂她的話,哪裡管他。羋月一急,就要衝上前去拉開一個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險些撞飛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時扶住了她,青駒便以義渠語道:「你們大膽,竟敢衝撞貴人。」

牧民們聽得青駒之方,方大吃一驚,扭頭一看,見三人服飾華貴,連忙垂手退到兩邊行禮。羋月急奔過去,但看到躺在中間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卻見那男孩整個臉都被污血蓋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卻是軟軟的,想來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縮成一團,想來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斷多少骨頭。

羋月心中憤慨,斥道:「你們也太狠心了,他不過才這麼大一點的孩子,你們居然下這樣的狠手。」

牧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青駒忙道:「貴人有所不知,他們說,這個小狼崽子一直在我們這裡偷羊,還帶著狼群咬傷了我們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們就應該把他當狼一樣打掉。」

羋月低下頭去看男孩,見男孩雖然痛得縮成一團,全身已經無法動彈,見了羋月靠近卻仍如小獸一般齜著牙發出恐嚇的低吼,似是甚為恐懼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兩聲,便一股血從他的鼻子中湧了出來

羋月見他警惕性甚強,想起黃歇對她說過的馴鷹馴馬馴狗之術,當下盯著男孩的眼睛放緩了聲音,先攤開雙手,再掌心朝著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裡,沒有武器,不會傷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中仍盡警惕之色,羋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羋月的善意和堅定,眼神中狼一樣的光芒漸漸黯下來,他發出了低低的嗚咽之聲,眼中的恐懼和凶狠之色漸漸收了。羋月又緩緩地邊說邊以手勢示意道:「我,帶你走,治傷,不會傷害你的,你可願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話,那男孩是否能夠聽懂,但她的手勢,她的語調,應該能把她的意思傳遞出去吧。

羋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邊,卻沒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著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傷,或者能跑能動,早不理會她了,只是如今卻實在是傷重已極,全身無處不動,左手右足俱被打斷,本擬閉目待死,如今見了有人示以善意,雖然照他以前的經驗來說,是半點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際,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縱是不相信她,裝上一裝,或有生機,也未可知。當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將自己的手放入眼前這女人的手中,忍著想往這隻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慾望,縮起了爪子。

羋月欣喜,又緩緩地道:「那麼,我把你帶走了。」說著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見那男孩身量與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氣抱起他來,不想那男孩抱起來體重卻比魏冉輕了不少,手底下滿把儘是咯人的骨頭,心中憐憫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見她抱起了那男孩,滿心不忿又不敢反對,頓時嗡嗡聲大作。

羋月便示意讓白羊摘下頭上的髮簪遞給牧人,道:「這支簪賠你們的損失,夠不夠?」

牧人接過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兩名侍女。

青駒哼了一聲道:「這支簪子抵得上你們損失的十倍呢,還不快收下,貴人可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

牧人連忙低頭應聲道:「是,是。」

羋月抱著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駒嫌那男孩渾身泥污血跡,都蹭在羋月的華衣上了,再見羋月嬌小纖細,實不敢叫她一直抱著那男孩,忙道:「貴人,還是讓奴婢來抱他吧。」

羋月見青駒伸出手來,那男孩便往裡一縮,知他對其他人還不肯信任,當下道:「不礙事的,他也不重。」

青駒無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車來,羋月抱著這男孩,直到馬車到來時,已經抱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手臂酸得實在抬不起來,卻終究還是沒有理會青駒再三勸告,把那男孩交給青駒抱著。

那男孩伏在羋月懷中,他雖然是野性難馴,然而野獸般的直覺卻是比常人更靈敏了許多,見這女子明明都抱不動自己了,還恐自己驚著,不肯交於別人,心中倒有些觸動。他並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則這份關愛,卻讓他默默得記在了心上。

一時馬車來了,羋月便帶著那男孩回了王宮,那男孩此時已經變得異常馴服,羋月顧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邊拉著他安撫著他免得他驚嚇他,這邊青駒白羊便替將那男孩剝光洗淨擦了傷口上了藥。

那男孩見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種滿心驚恐欲想逃脫的樣子,如落入陷阱的小獸一般掙扎嘶叫,羋月只得在旁邊一遍遍地勸著,那男孩似是聽到她的聲音,才能安撫住一些情緒。好不容易一切包紮完畢弄了妥當,那男孩的肚子卻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青駒和白羊都笑了。

羋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餓極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湯和餅子,那男孩

像狼一樣飛撲出來,搶過一個烤餅又縮回角落裡飛快啃咬著,很快就嗆住了連聲咳嗽。

羋月連忙將陶罐地肉湯倒在碗裡遞到男孩的嘴邊讓他喝下。男孩仍然帶著些警覺地看著羋月,卻沒有出手反抗,順從地被羋月按著喝下了湯,咳嗽漸止。等他吃飽喝足,終於疲累已極,沉沉睡去。

青駒和白羊方勸羋月去沐浴更衣,羋月此時也渾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剛剛出浴,披著一件袍子在那裡由白羊給她擦乾頭髮,便已經聽得外頭那男孩聲聲狼吼起來。

羋月一驚,也來不及挽頭,連忙披散著頭髮,披著袍子便趕到那男孩的居住,卻見那男孩已經爬到了房間口驚恐地嚎叫著,他爬在地上滾得一頭是灰,身上的傷口也撞裂了滲出血來。

他之所以沒有爬出去,卻是他旁邊蹲著義渠王,他饒有興趣地按住了那男孩,羋月細看他按得卻是甚有技巧,沒有讓那男孩驚恐之下繼續亂掙亂動,加重傷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隻大熊和一隻小狼,顯得極為懸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獸般的直覺讓他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敵人,被他按住掙扎不得,更是驚恐地嚎叫起來。

羋月疾步走到旁邊,瞪了義渠王一眼,連忙安撫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壞人,不會欺負你的……」

義渠王撲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壞人了,不會欺負你了……」

羋月橫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殊為可厭,明明曉得自己不過是安撫這個孩子罷了,卻竟這麼順桿而上,實在是很不要臉。

義渠王只覺得她這一眼瞟來,似嗔似喜,實是風情無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見羋月只管安撫那個男孩,卻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來,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這麼個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麼就看上了?」

羋月安撫著因為義渠王的動作而顯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樣大,我弟弟若是無人照顧,可能也會像他一樣……所以愛屋及烏罷了。」

義渠王見那男孩只會啊啊吼叫,詫異道:「他不會說話嗎?」

羋月搖頭:「我見著他時就這樣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說話。」

義渠王一拍膝蓋道:「不如帶他給老巫看看。」

羋月詫異道:「老巫是誰?」

義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靈之人,他無所不知,把這孩子帶去給老巫看看吧,說不定能夠有辦法。」

當下兩人把那男孩子帶到老巫處,老巫亦是住在王宮,羋月舉目所見,這房內掛滿了各種面具、骨頭、羽毛、法杖等器物,顯得十分詭異。聽到義渠王的聲音,老巫便從一堆詭異的器具中探出頭來,羋月但見他滿頭白髮、手如雞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雙混濁的老眼裡卻仍透著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卻見義渠王與那老巫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義渠話,那老巫便伸出雞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過來,按著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幾乎要入土的模樣,但那男孩在義渠王手中還能夠掙扎幾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卻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卻無法掙脫。

但見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開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還掐著那男孩迫使他發出奇怪的聲音,最終還是鬆開了手。那男孩被他這一折騰,解脫之後頓時一下子躥到羋月身邊,一頭扎進羋月懷中不敢抬頭。

羋月關切地問義渠王:「你問問老巫,他怎麼樣,還有救嗎?」

老巫啊啊地說了一大通誰也聽不懂的話,義渠王忙又將青駒白羊呈上來那男孩身上原來的東西遞給老巫,卻是幾顆狼牙,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半塊玉珮,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揀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向著義渠王說了一通。

義渠王便解釋道:「老巫說,他很聰明,曉得人的習性,所以一定是從小被人養大的,並不是生長在狼群裡,可能就是這幾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記怎麼說話了,只要放到人群裡教養,還是能跟普通人一樣的。」

羋月鬆了口氣,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還真怕這孩子改不過來呢!」

義渠王見她似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心念一動,道:「既然能夠改得過來,不如當真就收養了這個小狼崽子吧!」

羋月聽了他這話,第一次讚許道:「甚好,那我就收他為弟弟。」她正思索著,那男孩想是有些感應,抬起頭來。兩人相處才半日,此時這個野性未馴的孩子看著她時,眼中竟已有些依戀。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頭來看著羋月,滿是不解。

羋月便指著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羋月教了他好一會兒,那男孩卻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義渠王插嘴道:「這孩子簡直是半個狼人,哪這麼快就能教會他說話,還得要老巫來訓練他才行。放心吧,這孩子將來我跟你一起養。」

羋月白他一眼,真是懶得理會這自說自話的人。

義渠王見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惱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義渠吧,難道你還想嫁給秦王嗎?」

羋月冷笑道:「誰要嫁給秦王了,我要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去齊國。」

義渠王奇道:「你為什麼要去齊國?」

羋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為黃歇想去齊國,他想去稷下學宮,跟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一起,探尋世間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經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遺願,替他去他未曾來得及去過的地方。」

義渠王氣得站起來,忿忿地地道:「不識好歹的女人,哼。」 說著一摔簾子走了出去。

他這一去,縱馬行獵以解悶,便有數日再不去找那羋月,心道我也不理會你,讓你自己惶恐了,無助了,下次見了我,自然要討好我。

只是他縱然在外,心中仍然掛念羋月,撐了好幾日,終究還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見冬日將到,見獵到幾隻紅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興沖沖地叫侍女拿著準備去尋羋月。原是以要為她作件冬衣作借口,自己想想覺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話,又可討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準備去尋羋月,便見親信的大將虎威匆匆從外面而來,向義渠王行禮道:「大王,秦王派來使者,來跟我們談贖人的事了。」

義渠王詫異道:「什麼?秦王真的派人來贖她?」

虎威道:「正是。」

義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們一起去見那個秦國使者。」

王帳內,義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兩邊,叫了秦國使者進來,卻見外頭進來兩人,深作一揖道:「秦國使者張儀、庸芮見過義渠王。」

義渠王只識得庸芮,便道:「我們與庸公子倒是見過,這位張儀又是什麼人?」

庸芮便介紹道:「張儀先生是我王新請的客卿。」

義渠王點頭,也不客氣,直接問道:「但不知兩位先生來此何事?」

張儀進入帳內,便舉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極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義渠王雖然長著一部大鬍子,年輕卻是甚輕,唯有坐於一旁那老到快進棺材的老巫,倒是個厲害角色。可惜,越是這等活得太長、算計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顧忌,他來之前,便已經打聽過義渠今年天災,冬季難過。當下也不待庸芮說話,自己先呵呵一笑道:「義渠如今大禍臨頭,我是特地來解義渠之危的。」

這等「大王有危,須得求助吾等賢士來解救」的開口方式是六國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國諸侯被唬了數年,已經有些免疫力了,義渠王卻不曾聽過,當下竟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張儀,詫異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禍臨頭?」

張儀撫鬚冷笑道:「三年前的義渠內亂,大王雖然在老巫的幫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還逃竄在外吧!」

義渠王道:「哼,那又怎麼樣?」

張儀道:「聽說今年草原大旱,牛馬餓死了很多,恐怕接下來,就是義渠的頭人、牧民、和奴隸要受災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義渠王打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義渠的事,不勞你們操心。」

張儀道:「本來義渠畢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義渠。可惜的是義渠王受了奸人擺佈,卻去攻擊大秦王后的車駕,實在是令秦王大為惱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內有牧民遇災,豈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奪王位的好時候?義渠王畢竟年輕,似乎在義渠部族裡,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義渠王霍然站起道:「這麼說,秦人是要助我王叔,與我為敵了?」

張儀拈鬚微笑:「也無不可。反正義渠誰當大王都與我秦國無關,重要的是怎麼安排與我秦國更有利。」

義渠王道:「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誰才是義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來道:「有我在,我看什麼人敢與我大王作對。」

老巫按住暴怒的義渠王,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義渠王漸漸冷靜下來,對張儀不屑地道:「哼,秦國現在內外交困,根本無力顧及我義渠,否則的話,來的就不是你一介書生,而是十萬大軍了。」

張儀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說,義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禮失禮!」

義渠王道:「哼,你這種挑撥太幼稚,我視老巫如父,又不是你們周人那種見不得別人出色,只想當釘子一樣撥掉的小人。說吧,你們肯出多少錢來贖那個女人。」

張儀道:「我此行並非大王所派,乃是因為我們新王后,捨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當個私人信使,備下一些珠寶,以贖回公主。」

義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嘰裡咕嚕說了一串義渠王便道:「珠寶不要,我們要糧食。」

張儀看了庸芮一眼,庸芮會意,道:「糧食可不易辦啊。要糧食,可得大王恩准。」

張儀又打圓場道:「不知道義渠王能拿出什麼樣的條件來,讓大王允准賣糧食給您?」

義渠王轉向老巫,老巫又說了一通。義渠王轉頭道:「我們義渠人不能出賣朋友,所以我不會告訴你是誰讓我們劫車駕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們交易,我可以保證十年之內,義渠不會跟秦王作對。」

張儀道:「就這一句?」

義渠王冷笑道:「你還想如何,我們義渠人真心保證,可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絕不會變。」

張儀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義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個女人我不換,我要留著給自己當王妃。」

庸芮急怒道:「你……豈有此理。」

張儀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卻又抬頭,並不說話,只看著義渠王,心中掂量著。

義渠王又道:「至於上次劫到的其他東西,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還給你們,但是我的孩兒們總不能白跑,給點糧食當飯錢總是要的吧。你們也別介意,那些珠寶真拿到趙國邯鄲去,換的糧食自然會是更多。」

張儀目光一閃,笑道:「我張儀初擔大任,若是連王后這點交代的事也辦不成,豈敢回去見王后。此次若不能贖回楚國公主,那麼咱們方纔的交易就一拍兩散,我這就回去,您就當我沒來過。今年義渠人若是過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張儀無關了。」

義渠王轉頭和老巫又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忽然憤怒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張儀怔在那兒,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卻不知,義渠王憤怒而去,乃是因為老巫竟也勸他順從張儀的建議,將羋月還給秦國,藉以取得贖金。

義渠王自幼便為王儲,這輩子無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過是三年前義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眾人不服,費了好幾年才能夠坐穩這個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更有一種奇異天賦,這讓他在鎮住部族時也順利許多。又因為位高權重,加上老巫寵慣,便有一些未經挫折的自負和驕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卻不見這女子為他所動,本以為人已經抓來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會屬於他。誰曉得自覺剛有點起步,居然秦王會派人要奪走她。

一剎時滿心的憤怒蓋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像往日一樣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像中,老巫也應該會像以前一樣有求必應,會幫他想出許多辦法,把那個該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趕走。會想辦法讓他們乖乖聽命於他。

可是為什麼,一向寵愛他慣著他的老巫,居然也會勸他放手,勸一個義渠勇士放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視為敵人的秦人低頭,這實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與老巫發生了爭執,可是老巫的話,比那冬天的寒風更加凌烈,他說他是義渠的王,就應該為義渠所付出、所犧牲,一個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夠讓一族之人度過冬天的糧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傳承更重要?

他憤怒、他惶恐、他無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個大帳裡了,他不是那個大帳裡的王,王不應該是讓所有的人聽從於他嗎,為何那個大帳裡所有的人都在逼迫於他?他不服、他不甘、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要親自去問那個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有一點點想留下來的希望,那麼他就算和老巫翻臉,和秦國人翻臉,也一定要留下他。

羋月帳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說話:「叫我阿——姊——」

她已經努力了好幾天了,卻只是徒勞無功,青駒和白羊都懶得理她了,連一向野性未馴的小狼,此時也不再畏懼抗拒地蜷在角落裡,只是一臉無奈地坐在羋月對面,看著羋月。他也試過,只能發出一聲「阿」來,那個「姊」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可羋月閒極無聊,非要拿這個當成一件正經事來作,每天只追著小狼給他擦洗傷口,換藥,教他說話,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脫去狼的習性,學著人的行為方式。

小狼反抗了幾日,不理不睬了幾日,終究拗不過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臉無奈地任她擺佈,乖乖聽命。

不料義渠王卻忽然疾風驟雨般衝進來,小狼雖然在羋月面前十分順從,但對於別人來說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獸性子,此刻義渠王一進來,他便覺得他身上的氣息不對,一驚之下便躥起來跳到角落裡,又縮成一團擺出野獸防禦的樣子來。

羋月見他一來就搗亂,不悅地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一把抓起羋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回絕秦人。你告訴我,你喜歡我,你願意留下來。」

羋月道:「鬼才願意留下來呢……」忽然覺出他的話中意思來,驚喜道:「你說秦國派人來了,是來救我回去嗎?」

義渠王本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而來,聽了她居然還這樣說,不由地又傷心又憤怒道:「你這個女人沒有心嗎,我這麼對你,你居然還想去咸陽?」

羋月昂首直視他道:「當然,我弟弟還在咸陽呢,我為什麼不去咸陽?我就不留在這兒,我就是要回去!」

那縮在一邊的小狼,聽到羋月說到「弟弟」兩字,這幾日他聽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見羋月與義渠王劍拔弩張的樣子,頓時又躥回來,蹭回羋月的身邊,羋月愛撫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義渠王正一肚子怒氣無從出,看到她居然對一個狼崽子也是這般滿臉溫情,對自己卻儘是嫌棄之意,不由地怒上心頭,指著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羋月氣憤地道:「為什麼?」

義渠王冷笑一聲,心中方找回一點得意來,道:「不為什麼,我是大王,我說了算。」說罷,一昂首,不顧羋月的憤怒,又衝回大帳,拉起張儀道:「一百車糧食,換那個女人。」

張儀面不改色道:「二十車,已經是極限。」

義渠王把張儀摔到座位上,怒道:「沒有一百車,老子就不換。」

張儀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大王要真不換,根本連價都不會出。」

老巫忽然張口,嘰裡咕嚕半晌,義渠王這才恨恨地看著張儀道:「八十車,不能再少了。」

張儀道:「四十車,不能再多了。」

義渠王大怒道:「豈有此理,四十車糧食根本不夠過冬。」

張儀道:「夠,怎麼不夠?八十車糧食,過冬不用宰殺牛羊;四十車糧食,把牛羊宰殺了就能過冬。」

義渠王道:「牛羊都宰殺了,那我們明年怎麼辦?」

張儀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沒有心思去算計不屬於您自己的東西了。」

義渠王氣得撥刀逼上張儀的脖子道:「我殺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張儀以手勢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殺了我,和談破裂,今年義渠餓死一半人。」

義渠王道:「你以為我義渠只能跟你們秦國合作?」

張儀道:「可這卻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現在要跟趙人合作,路途遙遠,光是糧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聯姻,所有的嫁妝都寫在竹簡上了,我相信沒有人敢冒著得罪秦楚兩國的危險,去收購您那些珠寶。」

老巫又在說話,義渠王恨恨地將刀收回鞘內道:「哼,我可以讓一步,七十車。」

張儀微笑:「五十車。」

最終,通過談判,議定了六十車為贖金。

義渠王將劫走的銅器以及楚國公主的首飾衣料還給秦人,秦人先運三十車糧食來,義渠王再放走羋月,然後秦人再送三十車糧食來,完成交易。

一車糧食數千斤,這六十車糧食亦有二三十萬斤糧食,正如張儀所說,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過冬天或嫌不夠,但若是再加上宰殺掉一大半牛羊的話,便可度過。

只是這樣一來,次年春天,義渠王就要愁著恢復牛羊的繁殖,而無力再掀起風浪來了。

夜深了,庸芮在營帳外踱步,他掛念著那位在上庸城見過的少女,雖然僅僅一面之緣,在他的心底,卻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這時候,他看到義渠王迎面而來,月光下,他顯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義渠王!」

義渠王點了點頭,兩人交錯而過,義渠王已經走到他身後數尺,忽然停住了腳步,問道:「管子是誰?」

庸芮有些詫異:「義渠王是在問臣?」

義渠王只是隨口一問,見他回答,倒有些詫異,停住腳步轉頭道:「你知道?」

庸芮也轉頭,與義渠王兩人相對而立,點頭:「管子是齊國的國相,曾經輔佐齊恆公尊王攘夷,成變霸業。」

義渠王道:「那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庸芮道:「斂輕散重,低買高賣,管子使用輕重之術,不費吹灰之力,將魯、梁、萊、莒、楚、代、衡山擊垮。」

義渠王皺眉道:「等等,你給我解釋一下,我有些聽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義渠盛產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價購買狐皮,那麼義渠的子民就會都跑去獵狐掙錢,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點集兵馬,所有的人卻都去獵狐,然後這時有外敵入侵會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獵狐而不屑於放牧耕種,而我又停止再收購狐皮,那麼已經無人放牧也無人耕種的義渠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一驚道:「饑荒。」看到庸芮以為已經說完,正欲轉身,急忙問:「那鹽鐵法呢?」

庸芮本以為他已經說完,不想還有,忙轉頭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國聯手,禁止向義渠人出售鹽和鋼鐵之器,義渠人能挨上幾年?」

義渠王悚然而驚:「若是斷鹽一個月,就會部族大亂了。」

庸芮微笑不語。

義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禮道:「多謝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負與大秦的盟約。」

庸芮道:「我可以問大王,是何人告訴您輕重術、鹽鐵法的?」

義渠王看了宮內一眼,不說話,

庸芮心中頓時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來,心中既是悵然,又有一點點甜蜜來。

羋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這是義渠王親自告訴她的。說完,義渠王歎了一聲道:「我真不願意放你走。」

羋月不說話。

義渠王歎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會在義渠。」

羋月繼續沉默。

義渠王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羋月道:「你真要我說,我只想問你最後一次問你是誰讓你去劫殺我們的?」

義渠王看著她,道:「我說過,想知道,就留下來。」

羋月搖搖頭。

義渠王道:「你既然這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留下來?」

羋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誰,為的是報仇。留在義渠就報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麼區別。你現在不告訴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來,又能報仇,我為什麼不走?」

義渠王語塞:「你……唉,總之,你真要報了仇無處可去,就回這兒來吧。」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義渠王,義渠王被看得有些發毛道:「你這是,怎麼了?」

羋月道:「現在看看,你也沒這麼可恨了。」

看著義渠王落寞地走出去,羋月心中竟有一絲離別的不捨。

這種離別的情緒,到了要走的時候,似乎更加濃烈了,羋月從來不知道,當她有一天終於能夠離開義渠的時候,竟然會有這種感覺。

她登上馬車,回頭看了看,見到來相送的只有青駒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問道:「小狼呢?」想了想又問道:「義渠王呢?」

青駒便道:「大王說,不想見你。還說,你要走,就不許你帶走小狼。」

羋月心中暗歎,她這次回咸陽,亦是前途未卜,這些日子她與義渠王的相處,亦是看出這人嘴硬心軟,恩怨分明,不是會虧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終可了結咸陽之事,帶著魏冉去齊國前,再到義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見著羋月登上馬車,在秦人的護衛下一路東行。遠處的山坡上,義渠王帶著小狼,站在高處,遠遠地看著羋月的離開。

義渠王冷笑一聲,對小狼道:「你看,她說得那麼好聽,卻頭也不回地把你拋下了。」他心裡不高興,便要叫個人來陪他一起不高興。她既然喜歡這小狼,那他便要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遠走。

小狼滿心不服,苦於說不出來,又被身高力壯的義渠侍衛扼住雙臂動彈不得,只能在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這時候他倒有些後悔,若不是滿心裡抗拒排斥羋月教他說話,此時也不能聽著這人胡說八道,詆毀他的姐姐。

花。霏。雪。整。理。義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來,你說她以後會不會來看你呢?」

小狼卻只呃呃地叫著。

義渠王道:「她說她在咸陽還有一個弟弟,你又不會說話,估計她見到她的親弟弟,就會忘記你了!」

小狼被他這話說得實在氣壞了,這一急怒之下,原來在口中盤旋多日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話,竟在此時忽然衝口而出道:「阿姊——」

雖然聲音含糊而破碎,但這一聲尖利地聲音還是劃破了長空,甚至遠遠地傳到了草原,傳到了秦人車隊,也傳到了馬車中的羋月耳中。

羋月坐在馬車上,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的這一聲破碎呼喊,雖然聽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識地就認為是「阿姊——」

她忽然鑽出馬車道:「停一下。」

庸芮過來道:「怎麼了?」

羋月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剛才那一聲是人叫啊,我還以為是狼吼呢?」

羋月一驚:「狼吼?莫不是小狼?」她連忙下了馬車,站在車前,手作喇叭狀大聲地向遠處呼喚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嗎?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聲聲叫著道:「阿——姊——」聲音卻變形得厲害,半似狼吼。

羋月看著遠方大呼道:「小狼,你快點長大,學會說話,我以後會再來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陣陣似狼非狼的吼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