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大婚儀

行行復行行,走過了草原,走過了高坡,走過了山川,走過了城池,羋月等一行人的馬車終於可以進入咸陽城。

羋月好奇地挑起簾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門,輕軒吁了一口氣,這便是咸陽城了啊。

咸陽始建於夏,屬禹貢九州之雍州。周武王滅商,封畢公高,畢地便是今日之咸陽,後秦孝公遷都咸陽,至今也不過數十年而已。

咸陽自行商君之法,人員往來,便要以符節為憑,張儀取了自己的銅符,讓軍士去關門驗了,便從專用通道進入。

那軍士驗過銅符,便捧著回去要送回給張儀,羋月卻正於此時掀簾,忽然見那軍士手中的銅符,啊了一聲道:「你手上捧著的是什麼?」

此時庸芮正騎馬守護在馬車邊,見狀便問:「季羋,怎麼了?」

羋月便問:「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銅符,持此符往來車輛免查免征。」

羋月哦了一聲。庸芮問道:「季羋在何處見過此物?」

羋月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

當下無話,一路到了驛館,與羋姝相見。

羋姝早已經相迎出去,拉著羋月的手,淚盈於眶,半晌終於一把將羋月拉進自己的懷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後悔,讓你代我衝出去。我每天都在後悔,小冉也天天哭著要阿姊。後來知道你還活在,在義渠人的手中,我就說不管花多少代價我也要把你救回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羋月深深一拜道:「多謝阿姊贖我回來。」

羋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說這樣的話來。你為我冒死引開戎人,我又當怎麼謝你?」說著拉了她的手坐下,說起自己到了咸陽,求秦王駟相救之事,因義渠人草原遊牧,大軍圍剿不易,且此時必會提高警惕,如若一擊而中,反而連累羋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贖她,張儀因剛剛入秦,自告奮勇與庸芮一同前行。

說完之後,看著羋月,忽然感歎:「我本允了你與子歇一起離開,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當如何著落?」

羋月沉默不語。

羋姝想了想,又道:「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你回來了,又當如何安排。思來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隨我一起進宮了。」

羋月搖頭道:「阿姊,我不進宮。我曾經和黃歇約好一起周遊列國,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願。」

羋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問:「那你弟弟怎麼辦?」

羋月道:「他當然是跟我一起走。」

羋姝想了想,還是勸道:「妹妹,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楚國到咸陽,帶著這麼多臣僕,這麼多護衛軍隊,可還差點死在亂軍中。你一個女兒家帶著個小孩子,憑什麼周遊列國?」

羋月沉默了。

正當羋姝以為已經說服她了以後,羋月忽然問道:「阿姊,黃歇的屍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羋姝亦覺心中酸楚難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當日亂軍之中,甘茂帶著羋姝等向武關而逃,中間幸而遇上樗裡疾來接應。只是當時兩邊交戰,楚國所攜人手多半是宮人奴隸,兩軍中驚惶失措,死傷無數,所以樗裡疾也只能掩護著她們暫時先退到武關,直到義渠兵擄人退去,樗裡疾與甘茂會合,點齊武關之人衝殺,卻也只尋到義渠營地裡的了些遺留之物。在武關之後,才清點人手清理財物,羋姝此時亦想起黃歇,派人前去戰場收屍,豈知方一夜過去,戰場上便上有禿鷲啄食,下有野狼分屍,許多屍體竟是都已經殘缺不全了。眾人無奈,只得揀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殘不全的屍體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羋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過神來,羋姝叫了她兩聲,卻不見她回話,推了她一下,卻見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便暈了過去。

黃土坡上,戰鬥的遺跡猶存。折斷的軍旗、廢棄的馬車、插在土裡的殘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羋月孤獨地走在舊戰場上,徒勞地走過每一處,尋找著黃歇的遺蹤。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兒四顧而望,整個戰場竟是無邊無際,永遠走不到頭來。似乎這並不只是一個伏擊戰的戰場,而彷彿化為了千古以來所有的戰場。

風吹處,嗚嗚作聲,千古戰場,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盡一生,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回來的良人。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前片一輛馬車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飛奔過去,顫抖著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還未觸到,一陣風沙刮過來,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風過後,連衣服的碎片也沒有了。

羋月絕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兒,你說你要帶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兒,為什麼拋下我一個人,你失信於我……」

聲越長空,無人回應。

羋月伏地泣不成聲。

忽然間耳邊有人在輕輕喚她:「皎皎,皎皎——」

羋月驚喜地抬起頭來,這聲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還活著嗎?她連忙抬起頭來叫道:「子歇——」

這聲音一出口,夢,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來,一抬眼,但見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縷蒼白的月光照入。

環顧四周,哪來的子歇,哪來的聲音。整個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門邊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聲所驚醒,連忙爬起來,取了油燈點亮,執燈走到她的席邊問道:「公主,您怎麼了?」

羋月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

次日凌晨,魏冉便已經飛奔而來,昨日羋月方回來,他正要去接,羋姝恐他小孩子受了驚嚇,叫侍女稍後再帶他過來,誰料羋月吐血暈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說阿姊累了睡著了,又帶著他來看過。那時女醫摯已經來看過羋月開過藥,薜荔女蘿亦為羋月更衣淨面完畢,因此魏冉只看到羋月昏睡,坐在她席邊等了好久,只等得睡著了,讓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來,便又急沖沖來看羋月。此刻一見到羋月,便飛撲到她的懷中,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嗚,阿姊,你可回來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拋下我——」

羋月亦是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抱住魏冉,那顆空洞失落的心,被這小小孩童的稚氣和依賴填了許多,若是自己當真不在了,這麼小的孩子,他將來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萬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對不起,阿姊不會再丟下你了,從今往後,阿姊走到哪兒,都不會拋下你。」

姊弟兩人抱頭痛哭了許久,這才緩緩停息。

魏冉問:「阿姊,子歇哥哥呢,你們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問了很多人,還有公主,她們都說,你們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樣的話,他從前聽過,某一天母親讓她一切聽阿姊的,然後他被人抱走,然後他問他的母親去哪兒了,周圍的人都跟他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樣的話時,他小心的心靈那份恐懼和無助,每天夜裡都會讓他害怕地驚醒,可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哭,這個孩子已經從周圍人的態度看出來,如果他「不乖」的話,是不會有人來耐心哄他勸他理會他的。

還好,阿姊回來了,阿姊答應,再也不會拋下他了。他緊緊地抱住羋月,一直不敢鬆手。不管是用膳,還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錯眼珠地盯著。

羋月被他看得心酸起來,拉著他摟在懷中,哄了半天,才讓他漸漸安心下來。

過了數日,羋月便向羋姝辭行,說要帶著魏冉去齊國,羋姝苦勸不聽,只得依從。

羋月帶了魏冉,與女蘿、薜荔一起上車,直到咸陽城外,卻被人擋住。

羋月掀開車簾,卻見是張儀擋在前面,不禁問道:「張子為何擋我去路?」

張儀歪坐在軒車裡,看上去頗有些無賴相:「小丫頭,你帶著你弟弟要去哪兒?」

羋月反問道:「張子這又是要去哪兒啊?」

張儀呵呵一笑:「我是特地來看看這用四十車糧食換回來的寶貝怎麼樣了,若是一閃神又把這四十車糧食給白費了出去,我跟庸芮這趟腿可就白跑了。」

羋月苦笑,知道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動向:「您都知道了?」

張儀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道:「丫頭,知道老子不?」

羋月一怔,她本以為張儀會遊說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陽,誰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詫異道:「張子,您想說什麼?」

張儀道:「老子騎青牛,出了函谷關,從此人就沒影兒了,你說,這人是羽化成仙了嗎?」

羋月一怔。

張儀又緊接著追了一句道:「還是你們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羋月怔住了。

張儀冷笑:「你以為在這大爭之世,四處戰亂,是可以隨便亂走的?孔夫子帶著七十二弟子,尚且差點餓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當初為什麼趴在楚國了,還不就是不到懸崖邊,不敢邁出那一步嗎?列國征戰連年,出門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賊寇,再不濟還遇上大軍過境,大丈夫出門都得小心著,更別說你一個小丫頭獨自行走,還帶個小孩兒——實是」羋月聽到這裡,已經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張儀最後又劈頭扔下八個字:「勇氣可嘉,不過腦子!」

羋月被他的話也氣得夠嗆,此人雖是好意,怎奈唇舌實在太毒,欲待反駁,但看了看身邊的魏冉,不得不承認道:「可我如今留下來也是……」

張儀直截了當地問:「你是顧忌王后,還是顧忌黃歇?」

羋月想了想,搖頭:「我過不了我的心。」

張儀歎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惜了……」

羋月道:「可惜什麼?」

張儀看著羋月,神情複雜,久久不語,好半日才道:「其實這樣也好……」

羋月倒聽不懂了,問道:「張子此言何意?」

張儀卻抬頭,遙望雲天,悠悠一歎:「我當日若不開竅,不過是楚國一個混飯吃的貨。可我開了這個竅,天地間就多一個禍害,按都按不下來。」

羋月聽了此言,若有所動,見張儀神情似有愴然之色,竟渾不似素日嬉笑無忌的樣子,心中竟有一線莫名的傷感,勸道:「天底下哪有罵自己是禍害的,再說,張子是天底下難得的國士。天地既生你張子,豈能讓您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張儀本是神情懨懨的,甚至已經沒有準備再勸說羋月之意,聞聽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讚道:「不錯,不錯,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既這麼著,我也多句話——你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羋月一怔:「王后……又怎麼了?」

張儀嘿嘿一笑:「傻丫頭,義渠王就沒告訴你,他當日為何要伏擊你們?」

羋月搖頭道:「他不肯說。」

張儀盯著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說,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神情,漸漸有些領悟道:「你是說……」

張儀刷地放下簾子道:「我可什麼都沒說,走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馬車漸漸遠去,臉上的神情變幻。

魏冉推了她兩下道:「阿姊,阿姊……」

羋月忽然轉頭,緊緊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這麼緊,緊得讓魏冉覺得她在微微顫抖,她道:「小冉,你願不願意跟阿姊進宮?」

魏冉被她抱著,不知所措,然而,他卻斬釘截鐵地道:「阿姊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拋下我,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此時,驛館外,羋姝已經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馬車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長街已淨,兩邊皆是秦兵守衛,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路上,什麼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明明那個人已經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應她讓她離開了。可是此時,她就要步入秦宮,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一定不會這麼心慌,這麼茫然無措吧。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依賴她了。是從何時起?是遇上越人伏擊時,她及時拉她一把?還是在入秦之後,她幾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幫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將死之際,她為她冒險取藥?還是在義渠人伏擊的時候,她毅然為她引開追兵?

她怔怔地看著長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著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廟等您呢。」

羋姝哦了一聲,眼見天色邊夕陽西斜,天色漸暗,便放下簾子,道:「走吧。」

所謂昏禮,便是黃昏之時舉行。此時時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禮乘坐墨車,儀仗起,車隊開始前行。

方剛剛起步,忽然就在此時,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羋姝正執扇擋在面前,聽得此聲,忽然心中似有所動,拿開扇子道:「傅姆,掀簾。」

玳瑁忙道:「王后,執扇,奴婢去掀簾。」

她掀起簾子,卻見長街那一頭,羋月騎馬奔來,卻是奔到近處,便被兵士擋在了儀仗外。

此時正是樗裡疾代秦王迎婦,他所乘墨車正在羋姝車駕之前,已經先看到了羋月騎馬而來,便下令讓她入內。

此時羋姝也已經派人到前面來說明,引了羋月登上馬車。

羋月一進來,便問:「阿姊,我現在趕得及嗎?」

羋姝喜不自勝,一疊連聲地道:「趕得及,絕對趕得及。玳瑁,叫她們去再取一套吉服來。」

玳瑁卻料不到羋月去而復返,內心已經驚濤駭浪,只是當時際時,卻不敢言,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令跟隨在馬車邊的婢女,迅速跑到跟隨的媵女馬車中,取備用的吉服來。

吉服很快取來,羋姝服色為純衣纁袡,羋月等媵女為袗玄纚笄,皆被纚黼。

馬車極大,羋月在車中更衣畢,又由女侍為其梳妝著笄,很快便打扮好了。

羋姝看著她,欣慰地道:「妹妹,你能跟我一起進宮,我這心裡就有主了。」

羋月看著羋姝,輕歎一聲:「阿姊,秦國是虎狼之邦,我怎麼能放心讓你一個人進宮呢。」

羋姝緊緊握著羋月的手,歎息道:「我們姐妹再也不會分開了。」

羋月忽然想到一事,頓時臉色嚴肅道:「阿姊,我此番隨你進宮,您能否允我三件事。」

羋姝忙道:「妹妹,別說三件,十件也行。」

羋月伸出三根手指,道:「就三件事。第一,我與弟弟相依為命,請阿姊准我帶著他,就當是多個小侍童,阿姊可允?」

羋姝道:「小事一樁。」

羋月曲起一根手指,又道:「第二,我只協助阿姊,不服侍大王,不作大王的妃子。」

羋姝怔了一怔,詫異道:「妹妹何其愚笨,人爭名位如獸爭食物,沒有名份就沒有地位,沒有地位就沒有相應的衣食奴僕,就沒有在這世上立足的根本。你若不服侍大王,難道一輩子就當個老宮女不成?你放心,你我姊妹既然同心,你便是服侍大王,亦是我所樂見。」

羋月淒然一笑,搖搖頭道:「我不在乎,我只隨我的心。」

羋姝忽然似明白了什麼,不置信地道:「難道,你是為了子歇……」羋月不語,羋姝看著她,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欽佩,歎道:「好吧,你既有此志,我便隨你。若是你以後想清楚了,我也會安排的,總之,不會虧了你。」

羋月長吁一口氣,道:「多謝阿姊。」

羋姝又問:「那第三件事呢?」

羋月沉默片刻,道:「若有一天我做了什麼,還是那句話,求阿姊幫我照顧小冉。」

羋姝吃了一驚,道:「你能做什麼錯事,你既知是錯,為何要做?便是做了錯事,又如何竟到了要我幫助你照顧小冉的程度?你到底想做什麼?」

玳瑁也是一驚,目光炯炯盯著羋月。

羋月卻道:「阿姊別管,阿姊從頭到尾不知情,對阿姊也好。」

羋姝聽得出她話中的深意,越想越是不對,急道:「妹妹到現在還說這樣的話,你我已經是同坐一條船,知不知情,有區別嗎?」

羋月沉默。

羋姝急得推了她一把:「你倒是說啊?」

羋月抬頭,帶著決絕的神情:「阿姊,在武關外伏擊你的人,就是害死黃歇的人。義渠王不肯告訴我幕後的黑手是誰,可我也能猜出來,必是在咸陽,甚至必是在秦宮之中。」

羋姝一驚:「你說甚麼?」

羋月又沉默了。

羋姝低頭一想,恍然大悟:「莫不是……莫不是妹妹回來,與我同入宮中,竟是為了追查此人而來?」

羋月沒有說話。

羋姝怔了半晌,長吁了一口氣,無奈道:「好吧,我既知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那個人,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敵人。你若能夠替我對付於她,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與你一併擔當。」

玳瑁欲言又止,此時狀況亦不是她能夠開口的,只暗暗將有些話記在心底,留待日後有機會再說。

馬車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王宮門前。

但見宮前三鼎,已經烹熟,一盛乳豬、一盛兩肺脊、兩祭肺及魚十四尾,一盛臘兔一對。

秦王駟身著玄衣纁裳,頭戴冕旒,站在咸陽宮大殿台階外。他左側是穿著黑色禮服的女御們,諸臣皆穿玄端,侍立在後。

此時羋姝馬車已到,鼓樂聲起。羋姝下了馬車,手執羽扇遮面,在玳瑁的攙扶下沿宮道而來。她的身後,羋月以及屈氏、景氏、孟昭氏、季昭氏緊緊跟隨,身後再是身著服制的宮女們。

羋姝走到秦王駟跟前。

贊者道:「揖。」

秦王駟向羋姝一揖,羋姝還禮。

秦王駟身後的女御和玳瑁交換位置,秦王駟引道帶著羋姝在鼓樂聲中一步步走上台階,一直走到大殿前,秦王駟停住腳步再揖,然後自西階進殿,女御和玳瑁扶著羋姝亦隨後進殿。

秦王駟與羋姝入殿,

贊者道:「揖。」

秦王駟與羋姝相互一揖。

贊者道:「卻扇。」

樂聲中,秦王駟執住羋姝的手,羋姝含羞將遮在臉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將扇子將給秦王駟。秦王駟將扇子遞給女御,攜羋姝,走到殿中,此時西邊朝南之位已經置席,

秦王駟身後的女御走到羋姝身邊服侍她澆水盥洗,羋姝身後的羋月等媵女走到秦王駟身邊服侍他澆水盥洗。

侍者將鼎、大尊抬入,又置醯醬兩豆、肉醬四豆、黍稷四敦。

此時便由贊者先撤除酒尊上的蓋巾,抬鼎人盥洗後出門,撤去鼎蓋,抬鼎入內,放置在阼階之南,執匕人和執俎人隨鼎而入,把匕、俎放置於鼎旁,執俎人面朝北把牲體盛置於俎上,執俎立待。執匕人從後至前,依次退出。

贊者又依次在席前設醬,先是執俎人入內,把俎設置於醬之東。又將鼎中之魚取出,依序設置在俎之東。將鼎中的臘兔置於俎之北。贊者便把黍敦設置在醬之東,稷敦更在黍敦之東。肉汁陳放在醬之南。又在靠東處為新婦設醬,肉醬在醬之南,黍敦置於臘兔北邊,稷敦置於黍敦之西。肉汁陳放在醬的北邊。

這一邊,女御亦在為羋姝設席。贊者打開秦王几案前的敦蓋,仰置於敦南地上,羋姝几案前的敦之蓋,則仰置於敦北。

此時贊者方報告饌食已安排完畢,秦王駟再對羋姝作揖,兩人入席。

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諸神及列祖列宗,祭畢,這方是正式的昏宴。

二人一起祭舉肺,食舉肺。取食三次進食便告結束。贊者及女御舉爵斟酒請兩人漱口安食。每個動作俱是先讓秦王駟,次讓王后孟羋,兩人拜而受之,飲過祭酒,贊者進肝以佐酒。新人執肝振祭,嘗肝後放置於菹豆中。

乾杯之後再拜,贊者接過酒爵,再二次服侍新人漱口飲酒,只是這次卻進餚佐酒。

直到第三次漱口飲酒,這方是合巹之酒。所謂的巹,便是一隻分成兩半的葫蘆,以絲線相連,由女御與女媵分別捧著送到新人面前。

贊者道:「合巹而酳。」

秦王駟和羋姝一齊舉巹而飲。

贊者又切了兩塊乳豬肉,再度奉上新人,道:「共牢而食。」

秦王駟和羋姝舉筷互敬,只象徵性地咬了一口放下。

贊者再道:「舉樂。」樂聲再起。

因秦王駟這邊侍宴皆是羋月為首,到此時儀式已畢,羋月方得以休息,立於秦王几案之西,那女御也服侍羋姝畢,立於几案之東,兩人正站在一起,此時見鼓樂聲起,兩邊的臣子已分別入席,連歌舞一併上來。

瞧著最是忙亂的最怕出錯的時候已經過去,羋月不禁鬆了口氣,亦覺身邊的女御也鬆了口氣,兩人相視而笑。

羋月見她年歲約比自己大了十來歲,卻正是一個女子最成熟最美好的年紀,但見她笑容明媚,實有詩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態。

那女御對著羋月同情地微笑,又以目示自己,表示自己亦是深有同感,只這一顧一盼間,便奇跡般地拉進了兩人的距離,竟是個八面玲瓏之人。

但見鼓樂聲起,一群秦人武士玄衣朱裳,舉盾執戈而上,跳起秦舞。歌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正是喜樂融融之際,忽然有一秦臣擊案而歎道:「秦楚結姻,有秦舞,豈可無楚舞。大王,可請王后身邊媵女歌舞,臣等亦可沾光欣賞。」

秦王駟微微一笑,便轉頭對羋姝道:「孟羋以為如何?」他貌似看著羋姝,眼光的餘光,卻是瞄向了羋月。他自然知道,這種說法甚為不妥,但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當日羋月在少司命祭舞中的姿態來,不由地身上一熱。他不欲被人察知自己的情緒,當下深吸呼一口,又將這種情緒壓了下去。

羋姝等人既入秦宮,便不以閨中小字為稱呼。此時女子皆從父姓、排行、出生地、夫婿之號等各取一種而稱,便喚羋姝為孟羋、羋月為季羋。

羋姝便看了一眼羋月,有些不知所措道:「妹妹以為如何?」

羋月心中大怒,那秦臣好生無禮,她們是王后的媵人,亦是楚國宗女,竟敢叫她們宴前侍舞,當成女伎之流嗎?面上卻是不顯,笑道:「當從大王所請,的確是應該上楚舞,楚國也與秦國一樣,既有武士之舞,也有女伎之蹈。既然殿上已經有了武士之舞,那就再獻上楚國的山鬼之舞,請大王允准。」

秦王駟點頭道:「准。」

羋月示意道:「舉樂。」

一群長袖纖腰的楚國美姬步入殿中,作山鬼之舞。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

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那女御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

秦王駟呵呵一笑,將手中酒一飲而盡,羋月依儀忙為他再倒上一杯酒。卻聽得秦王駟低聲在耳邊低聲道:「寡人什麼時候能見季羋為寡人舞上一曲呢?」

羋月一驚,酒壺中的酒灑了一些出來,她連忙佯作鎮定,低低曲膝道:「大王慎言。」

但此時秦王駟卻像根本沒說過話一樣,直視著面前的歌舞,擊案而讚道:「妙!妙!」

羋月退後原位,長吁了一口氣,那女御轉頭看她,亦是一笑。

好不容易,酒席已畢,羋月便率其餘四名媵女,隨羋姝進了秦王專為新婚所設的清涼殿中。諸媵女等服侍秦王更衣,女御等亦服侍新婦更衣,再鋪好臥席,此時秦王方入房中,女御與媵女等俱退了出來,室內只剩下秦王駟和羋姝。

今日新婚之清涼殿,原是秦宮中納涼之所,水殿風涼,窗外一池荷花之香遠遠飄來。

兩人對坐,秦王駟伸手解去了羋姝頭上之纓,含笑看著羋姝:「孟羋。」

羋姝含羞回應道:「大王。」

秦王駟就著燭光,看著燈下新婦嬌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綻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羋姝知這是秦王以詩讚她,含差低頭。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新婦,稚氣未脫,天真猶存。想著她對自己的癡情,亦想到自己對她的期望,不禁聲音也放柔了些,道:「孟羋,今日你我合巹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時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國王后了。」

羋姝抬頭,看著自己妝台上的王后之璽,低頭含羞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釵,還了我美玉,結下永以為好的盟約,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駟看著眼前新婦,每一個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壓到身上以後,這份天真亦不會保有太久,唯其如此,這種天真更顯可貴。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簡單,如此將後宮托付於她,方才放心,當下鄭重道:「孟羋,寡人知道你是楚國嬌養的公主,嫁到我秦國卻比不得楚國奢華,你身為王后,要為秦國女子的表率,賢惠克已。你嫁到秦國便是我秦國之人,要事事以秦國為重,你可能做到?」

羋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縱然心懷綺念,然則夫君於此時托於重任,卻是比甜言蜜語更加重視的對待,心中欣喜,也鄭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對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國就是秦國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國為重。」

秦王駟道:「孟羋,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覺得委屈了嗎?」

羋姝心中雖然委屈,然則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了,猶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駟道:「我是你的夫君,自會為你作主,對著我你不必有什麼猶豫。」

羋姝一喜,抬頭道:「夫君當真會為我作主?」

秦王駟見著她眼中歡喜無限,心中一軟,笑道:「自然是真的。」

羋姝方欲說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還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秦王駟握住了羋姝的手,道:「從今以後,寡人的後宮就都交給你了。楚國立國數百年,寡人想孟羋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個賢惠的好王后。寡人素來不好色,秦國的後宮一直都很清淨。如今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朝堂上的事已經讓寡人很勞心,寡人希望你能給寡人一個清淨的後宮,你可能做到?」

羋姝只覺得一雙手被握住,灼熱無力的感覺自她手心傳遞到了她的全身去,頓時從頭到腳只覺得火熱,含羞道:「臣妾絕對不會讓大王受後宮所擾。」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已情動,低頭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沒有娶錯王后……」

燈光搖曳,一室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