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新婚燕爾,春光無限。
一板之隔,外室卻只有羋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裡面一聲呼喊,便都能夠聽得到。
方纔席上的食物,已經端了過來,女御用羋姝席上餘下之食物,羋月等人用秦王席上餘下之食物,分饗已畢,又以酒漱口安食,女御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傳喚。
已過夜半,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來,卻又不敢睡,都強撐著。羋月心中亦是不耐煩,當下便低聲叫四人不如分成兩班,她與兩人守著,另兩人亦可倚著板壁打個盹,回頭下半夜再行換人。
五個媵女中,孟昭氏居長,當下便說自己不累,讓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與妹妹季昭氏回頭再休息。
季昭氏卻不願意,說自己已經累了,便要自己兩姊妹先去休息,回頭再來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來,取笑她莫不是想等著下半夜時秦王傳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這般說,兩人便小小爭執了兩句,被羋月低聲喝住,孟昭氏又打圓場,當下便由孟昭氏與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與屈氏守下半夜,這才止了。
羋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計,兩三下便會將羋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時何地不成,又豈會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給羋姝心中添堵。這幾個媵女分屬各家族,在羋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實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還不知道將來,她們到底是助力,還是拖累。
果然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幾個懷著心事的媵女雖然分班休息,終究還是誰也沒有睡好。
將近凌晨,天還濛濛亮的時候,羋月和幾個媵女正有開始打瞌睡,清涼殿內室的門忽然開了,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只穿著犢鼻褲持劍走了出來,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們,似是怔了一怔,旋即還是邁過她們,走到門邊道:「繆監——」
羋月頓時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半裸的男子,嚇得險些失聲驚呼,定了定神,才認出是秦王駟,忙掙扎著欲站起來,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壓著,屈裾下擺又被屈氏踩著,只得用力抽取。
她這一動,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動作,連帶著倚著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羋月這才得以站起來退到一邊,看了看內室仍無聲響,低聲道:「王后她……」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王后還在睡,別吵醒她,讓她再睡一會兒。」
羋月看了看秦王駟精赤著的上身,羞得不敢抬頭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這就去叫人——」
秦王駟道:「不必了——」
這時候一個滿臉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前,他身邊跟著兩個小內侍一人端著銅盆,一人捧著葛巾上前。一個小內侍極熟悉極迅速地擰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給秦王,秦王駟擦了一下臉便扔在盆裡,拿著劍走到庭院裡。
眾媵女等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中年宦者與兩個小內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著羋月。
羋月只得道:「留兩人在這裡候著王后,我們出去看看。」
此時四名媵女才發現自己睡得釵橫鬢亂的模樣,只怕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惱後悔,此處又無鏡奩,只得兩兩對坐,彼此為對方整理一下儀容,便匆匆跟著羋月出去了。
羋月走到門邊,此時外頭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邊一絲魚肚白,雖是夏日,但晨起依舊有些寒氣。
但見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已經在庭院中舞劍,但見他劍走龍蛇,泛起銀光一片,身手矯健。羋月素日曾見過的楚國少年演武,與之相比,竟還少了幾分悍勇來。
羋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亦曾見楚威王於庭院中晨起練武,只是……自先王去後,只怕楚國當今之王,是不會有於美人榻上晨起練武的心志吧。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暗歎。
她這裡出神,卻見天色漸亮。秦王駟停劍收勢,身上都是汗珠。
此時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後,又是害羞又是癡迷地看著秦王駟矯健的身影,微微發出驚歎。
卻見秦王駟收劍之後,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兩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卻見秦王並不看他,只走過來將劍擲給繆監道:「繆監——」
繆監會意地接過劍,遞給身邊的繆辛,將一個盾牌和一支戈扔給秦王駟,自己也拿起盾戈,躍入庭中,與秦王駟各執盾戈相鬥。
卻見景氏正自作聰明地回頭去擰了葛巾想遞給秦王駟,哪知秦王駟早已經在與繆監相鬥,只得悻悻地將葛巾扔回盆內。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聰明。」
羋月看著繆監和秦王駟動手,竟是毫無主奴相對之態,手底下毫不相讓,竟是招招裹挾著殺氣,不禁感歎:「沒想到大監也有這麼好的身手。」
侍立著的一個小內侍看著兩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聽得這個媵女竟底下有這樣的感歎,不禁對她也有些刮目相看,當下便自負地道:「我阿耶跟著大王上陣多年,每日陪著大王習武,這麼多年下來,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羋月知道地位較高的內侍收小內侍為義子這種事,在宮中是常有的事,見這小內侍眼睛靈活,不似另一個內侍頗有驕氣,當下也問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習武嗎?」
那小內侍道:「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霜雪不變。」
羋月歎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來,可是夠嗆的。」
那小內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麼能是我們大王呢。」
羋月見他好說話,便問道:「不知你如何稱呼?」
那小內侍忙道:「不敢當季羋動問,奴才名喚繆辛,那邊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喚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想是兩人跟著繆監姓氏,此時奴隸侍從多半無名,常常為了方便稱呼多是甲乙丙丁之類的稱呼。
兩人正說著,卻見秦王駟和繆監一場鬥完,繆監收起盾戈,又變成那個滿臉陪笑的宦者。
兩人走過來,那繆監便把盾戈交於繆乙,繆辛見秦王駟過來,正想去為他擰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卻是連忙擠上前去,爭著要為秦王侍奉櫛巾。兩人這一爭,便見秦王駟到了眼前,一把葛巾還未擰起來。
秦王駟一身是汗,卻見這兩個媵女手忙腳亂的樣子,便皺了皺眉頭,直接拿起銅盆,一盆水從自己頭上澆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後發現自己兩人還握著葛巾,嚇得連忙跪地賠罪。
秦王駟也不理她們,只這麼濕漉漉地走過羋月的身邊,羋月驚得連忙退後一步:「大王。」
秦王駟似乎這時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頭,是你?」
時為夏天,秦王駟淋得全身濕透,他自己不以為意,但站在羋月面前,一股男性氣息撲面來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覺得臉上發燒,不禁又退後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嗎?」
她話一出便知道錯了,她說這話的意思只是想讓秦王駟快穿上衣服去,但這樣一說,若無人上前來,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嚇得眼睛轉到一邊去,此時真是巴不得有人上來替她。
偏愛出頭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為爭遞葛巾,讓秦王不耐煩,此時正嚇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卻守著羋姝內室門口,一時之間竟無人可替。
秦王駟何等樣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進另一間內室,此時繆辛也忙跟了進去。
羋月鬆了口氣,忙站起來,卻聽得羋姝在內室已經醒來,叫了一聲:「來人——」當下連忙進了內室。羋姝聽說秦王晨起練武,卻不讓人叫她起來侍候,不禁為他的體貼又是高興又是心虛,當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禮了。便低聲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喚醒於她。她這邊匆匆更衣出來,便見另一頭更衣完畢的秦王駟已經出來了。
羋姝忙行禮道:「大王。」
秦王駟輕撫一下羋姝的頭髮道:「王后今天很美。」
羋姝臉一紅,含情脈脈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駟搖頭:「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處理政務。」
羋姝詫異:「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嗎?」
秦王駟笑了:「寡人只是去處理政務,午時會來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會兒,掖庭令過會兒會來向你稟事。」
羋姝無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後,秦王駟回到清涼殿,與羋姝一同用過膳食以後,便帶著羋姝與眾女遊覽整個秦宮。
咸陽宮是先孝公時遷都咸陽所開始營建的,雖不如楚宮華美綺麗,但卻是佔地更廣,氣勢更強。整個宮殿橫跨於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規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內中大小行宮皆以復道、通道、閣道巧妙結合,西至上林苑,東至終南山修建門闕,稱為冀闕,又巧借地勢,將南邊的秦嶺,西邊的隴山北邊的北部山系,和東邊的崤山做為其外部城牆。
雖然此時的咸陽宮,還只營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於諸羋看來,亦已經是非常雄壯,一路觀來,不免發出驚歎之聲。
秦王駟此時正是三十多歲,雖然相貌並不屬於俊美之列,長臉、蜂准、長目,手足皆長,走路如風,曾經被不喜歡他的政敵詆毀為形如鷹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舉止自然帶著一種威儀,且他為人極聰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視別人時會令人慌亂無措,三言兩語可直指別人內心隱密,但願意放下身段時又如和風細雨,令人傾心崇拜。列國游士皆是心高氣傲之輩,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兩語便也會臣服。
更何況在這些才十幾歲宮闈少女的面前,她們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想表現什麼,想掩蓋什麼,於她們彼此之間,或可玩些心術,但在他這種久歷世事人心的掌權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徹見底。
但見秦王駟走在前面,緩步溫言,指點宮闕,華美詞章信手拈來,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卻又能夠對羋姝以及諸媵女各人的脾氣愛好瞭如指掌,談笑間面面俱到,誇孟昭氏「女子有行」、誇季昭氏「美目盼兮」、誇屈氏「隰有荷華」、誇景氏「顏如舜華」,誇得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紅。
諸女原來初入秦宮,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這一路,個個便都放鬆下來,也變得有說有笑,但聽得嬌笑燕語,聲聲入耳。
秦王與羋姝並走,偶一回頭,亦是見著諸媵女原來緊張恭謹的狀態已經放鬆,原來腰肢僵硬地隨侍在後,如今亦是顧盼生姿。卻唯有羋月仍然保持著僵硬和緊張的狀態,心中微有詫異,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過午膳之後,秦王又提起後頭有一馬場,問諸女可願隨他一起行獵,羋姝自然贊同,諸女也都歡欣。
當下眾人回宮更了騎裝,羋姝與眾媵女到了馬場,卻不見秦王,細問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馬廄中洗馬。
羋姝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親手洗馬呢?」
秦王駟此時正好牽著馬走出來,笑道:「這是寡人的戰馬,只有親自照顧,才能夠瞭解馬的習性,它才能夠讓戰場千鈞一髮的時候,救寡人的性命。」
羋姝吃驚:「大王您還要親自作戰?」
秦王駟肅然道:「我大秦歷代先君,都是親自執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場。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國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戰場上。」
羋姝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羋月亦心中暗歎,秦人立國之處,原為周室舊都,為犬戎所陷,是歷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凶悍異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所以秦人好戰,戰不畏死,列國才畏懼秦人如虎狼。
秦王駟亦歎道:「歷代先君拋頭灑血,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強盛。人說我秦國的虎狼之國,卻不知道我秦國之國土,就是從虎狼叢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換來的。」
羋姝知道自己說錯話,臉也不禁紅了。
秦王駟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說,便翻身上馬:「來,上馬,寡人帶你們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諸女皆習六藝,騎術弓箭雖然不甚精,卻在楚國也經過行獵之事,當下便一起翻身上馬,隨秦王騎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尋著獵物跑開。
羋月手中持弓,卻無意行獵,只想敷衍了事,混過一場便罷。她看出羋姝心中歡悅,顯對秦王情意已深。這秦王一邊哄得羋姝暈頭轉向,一邊隨手撩撥諸媵女意亂神迷,實在是令她有些想遠而避之。不知不覺中,她的馬便落到了最後,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馬由韁,看著兩邊景色,不覺走神。
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問道:「季羋,你怎麼不去行獵?」
羋月一驚,抬頭卻見秦王駟騎馬正與她並韁而行。
羋月左右看去,卻見周圍除了隨侍的小內侍外,竟無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當下謹慎答道:「我騎射不精,所以還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與其他姐妹去了何處?」
秦王駟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騎射不精,不知初見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羋月見他言語中有調笑之意,心中暗惱,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後,方知自己騎射不精,因此不敢賣弄。」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語不盡不實,有心想問她「射義渠王的三箭連發又如何說」,旋即想起黃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傷心事,豈不是適得其反。當下只是笑了笑,抬頭見天邊有一行大雁飛過,便將自己的弓箭遞與她道:「你試試寡人這弓,可否能射下一隻大雁來?」
羋月接過弓來,略一試,只覺得弓大弦緊,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許多,她卻是個不甘服輸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還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將弓拉開,瞄準天邊,一箭射去。那雁群飛得甚低,竟有一雁應聲而落。
繆辛遠遠地跟著,也瞧不清秦王與羋月行事,只見天上一雁掉落,便連忙跑去拾了起來,見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駟的,只以為是他所射,忙捧著雁跑回到秦王身邊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駟笑了,指了指羋月道:「是季羋射中的。」
羋月把將弓箭遞還給秦王駟,道:「是妾失禮了。」
秦王駟笑道:「這又何妨。」
穆辛卻賣乖地依例將大雁掛在了羋月的馬前,又迅速退到後面去。羋月低頭見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覺得礙眼,卻也無奈,道:「說起來,這也虧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虛傳。」
秦王駟微微一笑:「季羋果然會說話。」
他素日忙於政務,不假於人,對女色上並不在乎,宮中也算清靜。此番娶新王后,罷朝三日,亦算得忙時偷閒。帶著新王后與媵女們遊覽宮庭,騎馬行獵,乃至逗弄一個一心要避開他的小姑娘,亦不過是他政務繁忙之餘的調劑罷了。
羋月見他如此有調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頭笑道:「妾說的是真心話,只是——」她有意頓了頓,見秦王注目過來,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為什麼還要對義渠忍氣吞聲,甚至連他們劫殺王后的罪行也輕輕放過,還要用四十車糧食來贖人?」
秦王駟見她忽然把這話帶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來季羋戎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羋月盯著秦王,斬釘截鐵地道:「是。」此事,她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一有機會,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兇。既然已經來到秦王駟面前了,她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她在秦國無援無助,但秦王駟卻是秦國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卻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駟見了她如此執著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對她解釋,此時卻覺得她似乎能懂,當下改變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償失。秦國大軍固然可以去圍剿義渠,但軍隊到處,義渠人躲入草原,等大軍一過,他們照樣騷擾邊境。」
羋月恨恨地問:「難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駟搖頭道:「是啊,戎人素為秦國之患,秦國的國土,便是從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為此多少先君沙場捐軀。每當大秦要東進征伐列國,義渠就會在大秦的背後搗亂,使得我們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著義渠。雖然這些年秦國之勢益強,而戎人之勢益弱。然則,這邊患卻是無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經數百年了,征伐多次卻勞而無功。所以我們只能等……」
羋月不解地問:「等?」
秦王駟頷首道:「等時機成熟,自會一舉殲滅。」
羋月聽了此言,沉默不語,兩人並韁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經將此事放下,不料羋月隔了好一會兒,又問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懷疑,為什麼義渠王這麼巧劫到阿姊的車駕?」
秦王駟銳利地看了羋月一眼,這一眼中已經有些警告了,他並不喜歡這個膽大的小女子在這件事上太多糾著。一切都要為大局讓路,他素日威儀甚重,連沙場老將也無不戰戰兢兢,今天這個小女子已經出格太多了,當下收了笑容,沉聲道:「你還想說什麼?」
羋月被他這一眼掃到,心臟驟然收緊,君王之威,一至於斯,本欲有許多質問的話,也只得嚥了回去,只是心中終究還有些意氣在,低下頭,忍不住還是頂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賣弄。」你如此英明,為什麼會讓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為什麼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駟沉聲道:「兩國聯姻天下皆知,義渠人窮凶極惡,去伏擊迎嫁隊伍,也不足為奇。」
羋月卻想到義渠王曾經落下的銅製符節,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當那是意外?」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眼光帶著寒意道:「你問得太多了。」說罷,似已經對她失去了逗弄的興趣,一揮馬鞭,策馬而去。
羋月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心中一沉,她雖然成功地引開秦王駟的逗弄,可卻也看出秦王駟對於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宮之前,還天真以為若能夠追查出指使義渠人伏擊羋姝的幕後之人,交與秦王,便可報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卻不欲追究,那麼,她進宮還有什麼意義,而她們這些楚女在宮中的前途,豈非可怕得很。想到這樣,她看著秦王駟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噴出火來。
偏此時眾隨從們見秦王駟去了,便一齊跟了上去,唯有繆辛還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羋,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們多候,請季羋也趕緊前去吧。」
羋月恨恨地拿馬鞭抽了一下馬,策馬飛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見秦王與羋姝並韁而行,兩人言笑晏晏,彷彿是從出發到如今都不曾分開半步似的,幾個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獵物。
羋姝見了羋月到來,向她招手笑道:「季羋如何走得這麼慢,我還只道你今日必無收穫呢,不想也有所得。」
羋月強笑了笑,只低了頭跟到諸媵女後面。
季昭氏馬前卻懸了數只狐兔,見羋月只有一雁,嗤笑出聲。
羋月卻不理她,逕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見她落後,有意也放緩了馬韁,與她同行,勸道:「我也沒獵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羋月看了孟昭氏馬前,果然也只懸了兩隻獵物,但她們素日都是一起行過獵的,一看昭氏姊妹所獲,便知季昭氏有些獵物必是孟昭氏所讓給她的,當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見她並無不悅之情,也略鬆一口氣,她這個妹妹其實為人並不壞,只是性子好強,愛與人爭個高下,卻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場合。她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經常幫她描補一番罷了。
當日晚宴,便以諸女所獵之物為炙,於清涼殿前水台上舉宴,歡歌盛宴,水殿倒映,樂聲輕揚,直如仙宮。
這一夜過去,這三朝之日便結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羋姝則由秦宮派來的傅姆教習,將秦人習俗、歷代先祖諸事及宗廟祭祠等一一研習,又有掖庭令來稟以宮中事務等,連諸媵女亦是要學習宮規,幫助王后分攤事務等,此便為三月之後的新婦廟見之禮為準備。
羋姝首要問的,便是宮中妃嬪之事。
分配在她宮中的內侍閽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宮中甚是清淨,廖廖幾個妃嬪,不是先公所賜,就只與先王后大婚時所陪嫁與周室所贈媵女罷了。」
羋姝與羋月交換一眼,心中也甚是詫異,她二人從小所見,楚宮中素來美女如雲。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時,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國贈美、小國獻女、諸封臣與附庸之地的進貢之女,皆是來者不拒。新寵舊愛,濟濟一堂,爭寵斗愛屢見不鮮。後宮多來多冤魂,楚宮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聽閽乙所言,秦宮之中竟甚是清靜。歷代秦公甚是簡樸,諸後宮連名位分階都不曾有,不過是正室稱夫人,其餘人稱諸妾罷了。
後來列國皆開始稱王,如今的秦王駟亦隨眾稱王,便正室稱王后,妾稱夫人。後因幾個已經生子的姬妾爭列,方讓內小臣議了分階,議了夫人之下再設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
羋姝便又問諸人之封,閽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賜、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衛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時,為西周公和東周公所薦之陪嫁媵女。」
羋姝點了點頭,列國嫁女均有媵女,有來自姊妹,有來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國也送女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與東周公素來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薦姬姓國之女為媵,乃是藉故插手秦國內政,卻是不好不收。後宮如此依次排列,當是一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為尊重周室,
閽乙又道:「其下樊長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宮中有封號的就這些了。」
羋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長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國的小國陪媵,想到這裡心中一動,便問道:「這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還是近期才封的?」
閽乙尷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開始冊封的。」
羋月又問:「那麼諸夫人爭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發生的?」
閽乙詫異:「正是,季羋如何得知?」
羋月又問:「歷年來主持後宮事務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閽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後先王后多病,這五六年間,是魏夫人。」
羋姝有些不甚明白,卻藏在了心底,見閽乙退下,便問羋月是何原因,羋月便與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後宮多年,那麼去年忽然冒所謂諸夫人爭列之事,便不是無緣無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後宮的身份,不甘與諸夫人同列,藉故鬧事,欲令秦王封她為後。
此時想是秦王已經決定另娶楚女為繼後,便借此將諸妾分階而冊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爭端。
羋姝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試探著問:「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為?」
羋月搖頭:「這卻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鳥,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羋姝一驚:「還有這等事?」
羋月道:「虢、衛二氏,乃周室所贈,焉知不是周室陰謀?」
楚人對周室俱無好感,羋姝既嫁秦國,更以自己為秦人,當下便恨恨地道:「若當真是周室陰謀,我可不會放過她們。」
羋月輕歎:「秦魏相爭,周室雖然闇弱,亦還是天下共主,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還不知道啊!」
羋姝亦是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