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後,便無人居住,原來住於椒房殿偏殿的諸妾也皆遷至掖庭。秦王娶羋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牆,求取其溫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將夏日所居的清涼殿挪為新婚之所。

羋姝率諸媵女到椒房殿時,便見殿前已經有數名宮妝女子已經站在殿外相候。

為首一人笑容明媚舉止親切,正是婚宴之上與羋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參見王后。」

她身後諸人,亦隨著她一齊行禮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羋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腦海中,其實已經隱隱視魏氏為大敵,想像中她也應該是一個驕橫的蛇蠍婦人,卻不料卻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見她時,竟對她還隱隱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凜,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魏氏看似明媚親切,誰又能想像得她,也許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險呢。又想到楚宮的鄭袖,當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這般明媚可人,望之親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雖然已經閃過了千萬般念頭,臉上表情都是紋絲不動,她身邊諸媵女,亦是聽過魏夫人之名,卻也都是深宮中訓練有素之人,皆未變成。

羋姝也是心裡一凜,臉上卻笑道:「各位妹妹免禮,平身。」

眾人行禮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進殿。」說著,便側身讓開,矣羋姝入殿,她便立於身側,作引導之姿。

羋姝自知來者不善,當下便處處小心,唯恐有失禮之處,落了魏氏算計,惹了笑柄。

當下諸人移步入殿,羋月留神觀察,但見這椒房殿中陳設略舊,大有魏風,顯見並不曾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裝修佈置。且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時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新。楚國諸女料不到這一招,諸人皆是正妝重衣,這一走進去,便覺得炎熱潮悶,令人十分難受。

魏夫人將羋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讓座,羋姝已經熱頭一頭是汗,苦於頭上冠冕身上重衣,臉上的脂粉也險些要糊開,只得以絹帕頻頻拭汗,卻見旁邊一隻香爐,猶在幽幽吐香,那香氣更是說不出來的古怪。

羋月心中亦是暗惱,欲待羋姝坐下之後,便想提醒羋姝,下令開門窗取扇通風。豈料羋姝坐下之後,正當端坐受禮,但見那魏氏走到正中,諸姬亦隨她立定。

豈知那魏氏看著羋姝時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變得極為奇異,眼睛似看著羋姝,又似看著羋姝身後,露出似懷念似感傷似親切神情來,竟是極為詭異。

羋姝被她瞧得毛骨聳然,一時竟忘記說話,羋月見此情況暗驚,方欲說話。

那魏氏看了半晌,卻忽然轉頭拭淚,又回頭賠禮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這裡,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隨先王后初入宮受朝拜,先王后也穿著同樣的青翟衣,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如今想來,就像是在昨天一樣。」

羋姝卻不防魏氏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渾身寒意頓起,看著這陰沉沉的殿堂,再看著左右詭異的擺設,只覺得彷彿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個陰惻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禮一般。不由得又氣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實是無禮……」

魏氏卻恍若未聞,半點也不曾將羋姝的言語放在心上,只徑直仍然是一臉懷念地地喃喃道:「這宮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親手擺設的,先王后去了以後,這裡的一切還都是按照先王后原來的擺設,一點都不許改動。就連今日薰的香,都還是先王后最喜歡的千蕊香呢。」

雖然此時正午陽光還有一縷斜入,然則這殿中陰森森的氣氛、陰沉沉的異香、再加上魏氏陰惻惻的語氣,竟顯出幾分叫人膽寒的鬼氣來。

羋姝只覺得袖中的雙手竟是止不住地顫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嚇的,方才渾身的潮汗浸濕了裡衣,此時竟覺得又濕又冷反侵入體的感覺。她活到這十幾歲上,從小到大都是寵愛中長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親近善意。便是有時候也知道如羋茵等會在她面前有小算計、小心思,卻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表示過惡意。雖然她也知秦宮必有艱難,但知道與直面這種不加掩飾的惡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羋姝有生以來,從來未曾遇上這樣的事,她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惡意給擊中了,一時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如何回答,只覺得無比難堪,無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無人處躲在被子裡大哭一場。此時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應對、自負、聰明,竟是蕩然無存,只除了結結巴巴地指著魏氏說:「你、你、你……」之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腦子裡完全糊成一團,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說話,羋月已經是搶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說些什麼?」

玳瑁見羋月已經開口,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悄然退了回來,她畢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後宮之人,她此時維護羋姝,說不定倒被她反斥為僭越無禮。羋月是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現才是再好不過。

與此同時,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邁出去的一隻腳。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帶著幾分陰森,羋姝心中一緊,不料魏氏忽然轉顏又笑了,這一笑,眼神中諸般輕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飾,轉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驚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時忘形,憶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還望王后大人大量,勿與我見怪才是。」

羋姝只覺得被羋月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歸位,見魏氏如此作態,胸口似堵了一塊大石一般,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羋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氣息悶滯,可否令她們將門窗打開,也好讓殿中通通氣……」

羋姝頷首,方要答應,那魏氏微一側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姬妾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產後失調畏風,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見風,自那時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嗚嗚嗚……」

羋姝一怔,話到嘴邊,竟是說不出口了。

羋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處,你口不擇言,實是無禮。」

羋姝到此時氣到極處,反而終於鎮定下心神來,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門窗都打開,讓這殿中通通風,悶熱成這樣,實是可厭。」

那姬妾臉色也變了,連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卻仍笑吟吟地搖著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禮,都怪妾身一時忘形,諸位妹妹,你們還不與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禮。」

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後,但見魏氏完全無視殿內殿外諸內侍宮女亂哄哄開窗打簾,灰土飛揚的情況,只率眾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禮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請安。」

諸姬妾亦一起行禮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請安。」

羋姝只覺得一口氣噎在喉頭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強笑道:「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禮三拜,這又率眾女起身。

羋姝呆立當場,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羋月忙提醒道:「王后賜禮諸夫人。」

羋姝深吸一口氣,勉強微笑道:「正是,諸位妹妹今日初見,不如一一上來,讓小童也好認認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壓人,此時卻不得不自稱一聲小童。

魏氏臉色變了變,羋姝便已經轉頭看向她,微笑:「魏妹妹於宮中何階?」

魏氏無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斂袖道:「妾魏氏,與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賜冊封為夫人,生公子華。」她蓄意說到同母,眼角又瞄了羋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經打聽過,羋月與羋姝並非同母。

羋姝點頭笑道:「賞。」

玳瑁便捧著托盤上前,上面擺著白玉大笄一對,手鐲一對,簪鉺一對,呈給魏氏。魏氏只得行禮拜謝道:「謝王后賞賜。」她身後侍女便忙接過托盤,兩人退到一邊。

其後便有一個服色與魏氏相似,卻更為年長的貴婦出列行禮,魏氏含笑道:「此為唐氏,唐國之後,封夫人,為公子奐之母。唐妹妹為先公所賜,是宮中資歷最久的人,在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大王了。」

羋姝定睛看去,但見唐夫人打扮素淨,舉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歎,道:「賞。」

唐夫人之後,便是一個年輕嬌艷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虢氏,東虢國之後,封美人。」

其後又一個舉止斯文,表情溫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衛氏,封良人,為公子通之母。」

羋姝俱賞,

其後便是長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禮,羋姝凝視看去,見那魏少使卻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卻理睬,轉眼見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問道:「你幾個月了?」

樊長使捧著肚子,露出身為人母心滿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謝小君關愛,六個月了。」

羋姝盯了好幾下,心中羨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禮,你既身懷六甲,從此以後到我這裡就免禮了。」轉頭吩咐珍珠:「快扶樊長使坐下。」

樊長使便嬌滴滴地謝過羋姝,由珍珠扶著坐下。

羋姝與每人相見之時,便賜下諸女便每人笄釵一對、鐲子一雙、簪鉺一副、錦鍛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賜諸公子每人書簡一卷,筆墨刀硯一副。

諸夫人均謝過就座。羋月亦令羋月等自己陪嫁之諸媵女與諸夫人相見,諸夫人亦有表禮一一相贈,雙方暫時呈現出一種其樂融融的假象來。

此時便有侍女奉上玉盞甘露,羋姝順手拿起欲飲,忽然覺得觸手不對,低頭一看竟不是自己慣用的玉盞,轉頭問玳瑁道:「這是——」

魏夫人卻忽然笑道:「王后當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歡的玉盞,如今只剩下一對了,可打壞不得。」

羋姝嚇了一跳,像觸到毒蛇一樣手一縮,玉盞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還未說話,魏少使優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呀,這可是先王后的遺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會傷心的……」

羋姝本已經被嚇了一跳,此時再聽魏少使鬧騰,怒道:「放肆,」轉頭問方才奉上玉盞的侍女道:「誰叫你給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卻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羋姝的眼中,這笑容卻滿滿儘是挑釁,她溫言解釋道:「想當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後宮朝賀,就是坐的這個位置,用的這隻玉盞,妾身這樣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讓王后您感受到與先王后的親近,也能夠讓妾身等倍感親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卻造成如此誤會,致使先王后遺物受損,王后您千萬別自責,若論此事之錯,實是妾身也要擔上三分不是的。」

羋月不禁冷笑:「不過一件器物罷了,損了便損了,魏夫人為何要強派王后必須自責?魏夫人說自己有三分不是,這是指責王后有七分不是嗎?你一個妾婢,來編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過膽大了些嗎?」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這媵女處處壞事,當下臉一沉,冷笑道:「我對王后一片誠意,你胡說什麼!倒是你一個媵女,敢來編派我的不是,難道不也是太過膽大嗎?」

羋姝定了定神,被羋月提醒,也暗恨魏氏無禮,忙道:「季羋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說我放肆嗎?」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臉,道:「臣妾不敢,只是這先王后的遺物,就這麼損傷了,只怕連大王也會覺得惋惜的……」

羋月截斷道:「既然是遺物,就不該拿出來亂用,所以還是魏夫人自己不夠小心。小君,以妾看來,當令魏夫人將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來,送到這幾位口口聲聲念著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讓她們起個供桌供上,好好保存。從今日起,這個宮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撤了,擺上如今的王后喜歡的東西。」

魏夫人怒道:「季羋這麼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規矩,難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嗎?」

羋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辭咄咄逼人:「難道季羋要王后背上個不敬前人的罪過嗎?」

羋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麼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國以來,非子分封是一種情況,襄公時封諸侯是另一種情況,穆公稱霸時又是一種情況,時移事變,自然就是要與時俱進,不見得襄公時還原封不動用非子時的法令,穆公稱霸時難道不會有新的法令規矩。不說遠的,就說近時,商君時不也一樣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對變法,可若沒有變法,秦國現在還不能稱王呢!」

她這一長串比古論今,滔滔不絕地說過來,不但魏夫人怔住了,連皆姬妾皆已經怔住。

羋月停下,看著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聲聲的先王后,難道忘記了,先王后活著的時候可不曾當上過王后,只是個秦國的君夫人罷了。大王稱王以後,為什麼不將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遠千里求娶我楚國的公主為王后,就是因為魏夫人您不曾見識過什麼叫做王后,腦子裡還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當年的規矩……」說到這裡,她又幽幽一歎道:「唉,說起來也難怪,我聽說商君原來就是在魏國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這才到了秦國,為大秦闖出一片新乾坤來。看來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黃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氣強壓,無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態度,又讓她更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乃至到了今日,見魏夫人三番五次挑釁,心中郁氣便化為口中利語,噴薄而出。

魏夫人臉色一變,商君入秦,致使秦國變法成功,魏國不但錯失人才,還因秦國軍力大興,河西之戰,損兵折將丟城失土,致使魏秦兩人強弱易勢,這實是魏人大恨,羋月既貶先王后,又貶魏人,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異於當面扇了魏夫人一個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頓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羋好鋼口,知道的說是季羋胸懷乾坤,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楚國嫁錯了人,季羋才應該是做王后的合適人選呢。」

羋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慼慼。論口舌之辨,何須王后,身在高位,只要會用人即可,魏國這些年來既失孫臏,又失商君,想來也是不曉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羋了,甘拜下風。」說著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著道:「哎呀呀,楚國來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說會道的。我是個愚笨之人,有些東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請教?」

羋月見了這愚人居然為魏夫人衝鋒,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學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請客,就準備了一堆問題,我們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學習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逕直道:「妾身以前聽過許多關於楚人的故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國,特地來求證一樣。請問刻舟求劍的事情是真的嗎,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長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聽說類似的故事,還有畫蛇添足,買櫝還珠之類的,看來楚人愚笨的事情還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國之初,受了慢待之後,便不遵周人號令,自封為王,倚長江之險,以與周室分庭抗禮的姿態而立。自周室到晉室,數番召集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諸侯不喜楚人,談書論文寓言比喻之時,便常常將楚人作為嘲笑對象,凡是有愚人妄人執人,便都派到楚人的頭上來。

如今魏夫人見以先王后為難羋姝不成,反被羋月口舌所傷,她亦早有準備,故意退讓一步,反讓這些小妃們以楚人故事來惡意取笑。

羋姝氣得將宮女新奉上的玉盞也摔了,怒道:「你們太放肆了。」

魏夫人卻也不惱,羋月發現她越是當惱怒時,反而笑得越是嬌媚:「諸位妹妹只是想討王后的歡心,拉近與王后的距離,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國相關的話題罷了。初次見面,王后就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給各位妹妹來個下馬威嗎?」

羋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羋月卻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們說故事談笑話,那我們就跟各位阿姊說故事談笑話罷了。虢姬,我倒是聽說過一個與虢國相關的故事,特來請教,唇亡齒寒這個故事的由來,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頓時惱了,指著羋月道:「你、你太……」

不待羋月說,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來,那妾就代您說吧。晉獻公要打虢國,想借道虞國,就送了虞公寶馬美玉,宮子奇說,虞虢兩國是唇齒相依,若是虢國有失,難免唇亡齒寒。可是虞公不聽,還是借道給晉獻公,於是虢國就滅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補刀:「楚國的故事雖多,不過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這大爭之世,仍然傲立於群雄。虢國人的愚笨,卻是沒有腦子,不結交強者,卻誤信他人把國族的安危放在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可言的人手中,結果國亡族銷,實在是可悲可歎啊。虢姬,須知做人要聰明識時務,您說是不是呢?」

虢美人臉色一變,她終於聽出來了,怒道:「你在威脅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勸虢姬莫給人當槍使,免得被人出賣還不知道。至於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說幾個樊國的故事拉近一下關係,可我真想不起來樊國有什麼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過我還可以送您一個楚國的故事,叫狐假虎威,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還是狐,大家可要睜開眼睛看清楚才是。」

羋姝掩嘴輕笑,魏氏有幫手,難道她便沒有幫手不成,她這幾個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練為辨術,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驚呆了不曾反應過來,幸而羋月先出聲,諸羋便反應過來,輪番而上,這素日互相辨論慣了,一齊對外時,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顯然是怔住了,忽然間就尖聲叫道:「好啊,你們一起來欺負我,我要去請大王作主……」

正欲鬧時,忽然聽得外頭齊聲道:「大王到!」

眾妃嬪轉過身去,看到秦王駟正大步進來,連忙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走上前,扶起羋姝道:「寡人遠遠地就聽到這殿中極為熱鬧,看來你們相處和睦得緊啊。」

諸妃嬪聽到他這番話,臉色頓時五彩繽紛起來。

羋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頗為熱情,與妾等相處得很好呢。」

秦王駟何等聰明,一眼看去早已經心裡有數,臉上卻不顯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羋月暗中給羋姝一個眼色,羋姝會意道:「兩位魏妹妹對先王后懷念得緊,臣妾想請大王恩准,將這椒房宮先王后遺留下的東西都賜給兩位妹妹保管。這椒房宮佈置陳舊,臣妾想重新佈置一番,也好讓大王看個新鮮。」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你是這王后,這些許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請示寡人。」

羋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這麼說,臣妾就放心了。」

魏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一場諸羋對諸姬的初次交鋒,算得是楚宮大勝,直到回到清涼殿,羋姝猶興奮未止,笑著對羋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臉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羋月勸道:「阿姊,魏夫人在後宮經營這麼多年,今日是輕視了阿姊才會措手不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羋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給我下馬威,你說得對,將來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候教她知道我的厲害。」

羋月輕歎:「阿姊放心,總有收拾她們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想到今日自己一開始驚慌失措,全仗羋月及時出面,才不至於失了王后威儀,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總以來你還一直是那個讓我庇護著的小妹妹,沒有想到,今日卻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個魏氏給壓下了。」

羋月知她素來好強,今日自己出頭,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宮,她或還懼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懶得再作戲,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覺得,我今日太過放肆大膽了?」

羋姝臉色微笑,忙解釋道:「怎麼會呢。其實今天真的還是多虧你了……」她對自己今日表現實是十分沮喪,素日只覺得自己聰明利害,威儀天成,只道自己一為王后,必是妃嬪俯首,秦王獨鍾。誰曉得一入秦宮,竟會被個妃子擠兌得差點顏面盡失。這種「原來我沒有這麼厲害」以及看著「那個素日要我庇護的人居然這麼厲害」的心思糾結萬分。但羋月這麼一說,她心中又自慚愧,覺得羋月今日為了自己出頭,自己居然還有這種嫉妒的心思,實是不應該,又怕羋月心中誤會,急著想解釋,卻又解釋不清,急了一頭的汗。

羋月按住了羋姝,歎道:「阿姊,我明白的,身處異地,滿目敵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誰都會這樣。我其實與並不比別人強,只是我與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會這樣咄咄逼人。」

羋姝想到黃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惻然,更覺慚愧:「妹妹,過去種種辟如昨日死,人總要向前看的。」

羋月冷笑一聲:「阿姊,你知道嗎,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麼的程度上會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偽面具來,可惜,她夠能忍!」

羋姝一驚:「你懷疑是她?」

羋月點頭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羋姝聽了她這話,低頭想了想,忽然猶豫起來道:「你說大王會不會聽到我們說的話,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咄咄逼人了。」

羋月詫異:「阿姊怕什麼?」

羋姝猶豫道:「大王說,想要一個清靜和睦的後宮,我們若是太過強勢,會不會……」

羋月歎息:「大王想要一個清靜的後宮,阿姊就更不能軟弱了。現在不是我們挑事,而是魏夫人她們在挑事。從下毒到勾結義渠,再到今日的鬧事,她何曾消停過。阿姊若是忍氣吞聲,她一定會更加囂張,只有阿姊將她的氣焰打下去,讓她不敢再興風作浪,這後宮才能清靜,才不負大王將後宮交託給阿姊的心意。」

羋姝聽了不禁點頭,道:「那我以後應該如何行事?」

羋月斬釘截鐵道:「就像今天這樣啊。若以後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別和她爭執,由我來和她理論,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阿姊再出來作裁決。阿姊是王后,後宮之主,宮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與阿姊辨折。」

羋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實依我的脾氣,真是恨不得將她拖下去一頓打死。」

羋月歎道:「阿姊不可,你和她鬥,大王不會管,但你若要殺了她,大王是不會允許的。」

羋姝忙道:「我自然不會親手殺她……」

羋月輕歎一聲,按住羋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鄭袖夫人那種人,更何況若論陰損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來也不及那魏夫人。這種事,不要想,免得污了你我心性。」

羋姝也有些訥訥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實要做出這種事來,也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心中氣憤,是過過嘴癮罷了:「我只是氣不過……」

羋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羋姝笑出聲來:「妹妹說得極是。」

羋月坦言道:「秦宮不比楚宮,後宮的女人存在與否,其實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決斷。阿姊,時機未到,你我不可妄動。」

羋姝急道:「那時機什麼時候才能到?」

羋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學會忍。」

羋姝喃喃道:「忍?」

羋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全除去,阿姊,嫁給諸侯,就得忍受三宮六院的生活。」

羋姝歎道:「妹妹,我亦是宮中長大的女子。諸侯多婦,我豈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計我、謀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羋月歎道:「阿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後宮這麼多女人,哪一個不是在謀算著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為王后,坐上了這個位置,就要承受後宮所有女人的謀算,並且忍下來。只要你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羋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羋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這真是太難了,一起到天天看到這麼一群人跟你鬥嘴鬥心計,晚上還要斗大王的寵愛,我真受不了。」

羋月歎道:「阿姊,要享受一國之母的尊榮,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謀算。你擔得起多少的算計,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榮耀。」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來與阿姊一起進晚膳。三日已過,也不用我等必須服侍,也容我躲個懶罷。」

羋姝卻拉住了羋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侍奉大王嗎?」

羋月微微一笑:「阿姊,莊子曾說過一個故事,說楚國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錦鍛竹匣而藏之廟堂之上。試問此龜是寧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寧願生而曳尾於塗中?只要阿姊答應我,五年以後讓我出宮,我願意做那只曳尾於泥塗中的烏龜。」

羋姝卻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歎:「妹妹能真的永遠不改初衷嗎?」

羋月正欲站起退出,聞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過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世事無常,到今日我已經不敢對命運說是。阿姊。什麼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從來不是入宮闈,為媵婦啊!」

羋姝心中暗悔,只覺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無自信,處處露了小氣,忙道:「妹妹,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她卻不知道,一個女子初入愛河,又對感情沒有十足的安全感時,這份患得患失,俱是難免。只是有些人藏諸於心,而她從小所生長的環境過於順利,實是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可以學會隱藏情緒的經歷。也唯有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在絕對的權威面前,她或許會稍加掩飾,但羋月等人從小與她一起相伴長大的姊妹,如玳瑁這些僕從之間,她實不必加任何掩飾。

但她此刻話一出口,已經是後悔了。其實自那日發現羋月與黃歇欲私奔之後,黃歇身死,羋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經隱隱對羋月有幾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種油然的敬佩,所以在發現自己又出現如在楚宮時那樣對羋月的態度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失禮。

羋月擺了擺手,歎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著戎弟到封地上去,輔佐他、也奉養母親。此後又想跟著黃歇浪跡天下,如今黃歇已死,我只願養大小冉,讓他能夠在秦國掙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讓我有個依靠。男女情愛婚姻之事,我已經毫無興趣。只是命運會如何,今日我縱能答應阿姊,只怕事到臨頭,也做不得主。」

羋姝歎息:「妹妹不必說了,我自然明白。」

羋月站起,斂袖一禮,退出殿外。

她沿著廡廊慢慢地走著,心裡卻在想著方才與羋姝的對話,她對秦王沒有興趣,她對婚姻情愛也已經毫無興趣,她是可以答應羋姝,以安羋姝的心。

可是,羋姝的心安不安,與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宮,又不是為了羋姝,她是為了讓追查那個害死黃歇的幕後真兇而來。若能夠為黃歇報仇,必要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會放棄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間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季羋又在想些什麼?」

羋月抬頭一驚,卻見秦王駟正站在廡廊另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羋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禮道:「見過大王。」

秦王駟提醒:「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呢?」

羋月垂首道:「妾剛才在想,不知道晚膳會吃什麼。」

這種擺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駟卻也並不生氣,只道:「你不與其他人一起吃嗎?」

羋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駟一怔,蕙院在清涼殿後略偏僻的位置,諸媵女都在清涼殿兩邊偏殿居住:「你為何獨自一人住這麼遠?」

這地方亦是羋月這兩日問了宮人才知道的,亦是向羋姝要求過才得答應,諸媵女皆是為秦王準備,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為了就近方便,她既無意於秦王,自然住得遠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聽宮中消息,當下只答道:「妾還有一個幼弟,住在殿中恐擾了小君清靜,因此住得遠些。」

秦王駟點了點頭,又問:「這番季羋與寡人相見,似乎拘束了很多。」

羋月行禮道:「當時不知是大王,故爾失禮。」

秦王駟搖頭:「不是,寡人感覺,你整個的精氣神,都似不一樣了。」

羋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正是兩情相悅,無限美好自信的時候,如今經歷大變,如何還能如初:「妾長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年幼無知了。」

秦王駟沉吟:「這離寡人上次見你,似乎沒隔多久啊。」羋月垂頭:「大王,有時候人的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秦王駟道:「說得也是。」

羋月見他再無話,便退到一邊,候他走過。秦王駟擺手:「你只管去吧,寡人還要在這些站一站。」

羋月只得行了一禮:「妾失儀了。」說著,垂頭走出。

秦王駟看著羋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後跟著的繆監似乎看出了什麼來,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對季羋感興趣?」

秦王駟笑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種興趣。」他看了繆監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聰明。」

繆監卻也笑了:「老奴隨大王多年,大王何時看老奴自作聰明過?」

秦王駟失笑:「說得也是。」

當下無話,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時代對女子的稱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識別區分,這種區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謚號,亦可能是族中長幼排行等。但不能會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邊的施姓女子;如《趙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謚號為莊,所以稱「莊姬」。晉文公的妻子薑氏來自齊國,所以人們對她的稱呼就是「齊姜」或者「文姜」。如羋月羋姝在秦國,就不會有人直接稱呼她們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稱為「孟羋」或者「季羋」,如屈氏景氏,則可以稱為「屈羋」和「景羋」,而昭氏姐妹可以稱為昭羋,但為了區別更可能會稱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來自虢國,姬姓,所以通常就會稱她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稱其名位,亦可稱為魏姬;衛良人、樊長使等,則也可稱為衛姬或者樊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