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銅符節

暫不提清涼殿中秦王與王后共進晚膳如何恩愛,且說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內,猶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從妹,便先開口道:「楚女實是無禮,阿姊可不能就這麼忍氣吞聲過去了?」

魏夫人卻故意地道:「我倒罷了,誰叫我主持後宮,新王后不拿我立威,還能拿誰立威呢?只是姐妹們好意和王后親近,卻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場。」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罷了,誰教她是後宮之主,可是一個連名份都沒有的媵女也敢騎在我們頭上,這日子以後沒辦過了。」

魏夫人長歎一聲:「自我入宮以來,對各位妹妹素來關愛有加,一視同仁。只是以今日看來,只怕日後宮中楚女當道,我們姐妹們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虢美人氣恨恨地道:「夫人,我們可不能這麼算了,得讓她知道,這宮裡誰說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卻看著唐夫人與衛良人道:「唐姊姊,衛妹妹,你們兩位也說說話啊。」

那唐夫人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只皺了皺眉,道:「我素來多病,也不管這些事兒。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國諸姬中的一員,原是先孝公所賜,是秦王駟為太子時的舊人,在宮中資歷既深,又有臉面,又有兒子。昔年魏氏諸姬在宮中得寵,她也不管不問,只專心養著兒子。到後來魏夫人藉著諸妾爭列鬧出事來,秦王駟分了後宮位階,她又是頭一等。

她與魏夫人同階,若論資歷,原該站在魏夫人前頭。魏夫人藉著自己是主持後宮的名義,每每要搶在她前面,她也無所謂,退讓一步也無妨。就這麼個一拳打去半天不見她吱一聲,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錯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計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無可奈何。

此番拜見新王后,她只不過是隨大流一起見一下,轉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過來,她亦知道這是魏夫人逼她站隊。只是她依舊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實在叫魏夫人無可奈何。

魏夫人又轉向衛良人,衛良人素來多智,頗為魏夫人倚重,此見魏夫人問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處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強。如今王后初來宮中,便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們自然要多體諒,多幫助,如此才不負大王對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聽也一不禁暗讚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這話四平八穩,毫無惡意,但細一品,卻是有無限陷阱,見諸姬還不解,素性挑明了道:「還是衛良人想得周到,你們也都聽到了,王后新到宮中,不熟悉宮務,若是在處理宮務之上出了什麼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著點,幫著留神點!」

虢美人頓時明白了,掩口輕笑道:「正是正是,我們知道了。」當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宮務上設幾個套叫王后出幾個錯來,方顯得是她的本事。

衛良人暗歎一聲,說實話,她為人自負,對虢姬之好勝無腦、樊姬之自私膽小,都沒有好感。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話的也有特別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數幾個人心照不宣已經足夠,這等事如何能夠挑明了說。只是魏夫人卻喜愛將眾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進同退,方顯得自己是後宮主持之人,她也無可奈何。

魏夫人計議已定,當下遣散了諸姬,卻留下了衛良人獨自商議,道:「衛妹妹向來是最聰明的,這以後何去何從,還指望衛妹妹拿個主意呢!」

衛良人笑道:「阿姊已經處於不敗之地,何須我來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這話怎麼說?」

衛良人長歎一聲,暗示道:「我笑阿姊捨本逐末,跟這些毛丫頭爭什麼閒氣,她能蓋過我們的不過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爭回來,豈不是……」

魏夫人細細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衛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經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兒子,公子華!

此時宮中諸婦雖然亦有數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華出身,且先王后無子,亦三番兩次說過要將公子華記在自己名下。若能夠趁孟羋初來之時,將公子華立為太子,則魏夫人已處於不敗之地。

衛良人又暗悔自己剛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著宣揚出去,若出了事,必會說是她的計謀,此時忙又找補道:「我若是阿姊,此時什麼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衛良人忙解釋道:「大王是何等厲害之人,阿姊久掌宮務,如今王后初入宮中,她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大王豈不疑了阿姊,叫子華受累?」

魏夫人雖能夠接受,終究心有不甘,道:「難道我就這麼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衛良人勸道:「大王要的是一個清靜的後宮,誰叫大王不得清靜,大王心裡就會嫌棄了誰。更何況王后現在正防著阿姊,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會說是阿姊使的壞,阿姊真要對付她們,倒不如等她們鬆懈下來,自亂陣腳……」

魏夫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衛國,當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縱橫心術啊!」

衛良人嬌嗔道:「我為阿姊出謀劃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兩人說笑一番,衛良人這才辭了出去,心中卻暗自嗟歎。她自負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著出身,壓在她頭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處處討好於她,為她出謀畫策,雖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終究是意難平啊!

七月成婚,從炎熱的夏季轉到黃葉飛舞的秋季,羋姝在宮中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一日,秦王下旨,令諸羋準備動聲,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廟所在,接下來正是王后羋姝人生中最重大的儀式——「廟見」之禮。[注1]

這卻是一個新婦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新婦三月,乃備奠菜,行「廟見」之禮,祭過先祖,這才能正式列為夫家的一員。這三個月中,如同新婦的試用期一般,新婦要表現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質,令得夫婿滿意;要表現出勝任一國之母的素質,令得宗族滿意。如此,才能夠在廟見之儀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納孟羋為秦國嬴姓王族的成員。

這一日,無數車隊,前後簇擁,浩浩蕩蕩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餘日,終於在三月期滿之前,到了雍城宗廟。

三月期滿,黃昏時分,秦王駟與新後俱著禮服,在祝者所引導下進了宗廟,祭告列祖列宗。羋姝從楚國帶來的陪嫁禮器悉數擺放在宗廟之內,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嬃、敦、豆、爵、觶、觥、尊、卣、壺、斝、罍、觚、盤、匜等諸般銅器俱刻有銘文,再加上全套青銅編鐘、青玉編磬等諸般樂器俱由樂師奏樂。這等豪華的陪嫁陣,也唯有國與國的聯姻之中,才能夠擺得出來。

新後羋姝親奉嘉菜,秦王駟與王后行禮如儀,王曰:「臣駟,娶新婦羋姓熊氏,今奠嘉菜於嬴氏列祖列宗,願列宗列宗惠我長樂無疆,子孫保之。」後曰:「羋姓熊氏來婦,敢奠嘉菜於我贏氏列祖列宗,願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所謂嘉菜者,不過是五齏七菹,五齏即是將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這五樣葷素各異的菜餚細切為齏,七菹便是將韭、菁、蓴、葵、芹、苔、筍七種菜蔬製成菹菜。[注2]

嘉菜雖然名義上須得新婦親手所製,奉與舅姑,以示嫁為人婦,主持中饋之意。但羋姝既為王后,自也不能親處廚下洗手烹製,不過提早叫侍人早些時候準備好醃製七種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齏之餚,然後在廟見之禮前,切好擺入祭器,她只是在每個流程進行中站在那裡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諸般禮儀成了,羋姝再受冊寶,更笄釵,才算正式為宗廟所接受,此後才能夠行主持祭祀之儀。

廟見之後,就是行返馬之儀。所謂返馬,就是成婦之後,新婦將從娘家帶來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馬車留下,自謙戰戰兢兢,若不能得歡於夫家,當乘原車而返。而夫家則行「反馬」之禮,就是把新婦從娘家來所駕乘車子的馬匹退回,表示對新婦十分滿足,一定不會有出婦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個婚禮。

廟見之後,秦王駟方才對羋姝說,先王后病逝,群臣欲為王求新婦,亦至宗廟問卜,卜得諸國皆不堪為正,數次之後,才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國霸業。因此他親去楚國,以誠其心。

羋姝聽得自是心花怒放,本來有些不安的心,頓時也安定了下來,既是宗廟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業,那麼她又何憂之有。

自雍城回來,羋月便開始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這些日子,她居於蕙院,與魏冉同住,身邊亦只有薜荔女蘿與侍候,與楚國身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遠,只是她也不以為意,反覺得蕙院狹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雜,方是正好。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想辦法,試圖將她在義渠王那裡所見到的銅符節重新做出來,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很明顯,這東西擺明了是過秦人關卡所用。義渠王掠劫完畢,星夜奔馳回義渠,縱有阻攔,也是一衝而過。但若義渠人潛行數個郡縣來伏擊送嫁隊伍時,卻必是通過這東西來過關卡的。

只是畢竟她只是對那銅符節只看了匆匆一眼,雖然大致的形狀已經可以恢復了,但許多細節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看著手中的泥制符節,洩氣地放了下來。

蝸居小院,實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宮之時,經常是會跑出去騎馬射獵習武,只是到了秦宮,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當日秦王帶諸羋去馬場,便讓薜荔去打聽一下,薜荔來報說,那馬場素日只有秦王罷朝之後,會過去騎射半個時辰,平時卻是無人。之前亦有宮中妃嬪去射獵遊玩,並無禁忌。

她聽了之後,便不禁心動,想著今日煩悶,素性將那泥制符節袖了,就要去馬場。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來纏著她要玩,她亦無心理會,只問了他已經背會了「大雅」「小雅」之後,便叫他先背「秦風」,魏冉不解,原來羋月同他說,習雅之後,諸國風當從「周南」開始,為何跳過來先習「秦風」,羋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國,當入境隨俗,更快的融入秦國。

魏冉聽了她的話,沉默良久,才問道:「阿姊,我們不去齊國了嗎?」

羋月心中一酸,想到當日也黃歇共約一起入齊的計劃,如今已經不再可能實現了,抹了把淚,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無處發洩,跑到射場,叫寺人擺開靶子,

眼前的靶子時而變成義渠王,時而變成魏夫人,時而變成楚威後,時而變成楚王槐。讓她只將一腔怨恨之情,化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終場,忽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羋月猛然驚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輕歎一聲,抹了抹額頭的汗,心中詫異,她是明明打聽了此時是秦王在前朝議政的時間,諸姬近年來亦不愛騎射,此時又是誰來了呢?她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女,那少女邊笑邊向她走來,臉上卻帶著善意:「好箭法,真沒想到宮中還有人箭法比我還好,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羋月細看那少女英氣勃勃,帶著幾分男兒之氣,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幾分男兒之氣,卻從未曾遇見過能夠與她氣味相投的女子,此時見了這人,竟有幾分親切,正欲開口道:「我是……」

那少女卻頑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從楚國來的季羋,是也不是?」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著頭,歷數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會是宮女。那最近宮裡新來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個媵女,我聽說屈氏和景氏形影不離,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聽父……聽人說季羋擅騎射,那麼獨自一人在這裡練習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羋了。」

羋月也笑了:「既然你猜著了,那麼讓我來猜猜閣下是誰呢?宮中妃嬪昨日拜會王后的時候我都已經見過,你的打扮也不像是宮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脫口說出『父』字,想來是要說『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羋是個聰明女子,你就喚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長女也,羋月便明白了,笑道:「原來是大公主。」

兩人相互為禮,羋月看著孟嬴,卻與自己一般高矮,想來也是年歲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實是忍俊不禁。

孟嬴詫異道:「你笑什麼?」

羋月掩嘴笑道:「還記得在楚國與大王第一次見面,他長著一把大鬍子,我管他叫長者,他還不高興。後來就剃了鬍子讓我看,說他不是長者。可如今看來,他都有你這麼大的女兒了。」

孟嬴笑得前仰後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長者,那父王不是要氣壞了,怪不得回來的時候他把鬍子剃了,我還以為是為了在新王后面前顯年輕呢,原來是被你叫惱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來高高在上的父親竟也有此狼狽之時,不由地對羋月好感大增:「你這人好玩兒,我喜歡你。」

羋月亦是喜歡她的直爽,兩人雖是初見,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拋開身份,互以「季羋」「孟嬴」相稱。

羋月聽得孟嬴不住口地誇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氣,歷數楚威王當年事跡,兩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槓來。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間最英偉的君王。」

羋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會成為秦國擴張疆域最廣的君王。」

羋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時擴張疆域,楚國有史以來無人能比。」

最後還是孟嬴先罷戰,知道:「好了好了,我們都有一個好父王,好了吧。」

羋月歎了口氣,想到自己的父親,看著孟嬴誠摯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見了她的神情莊重,不禁問道:「季羋,對我父王可有好感?」見羋月點頭,忙又問道:「你會不會做我父王的女人?」這次羋月卻是搖頭了。

孟嬴詫異了:「這卻是為什麼?」

羋月撲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見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去了,欣賞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從來不曾聽過這般離經叛道卻又爽快異常的話,不禁拍膝大笑:「季羋、季羋,你當真是妙人也。」說著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來不愛與後宮妃嬪交往,她們一個個的心思簡直都是寫在臉上了,偏還裝模作樣,當我是傻子嗎?」

羋月亦是明白:「她們亦是可憐人,宮多怨女,大王一個人,不夠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季羋當真是妙人,我從來不曾笑得這般開心,哈哈哈……」

羋月也詫異了:「孟嬴,我說的話,便是如此可樂嗎?還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淚笑道:「不差不差,季羋,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耳目一新罷了。」

自此,兩人便多有來往,羋月將自己手抄的莊子之「逍遙游」贈與孟嬴,孟嬴亦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匹白馬贈與羋月。

那馬才四歲,正是剛成年的時候,十分可愛,羋月與孟嬴到了馬廄之中挑選時,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她雖然喜歡弓馬,但畢竟楚國在南方,以舟楫而長,論起良馬,卻不如秦人。秦人善馴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馴馬而得封,孟嬴身為秦王最寵愛的長女,亦有好幾匹良駒,這匹馬恰好是秦王所賜,剛剛成年,孟嬴見羋月喜歡,便轉手贈與羋月。

待得兩人相交頗有一段情份之後,羋月亦便將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製的符節交與孟嬴,托她辨認打聽一下。孟嬴卻只覺得這符節雖然頗似秦國高層的通關符節,但是具體要查出是誰的,卻非得看這上面的銘文才是。

當日羋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夠記得大致樣子復原出來便已經絞盡腦汁,這上面的銘文,卻實在是當日便不曾看清,又何來回憶。

但她亦知查出真兇,這才是關鍵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幾乎連做夢,夢到的都是當日那銅符節的樣子,只是當她仔細想看清上面的銘文時,卻總是糊作一團,無法看清。

這一日羋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時,自廊橋上經過,卻見廊橋下衛良人帶著侍女恍恍惚惚地走過,她的手中居然還持著一枚銅符節。

羋月一見之下,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那夢中始終糊作一團的東西此刻忽然間清晰地顯現出來,與衛良人手中的銅符節重合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思索,身體已經先於思維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雙足已經邁過廊橋的扶欄,躍了下來。

衛良人這日正是自內府中回來,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時,忽然間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還未反應過來,她身邊的侍女采藍便已經嚇得失聲驚叫。

這廊橋離地面也有十餘尺高,若換了普通人,怕是要跌傷,幸而羋月從小就喜歡弓馬,又身手矯健,這才是無事。此時見嚇著了人,也忙行禮道:「嚇著衛良人了,是我的不是,還望恕罪。

衛良人撫著撲通亂跳的心口,強自鎮定道:「無事。」又喝斥采藍住口,方又向羋月笑道:「侍女無知,失禮季羋了。」

季羋臉一紅:「哪裡的話,是我十分無禮才是。」

衛良人腹誹,你既知無禮,如何還會做出這等舉動來,但她素來溫文爾雅,這樣的話自然是不會出口的,只不知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勢的媵女,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這樣奇特的舉動來。

羋月卻也懶得和她繞彎,直接道:「衛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觀?」

衛良人詫異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著父親寄來的魚書,右手拿著銅符節,卻不知道對方要看什麼。

羋月已經直接道:「衛良人手中銅符可否借我一觀?」衛良人聽說她只是要借銅符,鬆了一口氣,她還怕若是對方要借她手中的魚書一觀,這可是無法答應的事,當下忙將手中銅符遞過去道:「不知季羋要此物何用?」

羋月接過銅符節,在自己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住,但見那符節正面陰刻秦字銘文數行,秦字與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識,連猜帶悶其大約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頒節符於某人,可用於水陸兩路免檢免稅通行,准過多少從人多少貨物等內容。

衛良人看著她的舉動,疑惑越來越深,卻不言語,采藍方欲問,卻被衛良人一個眼神製版了。

羋月越看這銅符,心中疑惑越大,雖然那日義渠王的銅符只是匆匆一瞥,但這些日子魂牽夢縈,衛良人手中的銅符,便是她記憶中的那一枚。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強抑激動問:「衛良人,此物何用?」

衛良人詫異:「季羋不認得這個嗎?」

羋月道:「不認得。」

衛良人笑道:「大秦關卡審查極嚴,如果有車船經過關隘,如果沒有這種銅符節,都要經過檢驗,若是攜帶貨物還要納徵。後宮妃嬪來自各國,與母國自然有禮物往來,所以大王特賜我等一枚銅符節,以便關卡出入。」她笑容溫婉,娓娓道來,彷彿一個親切的長姊一般。

羋月皺起眉頭,抓住衛良人話中的訊息:「這麼說,後宮妃嬪手中都有這枚銅符節了?」

衛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過是魏夫人、虢美人還有我的手中有罷了,如今大約王后手中也會有一枚。」

羋月緊緊追問:「其中外形、內容、銘文,可有什麼區別嗎?

衛良人有些不解,看了羋月一眼:「季羋為何對此事如此關心?」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抬頭大膽地道:「衛良人當知道,我們在入咸陽途中,曾遇義渠王伏擊,而我在義渠王營中,曾見到過相似的這樣一枚銅符節。衛良人以為,這符節會是誰的呢?」

衛良人倒抽一口涼氣,似乎想到了什麼,伸手想從羋月的手中抽走銅符節。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手中卻握住銅符節不放道:「衛良人可願教我,如何才能夠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銅符節之區別。」

衛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書,心思恍惚,握著魚書和銅符竟忘記藏好,竟捲入這等事情當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這條宮巷上竟只有她主僕二人與羋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節給我。」羋月鬆手,衛良人拿回銅符節,指著正中一處環形內之字道:「其形制、銘文,基本相似,只有此處……季羋看清楚了嗎,這個位置上是個『衛』字,是我母族國名。」

羋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銅符節上的「衛」字,努力回想著義渠王掉在地下的銅符節,試圖看清上面的字,卻是一片模糊,羋月撫額,頓覺暈眩。她回過神來,卻見衛良人扶住她道:「季羋,你那日見到過的銅符節是此處刻著一個什麼字?」

羋月微笑,盯著衛良人的眼睛緩緩地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衛良人看著羋月,她口中雖然說記不清了,可表情卻更顯得神秘莫測,衛良人歎道:「季羋,你真的不像一個宮中的女人。」

羋月笑了:「宮中的女人應該如何?」

衛良人臉上露出無奈和憂傷道:「這宮裡到處是眼睛,到處是耳朵,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招來禍患,甚至不知道風從哪裡起,往何處辨別申明。所以,在這宮裡久了,有許多事,不能說、不能做,裝聾作啞才能明哲保身。」

羋月看著衛良人:「我明白衛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絕不會遷連他人。」說罷,她轉身而去。

衛良人凝視著羋月的背影,歎息:「季羋,你真是太天真,太單純了。」

這樣天真單純的性子,在這樣詭秘的深宮之中,能活多久呢?

衛良人心中暗歎,卻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罷甘休。

王后入咸陽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無所知。不僅她不知道,只怕在這宮中除了那個主謀之外,誰也不知道吧。

而這個主謀,當真是那個呼之欲出的嗎?還是……另有陰謀呢?

她正自出神,采藍怯生生地問:「良人,我們……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衛良人沉了臉,斥道:「你胡說什麼,魏夫人與此事何干?」

采藍嚇了一跳,忙低了頭:「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衛良人冷笑:「你只是個奴婢罷了,貴人的心,也輪得到你來憂?」

采藍連忙搖頭。

衛良人歎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節符收好了,今日我們什麼事都沒看到,沒聽到。」

采藍心一凜,忙應道:「是。」

而羋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經依著方才在衛良人手中所見銘文,再度重做符節了。

此時蕙院院中,羋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經擺著十來只相似的泥符節,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著上面的銘文,俱是和衛良人出示的符節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圓環處各國的國名。石几邊的地下,是一個盛水的銅盆,銅盆旁邊是做壞了的許多泥坯。

羋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曬得半干的泥符節拿起來,轉動著正面、反面、側面,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那日義渠王掉落地上的銅符節,那個本來糊作一團的圖案,此時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個字……每一個符節比對以後,那個字,果然是個「魏」。

羋月跳了起來,將其他符節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著「魏」字的符節,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羋姝的宮中。

她方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邊,她驚詫地抬起頭來,從靴子到玄端下擺、玉組佩、玉帶、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駟的臉和他頭上的高冠。

羋月伏地請安:「參見大王。」

秦王駟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冰冷無情:「此為何物?」

羋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駟的意思,惶然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的臉,頓時感覺到心亂如麻,她似乎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此時,並不是應該見到秦王的時候,這個節奏不對,她支唔道:「這似乎,是……符節。」

秦王駟面無表情:「季羋,符節是做什麼用的?」

羋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駟的聲音冷冷地自上面傳下來:「這符節是君王所鑄,賜於近臣,過關隘可免驗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豈是誰都可以私鑄的?」

羋月只覺得一陣不祥的預感升起,更是慌亂得理不出一個思緒來,只慌忙答道:「朝廷符節,乃用金銅所鑄,臣妾這是泥鑄的,只是用來找人……」

秦王駟的聲音似在輕輕冷笑:「找什麼人?」

羋月抬起頭來,心頭還將實情說與不說之間猶豫:「妾想找……那個伏擊我們的人。」

秦王駟的聲音依舊淡漠:「伏擊你的,是義渠人,你在秦宮找什麼?」還未等羋月說話,秦王駟伸出手,將石几上的泥符節統統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地,這東西都不是你一個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頓時融化成一團泥水,羋月看著自己數月費盡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這一拂手間,化為烏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駟並不理會,只將這些泥坯符節拂入水盆之後,便不再看羋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羋月絕望地坐在地上,衝著秦王駟的背影叫道:「大王,難道王后被人伏擊,就能算了嗎!」

秦王駟轉身,眼角儘是譏誚之色,只說了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秦王駟不知道已經去了多久,可這句話,似乎一直迴響在羋月的耳邊,嗡嗡作響,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讓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間大哭,又忽然大笑,嚇得薜荔和女蘿只敢緊緊拉著魏冉遠遠地看著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為,她只要找到那個背後支使義渠王去伏擊羋姝的人,就能夠搜集到證據,把這證據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為黃歇報仇。為了這個目地,她才進了秦宮,她才寧願違背母生臨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囑,以媵女的身份入宮。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計劃是何等可笑,秦王駟志在天下,他豈是連自己的後宮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豈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須要別人為他尋找證據。就算自己找出證據來又如何?羋姝安然無恙,死的只有黃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會為了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係的人之生死,去判處一個自己的枕邊人、自己兒子的母親以罪名?

「你以為你是誰?」這話,他問得刻骨,也問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誰,何德何能,想去撼動後宮寵妃,想去改變一個君王要庇護的人?

[注1]三月廟見之禮還有一種說法,即為遠古風俗,男女婚前情愛不禁,所以婚後要等三個月後的觀察期確定新娘不是帶孕而嫁,才能夠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風俗如棄長子(如周朝始祖後稷就是被棄),殺頭生子等,都是與此有關。

[注2]五齏,就是五種切絲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葉)、蜃(大蚌肉)、豚拍(豬肋)、深蒲(水中之蒲)這五種葷素不同的菜餚煮熟以後,切成細絲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種醃菜,把韭、菁、蓴、葵、芹、苔、筍這七種蔬菜進行醃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