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謀士策

公孫衍在魏卬面前雖然自負,但他的內心之中,卻著實有些焦慮不安。

商君之後,再無商君。

商鞅之後,天下策士看到了這份無與倫與的成功,紛紛向著咸陽進發,自信能夠再創商君這樣的功業。然則,秦國再不是當初那種窮途末路到可以將國運孤注一擲地托於策士的秦國,秦王駟自商君之後,好不容易在維持新政與安撫舊族中間找到平衡,亦不願意再出來一個商君經歷動盪。

國不動盪,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孫衍雖然坐在商鞅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但內心卻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話。撥劍四顧,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慮,他尋找著每一個可以建立功業,可以操縱政局的切入點。

與魏卬的交往,是舊誼,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試圖立太子的遊說,又何嘗不是一個試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孫衍冷眼旁觀,一開始,秦國諸臣亦是觀望。但不料近日卻漸有風聞傳說,說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會縱容說客遊說。

此言流傳,便有一些臣子們悄然動心。之前秦宮之中幾乎都由魏女獨寵,公子華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歡的兒子。之前許多人猜測魏夫人可能為繼後,雖然這個猜測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會不會為了勢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為後,魏子為儲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當真有此時,此時能夠搶先上書,擁立公子華為太子,便能夠向未來的儲君賣好。便是猜錯了,此時楚國來的王后連孩子都未懷上,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這樣一來,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書,請立太子。

此時並非立太子的最好時機,秦王還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卻有數名。然而,如果秦王計劃對外擴張,那麼他不會在此刻立太子,因為他對江山有無限的期望,那麼他對於儲君,同樣有著無限的想像。如果秦王想對國內進行政策的變更,則他會在娶楚後之後,再立魏子,以安撫兩個強鄰,好讓自己推行對內計劃中無掣肘之苦。

公孫衍想試一試,只有零星的上書是不夠的,只有演化成讓秦王駟不得不應對的事情,才能夠測試出秦王真正的心意來。

且他身處高位,對君王心意更要測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信息與他,他亦投桃報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請托。如此,種種原因聚在一起,於是他在推動著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後,最終也順水推舟,加入了請立的隊列。

公孫衍在等著秦王駟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進來,打亂了他的節奏。

客卿張儀直至公孫衍發出請立的建議之後,忽然發難,而站起來表示反對,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議立者是有意推動父子對立。又雲王后尚無嫡子,若是將來王后生下嫡子,則二子之間何以自處?

張儀於朝堂,洋洋灑灑,大段說來,看似直指公孫衍,卻又句句抓不著把柄,他的話語又極富煽動力,最後甚至讓許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覺亦對他的話連連點頭。

秦王駟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容後再議,便退了朝。

消息傳至後宮,魏夫人心中一涼,知道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不由地將張儀恨之入骨。

羋姝聽到消息,卻是欣然已極,忙找了羋月來一起慶祝:「妹妹,今日朝議,張儀駁了公孫衍等人議太子之立,這真是太好了。」

羋月也笑著恭喜道:「想來大王必是正等著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為太子呢。」

羋姝得意已極:「我亦作此想。」說著便令人去請示秦王是否與王后共進晚膳,並說要親手制楚國之佳餚,請秦王品嚐,這邊又令人準備厚禮,令羋月再去謝過張儀。

她今日心情極好,於是又再一次勸羋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見羋月又以與幼弟居住不便為由拒絕,便不在意地道:「有什麼關係,讓你弟弟也一起住進來罷了。」

見羋月不以為然,她想了想,還是附在羋月的耳邊低聲把原委說了:「我聽說,男孩子的陽氣足,有助於婦人懷上兒子……」

羋月瞪著羋姝無言以對,這種忽發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誰灌到她腦子裡來的,想了想,正色問她:「阿姊,這種事,你還有什麼聽說過的,甚至已經在做過了?」

羋姝臉紅了紅,欲言又止,羋月還待再說,卻見玳瑁已經笑得一臉慇勤地過來了,她素來厭惡這個楚威後身邊的惡毒婦人,又知羋姝是因著楚威後的緣故,又是極易聽信玳瑁的話,當下便不願再說,只叮囑一聲:「大王是個心裡有數的人,魏夫人又虎視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麼,落人話柄。」

羋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應下了,羋月便讓女蘿取了禮物,再度出宮去了張儀府中。

羋月將一盒金子放到張儀面前,問他:「張子早知道有今日?」

張儀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張儀愛財,只會自取,不會乞求,也不會被錢財所驅使為奴。」

羋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說要往列國,為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几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遊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後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羋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該在求了張子以後,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羋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錙銖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羋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果,魏夫人上了當,王后也上了當!」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只是為了取財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羋,這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

羋月道:「大爭之世,人人皆有爭心,不爭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爭則亡。可我問你,爭從何起,為何而爭,爭完以後呢?」

羋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爭鬥,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爭之世,只要有爭鬥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沒有兵馬也沒有財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爭權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借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爭鬥,就能夠借別人的勢為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動天下百萬兵馬為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想而廝殺爭鬥。在這種爭鬥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爭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為利而爭,爭完以後,仍然是說客來平息爭戰。」

羋月聽著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只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衝擊,她自幼就學於屈原,學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將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幾遊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著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后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於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在,她是一隻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著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願意等,因為對於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歷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話,他願意告訴眼前的這個女子,因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現在不懂,終有一天會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這個天下,將會有不一樣的走向。

羋月獨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張儀愛財,只會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爭而獲利,更在挑起風波和平息風波後,抬高了身份。」

張儀微笑:「你要這樣理解,也算可以。」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張儀冷笑:「後宮如何,與我何干,太子誰做,與我何益。你忘記了,我是什麼人?」

羋月慢慢地道:「張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縱橫列國。」

張儀點頭:「不錯。」

羋月繼續想著,她說得很慢,慢到要停下來等著她想好:「你不是收禮辦事,是借禮生事,

張儀撫鬚微笑:「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卻歎了一聲:「我卻寧可不知你。」

兩人沉默無語。

這時候,廡廊上的腳步,或許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張儀身邊那個侍童恭謹地在門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宮使來了。」

羋月站了起來:「張子,容我告辭。」

張儀卻舉手制止道:「且慢。」見羋月詫異,他卻笑道:「季羋何妨暫避鄰室,也可看一齣好戲。」

羋月會意,當下便暫避鄰室,但聽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後,引了數人,腳步雜亂而沉重,似還抬著東西進來。便聽得鄰室有人道:「奴婢井監,見過張子。」

但聽張儀淡淡道:「井監有禮。

又聽得井監令小內侍將禮物奉上:「張子,這是魏夫人的一點心意,請張子笑納。」

張儀道:「無功不受祿,張儀不敢領魏夫人之禮。」

井監揮手令小內侍退下,陪笑道:「張子說哪裡話來。其實我們夫人對張子是最為看重的,只是身邊總有些過於小心的人,想著人多些事情也好辦些,卻不曉得得罪了張子。夫人也曉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來向張子賠禮。」事實上,魏夫人恨得差點想殺了張儀,幸好衛良人及時相勸,又請教了人,這才決定結好張儀,這個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為自己的障礙,若能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終還是派了井監來示好。

張儀故作思忖:「非是我張儀無情,只是你家夫人斷事不明。人人都以為大良造是國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認為可做之事,做起來就越不容易成。」

井監道:「張子這話,奴才是越聽越糊塗了。」

張儀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這兩條路徑是不一樣的。敢問立公子華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還是曲中取?」

井監尷尬地道:「嘿嘿,張子,瞧您說的,此事若能直中取,還來求您嗎?」

張儀一拍大腿道:「著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孫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們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監恭敬行了個大禮道:「張子之言,如雷貫耳。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來的心思這會兒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讓公孫衍在朝堂上提出來,豈不是打草驚蛇?以後若再提立公子華為太子的事,只怕張不開嘴了。」

井監抹汗道:「正是,正是。」

張儀道:「唯今之計,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問你,大秦以何立國?」

井監不假思索:「大秦以軍功立國。」

張儀微笑不語。

井監頓時明白:「張子之意,是要讓公子華先立軍功?」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當日楚國屈原曾經試圖聯合五國同共伐秦,此事雖然在楚國被破壞,但諸侯若生此事,合縱還是會繼續實施。大秦與列國之間,戰事將發。我自會設法奏請大王,和公子華一起領兵出征。公子華若以庶長之名久在宮中,而大王其餘諸子不諳兵事,你說大王將來會考慮立誰為嗣?」

井監如醍醐灌頂,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儀一揖:「多謝張子。此後魏夫人當只倚重張子,再無他人。」

張儀卻只呵呵一笑:「好說,好說。」

見井監走了,羋月推開門,從鄰室出來輕輕鼓掌道:「張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厲害了。」

張儀矜持道:「季羋誇獎了。」卻見羋月向他行了一禮,張儀詫異:「季羋何以多禮?」

羋月歎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宮,進退維谷,還請張子教我。」她此時實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她自年幼時起,便一心要脫離宮庭,逍遙天外。不想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替黃歇報仇,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氣,為了張儀的激將,她又入了宮庭。

而如今,她在宮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卻無法達到目地的時候,她想,她是不應該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夠再一次離開這宮庭呢?

她想請教眼前這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他的聰明人。

不想張儀卻搖了搖頭道:「季羋,旁人我倒有興趣教,只是你嘛,實在是不用教。季羋,許多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來。一個人過於聰明其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許多應該經歷和面對的事情,都想憑著小聰明去躲開。許多擺在眼前的事,卻非經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睜開眼睛去看。」

羋月惱了:「你又是這句話來敷衍我,虧我還當你是朋友,告辭。」

見羋月轉身離去,張儀看著房門歎息:「季羋啊季羋,你掩耳盜鈴,還能維持到幾時?」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議事。

在外人眼中,或雲過去大良造公孫衍深得秦王倚重,或雲近來客卿張儀可令秦王言聽計從,但事實上,真正能夠被秦王駟倚為心腹,無事不可直言之人,卻只有樗裡疾這個自幼到大一直緊緊追隨,任何時候都可以讓自己放心把後背交給他的弟弟。

此時秦王駟便將公孫衍策論交給了樗裡疾,問道:「你看這公孫衍上書,勸寡人或伐義渠、東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國,你意下如何?」

樗裡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為不可,魏國自雕陰之戰以後,國勢衰弱,這只病了的老虎我們不抓緊時機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後就難辦了。再說,魏國是大國,不管割地還是賠款,都有利可圖。而義渠、東胡等狄戎,是以遊牧為主,一打就逃,一潰就散,得不償失。更何況……」

秦王駟見他吞吞吐吐,便問:「更何況什麼?」

樗裡疾直視秦王,勸道:「大王,公孫衍身為大良造,執掌軍政大權,手中的權力幾乎和商君無異。當日先公封商君為大良造,將國政盡付商君,為的是支持商君變法。而公孫衍的對國家的作用卻遠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為封他為大良造,實有權力過大之嫌。公孫衍不能警惕自守,為國建功,卻把手插進後宮之爭中,意圖謀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裡,樗裡疾也不禁歎息一聲。

且說公孫衍雖為大良造,乍看上去,與商鞅權勢相當,秦王駟對他也甚為倚重。但實際上,秦王駟與公孫衍之間的關係,卻遠不及當日秦孝公與商鞅之間互為知己,以國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孫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師公孫賈之前例,欲尋一個有違法度的公子重臣處置而立威。樗裡疾知其意,處處小心避讓,兩人這才沒有發生衝突。

然而終究心中埋下怨氣,且公孫衍於秦之功,實不如商君,尤其在頭幾年見其征伐之利後,這幾年無所建樹,見秦王駟已經有些不喜,便終於把忍耐了甚久的話說了出來。

秦王駟亦知其想法,安撫道:「樗裡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軍國大事,還離不開公孫衍。」

樗裡疾搖頭,不以為然:「大王,商君變法,雖然國力大振,軍威大壯,可我大秦畢竟國小力弱,底子單薄。這些年來雖然取得了一些勝仗,可是青壯年都派出去連年征戰,田園荒蕪啊。雖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賠款,但是收不抵支,這些年來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賈向楚國和巴蜀購買糧食才能夠運轉得上。大王,秦國不能再繼續打仗了,要休生養息啊。」

秦王駟沉默。

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滴似打在樗裡疾的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秦王駟才長歎一聲:「是啊,秦國是不能再繼續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國卻又不能不繼續打仗,大秦立國,一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養息,只怕什麼樣的東西都敢欺上來了。」

樗裡疾歎氣道:「說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呈上道:「大王,這是臣入宮前,客卿張儀托臣交給大王的策論。」

秦王駟接過竹簡,詫異道:「哦,這張儀自楚國跟著寡人來咸陽後,寡人故意冷著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這是要寫一些驚世之論出來了。」

秦王駟飛快翻看著竹簡,看著看著,忽然又捲到開頭,再仔細地一行行研讀過來。拍案讚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沒有。」

樗裡疾搖頭苦笑:「臣弟自然是看過了,可是覺得忒荒唐了些,誠如其說言,就這麼不動一兵一卒,能夠攪得列國如此?我們只消打幾場小戰,能夠得到大戰更有利的結果?」

秦王駟歎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當年一文不名,就能夠將楚王及其后妃耍得團團轉。」他抬頭,看著樗裡疾,兩人相視一笑,秦王駟繼續道:「他既然敢誇此海口,且讓他試試也好。如果他能夠三寸舌勝於百萬兵,那麼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樗裡疾鞠身應道:「是。」

見樗裡疾離開,繆監悄悄進來,又向秦王駟低聲回了羋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宮與張儀會面之事,秦王駟點了點頭,不以為意。王后能有什麼心思,他閉著眼睛也能猜得出來……終究,不過是後宮女人的心思罷了。

繆監退出,秦王駟卻看著几案上的匣子沉吟,這是當日樗裡疾在打掃戰場之後,找到的一隻玉簫。只是當日羋月已經被義渠王所劫,因此這隻玉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個小女子,倔強、大膽、無所畏懼,又心志堅定。他喜歡羋姝那樣的女子,省心、簡單,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會去欣賞那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順手取上木匣,沿著廡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門口,卻見羋月正在院子裡教魏冉用沙盤寫字。

但聽得她輕聲說:「這四個字是什麼,小冉認得嗎?」

但聽得魏冉脆生生的童聲道:「是『豈曰無衣』。」

秦王駟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你這麼快就教到這首詩了嗎?」說著,推門走了進來。

羋月聞聲抬頭看見竟是秦王駟到來,心中一驚,連忙行禮:「大王。」

秦王駟進來時,便見院中一場沙地,上面用樹枝寫著詩句,羋月與魏冉正蹲在旁邊,顯見正在教弟習字,見了他進來,忙站起來行禮。

秦王駟凝目看去,見羋月低著頭,神情拘謹,心中有些不悅,他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笑道:「你怎麼如此拘謹,莫不是你還記恨寡人毀了你的心血嗎?」

羋月知他說的是之前自己私制節符為他所毀之事,不禁汗顏,垂首道:「臣妾豈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這樣失當的事情,必會被人治罪了。」

秦王駟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蘿正侍立一旁,見狀連忙領著魏冉行了一禮之後退出,院中只餘羋月與秦王駟二人。

羋月低頭,卻不知他忽然到此,出於何因。她當日入宮,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後黑手為黃歇報仇之心而來,如今人是查出來了,可是卻仍然無法報仇。細想之下,此番入宮也不過是助得羋姝一點助力,但秦王駟為人精明,便是沒有自己,羋姝也當無事。自己查了許久,卻不如秦王駟輕輕巧巧,便查出幕後之人來。細思量此番進宮,竟是完全無用,反而將自己陷在宮中,不如早謀脫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對秦王駟實是沒有半點的遐思,實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著如何早早將他打發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還未來得及向大王道謝,幸虧有大王派繆辛跟著臣妾,臣妾才免得殺身之禍。」

秦王駟並不知此事,聞言一怔:「怎麼?你出了什麼事?」

羋月詫異地道:「大王不知此事?」當下便將自己奉命去見張儀,回程之中卻被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險些被驚馬踩踏之事說了一遍。

秦王駟聽了一半,皺眉打斷:「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車?」

羋月點頭:「是,還幸得大良造及時勒住了馬車。」

秦王駟沉吟片刻,溫言道:「哦,那也是趕巧了,你以後出門,要多加小心才是。」

羋月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頓了頓才道:「大王今日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秦王駟這才想起,便將手中的木匣遞給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裡疾跟我說,收拾戰場的時候發現黃歇留下的玉簫,寡人想這件東西還是你收著最好。」

羋月打開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簫,心中又驚又喜,更是悲傷得不能自抑,她輕撫著玉簫,眼淚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終於不禁咽哽出聲:「子歇……」

秦王駟原本只是準備將玉簫交與她便罷了,然則看著她的悲傷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傷感,腳步欲行,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自黃歇出事,羋月壓抑已久,此刻在這支黃歇所用的玉蕭面前,終於所有的悲傷如開閘而洩,此時她忘記了自己是在秦宮,也忘記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記了自己在秦宮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秦王駟不動聲色,將她輕輕擁住,歎道:「你若是傷心了,就哭一場吧。」

羋月只覺得在極度的孤單悲傷之中,有一個人在身邊輕輕安慰,那種悲傷和痛苦,彷彿也得了寬解,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對我這般殘忍……子歇,為什麼你將我一個人拋下……你曾經說過只為我吹樂,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訴,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到底對誰說,只是生死驚變數月來,所有的憂慮、忿怒、悲傷、矛盾、逃避、無助等種種混亂和情緒,盡在此一洩而出。

她素日繃得太緊,已經到她不能承受之盡,只是這一刻見著這玉簫,便是長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盡情傾盡,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記了週遭的環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房間,只知道自己曾經哭過訴過甚至捶打過,然後,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去,直至第二天醒來,才忽然想起昨天黃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

然則這些事情,亦是在她極度的悲傷中,變得模糊混亂,讓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其中的細節來。

她打開木匣,看著匣中的玉簫,心中一痛,黃歇已經永遠不在了,而自己想要為黃歇報仇的目標,又不知何時能夠實現?想到當日,與黃歇在上庸城中,那樣無憂無慮的三天,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她已經逃離了楚宮,逃離了命運的捉弄,可以放下過去所有的陰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樂。

可是幸福和快樂卻如曇花一現,轉眼即逝。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幸福存在,為什麼給了她,又要將它奪走。如果她從來未曾獲得過,那麼,她在秦宮的日子,就不會這麼難熬,這麼絕望。

她苦笑,曾經在楚國這樣處處小心,防著受猜忌而克制壓抑自己的生涯,難道還要在秦宮繼續上演嗎?

只是當初她在楚宮的忍耐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樣的生涯,若是在秦宮還要繼續忍耐,又有什麼必要呢?

若說是在楚宮中,她還有著對未來的期盼、還有著黃歇的愛和安慰,這秦宮,她有什麼?

這冷冷秦宮、漫漫長夜,何日,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