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王后娠

披香殿,金獸香爐香煙裊裊。

魏夫人微閉著眼睛,輕搖白鶴羽扇,歎息:「王后有孕? 她運氣也太好了些,剛好這個時候懷孕。」她本來算計此番樊長使早產、虢美人生死不明,這王后是無論如何難以翻身了,豈料她運氣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虧一簣。」

衛良人卻一直陰沉著臉,聽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點就出了人命!」

魏夫人見她如此,也有些尷尬,解釋道:「昨日你也在跟前,當知道我也是為了她好……」

虢美人投繯自盡,自然也是魏夫人計劃中的一環了。虢美人聽了她的挑撥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駟問起,自然要追究當事人責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摑,羞辱已極,更懼秦王駟追問,當下便叫人去請魏夫人,鬧著要魏夫人為她出頭。魏夫人便勸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寧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鬧,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則王后就不能這麼輕易脫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計,假裝投繯。

誰知道其中卻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關上了門假裝自盡,待侍女推門進來的時候,門後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一時竟未能推門進去。直至采艾嚇得叫來一群內侍撞門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虢美人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一 場假自盡變成了真自盡不算,本以為這樣至少可以讓羋姝不死也脫層皮,誰曉得羋姝竟然懷孕了,整個計劃賠了虢美人,反而教羋姝安然無恙。

此時見衛良人臉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衛良人素來智計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時她也不願意冷了衛良人之心,忙歎道:「我原本是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羋家姐妹那樣欺負,丟盡了臉,若不製造事端,日後如何能夠在人前立足? 這樣一來,她就從一個即將被取笑的角色,變成受人同情的身份,豈不是好? 虢妹妹情況越嚴重,王后豈不是越下不了台? 誰又曉得會出這樣的事? 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衛良人見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臉上卻不顯,歎道:「阿姊卻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后,反而為了她換了永巷令,還幫她把後宮都料理乾淨了。」

魏夫人聞聽此言,頓時臉色鐵青,一下子坐了起來,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衛良人反而笑了,顯見魏夫人還未知道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裡輕搖著竹扇道:「是真是假,轉眼便知。阿姊這麼辛苦在後宮佈局,如今被大王親自出手拔了,感覺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忽然停下來,雙目炯炯地盯著衛良人道:「你說,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衛良人停下扇子,看著魏夫人道:「阿姊,楚國也是大國,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來立為王后,王后還陪嫁了全套樂器和百卷書簡,其中有許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寵愛是真是假,這人剛進門,新鮮勁兒也得有個一年半載的,這一年半載不管什麼事,大王都會偏向她,扶著她,她對也是對,錯也是對……想當年先王后剛進宮的時候,不也是這樣一言萬鈞的? 你平白出手,還惹了大王猜忌,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載? 如今不到半載她就懷上孕了,我還有什麼可作為的!」

恰巧此時井離匆匆進來,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嗎? 我知道了。」這井離便是井監義子,皆為魏夫人心腹,井監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設法。

不料井離卻急道:「夫人,大王讓公子華搬出披香殿,住進泮宮,另擇傅姆教習。」

魏夫人冷不防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呆住了,驚道:「子華,我的子華……」

她心如電轉,已經明白原委:「大王果然開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監,還能夠說是為王后懷孕安全考慮,但是讓公子華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說是秦王駟對她的一個警告。

衛良人見狀,只得跟著站起來,勸道:「阿姊,我倒有一計。」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話,魏夫人大喜:「果然還是妹妹聰明。」

王后懷孕的消息,也傳到了羋月耳中,此後秦王駟的一系列舉動,亦是由薜荔打聽了來報:「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換永巷令,還將公子華移出宮去了。」

女蘿道:「這是在懲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羋早有預防,叫王后向大王陳情,恐怕王后這次不會這麼容易脫身。不過王后懷孕,更是意外之喜。」

羋月長吁一口氣道:「是啊,總算是借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開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這次樊長使雖然生了兒子,卻傷了身子。虢美人挑釁季羋,反而是自己找死,這真是大快人心。」

羋月歎道:「觸蠻之爭1 ,有什麼可高興的? 女蘿,你去問一下太醫院,虢美人的傷怎麼樣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該死,而且她還裝自殺,就是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這麼好心?」

羋月搖頭歎道:「我只是懷疑,她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如今弄成這樣子,我猜背後必有人作祟,她也不過是個工具而已。這後宮之中的爭鬥,輸贏都是同樣的可悲,虢美人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女蘿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道:「公主,您這是,同情虢美人嗎?」

羋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搖頭道:「一個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個樊長使早產傷身,只不過是一天的時間,物是人非。她們讓我想到楚宮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過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

薜荔嘟噥著道:「您跟她哪是一類啊!」

羋月苦笑道:「後宮的女人,都是一類。譬如一個罐子裡,放著兩隻蛐蛐,主人拿著草棍子,看著一隻蛐蛐咬死另一隻。那只蛐蛐贏了嗎? 沒有,轉眼主人就會放進另一隻來。」

女蘿百感交集:「季羋……」

羋月道:「那罐子雖然鑲金嵌玉,可是當罐子裡那錦衣玉食卻整天掐斗的蛐蛐,卻不如當草叢裡飲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麼會這樣想?」

羋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這宮裡是泥潭,我不能為了一時的意氣,讓自己陷在泥潭裡出不去。」

夜深人靜,只有羋月的屋子仍然亮著燈。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一輪圓月升起。

羋 月推開窗子,坐在窗邊,拿著嗚嘟吹奏悲憫的楚樂。

這悲憫的樂聲,穿過圍牆,在夜空中幽幽傳去,卻只有有心人,才能夠聽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駟坐在御輦上走過宮道,忽然聽到了嗚嘟之聲,頓了頓足,御輦停下,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繆監亦側耳聽了聽,道:「奴才見識淺陋,似乎是楚國的嗚嘟所吹奏的樂曲。」

秦王駟道:「哦,是誰在這時候吹曲? 這時候,不應該是人人心裡頭都只有算計嗎,居然還有悲憫之音?」

繆監看了看方向,賠笑道:「大王,那個方向似乎只有季羋住的蕙院。」

秦王駟道:「是她? 難得她竟然是一個有心的人。」

繆監道:「大王要過去看看嗎?」

秦王駟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了。」

椒房殿內室,羋姝撫著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藥,放下碗,煩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釋清楚了,大王為什麼還要放縱毒婦,讓她繼續待在後宮。那個虢美人不過鬧場假自殺,就什麼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后,您入宮以來,大王不也是對您處處呵護嗎? 何況大王不是為了讓您能更安心地養胎,還把永巷令的人選給了您來定嗎?」

羋姝恨恨地道:「可我還是不願看著那個毒婦得意。大王為什麼不追究虢美人鬧假自殺的原因,為什麼不管樊長使是怎麼被驚嚇到的,為什麼不治那個毒婦的罪,反而抬舉她?」

玳瑁勸慰道:「王后,魏夫人畢竟主持後宮多年,如今我們沒有證據,只能等下次機會。不過,有件事,王后卻要早作準備……」

羋姝道:「什麼事?」

玳瑁道:「王后您懷孕了,這一年半載沒辦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寢,那大王豈不都被魏夫人那邊的人拉走了?」

羋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后———」

羋姝忽然抬起頭來,惱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后宮有妃子,我沒有辦法,誰叫我認識他的時候,這些女人已經存在了呢? 可我這邊懷著他的孩子,那邊還要親自找別的女人去服侍他……我這心裡,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玳瑁心疼地道:「王后,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羋姝幽幽地道:「你說,為什麼男人要有這麼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著羋姝緩緩躺下道:「王后,庶民奴僕,自然只能娶得起一個女人,甚至好幾個人合娶一個女人;越是尊貴的人越是要妻妾眾多,如此才能夠繁衍子嗣,綿延萬代啊。」

羋姝沉默著,一動不動。

玳瑁給她蓋上被子,轉身就要出去。

羋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誰服侍大王為好?」

玳瑁轉身道:「以奴婢看來,不如按年紀大小來排列,孟昭氏最為年長,就安排她先侍寢吧。」

羋姝看著玳瑁道:「依親疏,應該是九妹妹,你為什麼不提呢?」

玳瑁尷尬地一笑道:「王后,您不是答應了季羋,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嗎?」

羋姝道:「我知道你心裡在顧忌著什麼……算了,就依你吧。」

孟昭氏侍寢了,這樣的小事,似在後宮只濺起了一點小浪花,隨即就湮沒無聲了。

然而,對於羋月來說,卻迫使她不得不面對一件事:身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對孟昭氏同樣的問題。

她相信羋姝並不願意她來爭寵,可是從那日秦王將黃歇留下的玉簫帶給她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異樣,以及後來發生的事,卻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決定進宮時的草率與天真。

當時,她只是想為黃歇報仇;當時,她並沒有想過更遠乃至於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經知道憑個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證據,也不能為黃歇報仇,這一切操縱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還想庇護魏夫人,她就無法報仇。

那 麼,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想,不如離開吧。

她逃離了楚宮,不是為了陷入另一個後宮的。想起向氏臨死前的囑托,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絕對不能讓自己再走向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她必須離開。

想到這兒,她站了起來。她想,她要尋求一個人的幫助。

這個人,就是張儀。

此時張儀的府第,又換了一個,因為,他又陞官了。

羋月打量著張儀的新居處。此時的張儀居室整潔,整個人也再不是當日那種科頭跣足、鑽在竹簡裡爬不出來的樣子了。

如今他身邊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會如此不修邊幅。

羋月見了面便戲謔道:「恭喜張子! 好些日子不見,張子又是得了誰的饋贈? 如今起居舉止,都更上層樓了。」

張儀笑了笑,揮退侍人,單刀直入問道:「季羋尋我,想必有事?」

羋月笑了笑,道:「你猜!」

張儀道:「我猜猜看。王后懷孕,必要安排媵侍,季羋不是想進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羋月點頭道:「不錯,我想出宮。」

張儀道:「為何要出宮?」

羋月坐下來道:「我離開楚國,原是為了逃出泥潭,結果卻陷入了另一團泥潭。後宮的觸蠻之爭,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樣也是非死即傷。如今阿姊已經懷孕,孟昭氏作為媵女已經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說得對,我以前說我入宮卻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盜鈴,既為媵女,有些事只怕輪到頭上就身不由己了,還不如及早逃開。」

張儀微微點頭,道:「難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認識。」一伸手,從旁邊的櫃中取下一個木匣,遞給羋月道:「你的東西,我早就備下了。這裡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咸陽,一份在魏都大梁,最後一份在齊都臨淄。你選定一個地方,等你出宮以後,我再贈你奴僕百名、一千金備用,如何?」

羋月一怔,她沒有想到,張儀早就想得這麼周全,這麼慷慨。她並不推辭,她欠張儀的,張儀欠她的,並不需要計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裡知道就行。當下接過木匣打開,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謝張子。」

張儀問:「你定於何處?」

羋月道:「魏都大梁。」

張儀一怔,擊案大笑:「善。」秦有羋姝,齊有羋姮,楚有威後,她既然要避開這些人,自然就不可長居這些地方。當她離開宮廷的時候,魏人便不會再成為她的敵人,魏都大梁,反而成為她最好的棲居之地。何況從大梁到周都洛陽亦是極近,在洛陽觀察天下,則是更好的選擇。

羋月微笑:「張子如此慷慨,可是哪裡發財了?」

張儀道:「你也猜猜看?」

羋月道:「猜不出來。」

張儀道:「往我們都熟悉的地方猜。」

羋月吃驚地道:「楚國? 你又回郢都去了? 那兒你可是滿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這個,就是騙了那個。」

張儀道:「哎,當初我張儀是無名游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國使臣,就算回去,他們也得將我奉若上賓啊。」

羋月道:「你去做什麼了?」

張儀道:「勸楚國與齊國斷交,與秦國結盟啊。」

羋月吃驚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這麼容易聽從別人的人,況且齊楚聯盟已久,又是聯姻。縱然秦人娶了羋姝,但終究不如羋姮在齊國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齊政啊。

張儀道:「自然,我說大秦會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當場就答應了,還怕與齊國斷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罵齊君。」

羋月撫額道:「那六百里地呢?」

張儀道:「大王給了我一塊封地,我給它取了個地名叫六百里。」

羋月道:「那塊地有多大?」

張儀笑瞇瞇地伸出手來比畫道:「六里。」

羋月扶著頭覺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會發瘋的。」

張儀得意地道:「不怕他發瘋,就怕他不發瘋。他要發瘋,就會亂來,他要亂來,就會死得更慘。」

羋月忍不住問:「張儀,你為何要這麼做?」

張儀表情忽然凝住,長歎一聲道:「為什麼?」他忽然伸手打開一張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張列國的地圖,道:「季羋,你來看。」羋月探頭,看著地圖,張儀道:「你看到沒有,這地圖上的國家,在周天子時代,曾經有三千諸侯。自平王東遷以後,大國併吞小國,封臣瓜分大國,甚至臣下奪國篡位。到三家分晉之時,只剩得二十餘家諸侯,勢力最強者,為秦楚韓趙魏燕齊七家。此後這國與國之間的形勢,看似疆域時時在變,但大國對峙之勢卻僵持不變,已經一百餘年。」

羋月看著地圖半晌,才說道:「那現在是不是又到了變的時候?」

張儀擊案道:「不錯。周天子之制,是維持封建之制不變,而在當今之世已經完全不合時宜,所以列國紛紛變法。其中李悝於魏國變法,吳起於楚國變法,申不害於韓國變法,鄒忌於齊國變法。你可知這些變法,結果如何?」

羋月低聲道:「都沒有成功。」

張儀道:「為何不成?」

羋月道:「屈子曾經說過,變法害宗族之權,侵封臣之利,因此變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協退縮了。」

張儀一拍桌子道:「就連秦國的商君變法,也差點人亡法消。列國之中,繼任之君無不廢新法,復舊法。可只有當今的秦王,殺商君,卻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著狂熱的光芒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羋月隱隱有所感覺,不由得問:「意味著什麼?」

張儀道:「意味著只有秦國才有可能成為破局之國,改變這天下的運勢。」

羋月忍不住道:「那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

張儀握住羋月的手道:「不管什麼樣的結果,都可以讓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羋月抽離了自己的手,而張儀彷彿陷入了某種狂亂中,興奮地走來走去。

張 儀道:「所以我張儀,要做這個推動之人,要成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羋月道:「大秦最後會走向何處?」

張儀道:「不知道。也許如長虹貫日,一氣呵成沖天直上,讓這個天下為之改變。也許撞得粉身碎骨,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化為塵灰。但是,大丈夫生則驚天動地,死則轟轟烈烈,絕不可無聲無息過此一世。我張儀,要借秦國的風帆,若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則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他近乎癲狂地來回走動,忽然停下來直視羋月道:「季羋,你不應該走的,此時此刻你能夠在秦國,這是上天賜給你的機會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棄。」

羋月看著他的神情,彷彿受到了莫名的影響似的,竟似乎也要與他一起狂熱,一起投身這種撼動天下、改變歷史的行動之中。

她收斂了心神,站了起來,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只是,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這樣的江山爭霸,非我所能。」

張儀也不說話,只看著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為你走,便能走得了嗎?」

張儀以六百里地為諾,遊說楚王與齊國斷交。那楚王果然貪圖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齊國絕交,之後向張儀索取六百里地。誰知那張儀只給了六里地,還說那塊地就叫六百里。楚王惱羞成怒,發兵攻秦。丹陽之戰秦軍俘楚軍統領屈丐和楚將七十多人,斬首八萬楚軍,楚國還失去了漢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驚。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變著後宮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將手中的竹簡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衛良人拾起竹簡,看完之後思索片刻才道:「楚國經此一戰,在列國面前丟盡了臉。魏阿姊,此事若是運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后不得翻身,甚至連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麼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低聲說話。

魏夫人大喜,握著衛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谷,此事若成,必與妹妹同享富貴。」

衛良人低頭,掩去眼中異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夠在秦宮立足,這原是我的分內之事。」

魏夫人看著竹簡,百感交集道:「我魏國當年本也有爭霸之能,只是先王在時,先失衛鞅於秦,又失孫臏於齊,才落得受秦、齊攻擊,國勢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后之位。列國爭霸,一步錯,步步皆錯,國勢一弱,翻身就比登天還難。」

椒房殿外室,羋姝將手中的絹信重重拍在几案上,怒道:「張儀小人,張儀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贈他厚禮,竟然如此卑鄙無恥!」

玳瑁道:「王后息怒,事情已經發生,生氣也是無濟於事。王后懷著身孕,凡事要多為孩子考慮才是。」

羋姝怒沖沖地道:「我如何能息怒! 我為楚國女,嫁入秦國,楚國興則我地位穩固,楚國弱則我地位不穩。這張儀害我楚國,我豈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陽侄女,她比羋姝更著急瞭解其中的政局變化。依著楚國慣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誤,楚王雖然傷了顏面,卻還依舊是楚王,但負責國政的令尹卻很可能要換人。當下急問道:「王后,這信裡說的是什麼啊?」

羋姝氣得眼睛都紅了:「那張儀去了楚國,欺騙我王兄,說是要贈他六百里地,換取楚國和齊國斷交。」

孟昭氏吃了一驚,道:「齊乃大國,屈子幾次出使齊國,才換得與齊國的結盟,更得齊國願意擁楚國為合縱長。六國合縱是建立在齊楚聯盟之上。

若是齊楚斷交,則六國合縱就毀了,我楚國這麼多年在列國中發號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羋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陽一戰,屈丐大敗,我楚國竟失去了漢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張儀為禍! 此人當初就是個無恥小人,因盜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國。王后,此人不除,必將為禍。」

正說話間,閽乙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道:「王后,王后,不好了!」

羋姝道:「怎麼?」

閽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設官位。封張儀為相邦,司馬錯為將軍。」

羋姝轉頭問孟昭氏道:「這是什麼意思?」

孟昭氏道:「公孫衍原為大良造,如同楚國令尹,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號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權力三分,國政歸於相邦,軍政歸於司馬錯,大良造的權力,就被架空了。王后,您一定要想辦法,萬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壞楚國,又壞秦國。」

羋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麼辦?」

孟昭氏急道:「必須除去張儀。」

玳瑁連忙勸阻道:「王后,不如召季羋一起商議。」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羋了吧,卻不曉得季羋與那張儀往來密切……」

羋姝脫口道:「我不信季羋會坐視張儀危害楚國。」

孟昭氏道:「季羋怎會涉及此事……不過,她與張儀交好,必會偏信張儀,袒護張儀。」

羋姝點頭道:「不錯。」

孟昭氏道:「王后,如今張儀成了相邦,他接下來必會推行以楚國為目標的國策,且會在行動上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秦楚交惡,王后您可怎麼辦啊!」

羋姝道:「不行,我必須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錯,王后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肚子裡的小公子著想。若是秦楚交惡,將來想立小公子為太子,必會招致大將的反對。」

羋姝一掌擊下道:「我現在就去找大王。」說完帶人坐著輦車,直往宣室殿。

見王后輦車到來,繆監忙匆匆從殿中跑出來,賠笑迎上羋姝:「老奴見過王后。」

羋姝道:「讓開,我要見大王。」

繆監道:「王后請留步,大王正召見大臣,恐有要事商議。」

羋姝道:「見哪位大臣?」

繆監猶豫道:「這……」

魏夫人的聲音從羋姝身後傳來道:「王后還是別為難繆監了,大王正在召見相邦張儀,嘉獎備至,如何有空見您呢?」

羋姝猛地轉過頭來,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過來,羋姝怒道:「怎麼什麼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獎了張儀,轉眼他就更得寵了。王后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國新敗,王后,您就別這個時候進去自找沒趣了。」

羋姝被激起怒火,推開繆監,闖進殿去。繆監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轉身追了進去。魏夫人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此時殿內秦王駟正與張儀一起站在几案上,看著地圖指點江山,門外卻忽然傳來繆監的聲音:「王后,王后,您不能進去。」

秦王駟眉頭一挑,抬起頭來,看到羋姝不顧繆監阻攔,已經闖進來了,不悅道:「王后,你來此何事?」

羋姝一眼看到張儀,指著張儀道:「此為何人?」

張儀一揖道:「臣張儀,見過王后。」

羋姝怒氣沖沖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覆無常的奸佞小人,滾開!」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羋姝卻猶未發覺,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駟的几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這樣的小人為相,豈不讓列國笑我秦國無人? 豈不讓列國以為我秦國也是反覆無常、欺詐無信之國?」

秦王駟惱羞成怒,用力一拍几案,喝道:「大膽!」

羋姝怒氣沖頭,全無畏懼,道:「臣妾說的難道不對嗎? 列國之間,以信為本,如此失去信用,將來如何能在列國之中立足? 更會讓列國群起排斥秦國,敵視秦國,包圍合剿秦國。為圖小利而失大義,得不償失。」

秦王駟凜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國以來就是在別國的包圍合剿之中殺出一片天地來的,大秦從來不懼與天下為敵! 王后,你應該好好閉門反思,怎麼樣才是一個合格的秦國王后!」

羋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難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勸,您竟然執迷不悟嗎?」

秦王駟道:「執迷不悟的是你。婦人干政! 王后,你眼中已經沒有寡人了嗎? 繆監,送王后回宮!」

繆監上前行了一禮道:「王后,老奴送您回宮。」

羋姝用力一揮袖轉身欲走:「誰敢動我!」不料她舉動過大,一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繆監嚇得趕緊伸手去扶,聲音都變了:「王后小心……」

羋姝捂著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駟一把推開繆監,將羋姝抱起,急道:「快叫太醫!」

註釋

1觸蠻之爭:出自《莊子·則陽》。蝸牛的兩隻觸角各有一個小國,左為觸氏,右為蠻氏,二者因細小的緣故而起爭鬥。以此諷刺世間為小利而興的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