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醯匆匆趕來,為羋姝診脈後,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稟大王,王后脈象時促時緩,胎位不穩……」
秦王駟打斷他的話:「可有關礙?」
李醯忙道:「臣讓女醫為王后扎上幾針,以穩胎象,再開上兩劑安胎之藥,還得觀察數日,才能看得出胎像是否能夠穩定下來。」又囑咐接下來應安臥養胎,不可隨意走動,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勞憂心,至於顛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應下。
繆監暗暗觀察了一下羋姝神情,只見羋姝雖然閉著眼睛,聽到秦王駟的話卻仍然是任性地一轉頭,他心中暗歎,上前一步輕聲提醒道:「大王,王后安臥養胎,不可操勞憂心。」
秦王駟已然會意,心下暗歎。這一步他不想邁出,如今卻是不得不邁出了。早在剛開始知道羋姝懷孕時,他就想過,後宮事務繁多,如果羋姝不熟悉情況又有人搗亂的話,必會因為過於勞累而傷及胎兒;但若是就此讓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慮傷身。可是王后今日的舉動,讓他失望,更讓他擔憂,最終讓他定了心思。當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後宮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當數魏夫人,就由她來主持後宮吧,況且她也有經驗。從今日起,妃嬪們來向王后請安,都不必見了,只在門外問安就是。王后必須安臥養胎,無寡人之令,不得離開椒房殿。」
羋姝聽到這一番話,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秦王駟已經向外走去。她現在身懷有孕,只不過為自己的母族爭一下意氣,為何秦王對她如此不體諒不寬容,甚至還要用這種羞辱之至的手法來處罰她,剝奪她主持後宮的權力?
當下兩行眼淚流下,她用力坐起,向著秦王駟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駟聽到喊聲,只是腳步微一停頓,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羋姝氣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醫李醯大驚,忙呼道:「王后,您現在要安臥養胎,休要激動!」當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羋姝見秦王駟已經走得人影不見,便是再鬧,也無濟於事,氣得將身邊的几案也掀翻了。
而此時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卻正在飲宴慶祝。姬姓諸妃嬪向魏夫人道賀的時候,魏夫人亦不過矜持謙讓道:「不過是因王后如今懷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為大王分憂解勞,為各位妹妹執役。但求妹妹們肯體諒我的辛苦,若這一回能夠圓滿妥帖地把事情混過去,待王后身體好轉,我交了差,自當請客謝謝妹妹們的幫助罷了。」
諸姬皆笑,一時其樂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聲起,酒宴共歡。
這一夜飲宴甚久,因夜深人靜,再無雜聲,這絲竹之聲自披香殿竟隱隱傳到了椒房殿來。諸宮女和內侍亦知道這樂聲從何而來,不禁竊竊私語,卻不敢讓王后知道。
羋姝卻因為晝寢甚久,到夜間反而不易睡著,翻來覆去間,似乎隱隱聽到了樂聲,便問玳瑁:「傅姆,外面是什麼聲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飾道:「王后,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懷著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羋姝卻因為懷孕而更顯狂躁:「我這裡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爛了。這日夜顛倒地睡,有什麼早晚之分?」
玳瑁無言以對,羋姝便喝道:「這室中氣悶得緊,把窗子打開!」侍女不敢開窗,只偷眼看玳瑁,羋姝更加疑心,問:「你看傅姆做什麼?」侍女無奈,只得將窗子打開,這一開窗,那絲竹之聲便更加明顯。羋姝走到窗邊,側耳聽了聽,轉頭問玳瑁:「這是哪裡來的樂聲,竟夜不歇?」
玳瑁的臉色更為難看,稍一猶豫,便讓羋姝看了出來。羋姝便命令道:
「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滿不在乎的語氣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樂聲,不過是那魏姬在得意罷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適,允她代為管事,等王后日後生下小公子,一切還是恢復原樣……」
她話未說完,羋姝便已經掀了几案,几案上的什物亂滾了一地,嚇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撫著羋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惱,仔細傷身……」
羋姝掩面嚶嚶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這等地步,如何還能熬到日後呢……大王為何如此涼薄! 我如今還懷著他的子嗣,不過稍違拗他一二,他便叫賤人欺到我的頭上來了。傅姆,我當如何是好? 可與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軟了,見她黃著臉兒,甚是可憐,心中一個念頭盤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終還是將主意說了出來:「辦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願不願意。」
羋姝聽得出她話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聲,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連孟昭都已經安排去服侍大王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誰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誰……」她的話語中,已經沒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卻只有淡淡的無奈。
玳瑁猶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對孟昭淡淡的,倒是對季羋……」
羋姝似觸電般猛地坐起:「季羋?」
玳瑁嚇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羋姝臉色有些奇怪,忽然反問:「你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麼嗎? 是大王有意,還是季羋有心?」
玳瑁反問:「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羋之間,會更寵愛哪個?」
羋姝沉默片刻,有些軟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願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們在秦宮已經面臨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拋開,再怎麼對羋月有心結,也好過她們這一群人當真讓魏夫人扳倒,當下勸道:「老奴有罪,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可王后您細想,要拉回大王的寵愛容易,長得夠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奪回宮中的權柄,那就只有讓季羋去爭寵……」
羋姝不解道:「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細細解說道:「孟昭便再得寵,可是那日見禮之時,您也看到了,她實不是魏夫人的對手。要對付魏夫人,唯有季羋。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後宮的位分,那時候王后便有理由說服大王,讓季羋代您主持後宮,讓那魏氏賤婦空歡喜一場。」
羋姝臉色猶豫,道:「可我答應過她,不讓她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季羋既已經入宮,她若不為媵,難道教她這一生便這樣無名無分沒於後宮不成? 王后既然愛重她,對她有姊妹之情,自然當相攜相助。你予她富貴,她輔您主持後宮,豈不兩全其美?」
羋姝聽了這話,只覺句句有理,漸漸變得堅定,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好,你去問問她,她若是願意,便這麼辦吧。」
玳瑁一喜,斬釘截鐵地道:「她如何會不願? 奴婢這便去尋她。」當下便退出,到庫中尋了一套首飾,叫侍女捧著,隨她去了蕙院。
此時蕙院裡,羋月正為魏冉講解秦詩,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 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簡,在竹刻著的秦篆邊用筆寫下對應的楚篆來,兩種文字對應看著,以便早早學會秦字的寫法。
羋 月先是教會魏冉用秦語念了幾遍,問道:「這首你知道講的是什麼嗎?」
魏冉似模似樣地點點頭,道:「知道,講的是殉葬。」
羋月又解釋道:「這首詩講的是秦穆公去世時,讓子車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為百人之敵的壯士,國人為他們惋惜,說若是能換回他們,一百個去贖他們一個也行。」既已入秦,便要盡快學會秦語,所以羋月便將魏冉原來學《詩》的順序轉換,先教秦風系列。教魏冉時,亦是盡量用雅言和秦語,楚語反而只是作為輔助的解釋。
魏冉聽了後,想了想,不解地問:「既然國人惋惜,穆公為何要讓他們殉葬?」
羋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後,常以妻妾、愛寵、護衛等殉葬。子車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歡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黃泉,仍然能夠得到他們的護衛和追隨。」
她說完,便低頭收拾竹簡等物。魏冉沉默下來,忽然間,說了一句話:
「阿姊,娘親她是不是殉葬了?」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手一顫,竹簡落地發出連串的脆響。她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很久,那遠去的記憶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現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讓她心頭的瘡疤又似被揭開來,心裡痛得簡直無法站穩。她撫住心口,微穩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臉轉身嚴厲地問魏冉道:「誰告訴你這話的? 說!」
魏冉卻低下了頭,一聲不吭。
羋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簡威脅道:「說,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魏冉見她如此,反倒更倔強了,竟是一聲不吭。
羋月揚了揚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終還是蹲下,將竹簡拍在他的腿上。竹簡相叩,發出一聲脆響來。羋月知道自己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繼續問:「你說,到底是哪裡聽來的?」
魏冉卻倔強地閉口不言。
羋月大急,手中的竹簡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邊打一邊喝問道:「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夠聽話地妥協,不想魏冉雖然被打得皺眉縮臉,卻仍然咬著牙,含著淚不肯說。
羋月放下竹簡,氣得哆嗦道:「你站著,我去找荊條來。」說著便真的轉身進屋找了荊條出來,卻見魏冉仍然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羋月將荊條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響,威脅道:「你說不說?
不說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頭,還是不說。
羋月氣極了,手中荊條當真朝著魏冉抽了下去,但見魏冉整個人痛得一哆嗦。羋月手都軟了,荊條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來:「你這樣子,是要活活氣死阿姊嗎?」
魏冉看到羋月哭了,也慌起來,撲到羋月的懷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別哭……」
羋月抓住他問道:「那你告訴我,你是從哪裡聽到的這種話?」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終於說了實話:「就是那些女人,她們說,她們說我不是你弟弟,還說娘親早就給先王殉葬了……阿姊,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羋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羋姝宮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氣上升,令她只想殺人。這些侍女皆是楚威後的人,她們嫉妒她、輕賤她倒也罷了,為什麼要用這樣殘忍的話,去傷害一個還這麼小的孩子?
她緊緊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個娘親所生的,骨血相連。這個世界上除你我之外,還有在楚國的你哥哥子戎,我們三個是最親最親的親人,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安撫著魏冉,魏冉的哭聲漸漸停歇。
羋月站起來,拉著他的小手走進屋中,拿了巾子給他拭淨了小臉。魏冉卻忽然又問道:「那娘是怎麼死的?」
羋月渾身一顫道:「你,還記得娘嗎?」
魏冉點頭,吭哧吭哧地說著:「我記得,娘給我唱歌,娘整夜抱著我哄我睡覺……可是有一天我醒過來,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裡了? 別人都說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麼死的?」
當年向氏死後,他就被抱走,然後在向壽身邊長大。幼兒時期的記憶雖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獨地醒來,記憶中卻有一個溫柔的女子曾經抱過他,給他唱過歌,親著他,疼愛著他。羋戎或許已經忘記了曾經與向氏共度的時光,因為還有一個母親疼著他愛著他,讓他把兩份記憶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夠得到的唯一的溫暖懷抱,他自然是記得牢牢的。雖然後來羋月常來看望他,甚至這一路相依為命,然而,這種感覺,終究是不一樣的。
羋月輕撫著弟弟的小臉,真相對於這麼小的孩子來說太過殘忍,但望著他的眼睛,她終究不能讓他懷著猜疑,再去闖禍吧。她想了想,苦澀地道:
「那一天有一群強盜,闖進你們家原來住的草棚,殺死了娘親,還有魏……你爹。那天剛好你發燒,女葵抱著你去找醫者,所以躲過了這一劫。」
魏冉懷著數年的疑惑,總以為可以得到解答,卻不想只有這寥寥幾句。
他有些畏懼羋月,本不敢再問了,可終究不甘心,還是怯生生地問道:「可是,如果我們是同一個娘生的,為什麼阿姊是大王的女兒,我家裡這麼窮?」
羋月一怔,看著魏冉的小臉,問:「你心存這個疑惑是不是已經很久了?」
魏冉低下了頭,羋月道:「為什麼一直藏在心裡,不跟我說?」
魏冉可憐兮兮地抬起頭,拉著羋月袖子看著她,滿懷依戀和恐懼道:
「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說完這一句,便哇的一聲哭起來,壓抑了許久的疑惑、恐懼和憂心都隨著這一場大哭宣洩而出。
羋月心情沉重地抱住魏冉,輕聲地勸道:「小冉,別哭,阿姊是永遠不會不要你的。小冉,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阿姊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姐弟兩人相偎,互相勸慰。在這遙遠的國度,步步為營的深宮裡,這一對姐弟只有相依為命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蘿在外面道:「公主,傅姆來了。」
羋月一怔,叫魏冉出去,這邊自己對著鏡子稍作修飾,便道:「請進。」
女蘿掀簾,便見玳瑁手捧一個匣子進來,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過,這是怎麼了?」
羋月笑了笑,道:「不過是小孩子淘氣不認真習字,我教訓了幾句罷了。
傅姆此來,可是阿姊有什麼事情吩咐於我?」
玳瑁坐下,將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開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定睛看去,但見一片珠光寶氣,裡面卻是一整套的首飾,從頭簪到耳飾到組佩等一應俱全。
羋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這是何意?」
玳瑁看著羋月,笑得饒有深意:「季羋,你的福分到了,這套首飾,乃是王后特意賞給你的。」
羋月心中一凜,勉強笑道:「我倒不明白了,這不年不節的,王后何以忽然賞我首飾?」
玳瑁盯著她,悠悠道:「季羋,你是何等聰明的人,何須我來說? 王后如今的處境,你也應該看到了。你說,王后應該怎麼樣才能夠獲得大王的歡心,重掌後宮權柄呢?」
羋月已經有些明白,口中卻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雙手按地,雙目炯炯:「不,季羋,你是知道的。你應該知道,貴女出嫁,為什麼要以姐妹為媵———就是為了在懷孕的時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處理內政事務。」
羋月不再迴避,直視玳瑁:「阿姊不是已經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嗎?」
玳瑁笑了,膝行兩步,坐到羋月身邊,故作親熱地拍拍羋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與你相比? 你才是王后的親妹妹,論親疏論才能論美貌,最應該為王后分憂的是你才對啊!」
羋月忽然笑了:「這話,若是別人說,我信,可若是傅姆說,我卻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慢說還有其他媵女,便是再無媵女可用,傅姆也不會讓我能有與阿姊爭寵的機會啊!」
玳瑁也歎息:「老奴亦知季羋不會信我,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日老奴亦是無知,所以對季羋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勢,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濟,將來便生死付諸人手了。」
羋月看著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與阿姊曾有約定?」
玳瑁卻已經想到此節,只流利地道:「季羋,此事,王后亦曾言講。季羋當知,王后若能做主,她自然願意照應保全於你,可是如今王后身懷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難保…… 季羋,王后一直念著姊妹之情,多方照應於你,可你……也要為她著想。再說,你一心要為公子歇報仇,若不能夠得了大王的寵,如何為他報仇?」
羋月看了玳瑁一眼。這件事,她曾經放在心頭想過百遍,所以,玳瑁這樣的煽動,對她並沒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時過境遷,傅姆,不必再說了。」
玳瑁沒有再勸,只是站了起來,道:「季羋,老奴言盡於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勢,我等便是刀俎之肉。季羋是聰明人,當知何去何從。」她說著往外走去,走到門邊頓住腳步,又說了一句話:
「王后今晚會請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希望到時候季羋能夠戴上這套首飾。」
羋月看著玳瑁出去,忽然一反手,將那匣子首飾掀飛,辟里啪啦一地脆響。女蘿聞聲掀簾進來,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公主,出了何事?」
羋月忽然站起來,向外走去,女蘿連聲呼喚,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個人無意識地走著,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也不知道何時停下。此刻,她只想把這一切拋到身後,不去理會。
羋月的心裡充滿了憤怒和無措。從黃歇的離去,到報仇的無望,到陷入深宮的困境,本已經讓她的精神不堪壓力;今日在魏冉揭開了舊日的傷痕之後,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讓她連保持表面上的若無其事也已經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著,內心充滿了不甘不忿。為什麼,為什麼? 她苦苦掙扎了這麼多年,還是要走到跟她母親同一條路上去。難道媵的女兒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麼辦呢? 她要拒絕,她肯定是要拒絕的,那麼拒絕之後呢?
她要帶著魏冉離開,越快越好。她已經從張儀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宮,便可遠走高飛。
但是,大爭之世,哪兒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個孤身女子,帶著年幼的弟弟,沒有兵馬沒有人手,這一路上野獸、戰亂、強盜、潰兵、流民、胡人、飢餓……每一種都是難以避開的危險。
她慢慢地走著,想著。她應該離開,可是離開秦宮,她要去哪兒呢? 洛邑,對,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張儀的力量,搭上一個商家的車隊,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開戰爭的陰影,就要去到列國都不會圖謀的地方。沒有一個國家能夠保證完全的安全,列國之間合縱連橫,沒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為犧牲品的。但列國都不會把戰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雖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卻是這個亂世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洛邑之中,各種政治勢力交錯,卻無法一家獨大,正可以施展手段取得一片立足之地。
她走著,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處,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喝道:
「大膽,竟敢衝撞大王!」
羋月一驚,抬頭卻看到自己已經走在宮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駟的車駕,連忙退到一邊行禮道:「妾參見大王,大王恕罪。」
秦王駟見羋月神情恍惚,也是詫異,停了車駕下來,走到她身邊扶起她,溫言問道:「無妨。出了什麼事,你這麼心不在焉?」
羋月因玳瑁之言,見秦王駟挨近,下意識地一縮手,見秦王駟詫異之色,這才恍悟自己反應過度,忙立正了身子,低著頭道:「妾覺得屋裡氣悶,所以想出來走走,不承想衝撞了大王。」
秦王駟見她神情淡淡的,便也不勉強,只聊了幾句寒溫,又對她說若覺得氣悶,可以到後苑馬場跑跑。見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話不對題,心中詫異,也不多問,便讓她去了。
繆監見秦王駟神情,便湊在他耳邊,悄悄地將聽到的消息說了。秦王駟聽說王后派人來請他共進晚膳,其實是欲令羋月服侍,神情忽然變得極為慍怒,沉下了臉,竟是險些發作。頓了頓,神情又恢復了平靜,只淡淡地哼了一聲:「多事。」
繆監見了他這般情況,心中一動,又見秦王駟回輦重向前行,心念一轉,忽然上前回稟道:「大王,宣室殿還有一堆奏折要處理,司馬錯將軍也在等候大王的召見……」
卻見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淡淡地道:「既是政事要緊,那便去宣室殿吧。你去王后宮中說一聲便是。」繆監忙應下了,秦王駟又補充道:「帶幾個寡人日常愛吃的菜餚送與王后,就當寡人陪她用膳,好生安撫。」
繆監忙領了命,送了菜去椒房殿,先宣佈了秦王駟的旨意,見羋姝不但沒有失望之色,反而有點如釋重負,心中亦已經有數了。也不說破,只是悄悄退了出去。走出椒房殿,他頓了一頓,似乎在猶豫著下一步的動向。
他的假子繆辛忙上前問道:「阿耶,您要去何處?」
繆監笑了笑,擺擺手,自己慢慢地走在宮道上。繆辛連忙跟了上去,卻不住地打量著繆監,見他似乎在想著什麼。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宮道盡處,正是兩處分岔路口。繼續走下去便是魏夫人所居的披香殿,若往右走,卻是諸低階後宮所居的掖庭宮。繆辛留心看繆監,卻見他似乎也是怔了一怔,站在路口,竟是有些沉吟。
繆辛有些奇怪他為何猶豫,如今魏夫人代掌後宮,他走到此處,必是去找魏夫人,何以又站住了呢? 他想出聲提醒,話到嘴邊,卻又嚥下了。身為寺人,最緊要的就是有眼力見兒,不知道看眼色的,熬死了也出不了頭。
繆監此時卻在沉吟著。雖然他沒有到楚國去迎嫁,但是從新婚大典的宴席上,他便已經看出,在王后的五個媵女中,秦王駟唯獨對這個叫季羋的媵女是另眼相看的。而這個媵女最獨特的一點,便是沒有一點想成為秦王后宮的意願。
秦王駟是驕傲的,唯其如此,他就算對這個女子有一點心動,卻也不會想倚著君王之勢,來得到這個女子。他的心裡份量最重的自然是江山爭霸,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這一點點心動,不會成為他在心頭記掛太久的東西。
而繆監也只會默默旁觀,不會有什麼想法和行動。
然而似乎冥冥中有什麼力量,在一點點地推動著事情的演變。羋月追查銅符節之事,讓繆監也為這個魯莽大膽的少女,捏了把冷汗。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一個後宮妃子,背後是幾個國家之間的角力。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捲入這件事,只怕將死得無聲無息。
然而,秦王駟出手了,他踩碎了那些泥制的符節,阻止羋月探知更大的深淵,也讓她避開了危險。然後他賜美玉,敲打心裡有鬼的人,用更大的行動,掩蓋了羋月之前的探究行為。
然後,是黃歇的玉簫,他親自送到了蕙院,讓羋月撲在他懷中哭泣。繆監自嘲是個寺人,未經歷過男女之歡,不懂這裡頭的進退試探,然則他比誰都懂他的主上,任何微妙的心思,甚至在秦王駟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繆監就能夠先看出來了。
而今日,如果說,秦王駟在撞到羋月,並且溫言安撫的時候,還沒有特殊的感覺,在繆監說出王后有意安排羋月侍寢的時候,秦王駟臉上的惱怒之色,雖然一閃而逝,繆監卻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尤其是在他此後又試探著隨便找了個政務緊急的理由時,秦王駟竟是一口允下,令繆監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秦王駟對這個女子有些動心了。
動心和動欲,是不一樣的。
身為君王,看到一個女子,有了興趣,接受這個女子的侍奉,這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後,有賞賜、有寵幸、有抬舉,甚至這女子若運氣好,生下兒子來,便能夠在後宮有位列較前的一席之地,這都不難。
一個君王明明對其感興趣的女子,要被王后安排去侍奉君王,君王為什麼不喜反惱? 這只能說明,他感興趣的,不僅僅只是她的「侍奉」而已,他要的是「侍奉」之外的東西,是她的心甘情願,是她的真情實意。
既然君王有這樣的心意,哪怕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哪怕他還沒有想到出手,哪怕他不曾吩咐過他,能夠事事想在主人之前,那才是一個好奴才應該做到的事。
那麼,怎麼把這個女子以君王認可的方式送到他的面前呢?
王后的做法,已經證明是適得其反了,那麼,從反方向呢? 讓王后的對手,來反推一把?
他應該去找魏夫人嗎? 不,這樣做太明顯,也落了下乘。最高明的做法,應該是風過無痕,水到渠成,要事情過後,仍然無人能夠想得到,背後是有人在推動的。侍候主子,也要潤物無聲,而不是過於明顯和刻意。
想到這裡,繆監微微一笑,轉向右邊,進了掖庭宮,向著一處院落走去。
繆辛跟在他的身後,已經看出,這間院落便是衛良人所居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