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絕處謀

見繆監進來,衛良人的侍女采綠忙迎上去,接了繆監入內。

繆監脫了鞋子,穿著襪子走入廊中。采綠掀起簾子,繆監入內,見衛良人的住處沒有華麗的佈置,卻帶著淡雅的氛圍。窗戶開著,窗前一片綠蔭。

衛良人正在窗前專心烹煮著乳漿,見繆監進來,略停下手,帶著些許恭敬和親熱招呼:「大監可是好久沒來我這裡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個招呼,便又繼續手上的活計。

繆監進了這裡,倒有些熟不拘禮,揮揮手令跟著的小內侍繆辛退到門外,見室內只餘二人,這才笑道:「慚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喚老奴好幾日了,今日才得前來,望良人恕罪。」

衛良人笑道:「大監說哪裡話來? 都知道大王一刻也離不得大監。說句玩笑話,朝上的重臣可換,我這等後宮的婢子可換,獨有大監是無可取代的。」

繆監道:「良人這話,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兩人開了幾句玩笑,相對坐定,衛良人在黑陶碗裡倒上乳白色的酪漿道:「大監且喝喝看,我這酪漿制得如何?」

繆監端起碗,先飲一口,再於口中品味半晌,請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漿,不膩不黏,入口則五味融合,老奴的舌頭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鹽,卻又不止這些,想請教良人,這裡頭還有什麼?」

衛良人知他有心恭維,卻也受用,忙指著几案上的幾個小小陶罐介紹道:「還有果仁和姜,再加了荼。」乳漿多少有點腥氣,加姜去腥,加荼去膩,加果仁增香,只是這其中的份量,多則損味,少則不至,需要妙手調和。

繆監擊案讚歎:「怪不得,皆說良人的酪漿宮中無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這易牙之功。」

衛良人聽著他的讚美,卻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唉,縱有巧手有什麼用?

也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繆監微瞇著眼睛,漫不經心地道:「良人這是……想大王了?」

衛良人歎息:「後宮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實是說不出的為難。

繆監自然知道後宮妃嬪為何要討好他一個寺人,這些後宮妃嬪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覽無遺。他只微閉著眼睛享受著,口中卻似閒聊般道:「良人有子,還愁什麼?」

衛良人歎了一聲:「正因為有子,方替兒女愁。」

繆監眼神閃爍:「大王之子雖多,對諸公子,卻是一視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衛良人歎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無所適從。宮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見相左,我們這些妾婢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若是我有什麼差池,豈不連累公子?」

繆監試探著問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麼?」

衛良人抬頭,用誠懇的眼神看著繆監:「王后身懷六甲,可魏夫人卻主持後宮,兩宮若有吩咐,我等妾婢當何去何從?」

繆監悠然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衛良人就不心動?」

「大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繆監道:「衛良人不愧為良人,心地純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厲害的人,說不定瞬息之間,風雲立變。」

衛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監知道了什麼?」

繆監似乎不經意地道:「王后手頭,可還有個季羋呢……」

衛良人詫異道:「季羋如何了?」

繆監似乎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打個哈哈道:「啊? 老奴說什麼了?

哈哈,老奴剛才忽然走神了,一時竟忘記說到哪兒了。」

衛良人本是極聰明的人,見繆監故意打哈哈,當下也笑了:「哦,是我聽錯了,大監不必在意。」

繆監似乎有些自悔說錯了話,當下便東拉西扯,說了許多廢話,過了一會兒,便找了個托詞,匆匆走了。

衛良人看著繆監走遠,便匆匆更衣梳妝,就要去尋魏夫人商量對策。

繆監回到自己房中,聽得小內侍來報,說是衛良人去了披香殿,這才露出了一絲微笑。

從頭到尾一直跟著看完一切的繆辛始終如雲山霧罩,忍不住好奇地問道:「阿耶,您剛才是什麼意思啊? 孩兒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繆監笑著看看繆辛,拿手指鑿了他腦袋一個爆栗道:「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就對嘍。你要能看得明白,就應該你是大監,我是你這小猢猻了。」

繆辛摸摸頭憨笑道:「孩兒這不正是跟阿耶您學著嗎?」

繆監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繆辛苦苦思索著道:「衛良人向阿耶您打聽大王的心思,阿耶說了季羋,這就是提醒衛良人,王后打算讓季羋服侍大王……阿耶,衛良人真的心性純良嗎?」

繆監冷笑道:「她心性純良? 那天底下就沒有心性不純良的人了。」

繆辛繼續苦思道:「衛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於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會對季羋不利……哎,阿耶您這不是把季羋給坑了嗎?」

繆監摸著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

繆辛有些不解,也有些為羋月抱屈,問道:「阿耶,季羋怎麼得罪您啦?」

繆監眼一瞪:「誰說她得罪我了?」

繆辛遲疑地問:「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計她?」

繆監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計和坑害,是兩回事,知道嗎?」繆辛呆呆地點頭,又搖搖頭,他實在不明白這明明是一回事,怎麼在阿耶的口中,竟變成了兩回事? 繆監卻負著手,緩緩地道:「一個人有被人算計的價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計的價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繆辛呆呆地看著繆監,他實在看不懂,這其中的福分在哪兒。

羋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進門便遇上女蘿飛報,羋姝宮中已經來催她盡快梳妝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將首飾匣子退回給羋姝時,卻又聽得椒房殿派人過來,說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過去。

羋月鬆了口氣,便欲第二日將首飾退回,再與羋姝說明白,自己這便帶著魏冉出宮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帶著女蘿攜著首飾去了椒房殿,卻根本沒有機會見到羋姝。原來羋姝本因懷孕心緒不寧,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後,昨晚是秦王駟第一次答應去她宮中一起用膳,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又取消,羋姝一夜輾轉反側,既懼自己失寵,又懷疑是魏夫人或者宮中其他妃嬪進讒,如此一來,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頓時大亂,請旨叫御醫等忙了個底朝天。

羋月等了半日,也無機會與羋姝說話,又思此時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卻見院中一片凌亂,恰似亂兵過境一般;又見薜荔披頭散髮,哭著迎了上來。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早上井監帶了一群人,以穢亂宮闈的名義,將魏冉抓走了。

羋月心中暗驚,井監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來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尋羋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兩步,旋即醒悟,此時秦王已經將後宮交與魏夫人執掌,又禁止羋姝出宮,魏夫人若是要尋機生事,只怕羋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單憑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聽命行事。更何況羋姝此時身懷有孕,更兼胎象不穩,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實則針對羋姝的腹中孩子而來,那麼,她若是舉動失當,反而會惹來大禍。

羋月已經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為聽說了羋姝要讓自己侍奉秦王,借此與自己爭權之事。她來回走了幾步,心中想著自己既已經準備出宮,不涉後宮之爭,倒不如直接告訴魏夫人,讓她也息了將自己當作對手的心思。

想到這裡,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見魏夫人。

羋月走進來的時候,魏夫人正在試香,面前的几案上,擺著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聞香。

采薇行了一禮道:「夫人,季羋來了。」

魏夫人似乎沒有聽到,仍然慢條斯理地進行著焚香的步驟:她打開銅爐,用火鉗夾起炭爐中的小塊香炭墼1 ,放進香爐中,又將放在旁邊木製小碟中的細白爐灰倒進去,埋住香炭,再取過几案上銅瓶中的銀筷,在香爐上戳幾個小孔,又用銀筷夾起玉片放進去,用銀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

用手試了試火候,這才滿意地蓋上香爐的蓋子,深吸一口氣,聞了聞空氣中的香味。

羋月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彷彿沒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舉動。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氣中,好半日,才悠悠睜開眼睛,瞟了一眼羋月,見她仍然站著不動,神情漠然地看著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讚一聲,可惜了。

只 不過,再可惜,也不能放過了她。

她抬起頭,忽然發現了羋月似的,笑道:「咦,季羋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聲不響站在這兒? 倒是我慢待了。」這邊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訴她,采薇笑著連賠不是。羋月見她們這般作態,也只淡淡地笑道:「難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學而無機會呢。」

魏夫人微笑道:「這正好,素日還請不到季羋來呢。」這邊只顧繞著話題說著,羋月亦是順著她的話題在打圓場,卻不急著問她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異色,不焦不躁陪著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問道:「季羋素日從未踏足我這披香殿,不知今天來所為何事?」

羋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來的嗎? 我正聽著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說呢?」

羋月道:「那我就當來陪夫人說說話罷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羋。」轉過頭卻問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羋來問罪於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說自己去打聽一下,便退了出去。

羋月看著她主僕一唱一和,也不說話,只靜靜坐著。過得不久,采薇便回來了,於魏夫人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魏夫人笑道:「原來如此。」轉問羋月:「季羋可知,這宮中不可藏外男?」

羋月心中一驚,表情卻不變,道:「我院中並無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監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羋也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男女七歲不同席』? 此處是我秦國後宮,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羋月已知其用意,卻不能不問道:「除非什麼?」

魏夫人笑了:「季羋何等明白之人,怎麼明知故問? 宮中除了女子,便是處過宮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宮中,便要將他淨身才是……」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惡毒用意,臉色一變:「此人是我母族的一個弟弟,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小童,再說此事我已經得王后許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羋,我知道你智計甚多,行事大膽。只不過我的脾氣,你還不太瞭解。王后許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卻是宮規。那個小童抓來以後,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宮刑……」

羋月臉色大變,厲聲道:「你說什麼?」

魏夫人悠然道:「後宮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闖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詔而入,也不可過夜。但你那個弟弟,在後宮居住已非一日,為避物議,只能施以宮刑。」

羋月大怒,袖中拳頭緊握,硬生生忍下來,看著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宮刑,早該動手了,更不用等我過來。」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羋果然是聰明人。」

羋月長身立起,道:「想來是夫人要我做什麼。」

魏夫人笑著站起,走到羋月的身邊,蹲下來撫著她的臉,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季羋長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見人愛。我聽說王后強迫季羋侍奉大王,而季羋卻並不怎麼情願,是嗎?」她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和邪惡。

羋月的左耳邊感覺到她輕輕吹來的熱氣,強抑著厭惡和不安,扭過頭避讓開道:「此乃謠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應有之分,何必王后強迫,何來我不情願?」

魏夫人低聲誘惑道:「若是我令季羋出宮,安置你弟弟,你可願意?」羋月一驚,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說過,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聽王后安排,實不敢自作主張。」

魏夫人輕笑一聲:「好個強項的孩子。」她轉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帶上來!」

羋月聽著越來越近的男童呼叫聲,她的手用力摳著蓆子,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不動,額頭的汗珠卻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觀察著羋月的神色,越發得意,她輕輕擊掌,旁邊的門打開,井監揪著魏冉走進來。

魏冉在井監的手裡拚命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抬頭看見羋月,忽然停住了聲音,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魏夫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魏冉和羋月表情的變化,招手令井監把魏冉提到她的身邊,撫著魏冉的小臉蛋,饒有興趣地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羋月答:「他叫魏冉。」

魏夫人笑了,對魏冉道:「這可巧呢,你也姓魏,與我同氏呢,回頭查查看,或許是我魏國的同宗呢。這麼可愛的孩子,沒個正經出身來路可惜了,將來如何立足! 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紀雖小,卻極是機靈,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敵非友,當下怒瞪魏夫人,緊咬牙關不開口。

魏夫人說了半日,見羋月與魏冉都沒有接話,掩嘴打個呵欠道:「真是無趣。井監,把那孩子帶下去吧。」

井監賠笑一聲:「是。」一邊拎著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個假子了,蠶室已經準備好了,老奴這便領這孩子去……」

羋月聽到「蠶室」二字,臉色大變,見井監拎著魏冉已經走到門口,厲聲道:「且慢!」卻見井監並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頹然道:

「夫人有什麼話,只管說,何必如此作態。」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監,你且帶這孩子先下去,淨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監已經走到門外,這時候才回頭行了一禮,道:「是。」

羋月心中痛恨,她縱然再智計百出,但遇上絕對碾壓一切的勢力之時,竟是毫無辦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後悔,若是早早不顧一切地推動羋姝除去魏夫人,哪會有今日之困境! 見井監出去,魏夫人猶在慢條斯理地清理著香爐,只得低頭道:「夫人有話,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說這話就差了,我從來都是與人為善的。」她停下手,衝著羋月嫣然一笑:「妹妹這樣綺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終老秦宮,實在是可惜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沒有說話,她在等對方說出目的來。

魏夫人扭頭吩咐道:「采蘩!」便見侍女采蘩捧過一個匣子來,送到羋月跟前打開。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個小臣之子叫魏誠,今年二十餘歲,與季羋年貌相當呢。我意欲為你們做個媒,以這一對玉笄為聘,如何?」

羋月不信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說了,我是與人為善的,季羋信也罷,不信也罷,我當真就是愛重季羋的為人,憐惜季羋無助,知道季羋之志,所以助季羋一臂之力罷了。」

羋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與我說便罷了,何必擺出這般陣仗來? 哪有人做這樣的事,卻是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這麼說,只怕季羋身不由己,便有這樣的心,也不敢有這樣的膽子違拗了王后,只好委屈著自己,倒教我空拋了好意。」

羋月跪坐於席上,雙手緊緊地握著,腦中卻在急速地想著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來,魏夫人的要求既簡單又出於善意,簡直是完全為了羋月著想,便是羋月自己所籌謀的事,也不過如此。

可是,羋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後將她的母親向氏逐出宮的時候,用的亦是「恐你綺年玉貌,空誤青春,讓你出宮再匹配良人」這樣的名義,可最後向氏卻是活在地獄之中。

她發過誓,她的命運,要由自己主宰,她不會再任由別人擺佈! 尤其是眼前的這個蛇蠍女子,這個殺死黃歇的兇手,用這樣的手段逼迫她就範,那是絕不可能的!

羋月知道魏夫人為什麼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因為如果現在就把她的企圖亮出來,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會很小,而唯有提出一個看似對羋月毫無傷害的主張,才會讓羋月以為就這麼簡單便可以渡過難關而輕易答應。她只要邁出這一步,那便是對羋姝的背叛、對楚國的背叛,那麼從此就落於魏夫人之手,任憑她擺佈,甚至因此連累到身在楚國的羋戎、莒姬等人。

羋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時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著上前,親手將匣中的玉笄取出,幫羋月梳好了亂髮,再把玉笄插到她的頭髮上,笑道:「三日之內我會安排你們出宮成親。你們成親之後,就離開咸陽,隨他去大梁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給他在大梁安排個出身,如何?」

羋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謝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後仰,似在欣賞羋月插上玉笄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明日我會派人跟王后提親,到時候季羋該知道怎麼答覆王后了……」

羋月苦笑道:「王后會殺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輕笑道:「季羋真會說笑話。有我在,自然能夠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羋月應該能夠聽得懂她的意思。

羋月垂首應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羋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卻是篤定得很,一個小小媵女,就算想掙扎,又能有多少能量! 便是羋姝這個王后想在這件事中出手,也是無可奈何。不管此時羋月依不依從,她這個主持後宮的夫人要找她麻煩,真是隨時隨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遠的軟肋。

羋月伏地一禮,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她看似臉上什麼情緒都沒露出來,但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門柱,雖然她很快回過神來,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會心一笑。

羋月神情恍惚,如夢遊般走在宮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羋姝的冷漠、玳瑁的陰險交織在一起,讓她發狂,讓她恨不得殺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張儀當時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絕望的時候,只餘恨意,什麼樣的代價,都願意去付出;什麼樣可怕的敵人,都無懼去挑戰;再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神情恍惚地走著,忽然被人擋住,道:「季羋,大王在此,還不見禮。」

羋月一驚,回過神來,卻是繆監擋在了她的面前。抬頭一看,秦王駟坐在輦上,已經停了下來,正關切地看著她。

這一場景,與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臨著這樣一場天人交戰的內心衝突,卻恰巧遇見了秦王駟,然後……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羋姝給她安排的侍寢之事,然後遇上了秦王駟;當晚,秦王駟取消了與羋姝共進晚膳之事,於是,她逃過了一劫。

那麼秦王駟取消此事,是臨時起興,還是……還是見著她以後,知道了她內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會是這樣體察女兒家情緒的男人嗎? 那麼,將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他,他是不是會幫助她解決這件事,會救她於危難?

羋月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轉眼神情又黯了下來。她想到了銅符節之事,想到了自己當日的天真。眼前的這個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樣是一個君王,一個善於操縱權術、平衡內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麼人? 是他的愛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後宮多年深受他倚重的愛妃,疏不間親這個道理,她應該懂的。

不是嗎? 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參與了伏擊新王后的陰謀,明明以賜藍田玉的方式察覺了真相,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時候,讓魏夫人去操辦他與羋姝的婚禮,依然維護著魏夫人的體面,甚至在羋姝因懷孕心情浮躁而在無意中得罪他之時,讓魏夫人來敲打羋姝,讓魏夫人繼續代掌後宮。

就 算把真相告訴他,他又會怎麼做? 最多不過讓魏夫人放了魏冉罷了。

魏夫人已經對王后造成實際的傷害,卻並未受到處罰;那麼她對魏冉這個小童連實際的傷害都未造成,就更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了。

而這一次以後,她依舊還是媵女,魏冉依舊在宮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會讓他們姐弟在宮中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卻莫名響起了張儀說過的話。他說:「季羋,你不應該走的……」他又說:「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為我已經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絕境,再瘋狂的事,她亦不懼去做,再強大的人,她也要去鬥上一鬥!

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那便進吧,那便斗吧。

她心中從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轉,到下定決心,歷經無數念頭,但表面上看來,卻是毫無異色,只避讓、行禮。秦王駟略一停步,關懷地看了看她,見她行禮退到一邊,便擺擺手,車駕又要起步前行。

羋月忽然脫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駟疑惑地轉頭,羋月雙手握緊,無數句措詞翻轉,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來。許多事想到的時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實行的時候,卻是千般勇氣忽然消失。

見秦王駟只疑惑一下,便又轉回頭去,羋月忽然間一句話衝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嗎?」

秦王駟一怔,又回過頭來,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羋月只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提起了舊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覺練習此舞已經熟練,不知大王有空一賞否?」她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後,不知為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不由得露出一個女師所教的嫵媚笑容來。

秦王駟凝視著她的眼睛。她已經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著那嫵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裡那絲惶恐和懼意,帶著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秦王駟嚴肅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頷首道:

「寡人今日便有空。」

註釋

1炭墼(ㄊㄢˋ ㄐㄧ):用炭末搗製成的圓柱狀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