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絲竹聲起,秦王的寢殿承明殿前的雲台上,諸侍人皆已經退下。
羋 月換了一身長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這是她在楚國之時就練習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駟並不要樂師彈琴,而是親自彈琴伴奏。他是個善於用心的人,入楚國不過數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學會了。此時他輕攏慢捻,偶爾取酒盞抿上一口,也沉浸於舞與樂的共鳴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長江以南的荊楚女子,膚白腰細,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是他國女子所不及的。貴女們的舞蹈是不可多見的,除了於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過羋姝的舞蹈,看過孟昭氏的舞蹈,看過魏氏的舞蹈,看過許多後宮女子的舞蹈,這種舞蹈就是一種很私密很親暱的表達。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貴,可是此刻,看羋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他曾經見過她在汨羅江邊,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時候,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宮後的無數次回眸顧盼間,他總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來。
他想,他總要見著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
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狸」,這麼充滿野氣的歌辭,這麼充滿野性的舞蹈,讓她的身上不再是萬眾簇擁的氣勢,而是野性。
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山鬼,變成了那容顏如朝露的山中精靈,披著籐蘿,騎著赤豹,身後跟著文狸,潔白的皮膚在山林裡熠熠生輝。桂旗到處,她便是山中神祇,縱情來往,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傲嘯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脈帶來的雍容華貴,而更像是憑著自己強大的神力,令得猛獸伏首,狡狸跟從。
秦王宮似乎變成了雲夢大澤,莽原荒林。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帝王、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彈著琴,琴聲欲發高昂,似風嘯雲起,衝上高天;
她跳著舞,舞姿越發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動山林。
琴聲和舞蹈,已經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戰與征服。琴聲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歡。
羋月在琴聲中狂野地舞著,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今天的目的,忘記了面對著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壓抑著的不平之氣。她不願意就此伏首,不願意就這麼退讓和放棄。這一刻,他們之間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聲直上九霄,長袖擊中壁頂。
琴弦迸斷,盤旋著飛舞的人兒也支撐不住,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雲衫飛出,珠履飛出,弁冠飛出,玄衣飛出……
枕席間,生命在搏殺,在較量,在發現,在融合……
羋月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尤其是馬上要面臨的一切,只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感覺,彷彿楚威王帶著她第一次行獵時,在馬上聽到那遠遠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但這種感覺卻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讓她只想逃開。然而在極度害怕之餘,卻似乎又激起她的好勝之心,讓她躍躍欲試,激起她無窮的挑戰之欲。山鬼之舞,餘韻猶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懷著征服猛獸的心情。
秦王駟輕輕地吻著她,安撫著她的情緒。他是猛獸,也是獵人。他溫柔地安撫,細緻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斷地捕獵……他是一個最善於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於挑起情慾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決,羋月只覺得被洪水席捲著,忽然間一箭穿心般劇痛,轉眼間又如泡入溫泉般歡暢。
一顆珠淚落下,落於枕間,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她必須面對,也必須承受。
秦王駟似乎並沒有察覺羋月情緒的變化。這一夜,他如同一個戰士,又重新面臨一場新的戰爭。他運籌帷幄,他衝擊於戰陣之中,一槍槍地刺殺,將對手一個個挑落馬上,他一衝到底,卻又返回來,再度衝擊,數番來回,酣暢淋漓……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雲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宮女內侍們按時備好洗沐之物,繆監在屏風後低聲道:「大王,時辰到了!」
秦王駟睜開眼睛,欲要起身,羋月已被驚醒。屏風外透入的燭光,讓她在剛醒來時有剎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駟時,驟然變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聲道:「大王!」
秦王駟倒有些詫異,只擺了擺手:「你且歇著,不必起身。」
羋月卻已經迅速坐起,披了衣服,這邊繆監亦已經聞聲進來。羋月的侍女女蘿、薜荔進來服侍羋月更衣,這邊繆監帶著人服侍秦王駟洗漱更衣。
兩個侍女直至昨日羋月承幸,才被通知前來服侍,心中雖然驚駭,卻也不免有幾分歡喜。此時進來,兩邊分頭服侍,卻也時不時偷瞥一下。
卻見秦王駟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悅。可是她們服侍著的主子,卻並不像傳說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樣又是羞澀又是得意的樣子。正相反,此時羋月的神情卻頗為複雜。女蘿在為她著衣的時候,聽到羋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蘿臉色一變,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卻見著了羋月堅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羋月與魏冉的姐弟之情,思來想去,這的確是無奈之舉,只得依命。當下便故意帶著緊張的神情左右顧盼,引得幾個內侍好奇地看過來的時候,再在羋月耳邊裝模作樣說著悄悄話,羋月裝模作樣地聽著,臉色卻是數變,甚至低呼出聲,引得秦王駟轉頭看來,問道:「何事?」
羋月卻恍若初聞驚變,滿臉是淚,撲倒在秦王駟腳下,顫聲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駟一怔:「你幼弟?」
羋月撲在他的腳下,仰起臉來,如梨花帶雨,哭訴道:「侍女方才與我說,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說是要對他施以宮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駟以圖解救魏冉,但是對於要如何向秦王駟訴說此事,才能夠安全救回魏冉,卻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駟救人,那麼,必然會掃了秦王駟之興,亦顯得她對他的獻媚非出誠心,而變成利用,那麼其結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樣,只能救得一時。她要先得到他的寵愛,然後在次日,再就這件事向他求助。這樣,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無路,而變成她侍奉秦王而為魏夫人所嫉妒的後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負和保護欲,足以讓他在魏夫人對魏冉下手之前,將魏冉救回來。便是退一萬步說,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個小小媵女,卻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經過問此事後,還敢對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羋姝安排成為棋子,還是被魏夫人所迫成為犧牲品,兩種選擇,她都不願意。就算她無可選擇,就算她注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運,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選擇。
與其成為別人的棋子,不如成為自己的賭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願意只是一個被安排侍寢的媵女,就像她的母親一樣,身份不由己,兒女不由己,連命運也不能由己。
如果注定要取悅秦王,那麼,就讓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秦王駟聽了她這句話,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看著她,臉上閃過極為複雜的神情。他並沒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後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腳邊,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數著,似乎在分析著什麼。
然後,秦王駟彎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她心膽俱碎,他問:「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還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驚雷,當頭劈下,羋月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轉過來,頓時身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汗透重衣。
秦王駟神情安詳地看著羋月,羋月近乎絕望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
羋 月放開抓住秦王駟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後,五體投地,絕望地道:「妾身無知,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對繆監使了個眼色,繆監會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駟俯視著羋月,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羋月伏地顫聲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駟卻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說罷,只提了劍便又要出去。
羋 月閉目,身形微顫,見秦王駟似乎不在意,終於鼓足勇氣重重磕頭:
「求大王治罪。」
秦王駟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問道:「為何?」
羋月閉目,用盡所有的力氣道:「妾身有罪,願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無辜,不應該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說罷,重重地磕下響頭來。
秦王駟斜著眼睛看她一眼,卻不理會,轉頭伸了伸手,眾侍女上前為秦王駟披上外衣。
羋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卻又猶豫不決,見秦王駟更衣完畢,整整衣冠,提劍欲出門進行每天清晨的練習之時,羋月再也忍不住,絕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眾侍女退了出去。羋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駟面前,伏地不語。
秦王駟卻將劍放下,坐了下來,問她道:「那魏冉,當真是你的弟弟?」
羋月應聲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親弟弟。」
秦王駟一怔:「據寡人所聞,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著楚威王殉葬了嗎? 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過八九歲,卻到底從哪兒來的?」
羋月猶豫了一下,秦王駟觀察著她神情,伸過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羋月退縮一下,直起身子,決絕地道:「妾身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魏冉的確是我的親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時候,生下了我和弟弟羋戎。父王駕崩以後,母親本欲為先王殉葬,但卻因為曾遭威後所忌,所以被強遣出宮,被逼嫁給一個姓魏的賤卒,受盡折磨,後來又生下魏冉……」
秦王駟微微點頭:「嗯。」
羋月再度猶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擲地說:「妾身十歲的時候,發現生母的下落,去尋生母,誰知……」她想到向氏死狀之慘,想到向氏臨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為媵女,而這兩條自己已經違背,難道自己的命運,當真要如母親一樣嗎? 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哽咽道:「我的生母將弟弟托付於我,便……自盡了,妾身答應一生照顧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會冒犯大王,也不敢放棄。」
秦王駟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會被別人當作把柄,所以你才會為了救他不惜算計寡人。」
羋月決絕地說:「是妾身欺君,妾身願領罪。只是稚子無辜,不應該受宮中恩怨連累,還請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駟忽然大笑,探頭到羋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嗎?」
羋月詫異地看著大笑的秦王駟。秦王駟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你手足情重,是為仁;遵守亡母遺托,是為信;敢為此來算計寡人,是為勇;能夠差點算計到寡人,是為智。有仁信勇智,是為士之風範。寡人的後宮有如此佳人,寡人當高興才是。」
羋月有些反應不過來,吃驚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大王…… 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計嗎……」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見天下策士,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嚇吹噓、下套設陷的,那才叫算計。若是只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如果是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幾十萬將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百年基業……你們這些後宮婦人的小心計,也叫算計嗎?」
羋月不知所措,慌亂地道:「可妾身畢竟欺君……」
秦王駟微笑道:「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
就算是為君者,又豈能期望一廂情願的忠貞? 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婦以恩,婦待夫以貞。寡人不曾蔭德於你,又怎麼能苛責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羋月怔在當場,所有的倔強忽然崩塌,顫聲叫了一聲:「大王……」崩潰地伏入秦王駟懷中大哭,彷彿將楚威王死後所有的痛苦一洩而出。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默默無言。
事實上,就在羋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剎那,他已經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壓抑著,調和著,而不願意在情緒憤怒的時候,做錯誤的決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於他來說,後宮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著某種隱秘的驕傲,他要征服人心,並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傾心相從。
羋月,這個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確可令男人心動,可是,於他而言,女人從來不是一個問題,所以他更喜歡用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
若是不成,亦不為憾。
可是世間總有無數雙看不到的手,在推動著事情的變化。
前日他遇見她的時候,知道了王后準備安排她來侍奉,他看到了她內心的抗拒,亦不喜這樣的安排,於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過了她。
結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樣,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宮道上,同樣的兩天,如出一轍的行為模式,他開始覺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經驗,判斷這並不僅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種精心的安排。
果然,在他要走的時候,這個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嫵媚的微笑,要向他獻舞。他同意了,他的內心有著洞察一切的微笑。這是個他喜歡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願,他亦是懶得勉強。既然她自己含情脈脈,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夜,月下撫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軟玉溫香,令人沉醉,他將之視作與平常無異的又一夜而已。然而這個早上,這個小女子撲到他的面前,淚流滿面地向他救援,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這個在無數謊言和陰謀中浸淫過的君王,在剎那間明白了真相。
這個小女子,從昨晚勾引他開始,便懷著心計。
那一刻他有些難堪,有些憤怒,還有些更複雜的感情。
她的確是欺騙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這個甜蜜的香餌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便不只是騙與被騙這麼簡單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騙到他了,尤其還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認,出於男人的劣根性,長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聰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輕易獲得男人的原諒的。
他有些憐惜她,想通了她在騙他以後,很快就可以想通她為什麼騙他。
她是個驕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絕路,又何至於如此? 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夠為她做主,保護於她。想到這裡,他有些輕微的難堪,但卻也更欣賞對方的理智。她不會作不切實際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親疏遠近的,既然無法要求到他的絕對公平,那麼她就把自己變成他更親近的人。
他看穿了這一切,卻反而對她更多了一分愛憐。她是如此可憐可愛的小娘子,她所求於他的,與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無奈。這樣年紀的少女,應該是青春無忌,肆意放縱才是。他這一生,從出生即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對他有所求、有所算計,他已經習慣。旁人所求的是富貴,是權勢,是操縱一切的慾望,甚至包括後宮女子,所求的無非也是寵愛、子嗣、榮耀家族等等。大爭之世,人人都是這麼肆無忌憚地張揚著自己的慾望,而她所求的,不過是自保,不過是保護至親之人罷了。
或許當真是她所信奉的那個「司命」之神的注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會順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懷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那麼,他何不用一種更好的方式,走進她的心呢?
他抱著懷中的女子,她還這麼年輕,這麼有青春活力,她不應該承受這樣的壓抑、恐懼和無奈,她希望自己能夠活得更自在些、更從容些、更張揚些,他既然給得起,又何樂而不為呢?
人心是最幽暗難測的東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變人心、束縛人心甚至釋放人心,這才是世間最有意思的遊戲。
秦王駟微微笑了,他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溫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無奈之舉,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須知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反而適得其反。」
羋月迷茫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問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後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駟溫柔地道:「你這個年紀,原該無憂無慮才是,何必時時憂心忡忡,眉頭不展? 從今以後,寡人就是你頭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災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羋月驚愕地看著秦王駟,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駟懷中痛哭起來。
整個宮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中,只有羋月伏在秦王駟的懷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王駟已經離開,羋月猶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蘿重又進來,將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時,她猶有些回不過神來,如夢遊般道:「女蘿,你掐我一下,我剛才是不是在做夢?」
女蘿笑道:「季羋,您不是在做夢,剛才大王就在這兒,而且並不曾問罪於您。我看,小公子馬上就可以救回來了。」
羋月依舊有著不真實的感覺,抓住女蘿的手道:「我曾經設想過無數回會是怎麼樣的結果,可我想過最好的結果,都沒有似這樣好得不像真的一樣。大王他,他……」她說不出來,她曾經設想過最困難的過程,卻沒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議的幸運,她似乎還沉浸在感動到要哭的感覺中。
門打開了,她轉頭,以為是秦王駟又回來了。
可是,門口站著的並不是秦王駟,而是繆監牽著魏冉的手站在那兒。
羋月怔怔地坐在那兒,腦子有些錯亂。是狂喜,還是失落? 是激動,還是混亂? 一時間,她理不出頭緒來。
魏冉見了羋月,一下子掙脫了繆監的手向前衝去,一直衝到她的懷中,摟著她的脖子,這才放聲大哭起來,不住口地叫著:「阿姊,阿姊,小冉以為再也見不到阿姊了……」
羋月再也顧不得其他,只緊緊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後重生,眼淚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會讓你有事了……」
姐弟倆抱頭痛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息。女蘿與薜荔忙替兩人淨面梳洗,羋月這才想起微笑著站在門邊的繆監,知道必是他剛才去救了魏冉回來,連忙向繆監行禮道:「多謝大監!」
繆監不敢受禮,忙側身避讓:「季羋說哪裡話來,這是老奴分內之事。」
羋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應該謝的是大王。」
繆監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羋的感恩啊。」
羋月想了想,讓女蘿等將魏冉帶了下去,這才看著繆監,行了一禮,直率地問:「請教大監,我應該怎麼做?」
繆監忙側身避過,恭敬地道:「季羋客氣了,您是貴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
羋月看向繆監,漸有所悟,她思索著方才與秦王駟的對話,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著繆監,卻見繆監雖不說話,嘴角卻有一絲微笑,羋月慢慢地說,「大王跟我說,君者蔭德於人,才有臣者仰生於上。大王蔭德於我,我當仰生於上。」
繆監微笑不語。
羋月繼續思索著道:「大王說……凡事直道而行……」
見繆監眼中露出讚賞,羋月敏感地抓住這點,上前一步問道:「我還應該做什麼?」
繆監慢吞吞地道:「宮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羋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隨便說說,季羋愛聽則聽,不聽也罷。」
羋月點頭道:「有勞大監。」
繆監垂手侍立一邊,半閉著眼睛,似漫不經心地道:「大王國事繁重,後宮應是他安心歇息之處;大王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說到這裡,他朝羋月長揖道:「請季羋勿令大王失望。」
羋月看著眼前的老內侍,他今日在這裡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這分好意,並不是衝著她來,而是希望她能夠令君王消煩解頤,若是她做不到這一點,他自然也會收回他的好意。想到這裡,她已經明瞭,當下點頭道:「多謝大監。」
繆監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羋月回到蕙院,獨坐窗前,猶自心悸不已。
這一夜,似乎讓她明白,當日羋姝為何見了秦王駟一面就以身相許,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會因此失去王后之位。這個人,他的確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樣……
他聰明,聰明得可以將人一望到底;同樣,他也溫柔,溫柔到願意看穿你以後,仍然給你以庇佑。
羋月抱緊雙臂,蜷縮在地上,如同小時候受了驚一般,只要這樣蜷著,就有一種安全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風雨深宮,她一直是孤獨一人,黃歇能夠給她慰藉,給她溫暖,可是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無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無畏地快樂著、伸展著,不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
好多年了,她已經忘記應該如何任性了,她已經忘記了那種可以飛翔的感覺。自楚威王死後,她以為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護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訴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樂地生活。
這 種感覺,是甜蜜的引誘,亦是恐懼的深淵。這種感覺對她的吸引,可以讓她如飛蛾撲火。可是從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滅,又讓她覺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顧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結果卻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淵。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她是否還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灑落窗前。
羋月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月光,秦國和楚國,不管遠隔幾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吧。
在楚國,她曾經無數次與黃歇攜手並肩,在這樣的一輪明月下,互訴衷情。但此時,天人永絕,只剩下她獨自對著這一輪明月,無處可訴。
子歇,你魂魄安在? 你若有靈,能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子歇,對不起,我負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諒我嗎?
我知道,我原該隨了你去,可我拋不下活著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齊國,可陰差陽錯,為了給你報仇,卻踏入了我最厭惡最想逃開的後宮。一步錯,步步錯,深陷泥潭再也無法脫身。
我曾用盡一切辦法企圖逃脫宮廷,以避免像我母親那樣可悲的命運,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樣可怕的結局。可是司命之神陰差陽錯,卻驅逐著我一步步陷入後宮爭寵、為媵為妾的命運。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與你陰陽相隔,只怕將來到了黃泉也無法同歸。我只能將你深深地烙在心底,從此以後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都不會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結果我對母親的尋找害得母親身死;我想了結與羋姝的恩怨,結果卻害了你;我想為你報仇,結果讓自己陷入絕望,還險些害了小冉。對不起,子歇,我錯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裡很苦,你可知道? 自父王駕崩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寵著我、愛著我、庇護我,叫我無憂無慮。我本以為可以與你比翼雙飛,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驚弓之鳥,再也沒有獨自飛翔的勇氣。如今,卻有人為我撐起一方天空,讓我不再孤苦掙扎,驚惶流離,我竟開始依賴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麼辦? 我一個人已經沒有力氣逃開了,我快要真的辜負你了。子歇,你在哪裡? 你今夜能入我夢中給我支持嗎?
這一夜,黃歇沒有入夢。入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夢到過黃歇。她不知道從今以後,還會不會再夢到他。可是她卻知道,不管經歷了什麼,黃歇是她心中永遠不可觸碰的傷痛。
月光如水,不管遠隔多少路。
此時東胡的營帳中,黃歇靜靜地倚在樹下,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直來到黃歇的身邊。那人蹲下,卻是一個戴著彩色羽冠、一身寶石瓔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腳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輕盈,笑聲卻如雲雀一般清脆,但聽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在帳篷裡頭躺著,非要出來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好看的?」
黃歇淡淡地道:「不一樣,今夜的月亮,特別地圓。」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嬌笑:「唉,你們南蠻子就是講究多。對了,你上次念的那個什麼辭的,你再念給我聽聽? 什麼蘭湯啊綵衣啊……」
黃歇無奈地糾正她:「是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這一段是說雲中君的祭辭。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這些的時候,當真是叫人喜歡。」說著,她也坐了下來,倚在黃歇的身邊,也抬頭看著月亮。
黃歇輕歎一聲:「公主,我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問了多少遍了,你以為傷問問便能好嗎? 你可知道,我把你從戰場上救回來,你如今能夠活下來,便已經算是命大了!」
黃歇長歎一聲:「我知道,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急著去做。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問道:「什麼事?」
黃歇道:「我要早些養好傷,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什麼未婚妻,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黃歇,難道你真是個鐵石心腸,我怎麼都焐不熱嗎?」
黃歇歎息:「公主,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黃歇不勝感激,若有機會自當報答。可是,情之為物,不可相強。」
那少女的眼睛頓時紅了,她憤怒地指著黃歇道:「我要你什麼報答,你拿什麼報答得了我? 我為了保你,早早從戰場上撤退,白讓義渠佔了大便宜,讓兒郎們白跑一趟,枉費了他們流汗流血,還惹了我阿爹動怒。我救你回來的時候,你幾乎就是個死人,只差了一口氣,躺在那兒幾個月,都是我親手服侍你穿衣吃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你、你對得起我嗎?」
黃歇看著這少女,長歎一聲,無言以對。
那少女便是東胡公主,名喚鹿女。那日東胡一族受義渠之邀,去伏擊楚國的送嫁隊伍。黃歇與義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後落於馬下又被奔馬踏傷,險些死於亂軍之中。
那鹿女卻是在亂軍之中,一眼看中了黃歇,因此在黃歇落馬之後,便救了他回來,甚至連戰利品也來不及分,便帶著黃歇直接從戰場撤離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千萬人之中,只看中了這一個。或許是他峨冠博帶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異於她素日所見的戎胡男子;又或許是他雖然看著文弱,但弓馬嫻熟,不弱於人,若非遇上義渠王這樣天賦異稟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會敗;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叫著「皎皎」的名字,如此癡情,如此真摯,感動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一個男人對別的女人的癡情而愛上了他,卻又希望他能夠以同樣的感情對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夠多,足夠感動他,也能夠收穫他這樣的一份感情,得到這個男人。
黃歇欲要站起,卻因為傷勢未癒,無法直立,險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現在還不能走動呢,你且等著,我叫人來抬你回去。」
黃歇長歎一聲,無可奈何。他這次的傷勢實在嚴重,不但背後中箭險些穿胸而過,而且還跌斷了腿骨,連肋骨都傷了幾根,因此他縱然心中焦急,但卻無法自主,只能躺著養傷,而不能離開。
見鹿女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黃歇想了想,還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節服侍,我這條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將我這條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兒,傷心之至,嘴唇顫抖:「你說這話,你說這話……是生生把我一顆心往腳底下踩。我鹿女堂堂東胡公主,難道就沒羞沒臊到這地步了! 我只問你,那個女人是誰,憑什麼就能這麼牢牢佔住你的心?」
黃歇輕歎一聲,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她、她是楚國庶出的公主,這次我們本打算借秦楚聯姻之際,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沒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 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她說到這裡,似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這次楚國有幾個公主出嫁?」
黃歇不解,還是道:「只有嫡出公主為王后,另外就是她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靨如花:「好,好,黃歇,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你那個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給義渠王了!」
黃歇大驚,厲聲問:「你說什麼?」
鹿女道:「我當日帶你先走,後頭的兒郎們回來後,同我說這次伏擊劫的竟不是財物,我們東胡劫了個男人,他們義渠劫了個女人,聽說還是楚國的公主……」她自劫了黃歇回來,一開始便擺明態度說自己喜歡黃歇,黃歇便不太敢與她多作交談,唯恐被她誤會。今日月圓之夜,黃歇一定要出了帳篷來看月色,她拗不過,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來,也是黃歇覺得傷勢漸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說了這許多話。
黃歇聽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緊,只覺痛得差點無法呼吸。他本以為羋月一定是進了咸陽,沒想到還有此一遭,想到這裡,惶急之情更是無法抑止:「你……你說的是真的? 不! 她不會有事的,義渠王要劫的,應該是嫡公主才對……」
鹿女搖頭:「不對,我可聽說了,我們回來沒過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國公主。若是楚國只有兩個公主出嫁,你那個心上人,不是被義渠王擄走,便是嫁給秦王,此時你再去找她,也是遲了。」
黃歇看著鹿女,暗暗咬牙:「你、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訴了你,你那時候半死不活,連動彈都不能,又有何用?」
黃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義渠,她居然在義渠……我要去義渠找她,她必不會負我……」
鹿女見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義渠不要回來。別以為你回來我還會再要你,別指望我給你收屍……」話到一半,已經說不下去了,一頓足,便哭著掩面而去。
黃歇仰頭對月,如癡如狂,只恨不得身插雙翼,飛到義渠,飛到咸陽,飛到羋月的身邊。然而他空負一身武藝,空懷一腔怨恨,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令他心焦如焚,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被烤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