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又增了一個新寵。
在秦宮,秘密永遠不成為秘密,或者,秘密永遠是秘密。後者,是對有些人而言。但對於魏夫人來說,前者才是永恆。
她一夜睡醒,便聽到了羋月承寵的消息。這令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布下的羅網,竟然變成對方助飛的踏足點。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還在部署應對之策的時候,繆監已經來到,提走了魏冉。
她雖然心計甚多,手段厲害,然而在繆監面前,卻是無從施展,對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宮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這些年來,她主持後宮,拿誰都有辦法,就是拿這個老內宦沒有辦法。
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人質被帶走,魏夫人實是咬碎銀牙。然而等到衛良人聞訊匆匆趕來時,魏夫人已經恢復了臉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 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然而一向溫文爾雅的衛良人,此時的臉色卻比魏夫人還難看:「魏姊姊,這是我的錯,我昨日不應該來與姊姊說這樣的話,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適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塊大石,輾轉不安,此時見衛良人的臉色比她還差,心中詫異,反而安慰她道:「妹妹,這不是你的錯,誰也算不到她竟有這一招。」
一邊說著,一邊也慢慢理出了頭緒來。其實算來此事未必全輸,王后本就已經安排羋月侍寢,若她們不動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羋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豈能容她? 若是操縱得當,能讓她們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衛良人的神情實在太過奇怪,在這件事上,她的惱怒和憤恨,實是超過了對「秦王又多一新寵」的正常反應。魏夫人心中詫異,難道衛良人與那季羋另有過節不成? 如此一來,倒是更有好戲看了。
果然過不得多久,衛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只勉強說得幾句,推說「頭痛,明日再來商議」,便起身告辭,匆匆而回。
衛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綠見她出來,忙跟隨其後,竟因她步履匆匆,險些無法趕上。她一路小跑跟著衛良人回到掖庭宮的庭宇中,見衛良人踢飛雙履匆匆上階入內,方欲喘口氣,卻見衛良人因走得過急,不知道踢到了哪裡,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聲叫了出來。
采綠見狀大吃一驚,連忙也踢飛雙履匆匆追入,扶住衛良人驚呼道:「良人,您怎麼了?」
這才看清原來是衛良人只著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銅鼎。她小心地扶著衛良人坐下,為她脫去鞋襪察看,抬頭卻見衛良人竟是淚流滿面,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驚呼道:「良人,您何處踢傷,可是痛得厲害嗎?」
衛良人懷著一肚子鬱悶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誤踢到了銅鼎的一足。她這肉足如何能與銅足相比? 這一踢之下痛極,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這滿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傷,盡情流瀉。當下也不理會采綠,只撲在席上,捶打著席面,失聲痛哭起來。
采綠嚇壞了,只在一邊徒勞勸解,自然是毫無效果,心裡不禁著了慌。
衛良人一向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從來不曾這樣失態。采綠只勸得語無倫次,越來越是慌張,當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請太醫。
衛良人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著道:「不過是小傷罷了,你這樣鬧起來,教人以為我嬌氣倒罷了,弄不好還當我是藉故生事呢。罷了,你去拿些藥膏與我擦擦吧。」
采綠無奈,只得取了藥膏來,一邊為衛良人揉著足尖擦藥,一邊不解地問:「良人莫非是為季羋承寵不高興? 可是這件事,最不開心的不應該是魏夫人嗎? 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別厭惡季羋啊!」
衛良人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聽采綠多說得幾句,便令她閉嘴,卻是一口氣無可出,拿起小刀,將几案上正在繡的一幅蔓草龍虎紋的綾羅繡品割裂成了碎條。
這繡品原是她斷斷續續繡了幾個月,欲為秦王駟做一件騎射之服的。
此時采綠見她割了此物,嚇得忙來搶奪,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吃驚地勸道:
「良人縱然有氣,也莫要拿這個來撒氣,數月辛苦,豈不是可惜了? 到底是什麼事,教您如此生氣?」
衛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蓆子,低聲咒罵:「我惱的是,我從來自負聰明,不承想卻被這老閹奴算計了!」
采綠吃了一驚,忖度著她的意思:「您是說…… 繆監? 他怎麼算計您了?」
衛良人擺了擺手,不說話,心中卻在冷笑。她怎麼如此天真? 這老奴從來沒有把她們這些后妃放在眼裡,就算送他再厚的禮也換不得他的半點誠意。可她卻為他素日那點賣好示惠所騙,竟當真以為,他會對一向低調溫良的自己另眼相看,會真心幫助於她。卻不曾想到,這個在深宮底層奴隸堆中搏殺出來的人,自己心計再深,又如何能夠比得上! 你以為他跟你說真心話,實際上他卻是挖坑給你跳!
采綠看著衛良人的臉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衛良人身邊能被倚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簡單的人,想了想,近日來繆監的舉動無非是把羋月將要承寵的事告訴了衛良人,而衛良人又將此事告訴了魏夫人,在這一系列舉動之中,似乎沒有什麼計謀可深究。當下便問:「可奴婢想不通,大監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挑撥良人出手,季羋不也照樣會侍奉大王嗎,何必多此一舉?」
衛良人閉目,兩行淚水流下,冷笑:「哼,這老貨才不會多此一舉,他是大王肚子裡的蟲子,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大王。」
采綠連忙遞過絹帕為衛良人拭淚,不解地問:「為了大王?」
衛良人接過絹帕拭淚,看著采綠的神情,欲言又止,終是揮手令她出去了。
她 獨自倚在窗前,握著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經完全想明白了繆監的用意。這個老奴,太會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駟已經承了他的安排,還沒有感覺到他的用心。
繆監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心中冷笑,無非就是為了秦王駟心中那點男人的小心思罷了。
這世間之人穿上衣服論禮儀分尊卑,可若脫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個女人的妝容可以是偽飾的,笑容可以是虛假的,情話可以是編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間,這具身體是從命服侍還是真心愛慕,是迎合還是高興,是歡悅還是做戲,那是半點也假不了。
秦王駟自負聰明過人,若是他不怎麼上心的女人倒也罷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這床笫之間,必是不肯將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隱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強令,甚至不肯訴之於人,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從來不曾見過。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扭成了一團,又酸又澀,痛不可當。而自己和魏夫人這兩個自作聰明的蠢貨,偏還在這其中湊了一手,幫助繆監將羋月推向了秦王的懷中,這更是讓素日自負的她,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她對秦王駟有情,她自認在後宮妃嬪中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謀劃的行動之後,換來的卻是羋月承寵的結果。這個結果,是結結實實扇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秦王駟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與秦王駟相處之時,她也能夠感覺得到秦王駟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因為她是後宮妃嬪中難得的既聰明又懂得進退的人。可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秦王駟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用心,這種感悟,讓她只覺得從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難言。
她一向自負,從一開始就對繆監刻意籠絡,她從來不認為這個能夠爬上大監位置的人,會是簡單之輩,所以她處處對他示惠賣好,甚至可以說,後宮妃嬪中,她算是與繆監關係數一數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繆監提供給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計。憤怒過後,她再想著昨日的一言一行,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如果繆監認為只要將這個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辦法將羋月逼得不得不投身於秦王懷中,那麼,自己素日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為魏夫人私下獻計的事情,則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而是赤裸裸擺在繆監面前的事情了。
繆監知道,便等於秦王駟知道了。自然,繆監不會閒著沒事,把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告訴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繆監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處,衛良人臉色慘白,接下來的事情,她應該如何應對,如何策劃? 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從魏夫人的親信這個位置抽離出去的時候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點了燈樹,照得室裡一片通明。她拿著「六博」之棋,百無聊賴地擺放和算計著棋盤。
有時候人的慾念太過熾熱,的確會讓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燒灼不安,輾轉反側,日不能食,夜不能寢。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她輕輕地敲著棋子。她手中,還有幾個棋子,而對方手中,又還有幾個棋子呢?
衛良人病了,自那日從她宮中離開以後,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麼時候臥病了。她很瞭解衛良人,這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縮的話,那是誰也沒辦法叫她往前衝的。她這時候病,是表示,現在不宜行動了嗎?
接下來,就是虢美人,那個蠢貨本是一桿最好使的槍,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點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卻不曉得她居然會蠢到這種程度,叫她做一場戲,她居然假戲真做到差點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數日醒來後,竟然對當日的事情記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蠱惑,令其深恨羋姝與羋月等人。只是她如今還未完全恢復,卻不好使用。
另一個樊長使,卻是剛剛早產完,還要臥病靜養,且這個人一向自私畏事,前頭有人,她倒好跟著助個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裝死得更快。
再一個,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瞭解她了,膽小無能,不過是個湊數的罷了。
再一個,就是唐夫人,這個人從來就不能算是她的人。當日諸姬勢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諸羋得勢,她更不可能為了諸姬而對抗諸羋。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進了玉盒之內,又抓起對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數著。
王后羋姝已經懷孕,若是她生下兒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於不敗之地。想到這裡,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宮熬了這麼多年,最後落敗於一個愚蠢無知的傻丫頭,就因為她是楚公主,就因為能夠生個兒子。
她憤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已經長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議政,就這麼敗給一個還在娘胎裡的小東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兒子不甘心。
她冷笑著,既然她現在沒有人手可調用,那麼,讓諸羋之間自相殘殺,豈不是更為有趣?
不知不覺,遠處隱隱傳來敲更聲,魏夫人放下棋子,看著窗外,天邊已經露出一點魚肚白了。
又是一夜過了。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
宮闕萬重猶在寂靜中。
承明殿內,秦王駟看了一眼猶在睡夢中的羋月,悄悄起身。繆監輕手輕腳地捧著衣服進來。羋月卻在秦王駟起身的那一剎那醒來,支起身體,看到秦王駟的舉動,眼神一閃:「大王,可是晨起習武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笑著擺擺手道:「你繼續睡吧。」
羋月卻掀被起身,眼睛閃閃發亮:「妾身可否有幸,也與大王一起習武?」
秦王駟失笑:「你?」他本以為是開玩笑,然而看著羋月的神情,卻忽然來了興致,點頭道:「好,來吧。」
羋月大喜,連忙去了屏風後,換了一身勁裝出來,跑到廊下,候著秦王駟出來。
秦 王駟提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廊下這個少女,心中一動。這些年來他不管在哪兒,都是每天準時晨起練劍,侍寢的姬妾們一開始也忙著服侍、旁觀,但他卻不耐煩這些事,時間長了,姬妾們便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卻從來沒遇上一個女子要與他一起對練。
或許,若干年前也曾經有一個跟他對練過的女子,但是……秦王駟搖搖頭,把那段記憶強壓下了。他看著眼前的羋月,或許,這個小女子,能夠給他帶來一段新鮮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候,秦王駟倒有些詫異了,這個小女子還真是練過劍的,一看就明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舉動,而是自己真的沉浸於其中。
他 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著的。她真的很適合作山鬼之舞,因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這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體是山鬼,她的頭腦卻是一個男人。他和她,與他和羋姝相處的時候不同。那時候,他與羋姝談得更多的是宮務,是交代整個秦宮的過去和未來。但與羋月在一起,兩人更多的時候,是討論著詩書,討論著時政,討論著稷下學宮的辯論,討論著國與國之間的爭霸。
他們討論管子的輕重之術,討論孟子的義利之辯,討論鬼谷子的謀略……但討論更多的是羋月所熟悉的老子、莊子,還有屈原。
秦王駟尤其喜歡《天問》這一卷書:「『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問》之篇,問天問地、問鬼問神、問古問今,實是難得的好文章。此等辭賦,長短不拘,與《詩》之四字為句十分不同,卻更能抒發胸懷,氣勢如虹。」他看到酣處,不禁擊案而歎:「此子若能入我秦國,豈不妙哉!」
羋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見著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豈不知世間之物,見之用之,倒未必樣樣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這篇《橘頌》,乃他自抒胸懷。」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看,歎道:「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強。」他放下書卷,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你給寡人推薦這些書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異,秦王駟雖然博學,但有些字形和典故,還是需要羋月的解說。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同行同宿,一起騎射,一起觀書,盡情享受著在一起的美好和歡樂。
這一個月,羋月沒有要過財物,沒有要過封號,他在等待著,她提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羋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對妾身說過,凡事當以直道而行,妾身對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駟笑了:「你想直言什麼?」
羋月這才說出了用意來。楚人送嫁,嫁妝雖然在武關外被劫過,但義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寶金器,最珍貴的百卷書簡還有全套青銅樂器都還完好無缺。只是這套嫁妝自入宮以後就沒有動用過。秦、楚兩國文字不同,這些書簡若是無人整理,白放著實是可惜。樂器雖在,但有幾個樂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樂舞不全。羋月便自請整理書卷,重訓樂人。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沉吟道:「王后欲讓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幫她打理後宮,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揚眉吐氣,為何反生退縮之心,可是以退為進嗎?」
羋月坦然直視:「妾身初入宮的時候,因為放不開執念,所以做了一些糊塗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於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過自在安靜的日子,看幾頁書,練幾段歌舞……」
秦王駟搖了搖頭:「寡人不同意。」見羋月驚詫,秦王駟便說道:「你若是喜歡書籍,喜歡樂舞,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翻閱整理,去觀賞訓練。可是寡人不願意看到你為了避是非而躲進這些事物裡去。寡人不缺打理後宮之人,也不缺整理書籍之人。天地廣闊,宇宙無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長在楚宮,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樣,你盡可放下憂懼。須知寡人帶你去騎馬、行獵,與你試劍、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無聊、鉤心鬥角……」
羋月怔住了,一種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顫聲道:「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寡人一直很懷念當時見到你的時候,那無畏無懼的樣子,還嫌寡人留著鬍子,叫寡人作長者……」
羋月撲哧一聲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她微笑道:「終於笑了?」
羋月欲抑制自己,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忽然之間,她只覺得身上沉重的枷鎖,似在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中,一層層被卸下了。是否從此之後,她真的可以不必再憂懼,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詔書終於還是下了,丹書放在案幾上:「冊封季羋為八子,位比中更,祿秩千石。」秦宮規矩,王后以下稱夫人,然後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八子這個位置,屬於中等偏下,不至於引人注目,又不至於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書,賀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低,若到將來,還不定誰低誰高呢……」
羋月沉著臉喝道:「住口,這樣的話若是叫別人聽了去,將你立斃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嚇了一跳,連忙伏地求饒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饒我。」
見羋月神情嚴肅,正在為羋月卸妝的女蘿不禁停下手來,也走到薜荔身邊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這次就饒過她吧。」
羋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環,放在梳妝台上,輕輕一歎:「女蘿、薜荔,你們還記得,當日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
兩人對視一眼,不覺有些心驚。女蘿左右看了看無人,才道:「是,奴婢記得。」
羋月看著兩人:「當日你們向我效忠的時候,我曾經說過,那時候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做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兩人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
羋月肅容道:「當日你們原是威後指派過來的,我能夠明白你們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嘗不是無枝可依,所以不敢給你們什麼許諾,也不敢完全要求你們的忠誠。」見兩人欲張口說話,她擺了擺手,「大王說得很對,世間沒有一廂情願的忠貞,衣食財帛換的是效力和服從,但忠誠和貞節卻只能以誠意和恩德交換。可如今我的命運不再操縱在威後的手中,也不會再操縱在阿姊的手中。」
女蘿道:「奴婢和薜荔這麼多年以來,從未對您做過任何不利的事情。」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從在楚國開始到現在,玳瑁都會定時向你們打聽我的事兒,我也曾許可你們這麼做過。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身邊之人對我絕對忠誠。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完全聽命於我,從此只有我這一個主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出賣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願意的話,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另給你們安排去處,只是不能再留你們在我身邊了。」
女蘿先反應過來,磕了個頭道:「奴婢盡忠之心,至今未變。公主如有吩咐,無不效命。」
薜荔也反應過來,磕頭道:「奴婢也與女蘿阿姊一樣。」
羋月點了點頭:「你們若還有顧忌,也只管告訴我。莫說你們,便是我,亦還有戎弟與母親在楚國,掌於人手。你們若是還有親眷,先告訴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脫身。」
女蘿苦笑:「我是雲夢澤的夷族,如今連部族也沒有,哪裡還有親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時舊主人家落了難,我一家都被分賣,如今都不記得誰是誰了。我們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勢記得親人回去找,誰會管我們這些微賤之人有無親眷?」
羋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當日她挑中你們的時候,也不過以為我是一隻隨手可以捻死的螻蟻,哪會有這般深的安排? 女蘿、薜荔,今日我給你們選擇的機會了。若是要留下來,從此之後,我會給你們想要的一切,是放你們脫籍出宮成家立室,還是在宮裡權傾一方,都不是問題。可我也要你們絕對效忠,因為我的身邊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蘿和薜荔對望一眼,一齊拜伏下來道:「奴婢願為主人效死。」
羋月站起來,走到窗邊,抬頭望著天空,晴空萬里,一鶴長唳。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個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開入宮為妃的命運,既然她避不開為妾為媵的命運,那麼,所有對紛爭的逃避已經不可能,她必須直面後宮的搏殺。今後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會給任何人以機會,把她踩落。
羋月初封,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來道喜的竟是衛良人。羋月收了禮物,看著衛良人的神情,見她頗有憔悴之色,但卻和藹可親。
兩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著。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道:「還未謝過衛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衛良人一怔,臉龐忽然變得十分扭曲,好一會兒才恢復道:「季羋說笑話了,我何時助過你?」
羋月微笑道:「當日若非衛良人的銅符節,我還不知道是誰令我們差點死在義渠人的手中。」
衛良人定了定神,方悟羋月說的是這個,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季羋妹妹誤會了,那日我不過是接了家書,無意中失落了銅符節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沒有任何暗示。」
羋月道:「可我卻因此而找到了真兇,並且讓大王也知道了一切。衛良人可還記得大王賜下藍田美玉並要你們送回母國之事嗎?」
衛良人歎氣道:「我知道,從大王賜下藍田玉開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著窗外紅葉飄落,歎息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後都站著一個母國。母國若強,是一種倚仗,也是一種負累。母國若弱,雖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擔心風雲變幻連累己身。」羋月聽得她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見了羋月神情,衛良人微微一笑,轉過話題道:「大王專寵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宮中因此議論不已?」
羋月卻不解,問她原因,衛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當今王后初入宮時,大王才專房獨幸了三個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初承恩的時候,只有十來天的專房獨幸,如今羋月專寵一月,自然令得宮中議論不已。
羋月聽了她這番話,知道是特意來提醒自己,也深為感激,卻問衛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衛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黨了?」
羋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與樊長使、魏少使更為親近,但卻又倚重衛良人。」
衛良人卻同她解釋:貴女出嫁,以同姓為媵。當年魏國嫁女於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親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溫氏是同姓小族。但衛良人和虢美人卻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賜同姓之女。
羋月詫異:「周天子為何要賜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經衰落,列國對周天子也不過是討一紙詔書的時候才會送點禮物,秦、魏結親,又與周天子何干?
衛良人卻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個名號,實則連個小國都不如,偏偏還內鬥連年。周天子怕見各國諸侯,於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為東周公,出面應付諸侯的要求。後來韓、趙兩國佔據王城並瓜分,周天子帶著九鼎又寄住西周公處,西周公拿捏著天子和玉璽又想要和東周公分權。所以秦、魏聯姻,兩家都想插一手進來,就搶著各送一個媵女。衛良人是東周公所贈,虢美人卻是西周公所贈。
羋月這才明白,為何魏國諸姬,似合似分,卻是各不相同。聽了衛良人如今這一番話,便感激她的提點。
衛良人卻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當日初入秦宮時的樣子,自以為聰明得能看穿一切,卻因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從於環境。你與我一樣的心高氣傲、不甘不願,無可奈何,卻又想努力改變……我幫你,就像幫助過去那個孤立無援的我一樣。」她說得動情,羋月也聽得不禁唏噓。
衛良人又道:「妹妹是聰明人,當知後宮的雞爭鵝鬥不過是閒極無聊自尋煩惱罷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
你便掐死九十九個女人,男人轉眼迎進第一百個,你除了落得兩手血腥一身骯髒,還有什麼可剩的?」
羋月見她說得誠摯,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宮中楚、魏兩邊相爭不下,衛良人此番跑來表明立場,故示親近,不知卻是何因。
衛良人卻又東拉西扯,屢屢提到秦王駟,又提到王后,甚至對宮中諸女的印象,羋月卻是無心於此,只是淡淡敷衍幾句罷了。直到衛良人離開,她猶在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衛良人走出蕙院,卻是心中暗歎。她與羋月接觸並不多,除了頭一次的唇槍舌劍,見羋月將魏夫人等一干人壓倒,不過是靠著反應敏捷、口舌厲害,且那次是她起了個引子,此後諸羋一齊開戰,也並不見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銅符節之事,但是此事已經被秦王駟壓下,便是秦王駟以賜下藍田玉試探後宮,亦可視為秦王駟對王后受伏之事本來就會追查,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高明之處。
但是,能夠讓秦王駟這麼上心,獨寵一月,這卻不能不讓她開始改變對羋月的看法。旁人的觀察永遠是有偏差的,最好的辦法,便是親自來試上一試。
她一半為的是試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夠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憑的便是「與人為善」四字。於魏夫人跟前,她是個出主意遞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時候,她又是那個遞藥救傷的人。如此一來,宮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處,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卻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與羋月不動聲色地聊著天,卻是越試越疑心。這少女雖然容貌艷麗,卻也不是難得的絕色,算不上特別玲瓏剔透,亦沒有突出的特點。論能幹不及魏夫人,論美貌不及虢美人,論溫柔不及自己。再細想起自己接觸過的楚國諸女,她亦是論高貴不及王后,論心計不及孟昭氏,論活潑不及季昭氏,論才氣不及屈氏,論英氣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過是她心氣極高,並不以後宮位分、男女情愛為意。對秦王駟,並無其他宮中妃嬪那種情不自禁的爭寵之意;對王后羋姝,卻也無其他媵女對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說,她和衛良人一樣,是宮中絕少的想藉著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尋找依附之人。
想到這裡,衛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許,羋月和羋姝之間的裂縫,她可以利用。但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繆監的事情之後,她會更警惕這個老奴對後宮的掌控手段。
羋月承寵,羋姝自然也是極早得到消息的人。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難以置信地轉向玳瑁:「傅姆,這是你安排的嗎?」
玳瑁亦是驚疑不定,好半日才道:「或許是因為……大王知道王后要向大王推薦季羋,當日失約,次日便……」次日便收用了她嗎?
可是,王后推薦媵女,與大王自己收了媵女,是兩回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王后的輕視,也是大王不應該犯的錯誤。用一句齊國的比喻,是官鹽作了私鹽賣。
如果說當天的寵幸可以只當成意外產生的慾望,那麼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大王一直寵幸著那個媵女,甚至正式冊封她,而所有的一切,只是派了繆監來跟王后說了一聲,而不是由王后補一個引見的儀式,或者由王后提出冊封,則真是完全打破了「意外」的可能。
雖然可以用此時羋姝正在懷孕,或者宮務交由魏夫人處置這個理由來解釋,然而這個理由畢竟太過牽強,這只能視為大王在這件事上對王后的失禮或者說是輕視。
羋姝又是憤怒,又是驚恐。她的人生太過順利,以至於永遠只會單線思維。楚國的王業,歷史足夠悠久,後宮也足夠穩固,所以甚至連楚威後都是任性的,只要她不踩到楚威王的底線,便無大礙。而秦王駟對王后的要求卻是不一樣的,他需要王后從她的母國帶來足夠的經驗幫助他管理後宮,甚至建立後宮的秩序,而這一點,卻恰恰是羋姝致命的缺陷。
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做一個王后,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母國和夫君之間的矛盾,甚至……她連做一個母親都沒有準備好。在她接二連三出現錯誤之後,秦王駟不得不把全副的精力從前朝分出來一些,親自來重新管理後宮。
在羋姝還未能夠學會如何管理後宮之時,她只能先管理好自己的胎兒,讓魏夫人來管理後宮。而秦王駟,他需要一個可以放鬆自己的溫柔鄉。這個人,不是羋姝,也不能是羋姝挑中的人;不是魏夫人,也不能是聽命於魏夫人的依附者。
所以,他挑中的,是羋月。
自然,這樣做,會讓羋月面臨麻煩,面臨王后的憤怒和身處後宮的尷尬。
但是,他給了她位分,給了她寵愛,這就是她必須自己解決的麻煩。
每個人都要學會自己成長,自己站立。君王面對著的是江山,是爭霸天下,而不是解決女人的小煩惱。
羋月站在椒房殿門口,微微昂起頭,在她頸後邊緣上黑色的繡紋,更顯得她的脖子潔白修長,如同天鵝一般優美。她微笑著,明眸皓齒,閃爍著光芒:「煩請通傳,羋八子前來拜見王后。」
那侍女匆匆地進去了,裡面嗡嗡的聲音停了一下,忽然又變得更加嘈雜起來。她獨自站在外面,更顯得影單形只。
但是她不在乎,依舊微笑地站著,直到那侍女又匆匆地出來,請她進門。
她沿著簷下的迴廊慢慢地走著,兩邊往來的都是舊日楚宮的媵女、侍婢,見了她進來,談笑的頓時停住,在她走過的時候慌忙避開。這一切的一切,倒像是這原來楚宮的團隊,已經將她排除在外了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到正殿前,侍女珍珠打起簾子,羋月走了進去,向著羋姝行禮道:「參見阿姊。」
羋姝坐在上首,看著羋月走進來,從她改變的頭飾服裝,再到她嬌艷的容顏、婀娜的身姿,側頭看到鏡中自己蠟黃的臉色、隆起的腹部,越對比越是嫉妒心酸,冷笑道:「我哪裡還配讓羋八子你叫我阿姊? 受不起!」
羋月微笑著,不顧羋姝的冷眼走上前,坐在羋姝的身邊握著羋姝的手,鎮定地道:「阿姊是不是要罵我放蕩無行,勾引大王;是不是要罵我野心勃勃,眼中沒有阿姊?」
羋姝沒想到羋月如此大膽,一時哽住,想抽回手卻被羋月握住沒能抽回,氣憤地道:「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什麼?」
就連坐在一邊的玳瑁,也想不到羋月竟如此大膽,明明整個椒房殿乃至羋姝本人,已經對她擺出一副排斥和拒絕的態度來,她怎麼還能這麼厚著臉皮,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羋月卻不理會羋姝的態度,直視她的眼睛,道:「阿姊何不想想,若說我有心勾引大王,阿姊本來就要安排我服侍大王,就算我什麼都不做,照樣也會有機會服侍大王,為什麼我要多此一舉? 若說我有野心,阿姊這時候要我服侍大王,難道不是為了讓我幫你奪取主持後宮的權力? 我依著阿姊的安排行事,得到的身份和權力豈不是更多……」
羋姝莫名地有一絲心虛,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她和玳瑁對視一眼,終於問:「那你這是為什麼?」
羋月放開了羋姝的手,以帕拭淚道:「阿姊豈不聞『君不密失國,臣不密失身』? 阿姊若有此心,不應該讓傅姆親自捧著簪環來找我,事未成而宮裡的人皆已經知道,豈有不算計於我之理?」
羋姝一驚:「誰在算計你?」
羋月長歎:「阿姊,除了那魏夫人還有誰啊!」
羋姝問:「她如何算計於你?」
羋月掩面,哽咽道:「她把小冉抓走,說他是外男入宮,要實行宮刑……」
羋姝驚叫一聲道:「怎麼會……那你為什麼不找我……」
羋月道:「阿姊懷著孩子,被大王禁足;魏夫人又代掌宮務,執行宮規……若是我告訴阿姊,阿姊為了救小冉和她發生衝突,焉知她不是想借這個機會,算計阿姊的孩子?」
羋姝聽了不由得點頭,看了看自己微隆起的腹部,心情複雜,張口欲要解釋:「其實我、我、我……」我什麼,她也說不出口。她和玳瑁算計著自己的利益時,她是知道羋月另有所愛的,知道羋月曾經說過不願意服侍秦王駟,知道羋月有一個重逾性命的弟弟,也知道魏夫人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可是在她下決定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可能對羋月造成的傷害,此時細思,不免慚愧。不知不覺間,原來的怨怒之氣早已不知何時消失,只餘一腔愧疚。
羋月垂淚道:「我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險,更不敢拿阿姊的孩子冒險。
正在走投無路之間,還衝撞了大王的車駕。大王盤問於我,我只能將一切都說了……我知道這樣做不是最佳之策,只是我人笨計拙,亂了頭緒,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姊,你若是我,應該怎麼辦呢?」
羋姝不由得反握住羋月的手,羞慚地道:「好妹妹,難為你了,原是我不曾想到這些。唉,你這孩子實心眼,便是來告訴我,也不至於叫你這般難為!」
羋月歎息:「阿姊能夠明白我就好。阿姊英明,自不會讓他人的圖謀得逞,壞了你我姐妹的情分。」
羋姝逞強地道:「我當然不會這麼笨!」
羋月沒有說話,只看了玳瑁一眼。玳瑁素來對她警惕十足,見狀便反射性地問:「既是如此,你這一月來,不曾向王后稟報請安,卻是為何?」
不等羋月回答,羋姝便已經代她答道:「傅姆,這孩子哪裡曉得這些事情? 此事…… 此事必是大王還在惱我。拿寵愛於她的事,來撒對我的氣呢。」
羋月低頭不語,玳瑁被羋姝親自噎了回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氣憤地拿眼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羋月未曾說話,羋姝先不悅了:「傅姆,我同你說過多少次,我們如今大敵當前,自己人須團結一心。你休要心胸狹窄,自家人鬧得不和。」
玳瑁無奈,只得應聲道:「是,老奴遵命。」
羋姝便問羋月:「大王可有同你說過,讓你代掌宮務?」
羋月卻搖了搖頭:「不曾。阿姊,我又不曾管過人,大王料想是看不上我。他只說……他只說……」
羋姝急問:「他說了什麼?」
羋月暗忖了一下秦王駟之心,道:「大王說,只讓我幫阿姊整理一下楚國帶來的書籍。阿姊,我聽大王言下之意,魏夫人代管宮務,只是暫時,是為了讓阿姊不受打擾,專心生下小公子。等阿姊養好身子以後,宮務自然還是要還給您的。」
羋姝大喜:「當真?」
羋月低頭:「大王沒說,這只是我從他的言語中聽出來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羋姝矜持地點頭:「既然如此,那必是真的,所以大王才不讓你代掌宮務。唉,你本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便是讓你管,也不是那老奸巨猾的魏夫人的對手,自然是想管也管不了的。」
羋月見不只羋姝鬆了口氣,便連那玳瑁似也鬆了口氣,自己心中也不禁鬆了口氣。
冬去春來,百花爭艷的季節裡,王后羋姝生下了一個兒子。
披香殿內,魏夫人正在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葉、擺放位置,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顫,將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來。她停了停,方問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麼名字?」
采蘩戰戰兢兢地道:「大王取名為蕩。」
「蕩?」魏夫人怔了怔,輕聲問道:「是什麼意思?」
見采蘩低頭不語,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吾吾? 若是有什麼好的寓意,我自會聽到。你早些說,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說,蕩之從湯,乃紀念成湯之意;蕩字又有蕩平列國之意。」
「紀念成湯? 蕩平列國?」魏夫人神情恍惚,重複了一次,胸口竟似有一股氣堵著出不來,直捂著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兒子,名華,亦是秦王駟所起。她清楚地記得秦王駟當日對她說:
「吾兒就名華吧,光華璀璨,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