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庸夫人

孟嬴拉著羋月的手飛跑在長廊上。長廊很長,曲折迂迴。一路進來,但見奇花異草,遍植其中,爭艷斗香。

她們奔跑著,在這條春風沉醉的長廊上,片片花瓣飛舞灑落在她們的身上、髮髻上,落於她們的足邊,留下一地香跡。

遠遠便聽到絲竹樂聲和女子曼妙的歌聲,轉過一個彎,便見長廊兩邊開滿了牡丹花。

長廊盡頭,幾個樂人在演奏各式樂器。牡丹花叢中,一群女伎隨著音樂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花園正中的銀杏樹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半敞著衣襟,斜倚在樹下,長髮束起不著簪環,雙眉斜飛入鬢,如男子般英氣的臉上帶著慵懶之色。她抱著一隻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灑在她的衣襟上,銀杏葉子落了她滿身。

但見她滿不在乎地抹了抹嘴邊的酒水,擊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月被孟嬴拉著從長廊奔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禁驚呆了。

她這一生,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瀟灑、英氣、豪放不羈的,卻讓她一見之下,就心嚮往之。她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要引為楷模,但是見了她以後,她想,做人就要做這樣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經放開羋月的手,歡呼著撲到那白衣女子的懷中道:「母親———」

庸夫人懶洋洋地抬起手來,輕撫了一下孟嬴的頭髮:「孟嬴,你來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兒,再無秦宮大公主的氣勢了,只撒嬌道:「母親這裡好生歡樂,也不叫女兒來共賞這美景與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這裡的牡丹花,年年到這時候盛開,你何須我來叫? 倒是今日這支歌,是剛剛排練的。幸而你這時候來了,再過半個月花期盡了,我就要帶人入山郊遊,你可就會撲空了。」

孟嬴頓了頓足,急道:「母親,我有事要同你說……」

庸夫人卻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會兒都不必說。美景當前,不許掃我的興。」說著,將酒遞給孟嬴,「喝。」

孟嬴仰頭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罈子,張口呵著氣,抬頭向著羋月招手:

「季羋,你也來喝。」

羋月站在一邊,只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上前去。

庸 夫人看到了她,懶洋洋地問孟嬴:「她是你帶來的?」

孟嬴連忙向羋月招手:「季羋,快過來見過我母親庸夫人。」轉頭對庸夫人道:「季羋是我的朋友。」

羋月小心地繞過歌舞著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禮:「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親切向她招招手道:「季羋? 楚國來的王后是你阿姊?」

羋月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低聲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麼對於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厭惡了自己,可怎麼辦?

庸夫人拍拍身邊:「坐到我身邊來吧!」

羋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邊,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兩邊。

庸夫人拿起酒缶,問道:「你喝酒嗎?」

這個突兀的舉動反而讓羋月忽然感覺拉近了距離,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過酒缶,學著庸夫人剛才的動作豪爽地舉缶大飲。

秦酒性烈,她被嗆到了幾口,咳嗽著放下酒缶,一抹嘴邊的酒水,笑道:

「好酒,都說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將酒缶遞給孟嬴,孟嬴也接過來,舉起酒缶大喝起來。

庸夫人微笑著,看著兩個姑娘輪番喝酒。兩人的臉很快就紅起來,身體變得搖搖擺擺。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著兩人站起來,拍掌道:「來,我們跳舞。」

兩人暈頭暈腦地跟著庸夫人轉到正在歌舞著的女伎中,跟著音樂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來。

女伎長袖飛舞,曼聲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在女伎的推動下,酒興上頭,不禁手舞足蹈起來,所有的憂啊愁啊,頓時在這種歡歌曼舞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蓋了。

孟嬴拉著羋月,醉醺醺地一邊跟著哼歌兒,一邊轉著圈子。見羋月沒有跟著唱,笑嘻嘻地沖羋月大聲問:「季羋,你知道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嗎?」

羋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著轉圈,大聲地問:「你說是什麼意思?」

孟嬴笑得東倒西歪,手足揮舞著解釋:「高處漆樹,低處栗樹,見到喜歡的人,就並坐鼓瑟作樂。有樂當及時行樂,否則轉眼人就老了……」

羋月也東倒西歪地笑著:「嗯,有理,有酒且樂,有歌且舞……」也跟著拍手唱起來:「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著拍手:「對,有酒且樂,有歌且舞,管他什麼該死的燕國,管他什麼混蛋的父王……」

羋月張開手作飛翔狀:「我是鯤,擊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鵬,扶搖而上九萬里。飛啊,飛啊……」

孟嬴也張開手作飛翔狀:「我也要飛,飛過崑崙,飛過青丘……」

庸夫人已經停住歌舞,退回銀杏樹下,斜倚著又喝了一口酒,看著兩個姑娘放縱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羋月和孟嬴唱著跳著,終於體力不支,相扶著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終於從沉醉中醒來,只覺頭疼得厲害。她呻吟一聲,捂著頭坐起來,便聽得一個女聲笑道:「季羋醒來,喝杯解酒湯吧。」

羋月感覺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己,她倚著雙手撐定,那人又用熱的葛巾捂在她的臉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臉,這才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個陌生的宮室,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轉身看到一個宮女,卻是極為陌生。

羋 月遲疑地問:「這是哪裡? 你是誰……」

那侍女笑道:「此處是西郊行宮,奴婢名喚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羋。」

羋月聽了「庸夫人」三字,這才回過神來,漸漸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來了。」說著亦是想起孟嬴,忙問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間裡,由白霜照應著呢。」

羋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樣子,不禁赧顏:「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當真失禮了,夫人可會怪我?」

白露卻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來,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樣當成幼輩來疼愛,怎麼會怪您呢? 夫人還吩咐說,您若醒了,這行宮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羋月低聲道:「雖然夫人不怪我,可我總是於心有愧,想拜見夫人當面賠禮。」

白露道:「夫人在宮牆上看落日呢。季羋若過去,沿著那邊的迴廊走到底,沿著台階上去就是宮牆了。」

羋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換了衣服走出來,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卻見房間內無人,問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來得早了些,方纔已經出去了。

羋月看了看方向,沿著迴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宮牆下,又沿台階走了上去。

但 見夕陽西下,映得牆頭一片金光。

羋月沿著牆頭慢慢地走著,卻隱隱聽到哭聲。羋月好奇地走過去,轉過一個拐角,此處便是牆頭的正樓,卻見庸夫人坐在樓前,孟嬴撲在她的懷中,低低哭訴。從羋月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羋月頓感尷尬,此時走出去也是不對,若是匆匆退走,怕要驚動兩人,倒顯得自己故意偷聽似的,進退兩難,只得隱在樓頭的陰影裡。

她已經猜到,孟嬴此時來找庸夫人,必是為了遠嫁燕國之事,來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兒,心中亦是隱隱期盼,庸夫人能夠幫到孟嬴。

但見孟嬴撲在庸夫人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十分可憐。

庸夫人長歎一聲,輕撫孟嬴的頭髮:「孟嬴,你想讓母親怎麼辦?」

孟嬴哽咽著道:「母親,你去跟父王說,讓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對您抱愧於心,您又從來不曾求過他什麼。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的。」說著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庸夫人。

庸夫人沒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說:「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寵愛的就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孟嬴低聲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父王一直對母親還懷著感情。」

庸夫人歎息:「是啊,因為你是我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所以你父王愛屋及烏。可是,傻孩子,你忘記了嗎? 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時候,也是不堪一擊的啊。當年你父王為了娶魏國公主,也是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了我。

喜歡、愧疚,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國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須拋棄的時候,是一剎那的考慮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頭,眼中儘是驚恐:「不,不會的,父王他……」她滿心俱是不甘和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時,忽然洩了氣,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庸夫人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似隔得十分遙遠:「在魏家姐妹嫁進來以後,我原本以為,可以如他所想,退讓一步。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離開。因為我知道,對於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來說,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為鐵石心腸。」

孟嬴打了個寒戰:「不、不……」她抬起頭,急切地抓住庸夫人,彷彿要從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親,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堅強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過城牆,看向遠方,那個方向,是咸陽城。她輕輕歎息:

「其實我並不堅強……」她的手輕顫,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剛到這裡的時候,她站在這個牆頭,心裡充滿了憤恨和絕望,「剛到西郊行宮時,我每天都會站在這宮牆上看夕陽。其實剛開始我看的並不是夕陽,而是宮道,是咸陽城。我天天看著,明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可總還是會傻傻地期盼著,從那個方向,會有宮車來到,你的父王會出現在這宮道上,他會來接我回宮,告訴我一切都只是一個幻夢,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依舊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邁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可你父王沒有來,我也沒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

孟嬴看著庸夫人,兩行眼淚流下:「母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懷中,渾身顫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陽宮,我再也不想見到父王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西郊行宮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輕輕搖頭:「你還記得嗎,當日我離宮之時,曾經問你,你是要跟我走,還是要留下來?」她輕歎,這歎息卻似敲打在孟嬴的心頭,「你選擇了留下來。」

孟嬴吃吃地說:「我、我……」她抬起頭,有些驚惶地看著庸夫人,「母親,你生我的氣了嗎?」

庸夫人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額頭:「不,我豈會因這種事生你的氣?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既然我能堅持我自己的選擇,又怎麼會責怪你有自己的選擇呢?」

孟嬴用低低的聲音說:「我知道,傅姆也說過,我既然做了秦國的大公主,享受了國人貢奉,那麼便要付出代價。秦國的公子們要沙場浴血,秦國的公主便也要作為諸國的聯姻……」她說著,卻是越說越憤慨起來,「不,我不願意,我寧可去沙場浴血,也不想去嫁一個老頭,我一想到我要和一個這麼老的男人……我,我就覺得噁心!」

庸夫人搖了搖頭:「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宮,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孟嬴搖了搖頭。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麼從此世間再無秦國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麼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個死人嫁給他。可是,你從此不能再回咸陽宮,再不能行走於人前。」她轉向孟嬴,聲音漸漸轉高,「你將和我一樣,你的名字只代表一個存在於過去的人。孟嬴,我能夠離開秦宮,那是因為我承擔得了寂寞,拋棄得了榮華,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沒……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親,你告訴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搖了搖頭:「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想的不是改變自己,不是承擔自己的決定,而是寄希望於別人能夠憐愛你,讓別人為你的命運去做改變,去遷就你。你絕食,你鬧脾氣,你跑到我這裡來,無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夠改變決定……」她的聲音忽然轉為冰冷,「孟嬴,我來告訴你吧,誰也改變不了你父王的決定,他的心,比你想像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顫抖得越發厲害,忽然間失聲尖叫道:「誰也不能逼我,誰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寧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嘲諷:「你當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來指了指宮牆道:「你若是想回去繼續絕食,倒不如往前走幾步,跳下去,來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轉頭看著宮牆,下意識往後一縮,緊緊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親,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沒有說話,城牆上,只餘孟嬴的哭聲。

良久之後,庸夫人才長歎道:「你若下不了決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縮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說了,沉默良久,忽然說:「你聽說過南子嗎?」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詫異地看著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衛靈公夫人,『子見南子』故事裡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訥訥地說:「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歎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卻沒有能夠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人,而是嫁給了足以當她祖父的衛靈公。更可歎的是,衛靈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氣暴躁,還喜歡男人……」

孟嬴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豈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聞名,她自然知道她是衛靈公夫人,可是衛靈公好男風,她過去卻是不知道的。

就聽得庸夫人繼續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這樣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衛國,自然也經歷了痛苦和難堪,甚至是絕望。可是最後,南子卻得到了衛靈公的愧疚和寵愛,執掌了衛國的國政,甚至擁有了年輕美貌的男子為幸臣……」

孟嬴聽到最後,俏臉漲得通紅:「母親,這、這,女兒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聲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並不是讓你也要像南子一樣放蕩,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樣堅強。這亂世之中,你我身為女子已經是一種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要變得很剛強。只有擁有足夠剛強的心,女人才能經得起一次次傷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裡,只有利益關係,情愛只不過是一種調劑,他再愛你,你都別相信他會為你放棄利益、改變決定。孩子,雖然你父王的決定不可更改,但我們卻可以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教誰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運擺在你面前的是殘羹冷炙,你也要把它當成華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這話,是對孟嬴說的,可是聽在羋月的耳中,卻是震撼無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宮樓的石壁上,竟是覺得心潮激盪,不能平復。

過去她曾經在無數的困苦境地,無聲吶喊,無處求助,無人可訴,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敗、激憤,如同一隻困獸,只憑著本能掙扎,憑著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撐過一關又一關,卻常常只覺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撐過下一關。

庸夫人的話,卻似乎給她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雖然不算是足夠亮,卻讓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羋月倚在壁上,已經是淚流滿面。

同樣,倚在嬴夫人身邊的孟嬴,也已淚流滿面,好一會兒才吃力地道:

「我、我……」

庸夫人輕歎:「是,你可以留在這裡,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已經擁有過婚姻,擁有過情愛,擁有過至尊之位,也擁有過指點江山的機會。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不能因為一場你覺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棄猶未可知的將來。若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成為南子那樣的人,熬過苦難,也收回報酬。」

孟嬴茫然站著,她的腦子裡,在這一刻塞進了這麼多東西,實在來不及消化,令她無法反應。

庸夫人輕歎一聲:「去吧,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見孟嬴怔怔地點頭,被侍女扶起,走下宮牆,庸夫人轉過頭去,看著陰影後道:「出來吧。」

羋月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施了一禮:「見過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聽到了。」

羋月默然。

庸夫人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已經漸漸落下,只剩半天餘暉。「秦國歷代先君、儲君和公子們,死於戰場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別嫁,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戰場呢。」她看著孟嬴遠去的方向,「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羋月心中積累的話,終於衝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這麼無情嗎?」

庸夫人看著羋月,眼中卻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個君王有什麼樣的情?

周幽王寵褒姒? 還是紂王寵妲己?」

羋月語塞:「我……」

庸夫人搖了搖頭:「身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這一重身份來看,失去江山的人連性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麼怨恨可言?」

羋月不禁問:「您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從,是兩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嚴。既然注定不能改變一切,何必曲己從人,讓自己不得開心?」

羋月似有所悟,卻無言以對,只得退後行了一禮:「夫人大徹大悟,季羋受益良多。」

庸夫人卻不回頭,只淡淡地道:「非經苦難,不能徹悟。我倒願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這種徹悟。」

羋月看著庸夫人,這個經歷了世間的大痛之後,卻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對方的身邊,想從她的身上,汲取面對人生的力量,她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答案已經在自己的心頭了。

庸夫人點了點頭:「孟嬴剛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羋月不禁問:「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會兒。」

羋月隨著白露一步步走下城頭,最後回頭,但見庸夫人站在牆頭負手而立,衣袂飄然,似要隨風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天邊只餘一點殘陽如血。

庸夫人獨自站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歎息。

庸夫人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大王來了。」

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階而上,出現在城樓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後,撫上她的肩頭,輕歎:「天黑了,也涼了,你穿得太少。」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庸夫人的肩頭。

庸夫人仍未回頭,只伸手將繫帶繫好,道:「大王可是為了孟嬴而來?」

秦王駟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話頭:「大王不必說了,我已經勸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駟神情陰鬱:「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無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緩緩回頭,看著秦王駟的眼神平靜無波:「大王說哪裡話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列國聯姻,年貌不相稱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駟不禁脫口問:「那你為何又要離開……」

庸夫人嘴角有一絲似譏似諷的笑容:「大王,說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難了。我看得透,卻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

秦王駟語塞,好一會兒才歎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過剛強。兩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卻也是最容易互相傷害、互不讓步的。

夕陽終於在天邊一點點地湮沒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兩人沿著宮牆慢慢走著。

庸夫人道:「那個楚國來的小姑娘很難得,她是個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宮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駟停了一下腳步,扭頭對庸夫人道:「宮中煩擾,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會清淨得多。」

庸夫人卻沒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頭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這裡自在得很,不想再作馮婦。」

秦王駟無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後,寡人原想接你回宮,可你卻拒絕了。」

庸夫人道:「孟羋家世好,比我更有資格為後,對大王霸業更有用。」

秦王駟忽然問:「你還在怨恨寡人嗎?」

庸夫人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我為人性子又強,脾氣又壞,做一個太子婦尚還勉強,一國之後卻是不合格的。再說,我現在過得也很好。」

秦王駟苦澀地道:「是嗎?」

庸夫人指了指遠處的山脈:「去年秋天的時候,山果繁盛,我親手釀了一些果子酒,給了小芮幾罈子。大王若是喜歡,也帶上一些嘗嘗我的手藝吧。」

秦王駟神情有些恍惚:「寡人還記得你第一次釀酒,釀出來比醋還酸,卻硬要寡人喝……」他說到這裡,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如今可是手藝大有長進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無人敢硬要大王做什麼了。」

秦王駟輕歎:「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擁江山,卻更懷念當初無憂無慮的歲月……」說到此處,不勝唏噓。

庸夫人亦是默然。過去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此時兩人相對,亦是無言,最終,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還是要回到他的咸陽宮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這西郊行宮,過完自己的一生。

羋月走下城頭,正要去尋孟嬴,剛轉過走廊,卻見廊下孟嬴撲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中,又哭又笑地說著。

羋月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抬頭看到了羋月,笑著緩緩推開孟嬴,遞上一條絹帕給她擦臉,道:「孟嬴,季羋來了。」

孟嬴忙抬頭,見了羋月,破涕為笑:「季羋,你來了。」

羋月細看之下,卻認得這人竟是當初她剛入秦國時,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當下驚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這時候已經擦了淚,情緒也鎮定下來,方介紹說:「這是我舅父,庸芮。」

羋月先是一愣,旋即從對方的姓氏上明白過來,當下忙行禮道:「見過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禮:「羋八子客氣了。」

孟嬴又道:「他雖是我舅父,年紀卻也大不了我們幾歲,自幼便與我十分熟識,季羋不要見外才是。」

羋月笑道:「我與庸公子也是舊識,不想在此處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舊識?」庸芮便把當初羋月在上庸城的事說了一番,孟嬴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淨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顏,剛才又哭又叫,臉上的妝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親近之人,這才無妨,卻不好頂著一張糊了的臉站太久,只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著孟嬴遠去,羋月不禁暗歎一聲,扭頭卻見庸芮也是同樣神情,兩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聲輕歎。

庸芮問:「季羋在為孟嬴而歎息嗎?」

羋月默然,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原只以為,她能夠比我的運氣好些,沒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聲:「君王家,唉,君王家!」這一聲歎息,無限憤懣,無限感傷。

羋 月知道他聯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嘗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兩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爾一言半語。

庸芮說:「孟嬴之事,宮中只有季羋肯為她悲傷著急,唉,真是多謝季羋了。」

羋月說:「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歎息:「她雖小不了我幾歲,卻從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著她長大。她今日如此命運,我卻無法援手,實在是心疼萬分。」

羋月亦歎:「我本以為,庸夫人可能幫到她。唉!」她不欲再說下去,轉了話題,「真沒想到,庸夫人會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著,過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為阿姊的事,所以寧可去鎮守上庸城,不願意留在咸陽。」

羋月詫異:「那公子……」

庸芮道:「我當時年紀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來陪伴阿姊,孟嬴也經常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又問:「那公子這次來是因為孟嬴嗎?」

庸芮搖頭:「孟嬴之事,我來了咸陽方知。實不相瞞,我這次上咸陽,是為了運送軍糧,也借此來看望阿姊,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羋月聽到「軍糧」二字,不禁有些敏感:「軍糧? 難道秦楚之間,又要開戰嗎?」

庸芮笑了,搖頭:「不是,若是秦楚之間開戰,那軍糧就要從咸陽送到上庸城了。」

羋月鬆了一口氣:「那就是別的地方開戰了。」卻見庸芮沉默不語,羋月感覺到了什麼,「怎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庸芮卻是輕歎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羋月內心有些詫異,看了庸芮一眼,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來。

庸芮眉頭深皺,默默地走著,忽然扭頭道:「季羋,你與從前不一樣了。」

羋月一驚,強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搖了搖頭:「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問我什麼,何以你今日不問?」

羋月看著庸芮,這個人還是這般書生氣十足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日的她了。她想了想,還是答道:「庸公子,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歎息一聲,拱手道:「是我之錯,不應該強求季羋。」

羋月低頭:「不,是我之錯,是我變了。」

庸芮搖頭:「不,你沒有變,你對孟嬴的熱心,足以證明你沒有變。」

羋月眼中一熱,側開頭悄悄平復心情,好一會兒才轉頭道:「多謝庸公子諒解。」

庸芮看著羋月,眼中有著憂色:「宮中人心叵測,連我阿姊這樣的人,都不得不遠避……季羋,你在宮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別人的圈套。」

羋月點頭:「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也見過各種殘酷陰謀,並從中活下來了。」

庸芮低頭:「是,我交淺言深了。」

羋月朝著庸芮斂袖為謝:「不是這樣的,庸公子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是很感激。」

羋月慢慢走遠。庸芮佇立不動,凝視著羋月的背影走遠,消失。

羋月走到孟嬴的房間中,推門進來,見孟嬴已經梳洗完畢,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時坐在室內,卻看著几案上的一具秦箏發呆。

羋月走到孟嬴的身邊坐下,問:「你怎麼了? 這具箏是……」

孟嬴輕輕地撫著這具秦箏:「這是母親送來的。」她露出回憶的神情,輕輕說,「母親當年最愛這箏,我從小就看著母親一個人彈著它。母親說,我遠嫁燕國,一定會有許多孤獨難熬的時光,她叫我有空撫箏,當可平靜心情……」

羋月一驚,拉住孟嬴的手問:「你當真決定,要嫁到燕國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決不決定,又能怎樣? 父王的決定,誰能違抗? 無非是高興地接受,還是哭泣著接受罷了。母親說得對,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燕王老邁,哼哼,老邁自有老邁的好處,至少,我熬不了幾年,就可以解脫了。我畢竟還是秦王之女,我能夠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羋月抱住孟嬴,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讓自己的哽咽聲顯得正常些:「是,你說得對,你能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來。孟嬴,我會在遠方為你祝福的!」

一行馬車,緩緩馳離西郊行宮。

高高的宮城上,庸夫人孤獨地站著,俯視馬車離去,一聲歎息,落於千古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