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別遠人

孟嬴自西郊行宮回到咸陽宮,方一進宮門,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經心如止水,聽到這話,平靜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

「兒臣奉詔,參見父王。」

殿內沒有聲音。

孟嬴靜靜地跪著。

殿內依舊寂靜無聲。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駟在殿內,若無其事地翻閱著各地送來的奏報竹簡,彷彿已經忘記了自己傳召女兒的事情。

計時的銅壺滴漏一滴一滴,聲音在殿中迴響。

承明殿外,孟嬴靜靜地跪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晷的指針慢慢地偏轉,孟嬴的影子慢慢地變短。

日已當空,孟嬴額頭已經顯出汗珠,仍咬牙堅持著,她的臉色變得通紅,身體也不禁搖晃了一下,但又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內,秦王駟扔下竹簡,對外說道:「進來。」

孟嬴想要站起來,卻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開青青,自己站起來,走進殿中。

秦王駟端坐在上首,表情嚴肅,孟嬴走進去,無聲跪下。

秦王駟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鎮定地說:「兒臣想通了。」

秦王駟站起來,身形有著無形的威壓:「你想通了什麼?」

孟嬴抬頭,看著她的父親、她的君王:「我身為秦國的大公主,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坐享其成,豈能心安? 若是國家需要,當聯姻他國,自然義無反顧。」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著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邁近,停下,聽著他的聲音自上面傳來下,在空落落的殿中迴盪著:

「寡人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才十三歲,當時想的跟你一樣,既然我身為嬴氏子孫,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戰場仍然是義無反顧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著她,聲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知道我當初的那一點反覆猶豫的心情是多麼可笑。」

孟嬴抬頭,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駟拍了拍自己的身邊,道:「你坐過來。」

孟嬴有些詫異,但終究還是聽話地走向秦王駟,重新坐下。

秦王駟扶著自己的膝頭,閉目半晌,才睜開道:「等你真正到了戰場上的時候,要面對的難堪、痛苦、害怕、絕望、恐懼,遠遠超出你今天以為自己能夠承載的想像。做決斷不是最難的,難的是就算你已經決定面對,但是困難仍然遠遠超出你所能承受的範圍。」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讓我跪在門外,是要我提前感受這種選擇以後面臨的難堪和痛苦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孟嬴的臉,微微頷首。

孟嬴雖然無可奈何放棄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憤怒之氣卻不曾平息,本是強自以恭敬順從的姿態保持著對秦王駟的距離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時候,只覺得秦王駟對她越是無情,她越是可以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當秦王駟召她進來,對她說了這一番話之後,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抬起頭對秦王駟說:「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承受被父王拋棄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決斷,未來什麼樣的關口,我都不怕。」

秦王駟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珮為孟嬴繫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驕傲的女兒,去了燕國以後,要想著你背後還有一個秦國,有什麼事,只管派人送信回來。」

孟嬴看著秦王駟,父女親情到此,竟是複雜難言,只說了一句:「多謝父王。」便捂著臉,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國求娶公主,秦王駟下詔,令大公主嫁於燕國。六禮俱備,工師制范開爐,鑄造銅器,為公主廟見祭器之用。

如同當日羋姝出嫁一般,珍寶首飾、百工織染、銅器玉器、竹簡典籍等等,都熱熱鬧鬧地準備了起來。

秦王駟將這件事交與已經出了月子的王后羋姝,羋姝借此重新將宮務掌握回來,她的心情也是大好。聽說羋月陪著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宮,孟嬴便準備出嫁了,還以為是羋月勸說有功,將之前怨恨羋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羋月過去,表示了一番姊妹親情,又贈了她許多首飾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時得以盛裝出現。

羋月看著眾人歡娛,自己卻有一種抽離似的荒謬之感,只覺得在這深宮之中,更是孤獨。

剩下的日子,她盡量用所有的時間來陪伴孟嬴。孟嬴將一枚令符送給她:「這是出宮及前往西郊行宮的令符。你現在在宮中,身份尷尬。我特意帶你去見母親,就是希望將來有事她可以幫到你。我跟父王說過,我嫁到燕國以後會常寫信來,有些帶給母親的信,就由你幫我帶到西郊行宮。」

羋月默默地接過令符:「我知道,你這是為了幫我。其實書信根本不需要我來送,對嗎?」

孟嬴笑了:「宮裡待久了很悶的,這樣你可以多些機會出宮去玩玩。你拿著這枚令符,早上出宮,在咸陽城玩一整天也沒關係,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宮便是,到時候就說母親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會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後,母親那邊就更沒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幾回也好。」

羋月接過令符收好,忽然間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這麼嫁到燕國去嗎? 你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怨恨?」

孟嬴苦笑:「同樣是為了國家,遠則列祖列宗,近則父王、王叔,將來還有我的兄弟們,要麼征戰沙場,要麼為國籌謀。父王當年比我現在還要小,就已經擔負起家國重任。我是他的長女,理應為他分憂解勞,做弟妹們的表率。小兒女情緒,偶一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沒完沒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孫了。不就是嫁到燕國去嗎? 想開了,也就沒有什麼了。」

羋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不管命運如何改變,甚至所有的努力掙扎最終一一破滅,人還是照樣能適應環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辭殿,要告廟,這些場合,羋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頭,遠遠地目送孟嬴離去。

孟嬴走過宮門,駐足回望。

宮闕萬重間,宮牆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誰。

兩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兩滴淚水落下。

秦宮宮門外,孟嬴上了馬車,車隊向著與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宮宮牆上,羋月看著孟嬴的馬車遠去,伏在牆頭痛哭。

孟嬴曾經猶如她的影子和她的夢想,她一直認為能在仍有父親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彌補自己的遺憾,沒想到孟嬴卻落得這樣的結果,這令她連最後一絲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滅。

這麼多年,她一直想著,如果她的父親楚威王還活著,一定不會讓她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她是真心羨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護,有人寵愛,可如今連孟嬴也要受這樣的苦……原來每個受父王寵愛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間的幻覺,原來就算曾存在過,最終也會消失……秦王駟站在牆頭,看著孟嬴的馬車消失在天際。

他孤獨地站了很久,終於,轉身,落寞地走回來時路。

繆監近前兩步,秦王駟擺手,繆監會意,只遠遠地跟著,看秦王駟一人慢慢地走著,似還沉浸於心事中。

這時候一陣低低的哭聲傳來。秦王駟驚詫地轉頭,他看到了羋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讓他有些恍惚:「孟嬴?」

羋月回過頭,秦王駟看清了她的臉:「是你?」

羋月用力擦去眼淚,哽咽著行禮:「大王。」

秦王駟看到了她的眼淚、她的悲傷。公主離宮,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宮中許多女人,在他面前裝出對公主的惋惜和不捨來,可是她們的眼睛裡頭沒有真誠,而此刻這個躲在這裡偷偷哭泣的女人,卻是真心的。

秦王駟啞聲問道:「你在哭什麼?」

羋月強抑著哭聲,抹了把眼淚:「沒什麼。」

秦王駟道:「你是在為孟嬴而哭嗎?」

羋月扭過頭去:「不是。」

秦王駟走近,抬起她的臉,看著她臉上妝容糊成一團,搖搖頭:「真醜。」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她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時很醜,為什麼還要這樣硬將她的臉托起來,再嫌棄這張臉呢?

羋月忍不住扭頭,哽咽著:「妾身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大王,你不要看,讓妾身走吧。」

秦王駟的手放開了,羋月連忙自袖中取了帕子來拭淚。

秦王駟搖搖頭:「越擦越難看,不必擦了。」

羋月站起來,斂袖一禮,就要退開。

秦王駟卻道:「寡人還沒有讓你走呢。」

羋月只得站住。

秦王駟向前慢慢地走去。

羋月一時不知所措,站著沒動。

繆監急忙上前,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羋月哭得渾渾噩噩,只依著本能跟上去。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走著。他一步邁開,便是她兩步大,就算慢慢地走著,羋月也依舊要緊張地跟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宮城都繞過了,羋月只覺得雙腿沉重,險些走不動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駟卻仍然如前行走,甚至還有些越走越快的趨勢,而她卻只能喘著粗氣緊緊跟著,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離遠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憤怒和悲傷,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卻在這一步步邊走邊跑的同時,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秦王駟的腳步何時可以停下。

就在她覺得雙腿沉重得無法拖動時,可能是她喘氣聲太大,抑或是秦王駟想到了什麼,他忽然停了下來,一轉頭,看到羋月扶著牆垛,喘著粗氣的樣子,居然微有些詫異:「你……」

話一出口,他已經想起剛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卻又不願意一個人待著,但又不樂意開口說話,於是就索性讓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後,他卻沒有想到,她的體力竟是如此不行,當下搖頭:「你的體力太差了。」

羋月已經累得連和他爭辯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的體力差? 她的體力是高唐台諸公主諸宗女中最強的好不好? 明明是他自己完全無視男女體力的差別,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記她還跟在他身後了。而且之前羋月大哭過一場,就算有些體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這樣的話,她卻不能說,只得低下頭,裝聾作啞。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卻扭頭走了下去,羋月依舊等不到他的許可可以自行離去,只得苦苦地又跟著下了城頭,一直跟到承明殿裡,這才有些驚疑不定。

這 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 今晚要承寵? 就她這樣一身塵土、滿頭油汗、滿臉涕淚交加的樣子,承寵?

秦王駟只顧自己走進殿中,羋月只得跟了進去。但見繆乙上前服侍秦王駟去側殿洗漱,又有宮婢來迎奉羋月前去洗漱。

羋月洗漱完畢,被送到後殿相候。她本已經疲累至極,此刻坐在那兒放鬆下來,雖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應該等秦王駟,但卻不知不覺中,歪靠著憑幾,就這麼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來,但覺燈光刺目。羋月用手擋住燈光,從榻上起來,轉頭看去,才發現此時已經天黑了,自己還在承明殿後殿,轉頭向燈光的方向看去,見秦王駟坐在几案前,正在處理堆積如山的竹簡。

羋月怔怔地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好一會兒,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

秦王駟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手微一頓,但卻沒有理會,只繼續翻閱竹簡。

羋 月悄悄坐起來,不正確的睡姿讓她只覺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響聲,嚇得連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駟。

見秦王駟沒有動,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經皺巴巴的,摸摸頭髮也是亂的,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可梳妝的東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頭髮,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駟身後跪下,低聲道:「妾身冒犯大王,請大王恕罪。」

秦王駟似沒有聽見,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一動不動地跪著。

銅壺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會兒,秦王駟的聲音傳下來:「你冒犯寡人什麼了?」

羋月一時語塞,囁嚅著道:「妾身……君前失儀了。」

秦王駟的聲音平靜:「寡人並沒有召你入見,你事前沒有準備,寡人如何能夠怪你失儀?」

羋月低頭不語。

秦王駟卻忽然輕笑:「可是你在心裡詆毀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儀更有罪,是也不是?」

羋月抬頭,大驚失色。

秦王駟看著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為孟嬴不平,你在心裡說,寡人是個冷酷無情的父親,是也不是?」

羋月張了張口,想辯解,可是在這樣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點倔強之氣,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飾,不想教他看輕了自己。她放緩了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話語顯得不具攻擊性,可是,這樣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大王曾經教導妾身,說是凡事當直道而行。妾身謹記大王教誨,不敢對大王有絲毫隱瞞。是的,妾在心裡說,大王讓妾失望了。」

「哦?」秦王駟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妾一直以為,大王是個仁慈的人……」羋月只覺得心底兩股情緒在衝擊著,交織著,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這種感覺,到底這種失望,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秦王駟的感覺,還是她代孟嬴對她父親的感覺呢? 「妾還記得就在這兒,大王給了妾最大的寬容和愛護。您既然對一個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為什麼對孟嬴如此冷酷? 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犧牲。可孟嬴是如此地愛著您、敬仰著您、崇拜著您,為什麼,您要讓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

秦王駟卻忽然問:「你在為自己不平,還是在為孟嬴不平?」

羋月像是石化了一般。為什麼他能看出這個來,為什麼他會這麼問!

她腦子裡好像有兩團亂麻糾在一起,此時他這一聲問,似乎是一刀將亂麻砍斷,看似清了,可卻成了兩堆碎片,不曉得哪堆是屬於自己的,哪堆是屬於孟嬴的。

好 一會兒,她才艱澀地說:「我、我不知道。」

秦王駟道:「你過來。」羋月抬頭,看見秦王駟朝她點點頭:「坐到我身邊來,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羋月有些渾渾噩噩,只是憑著直覺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駟身邊,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其實,我也不太記得父王長什麼樣子了。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就連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覺不安寧,父王就把和氏璧給我壓枕頭底下辟邪;他會抱著我騎馬,也讓我在他的書房裡鑽地道……可後來,他不在了,娘也不見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親照應著,我像個野孩子一樣。後來,我拜了屈子為師,我跟阿姊從小學的就不一樣……」

她說得很慢,有許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記了,可是這時候翻出來,卻仍然件件刺疼著她的心:「孝期滿後,我們才從離宮回到宮裡來。弟弟在泮宮,我在高唐台,莒姬母親仍在離宮,一家三口,分了三處去住。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必須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存在。頭一天進宮,女葵就被行刑,就是為了給我們看看什麼叫殺雞儆猴。我終於找到了我娘,她求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給賤卒每日受虐,生死兩難。我以為找到她可以救她,結果卻是令她慘死。我以為長大以後,就能夠自己做主,可以保護弟弟們,結果,我差點被毒死。好不容易隨阿姊遠嫁,卻要將戎弟押在楚國,又差點害得小冉被執行宮刑……每次遇上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的父王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一定不會……」

秦王駟沉默片刻,問:「那你現在呢? 還這麼想嗎?」

羋月淒然一笑:「大王,妾身這樣想,很幼稚,對嗎? 一個孩子受了傷害,就永遠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封存在孩子的時代裡,這樣的話,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著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撐下來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也是……」

羋月苦笑:「可人總要長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卻也讓我從幻想中走出來,真正地長大。」

秦王駟沒有說話,卻伸出手,摟住了羋月。

羋月伏在秦王駟的肩頭,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卻帶著堅強:「我要學會,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默然無語。

自那以後,秦王駟常常召了羋月來,與過去相比,他們相處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他更縱容她,而她也漸漸放開心扉,對他也沒有如君臣奏對般緊張和刻板。

有時候羋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對楚威王的懷念投射到了秦王駟身上,還是秦王駟把對孟嬴的疼愛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填補了心靈一個極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羋月心裡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並不是無拘無束的。

而秦王駟也並不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卻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無邪,而她的心鎖卻很重。

孟嬴愛弓馬喜射獵,可是,對於政事,對於軍事,對於史事,這些話題,不只是孟嬴毫無興趣,他在滿宮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談論的人,但他對著羋月談論的時候,她卻都能夠聽得懂、接得上,甚至還能夠共同討論。

雖然秦王駟只要願意,以他的教養和心計,能夠滿足每一個文人雅士、閨中婦人風花雪月的夢想,但事實上,於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完全刻板的政治動物,風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愛好。

刀和馬、地圖和政論,才是他永恆的興趣和愛好。而在這一點上,羋月卻奇異地成為他的共鳴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遊說君王、操縱君王,去達成他們的企圖。君王可以被策士「說動」,那只是因為策士的謀略正好符合他王國的利益罷了,但君王卻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動」,甚至讓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而事前針對他的愛好進行設計。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有一種慣性,當你第一次覺得這個人說的有道理的時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會習慣性地先認為他說的都有道理,從而習慣性地接受。

但秦王駟卻不能把他自己腦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維,先告訴別人,再被別人操縱,這一點,哪怕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弟弟樗裡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個後宮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記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麼樣?

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國策推行,更不能手握軍權去發動戰爭。

秦王駟很願意和她說話,雖然她還很稚嫩,許多見解還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對的,而不是裝的。而且她很聰明,一教就會,看著她從一無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駟有一種滿足和自得。

有時候轉頭,看到她認真看著竹簡的側影,他會想,那些詩啊經的,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似乎現在看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間,除了君臣知己共謀國事時的會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靈相通的。

後宮的女人們,是很複雜的存在,她們的心思簡單到一眼可以看透,她們的所求所欲,無非是寵愛、子嗣、位置、尊榮,可是她們卻奇怪地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想得特別複雜,弄得特別複雜,然後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疲累。

羋 月卻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淵,有些東西永遠隱藏在深處,水面上卻是平靜無波,她甚至懶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懶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對待王后的敷衍,這種敷衍只是一種快快度過與對方在一起的時間,然後給予對方希望得到的話語安慰而已。他很奇怪,這麼簡單的敷衍態度一目瞭然,王后卻會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測她到底「有無誠意」。

她對魏夫人及其他的後宮婦人,卻是連這一點敷衍都懶得付出,見了對方,速速見禮,快快走開。宮中有說她謙遜的,也有說她傲慢的,無非就是因為她這一副跟誰都沒有打算多待一會兒的態度。她懶得去理會人家,也懶得去擺後宮婦人得寵時在別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勢。

看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或者是騎射歡暢之時,或者是與他說史論政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發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漠然的。

有時候他覺得她像孟嬴,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時候,她誰也不像,她只是羋月,她只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