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四方館

不覺春去秋來,這日,秦王駟同羋月說,第二日換上男裝,羋月雖覺詫異,但還是在次日依言換裝,跟著繆監到了宮門口相候。過得片刻,秦王駟也換了一身常服出來,兩人出宮上馬,帶了數十名隨從,穿過熙熙攘攘的咸陽城,到了城西一座館舍。

羋月下馬,細看門口懸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館」三字,詫異地問:

「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駟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處為何地?」

秦王駟卻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隨自己進去。

進得四方館內,但聞人聲鼎沸,庭院中、廳堂上往來之人,均是各國士子衣著,到處辯論之聲。

前廳所有的門板都卸了去,只餘數根門柱,裡面幾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正爭得面紅耳赤。

羋月隨著秦王駟入內,也與眾人一般,在廊下圍觀廳上之人爭辯。但見廊下許多人取了蒲團圍坐,也有遲到的人,在院中站著圍觀。

就聽一策士高聲道:「人之初,性本善,敢問閣下,可有見螻蟻溺水而拯之乎? 此乃人之本性也,當以善導之,自可罷兵止戰,天下太平。」羋月聽其言論,顯然這是個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論,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見另一策士卻哂然一笑:「敢問閣下可有見幼童喜折花摧葉,奪食霸物否? 此乃人性本惡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惡制其惡,天下方能嚴整有序,令行禁止。」顯然這是法家的策士,說的是人性本惡,當以法相束的理論。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狀,搖頭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兩位說得這般熱鬧,誰又能夠犧牲自我成就大道? 以我師楊朱看來,世人謀利,無利則罷兵止戰,有利則灑血斷頭。你儒家也說過有恆產者有恆心,法家也說過人性逐利,所以你們兩家都應該從我派之言!」聽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的楊朱弟子。

又見一策士按劍道:「胡扯! 人性本無善惡,世間如染缸,入蒼則蒼入黃則黃。治國之道,尤不可聽亂言。人之異於禽獸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學說制度乃為減少不平,爭取公平而立。為大義者,雖死猶生……」這言論自然便是墨家之說。

羋月素日雖亦習過諸子百家之言論,但卻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聽得各家策士爭相推銷自家學說之長,攻擊其他學派之短,與自己所學一一相印證,只覺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兒,不禁聽得入神,興奮之處,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但聽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語地,已經開始爭吵起來:「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羋月聽得入神,秦王駟拉了她兩下,她都未曾會過意來,直至秦王駟按住了她的肩頭,對她低聲叫了兩聲:「季羋、季羋———」她方回過神來,見秦王駟臉色不悅,嚇了一跳,失口欲賠罪道:「大、公子———」

秦王駟手指豎在嘴邊,做一個噤聲的動作。羋月連忙看看左右,摀住了自己的嘴,見秦王駟已經轉身走向側邊,連忙跟了下去。

但見秦王駟走到旁邊,自走廊向後院行去,羋月這才看到,不但前廳人群簇擁,便連側廊也都是人來人往,穿梭不止。許多策士一邊伸脖子聽著廳中辯論,一邊手中拿著竹籌一臉猶豫的樣子。

兩人走入後院。此時後院同樣是熱火朝天,但見後廳中擺著數只銅匭,旁邊擺著一格格如山也似的無數竹籌,各漆成不同的顏色。旁邊有四名侍者坐在几案後,許多策士簇擁在几案邊,自報著名字由侍者記錄了,便取了竹籌來,投入銅匭中。

羋月正思忖著這些人在做什麼,卻見一個策士看到秦王駟進來,眼睛一亮衝了上來:「公孫驂,你來說說,我們今天投注哪個?」

羋月一怔,見那人徑直對著秦王駟說話,才知道這公孫驂指的便是他了。

就 聽得秦王駟笑道:「寒泉子,想來這幾日你輸得厲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說著眼睛餘光看到羋月,見她與秦王駟站在一起,衣著雖然低調卻難掩華貴氣息,遲疑著問:「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羋月亦不知如何應對,當下看向秦王駟,就聽得秦王駟道:「這是楚國來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帶她來見識一下四方館。」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來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來投一注?」見羋月神情不解,當下對她解釋:「你看這些銅匭,外面掛著的木牌寫著哪家學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辯論的學派和席位,你要是贊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籌投到哪個銅匭中去。每天黃昏時辯論結束以前都可以投。辯論結束以後開銅匭驗看,銅匭內竹籌數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沒銅匭內竹籌數最少的兩家之所有注碼,若是奪席加倍。」所謂奪席,便是將對方辯論得落荒而逃,奪了對方的席位給自己,這在辯論之中自然是取得絕對優勝的位置。

羋月想起前面百家爭辯時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聽說秦國的四方館類似齊國稷下學宮的性質,當日她在楚國與黃歇說起時,不勝心嚮往之,不想自前廳到後廳,那各國之士簇擁的盛景,居然不是因為學說,而是變成了賭博,當下不禁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諸子百家之學說,乃經營國家的策略,你們居然拿它來做賭注,實在是太過……」說到一半,她頓時發現自己失口,忙看了身邊的秦王駟一眼,把後面的話嚥下了。

那寒泉子卻顯然是個爽朗豪放之人,聞言不但不怒,反而對秦王駟哈哈大笑道:「公孫驂,你這個朋友果然是初來咸陽啊……」說著,對羋月擠了擠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說吧,天下本就是個大賭場,諸子百家也不過是以列國之國運為賭注,遊說列國推行己策。天地間生育萬種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間若只存一種學說,豈非有違天道? 你看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了,如今僅恃著哪家學說以排斥別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學說為自家學說增添光彩早已經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內部就派系橫生,有時候吵起來三天三夜沒個輸贏,最後大家只能用這種投注之法,誰贏誰輸一目瞭然,自家的竹籌少了,只能回頭再抱著竹簡研究制勝之道罷了。」

羋月聽了寒泉子解說,便臉紅了,忙行了一禮道歉:「原來如此,是我淺薄了。」

寒泉子連忙擺手道:「沒事沒事,賭博其實也是個樂子。你說得原也沒錯,我們這些人,策論之心也有,賭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淺。對了,你要不要下注?」

羋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嗎?」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個侍者說了些什麼,取了兩根竹籌來,遞了一根給羋月:「公子越,這是你的竹籌,那邊牆上有編序,你在最後一位後面順延題上你的名字即可。」

羋月看向他所指的牆上,卻原來那牆上的木牌上按順序寫著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編號投入各銅匭便是,次日檢取時,便依著編號決定誰勝誰負。新來之人,在最後一位順延寫下自己的名字編號便是。

羋月笑了笑,看見秦王駟手中的竹籌,果然已經寫了編號,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籌,亦是有編號的,只有自己的竹籌,是未曾有編號的,當下便走到牆邊,先寫了「楚羋越」三字,又將自己的竹籌也寫上編號。

她轉頭再回到秦王駟身邊,便見寒泉子已經問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見羋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駟,寒泉子揮手:「別看這廝,這廝最無原則,搖擺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羋月見他風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來了還這般高興。」

就見寒泉子拍著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則的人了! 他若不來,我投法家;他若來,我跟他下注,再無變易。」

羋月目瞪口呆,倒為此人的詼諧而忍不住大笑起來。

寒泉子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說啊,你投哪家?」

羋月回想方才在前廳所聽諸家之辯,猶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們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則,跟我一樣有原則。」羋月一聽他自吹「有原則」三字便忍不住要發笑,卻見寒泉子轉頭問秦王駟:「公子驂,你呢?」他看著秦王駟的表情,彷彿他忽然化身為一堆秦圜錢一般。

秦王駟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見狀,接了兩人竹籌,又將自己的竹籌與秦王駟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絕:「聰明,今日在前廳辯說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鳩、祁謝子等都到了咸陽,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華,贏得秦王支持,以爭鉅子之位。所以近來凡有辯爭,這三人都一定拼盡全力,獲得勝績。」

見寒泉子終於止了話,拿了兩人的竹籌去投銅匭,羋月禁不住鬆了口氣。她倒是看出來秦王駟為何與此人交好,蓋因此人實是個消息簍子,凡事不要人問,自己便滔滔說了,秦王駟就算十天半月不來,只消問一問此人,便可知道這些時日來的內情了。

羋月看著寒泉子搖頭:「這是咸陽,嬴姓公子能有幾個數都數得出來,若是公孫就不一樣了,人數既多又不易為人全數所知,所以你就給自己造了公孫驂這個身份———可是,四馬為駟,三馬為驂,這麼明顯的事,他就一點也猜不出你的真實身份來嗎?」

秦王駟也笑了:「四方館中策士,關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

羋月被一語觸動心事,輕歎:「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 若是天下人都這樣,就好了。」

秦王駟笑而不答,轉而問:「喜歡這裡嗎?」

羋月的眼睛亮了起來:「喜歡。」

秦王駟指了指前廳:「可聽出什麼來了?」

羋月低頭仔細地想了想,無奈地搖頭:「彷彿各家說得都有道理,卻都未必能夠壓倒別人。」

秦王駟抬頭,雙目望向天際:「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若說誰能夠說服誰,誰能夠壓倒誰,那是笑話。」

羋月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爭呢?」

秦王駟道:「爭鳴,是為了發出聲音來。一個時代只有發出各種聲音來,才會有進步。原來這個世間,只有周禮,只有一種聲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牧馬的邊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後,才有列國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這四方館中百家爭鳴,激盪文字,人才輩出。」

羋月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秦王駟看出她的心思,鼓勵道:

「說吧!」

羋月囁嚅道:「妾身看《商君書》,商君斥其他學說為『賊』。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見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羋月有些羞愧地低頭。

秦王駟的笑容漸漸收起,看著羋月道:「殺其人,不廢其法;尊其法,不廢他法。王者之道,在於駕馭策士和學說,而非為策士和學說所駕馭。」

羋月心頭一震,看著秦王駟。他的話,猶如一扇門向她打開,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已經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過。

但聽得秦王駟繼續道:「任何一種學說都在盡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聰明的人,才會吸取別家學說提升自己。所以經過百年來的排斥以後,各家學說已經懂得,為了說服別人,更要不斷提升自己學說的內涵。而君王,擇一家為主,數家為輔,內佐王政,外擴疆域……」

觀其言行,羋月已經明白,這四方館的設立是為了什麼;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薦,而是親自來到四方館中結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為了什麼。學說不怕爭辯,因為學說是在爭辯中進步的,而聆聽爭辯,則可以從中學習到如何辨別一種學說的優劣。

羋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氣問:「大王,我還可以再來嗎?」

秦王駟笑了:「帶你來,難道只是為了讓你看一眼,然後回去牽腸掛肚的嗎? 你自然是可以來的。每月逢十之日,這裡都會有大辯論,你若喜歡,以後可以自己憑令符過來,也可以……」他停頓了一下,「下注!」

羋月驚喜地道:「真的?」

秦王駟道:「君無戲言。」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充滿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駟不解地問:「為何哭了?」

羋月抹著眼睛:「臣妾是高興得哭了!」

秦王駟有些不解:「高興到要哭?」

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給我的,是我連做夢都不曾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秦王駟笑著搖頭:「這點事就滿足了? 寡人不是說過嗎,從此以後就只管從心而活,自在而行。」

羋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燦爛,秦王駟自認識她以來,卻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燦爛而毫無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羋月一轉頭,卻見繆監自前廳匆匆而來,有些詫異,當下壓低了聲音道:

「大王,大監來了。」

秦王駟一扭頭,看到繆監的神情竟有些驚惶。他知道繆監素來鎮定,有這樣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當下臉色一變,轉身迎上,低聲問:「何事?」

羋月但見繆監在秦王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秦王駟臉色大變,低聲道:

「什麼? 不必顧忌,衝進去,看個究竟。」說著,就要匆匆出去,羋月亦是連忙跟上。

那 寒泉子剛下完注回來,見秦王駟就要走,詫異地道:「咦,樗裡子,你來找公孫驂什麼事啊? 公孫驂,賭注就要開了,你不再等一會兒嗎?」

卻見秦王駟臉色鐵青,強抑脾氣:「沒什麼,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見三人匆匆離去,寒泉子正自詫異,卻聽得此時前堂嘩然喧鬧:「唐姑梁贏了,唐姑梁贏了。」寒泉子一聽大喜,眉開眼笑:「如此,我今日贏了!」當下忙趕到前殿去,便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駟匆匆回宮,卻是因為秦國出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孫衍上表辭官,出走魏國。

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大良造與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負氣而走,然則此事,卻是經歷了一番謀算已久、驚心動魄的國與國之間的暗戰。

綜合各方面得到的訊息,公孫衍出走,是魏國君臣策劃已久的事,而具體的執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為後之時,魏卬已經在遊說公孫衍了。當時公孫衍仍然有些猶豫不決,但當他征魏主張受到阻止,對義渠用兵的建議又不被採納,再加上張儀憑一張巧舌屢次在朝堂上與他相爭,他本以為張儀不足為敵,可是,在秦王駟立張儀為相邦,將大良造的權力三分之後,他在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經不能再安坐了。

夕陽西照,滿園菊花盛開,黃紫兩色,分外耀眼。

花叢中,公孫衍和魏卬各踞几案飲酒。

公孫衍案上的酒罈子已經空了好幾個,他沉著臉,一杯杯地飲盡。魏卬几案上卻只有淺淺一個酒盞,尚有半盞酒在,旁邊卻擺著一具古琴。

魏卬看著公孫衍喝酒,忽然歎息一聲:「式微,式微,胡不歸?」

公孫衍忽然頓住,整個人石化了似的,聲音也變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長地看著公孫衍:「犀首這樣聰明的人,何必再問呢?」

公孫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几案上,他看著魏卬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為,您已經隨遇而安,沒想到您身在咸陽,心仍在大梁。」

魏卬輕輕撥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隨即停下琴弦,將酒一口飲盡,「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為何不回去?」

公孫衍嘿嘿一笑:「我為何要回去?」

魏卬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琴,輕輕撥弄著:「犀首還有繼續留下的意義嗎?」

公孫衍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我當日在魏國,不過是個偏將。秦君於我有知遇之恩,拜為大良造,以國相托。縱君臣意見相違,但我仍然是秦國的大良造,又豈可輕言離去?」

魏卬放下琴,歎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願。犀首,你與衛鞅,都是百年難遇之奇才,豈能拘於一國一域、一人一情? 縱觀列國數百年風雲,有幾個能夠得國君以國相托? 齊有管仲,但管仲之後呢? 秦國已經得了一個商君,不會再打造一個商君。但是……」他身體向前傾,迫切地看著公孫衍,「魏國已經失去衛鞅,不能再失去公孫衍。秦王之氣猶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國盛氣已衰,正要托賴強者力挽狂瀾。犀首,大丈夫施展才華,改天換地。你與其與秦王論個短長,不如與秦國爭個短長。」

公孫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雖然冰冷,但熾熱的眼神和微顫的手,卻顯示出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魏卬不再繼續說話,只是輕撥琴弦,反覆彈著剛才《式微》那一章。

公孫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濺灑几案。

式微,式微,胡不歸?

胡不歸?

他要———歸去嗎?

公孫衍想了很久。他獨坐在書房,看著壁上的地圖,看著席上一堆堆竹簡,這些都是他歷年用盡心血寫下的策論,這是他對秦國的展望,這是他對列國的分析,這是他控制這個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孫衍,應該是以天下為棋盤,與天地造物對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顆困於朝堂,被君王撥弄,被同僚排擠傾軋的棋子。

與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麼?

他知道魏卬勸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這一離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國的禮聘。

可 是———公孫衍無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顯出他冷硬的性子———當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國還有什麼能滿足他的呢?

他站起來,看著壁上的地圖,沉吟良久,舉起硃筆,在地圖上點點畫畫。

公孫衍在書房中,對著地圖,幾日不曾出門。到了最後,地圖已經被他畫得面目全非,他這才一擲筆,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盤,而他已經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

是時候該走了。

他把地圖捲起來,扔到火盆中燒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為由,請許多在咸陽的魏國舊人飲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館辯論之時,近日墨家大辯,秦王駟一定會感興趣的。

初 九日,賓客飲宴,公孫衍與魏卬對飲,大醉而宿於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繼續。

而聲稱已經醉倒的公孫衍在書房中與魏卬對坐。

魏卬將几案上的過關符節和竹冊推到公孫衍面前:「這是過關符節,這是偽造你身份證明的竹冊。馬車已經安排好,明早你便離開咸陽。」

公孫衍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與秦王終究君臣一場,雖然觀念不同,難免各分東西,下次相見就是在戰場。這是我留給他的陳情之信,請代我轉交。」

兩人互相一拜,公孫衍站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賓客陸續從魏卬府中離開,而公孫衍作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過夜。誰也不會特別注意,在那些離開的賓客中,有一個人的隨從已經悄悄換人了。

次日清晨,數輛馬車悄然自咸陽城東門而出,守城衛兵驗過通關符節,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藍田美玉給魏王。同一時間,一輛客貨兩用的馬車自咸陽城西門而出,載著一名叫「梁賈」的商人販貨到義渠,通關的竹符裡寫著商人與隨從三人,以及絲帛等貨物。東門與西門的守衛官兵分別查驗以後,都通關放行。

傍晚,四門齊動,緝騎皆出,一路追趕,持魏夫人通關符節的那一批人與貨,皆被截下。

但那販貨到義渠的商人車隊,出了西門之後,轉折向東,一路翻山越嶺,疾行至魏國。

魏卬府。

因昨日飲宴未完,今日魏卬仍與「公孫衍」在雲台飲宴。

忽然間府門大開,司馬康率著廷尉府兵馬衝了進來,直入花園,衝上雲台,拉起與魏卬對飲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孫衍。司馬康氣急敗壞,拔刀對準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經是魏國的國相了。」

司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膽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湧出,整個人也倒了下去。司馬康扶住魏卬,驚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道:「我被你們秦國的大良造所騙,喪權辱國。

我如今再騙走你們秦國一個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見夕陽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結在臉上,充滿了諷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聽得到秦王駟的咆哮之聲,只嚇得往來的小內侍們戰戰兢兢,恨不得貼著板壁而走,腳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來。

承明殿內,樗裡疾跪在下首,面對著猶如困獸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駟:「魏卬與公孫衍早有勾結,策劃了這麼久,你們都是死人嗎,居然於事前一點也不知道? 他是怎麼離開咸陽的? 沒有官憑他如何投宿? 沒有銅符他是如何離開關卡的? 當日連商君也未能逃離,為什麼公孫衍反倒能離開? 這夥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 你給我去追,去查,一個也不許放過!」

樗裡疾上稟:「此事他們籌備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孫衍,迷惑我們的眼線,暗中幫助公孫衍離開咸陽。」

秦王駟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務必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硬著頭皮勸道:「大王,臣已經派出鐵騎秘密去追,若是當真追不回來,亦不可太過張揚。」

秦王駟怒道:「寡人不管,不計任何代價,都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大驚:「大王不可。謀士們往來各國,效力君王,來去自如,我們豈可畫地為牢,追捕謀士? 當日商君之死,是因為謀反之罪,亦是因為列國不肯收留他。而公孫衍罪狀未明,豈可輕言追捕? 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則的話,會令各國謀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國,不敢投奔秦國。」

秦王駟臉上忽青忽白,好一會兒,才忍下了氣,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聲張。」

樗裡疾暗暗鬆了口氣:「是。」

秦王駟坐了下來,臉色陰沉:「哼,魏國人,竟敢算計到寡人頭上來,豈有此理!」他轉向繆監,「不必忍了,所有魏國人的眼線,全部起出來,不管牽涉到誰,都給我抓了!」

樗裡疾見狀忙提醒:「既如此,我們派往魏國的眼線,也要理一理。我們若把魏國的眼線都清理了,魏國必然也會清了我們秦國的眼線。」

秦王駟點頭:「明面上都收了,暗線可以分頭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過有一個是一個。」

見樗裡疾領命而去,秦王駟這才恨恨地一捶几案,怒而不語。

羋月已經更了女裝,見諸人都已經退去,便上來服侍。

她伸出手,為秦王駟按摩著頭部,好一會兒,待他的情緒消緩,才不解地問:「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秦王駟沉聲:「何事?」

羋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孫衍已經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為何要走?」

秦王駟輕歎一聲:「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孫衍為大良造,乃以國士相待。公孫衍任職以來,為寡人立下赫赫戰功,不負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時移勢易,公孫衍的政見主張,於今日的秦國來說,已經是不合時宜了。」

羋月有些不解:「不合時宜?」

秦王駟道:「秦人不畏戰,然並不是喜戰好戰。當日商君變法,雖然於國有利,但這場變法自上而下,無不動盪。若是稍有不慎,則大秦就將分崩離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孫衍,發動征戰,連戰皆勝,如此才能讓列國明知秦國政事動盪,也不敢挑起戰爭。」

羋月心中暗歎,列國提起秦國,人人都說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戰。

可如今聽起來,這大秦好戰,更像是迫不得已,用來恐嚇列國的。

秦王駟繼續道:「不錯,秦人好戰,可每一戰卻都是不得已的。雖然這些年來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戰場上的不敗之績,可是戰爭卻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一場戰爭要征發民夫,便會使田地拋荒,耗費軍資使得國庫空虛。若不能從戰爭中得到足夠的奴隸和贖金,則每打一仗對於秦國來說,都得不償失。我大秦處偏僻之地,人丁單薄,土地貧瘠,立國雖久,卻不像中原列國,經得起長時間的戰爭消耗。可公孫衍他……」

羋月聽了半晌,已經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孫衍身為外來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勳來,何以服眾? 所以他力主征戰。可是秦國許多更深的內情,他未必知曉。但大王明白,樗裡子明白,甚至連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經支撐不起持續的戰爭了,必須休養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戰,則列國就可能猶如群狼撲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會重用張儀,既不動刀兵,又能恐嚇諸侯,佔取土地。表面上看來咄咄逼人,其實卻是在步步為營。」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得忘形,忙低下了頭,卻見秦王駟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盯得讓她有些膽寒,顫聲道:「大王,您,您莫要這般看著妾身———」

秦王駟卻忽然問:「這些,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羋月一怔,低下頭,仔細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給我們講課的時候,講得最多的就是秦國。妾身入秦以後,又經常向張子請教……」她不安地看著秦王駟,「妾身是不是說錯話了?」

秦王駟歎了一聲:「寡人真是沒有想到,你一個小小女子,竟能看出這些來。唉,連公孫衍這麼多年來,也一直糊塗著。」

羋月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謂執迷不悟,不過是人有執著,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駟拍案而起:「不錯,不錯,寡人正是奇怪,公孫衍為何如此執迷不悟。寡人曾勸他不要與魏國陷入硬戰,國與國的交戰,要謀算的不僅是成敗,更是得失,可是他卻聽不進去。後來魏國連敗,他又不肯乘勝追擊,反而要轉去圍剿義渠……張儀初入秦國,就能看出來我秦國應該走的方向,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大良造,卻執迷不悟……」他來回走了幾步,才喃喃道:「不錯不錯,他有執著,他的執著讓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卻不能讓大秦陪著他看不清方向。季羋,你知道嗎,寡人方才甚為憂心? 公孫衍此人才能極高,氣魄極大,又深知我秦國內情,若是離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會掀起列國對秦國的圍剿來……」說到這裡,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緩緩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羋月不解地問:「大王這是怎麼說?」

秦王駟冷笑:「公孫衍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是他太驕傲,太自我,太把自己凌駕於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個商君,找不到一個可托付的君王。他忘記了,再高的才氣也需要有君王與他相輔相成。寡人……終於放心了。異日秦國或會有驚濤駭浪,卻不會有傾覆之禍。」見羋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頭道:「你不明白公孫衍,那是自然。你只見過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 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驚恐失措,那也是一種因執著而起的迷惑吧。季羋,你很好,非常好。從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國書籍了,你來為寡人整理書案吧。」

羋月驚喜道:「為大王整理書案?」

秦王駟問:「怎麼,不願意?」

羋月忙行禮:「不不不,妾身萬分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