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衍因與秦王意圖相違,從相權三分感覺到自己的理念已經被秦王放棄,一怒之下辭官出走魏國,立刻被近年來痛感國勢衰弱的魏惠王任為相國,並促成魏、韓、趙、燕和中山國結為聯盟,以對抗已經稱王的秦、齊、楚等大國。
公 孫衍的出走,魏卬的自盡,對於所有在咸陽的魏國人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魏 夫人得知此事時,已經遲了一步。
采蘩告訴她:「夫人,公孫衍掛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與魏國有關的據點全部被破,人員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驚:「公孫衍是否已經逃到魏國了?」
采蘩道:「是,大王親迎,已經拜為魏國國相。」
魏夫人輕吁一口氣:「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們……」
魏夫人鎮定地道:「關我們什麼事! 我等深宮婦人,豈知軍國大事? 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孫衍出咸陽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讓人用您的銅符節調開追緝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說什麼?」
采蘩的臉色也變了,哭著伏地請罪:「是奴婢之錯,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臉色慘白,手在袖中顫抖:「你、你不是說銅符節已經拿回來了,並且已經運送藍田玉回魏國了嗎?」
采蘩抬起頭來,也是臉色慘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這樣說的,可是、可是他並沒有真的這麼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孫衍離開咸陽時,才用您的銅符節去調開秦國追兵。」
魏夫人癱坐在地:「他、他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淒然一笑:「是我的錯,我只道他還是以前待人以誠的君子,卻不曾想到,一個人失去一切以後,早就已經變得瘋狂,而一個已經瘋狂的人,還裝出一副君子的樣子,就比一般的人瘋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曉得,他為了達到目標,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會顧及別人的死活呢?」
采蘩驚得渾身發抖,拉住魏夫人顫聲道:「那、那我們怎麼辦呢?」
魏夫人只覺得全身發軟,但她強撐著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計,我們只有抵死不認。只不過是一枚銅符節罷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裡的,往來魏國的也不是我,中間若是被人丟失,豈能儘是我的過失?」
采蘩看著魏夫人的神情,終於戰戰兢兢地也爬了起來:「是,奴婢,奴婢……」說了半日,還是不曉得究竟要說什麼。
魏夫人吁了一口氣,揮手道:「你只當此事不存在,你我什麼事也不知道。」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采薇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麼? 大膽,未稟告夫人你們就敢闖進來……」魏夫人一驚,抬頭看到繆監帶著幾名內侍進來,向魏夫人施了一禮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辦魏國奸細案,內府要傳訊魏夫人身邊的采蘩、采薇和井監等人,請夫人允准。」
魏夫人臉色慘白,喝道:「大膽! 我身邊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內奸了? 我去見大王申訴,我沒回來之前,我宮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動,否則的話……」
繆監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公子卬已經自盡了。」見魏夫人渾身一震,繆監看著她的臉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經被召往內府審問了。」
魏夫人一驚,欲站起,卻又坐倒,伸手指著繆監顫抖喝道:「你們……居然連我妹妹也……你們,你們太過放肆了!」
繆監繼續說著:「公子華身邊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經換過了,該問話的人,也都召去問話了。」
魏夫人看著這個眼神冰冷的內監,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來:「好好好,有了新人,舊人就可以一筆抹殺了嗎? 大王,大王這是也要棄我於西郊行宮嗎?」
繆監聽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頓時凌厲起來,看著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這個機會。魏夫人,庸夫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樣……」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視繆監,一字字似從牙齒縫中迸出:「是,我不一樣,難道大王真的忍心讓公子華無母嗎?」
繆監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國媵女及侍從都要進內府過一遍。」說罷,喝了一聲:「帶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采蘩整一整頭髮,昂頭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著被拉了出去,殿內外各種雞飛狗跳,眾宮女和內侍在叫喊聲中盡被帶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
一陣冷風吹過披香殿內室,魏夫人打個哆嗦,猛地驚醒過來,驚惶地四處回望,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魏夫人顫聲道:「來人,來人哪!」
整個宮殿卻空蕩蕩只餘迴響。
魏夫人站起來,赤著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來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勞地推開一間又一間的側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卻是空無一人,宮殿裡只迴響著她獨自一人驚慌失措的聲音:「來人,有人在嗎? 還有人在嗎? 人都到哪兒去了……」
魏夫人只覺得彷彿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似的。她赤著足,一直跑到了長廊盡頭,推開披香殿的側門。
宮門處,卻早已靜靜地站著兩個侍女,她們站在那裡,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沒聽到魏夫人滿宮的呼喚,也未曾進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魏夫人若不開門,就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存在。
她們見魏夫人出來,才一齊斂袖向她行了一禮,舉止整齊,臉上的微笑卻似刻上去一般,瞧著是笑,卻毫無笑意:「參見夫人。」
魏夫人的腳步猝然而止,她在這兩個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覺到一陣危機。她希望自己能夠壓制住她們。她伸出手來,勉強挽起自己的頭髮,高高昂起頭來,努力作高貴狀,但卻抑制不住臉上的肌肉哆嗦:「你們,咳咳咳,你們是……」
但見左邊的侍女應道:「奴婢鵲巢,參見夫人。」
右邊的侍女也應道:「奴婢旨苕,參見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陣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 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鷊。
誰侜予美? 心焉惕惕。「這一首《防有鵲巢》,寫的正是有違常理的現象導致的疑懼。這兩個侍女的名字,是專門用來賜給她的嗎?
這是,秦王對她的懷疑、對她的斥責、對她的厭棄嗎?
耳邊響著兩個侍女的聲音:「奴婢等奉大監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見大王,我要見大王……我什麼也沒做,大王不能這麼對我。」
忽然聽得一聲冷笑,一個女子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看著魏夫人,眼中儘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須狡辯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長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繆監的話。他說魏國媵女及侍從均要進內府過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經進了內府,可樊長使為何還在此呢?
樊長使卻自己將話都說了個透:「我身懷六甲,卻被你拿去當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產險些身死,我兒天生體弱,便是我僥倖得了性命,卻也因此而纏綿病榻,容貌不復! 你害我至此,夫復何言!」
魏夫人頓時明白,瞪著樊長使:「是你出賣我?」
樊長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權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聰明一世,怎麼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殺掉所有的證據,卻沒有辦法抹殺掉你做過這些事的痕跡,更沒有辦法抹殺大王心中的懷疑。只要大王懷疑了你,我再說你什麼,大王都會相信。如今你再要見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顫聲問道:「你同大王說了些什麼?」
樊長使冷冷地道:「什麼都說了,你自入宮以來,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與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會,我都替你盯著、看著,替你記著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著樊長使,她積威已久,樊長使縱然怨恨滿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後縮了縮,然而一想到自己險些殞命,兒子先天體弱,終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壓過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著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不過,有些事,你是永遠不會懂的。」她之前還極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銅符節助公孫衍逃走,秦王駟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這般將她所有的侍從婢女盡數押走的程度,卻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 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駟賜下這兩個名字中明顯存著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來,更令她如挨了一悶棍。
此時樊長使這般沉不住氣地跳出來,訴盡怨恨,只當是耀武揚威,可以一雪前恥,卻不知道也將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連敵人是誰也不知道,連自己應該如何辦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標,她便能夠迅速將自己武裝成一個戰士。
夠了,足夠了。雖然這一戰,她猝不及防,一敗塗地,擊倒她的卻不是她的敵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敗得不甘,敗得糊塗;但是只要她還在,她的子華還在,她就能夠捲土重來。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微微一笑,原本蒼白的嘴唇忽然詭異地多了兩分血色:「多謝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會忘記妹妹之情。」說著,她挽了挽頭髮,優雅地昂起頭來,轉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內。
夜風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著的雙足因為剛才奔跑而開始發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鑽心的疼。今後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會一步步走下去,最終,走出這一片險境,重新踏上屬於她的寶座。
這一夜,整個宮廷,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輾轉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著素服,卸去所有飾物,披散著頭髮,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見大王。」
無人回應。
魏夫人對這樣的情況,已經有所預料。多年夫妻,讓她比誰都瞭解,秦王駟的心在真正冷起來的時候,會有多冷酷。然而預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對著的時候,仍然覺得一顆心揪緊,痛得難受。
魏夫人雙手呈上血書道:「妾身有罪,請大王賜罪。」
依舊無人回應。
魏夫人雙手無力垂下,血書置於膝上,一動不動地跪著。
但見承明殿中宮人內侍來去,日影變化,直至天色暗下來,依舊無人理她。
直 至承明殿中燈光亮起,這時候繆監才走出來,走到魏夫人身邊,溫言道:「魏夫人,您還是回去吧,大王是不會見您的。」
魏夫人面色慘白,一片決絕:「若大王不見妾身,妾身就跪死在這裡,向大王請罪!」
繆監輕歎一聲:「魏夫人,您認為大王會為這種行為而心軟嗎?」
魏夫人神情絕望,慘然一笑,雙手呈上血書:「求大監代我呈上血書,我感激不盡。」
繆監心中暗歎,若說後宮諸婦,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婦當數第一。只可惜,後宮婦人,他一個寺人喜與不喜,都毫無置喙的權力。然而在此刻,他卻不能不受她所迫,還得似被感動一般,一邊搖頭一邊接過血書,神情也帶了三分慘然道:「唉,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 算了,我就替您去試試看吧。」
見繆監走進殿內,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卻是隱隱有著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想要翻盤是極難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經離後位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後位,還無端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她用了一夜時間,寫了這樣一封用盡心機,也傾盡情感的血書,只要秦王駟看到這樣的血書,必會想起兩人的舊情,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這麼多恩愛的時光,還有她的兒子子華,不管從情感上,還是從利害上,他都當給她一個翻身的機會才是。
繆 監出來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著原樣不動的血書時,心裡一沉。
繆監一臉的憐憫、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這樣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
她不要看這個老閹奴這種虛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對她,比誰都厭惡,這樣的表情,讓她噁心。而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卻更是讓她寒心! 他說:「大王沒接,他說別拿這種割破指頭灑點血的東西表示誠意,若是犯了錯上呈血書有用,怕承明殿中將來會堆滿這種東西,他嫌氣味熏人。」
魏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已經軟軟地倒下。
殿前宮女不由得輕呼一聲,聲音才發到半截,已經被繆監狠狠瞪了一眼,只嚇得後半聲也哽在嗓子裡,噎得差點翻白眼。繆監低聲喝道:「叫什麼,吵著了大王,你有幾條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宮女們都嚇得掩口不住,一個寺人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監,那魏夫人……」
繆監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麼好叫嚷的。」
當下幾名內侍匆匆抬了步輦來,將魏夫人扶上步輦,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宮巷,迎面剛好見羋月帶著侍女也坐著步輦過來。羋月見是承明殿的內侍,當下便叫侍人避在一邊,卻見步輦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邊儘是鮮血。
那幾名內侍見是羋月讓在一邊,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內侍賠著笑上前道:「請羋八子先過吧,奴才們不打緊的。」
羋月便問:「步輦上是魏夫人吧,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內侍回道:「回羋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剛才吐血昏倒了。」
羋月一驚,問:「她沒事吧?」
內侍賠笑道:「羋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來是沒事的。」
羋月奇道:「什麼叫想來是沒事的?」
內侍只得笑道:「這得太醫看了才知道啊。」
羋月方要問召了太醫沒有,話到嘴邊卻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後宮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醫,那自然也得先去請示了王后才是。
這 內侍滑頭得緊,想來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宮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會多管,也不會多說了吧。當下輕歎一聲,揮揮手,坐著步輦先過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痕顯得觸目驚心。
羋月不知道,為什麼魏夫人一夕之間就失去了寵愛。可以說,她進宮,就是為了扳倒魏夫人,這個目標是如此之難,難得她幾次折騰,幾乎要放棄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忽然間,她夢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被一股巨大的興奮籠罩著,她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勢的,到底是誰,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沒有動,也沒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詐的魏夫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想辦法脫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觀,再作致命一擊。
然後,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她在想,秦王會接受魏夫人的狡辯嗎? 她是他的舊人,是公子華之母,就算是為了公子華的顏面,他也會高舉輕放的吧。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沒有見魏夫人,更沒有想到,魏夫人真的會落到這麼慘的地步。一剎那間,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懷著這樣的心事,她一夜輾轉未眠。秦宮向她揭開了更深層次的面紗。
原來她以為,后妃之間的爭寵,是最可怕的,是殺人不見血的,這些後宮人心的陰暗,是最不可測的。楚威後如此,鄭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
然而那些后妃們搏殺爭鬥的手段心術,放大了看,卻只是小兒之戲。更可怕的是,不管后妃們有多少的心計、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測!
此刻,她比誰都更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失歡於秦王的。
她 想,她能問誰呢? 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從身為王后的羋姝那裡打聽出一些事情來?
次日起來,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見羋姝。
羋姝很興奮,整個椒房殿都很興奮———諸姬失勢,諸羋自然得勢。
自王后入宮以來,最大的敵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這個敵人倒下來,那是一場勝利,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一大早,羋姝便叫人開了庫房,取了絲帛珠寶,分賞諸媵女,人人有份,連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羋姝見羋月進來,便招呼她過去,教她去這一堆絲帛珠玉中挑選上等的,一邊又拉著她說個不停,一洩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裡面所有的宮女內侍都拿到內府去審問了。」說著開心地大笑起來,「我還聽說,昨日那賤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從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見她,連血書也不收,最後她還吐血昏倒了。哈哈哈,這真是報應啊!」
羋月輕歎一聲:「是,昨夜我在宮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頭跣足,還吐了血,實是可憐。」
羋姝興奮已極,抓著羋月的手,問:「你看到了? 快與我說,這賤人如何狼狽,如何可憐?」
羋月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試探著問:「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羋姝不屑地揮手道:「還能是何原因? 必是她做的惡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這才真是罪有應得。」說罷似得了提醒一樣,「對了,咱們什麼時候親眼過去看看這賤人的下場。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她那麼囂張,給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擊我們,還害死了黃歇……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報仇了。」
羋月聽她提到黃歇,心中一酸,險些失態。然而見羋姝興奮莫名,頓時警惕起來:「阿姊莫急,此事還須從長計議,不可打草驚蛇。」
羋姝聽她逆了自己意思,頓時惱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那魏氏不該死嗎?」
羋月只得解釋:「阿姊,如今魏氏失勢原因未明,並不是因為謀害我們而被處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處置她還未確定,如若阿姊現在就對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憐愛之心,只會適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羋姝叫人挑選首飾珠寶,眾媵女本是推讓她先挑,不想羋月來了,羋姝頓時把她拋在一邊,先讓了羋月,心中本已經有些不忿。耳聽得羋姝熱情招呼,羋月卻是反應冷淡,甚至故意推諉,她本是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卻忽然插了一句:「季羋怕是有所顧忌吧。」
羋姝聽了這話,也疑心起來,便接著問了一聲:「妹妹到底有什麼顧忌?」
羋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見對方卻只是帶著一貫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來在高唐台一樣,永遠不溫不火,卻在所有的人未預料的時候說上一句,把火點著了,自己卻安然而退。
孟昭氏點著了火,而自己卻要去澆熄這把火,羋月只能對著羋姝解釋:
「阿姊,後宮妃嬪的命運,不在你我互相掐鬥,而在於前朝的政局變化。當日阿姊身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擊,卻依舊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經落敗,那也只不過是大王的心意變了而已。」
誰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麼,看似低眉順目,卻是冷不防又陰惻惻地接口:「可如果我們不乘勝追擊,那豈不是縱虎歸山?」
羋月轉頭厲聲斥道:「孟昭妹妹這麼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頭不語,眼神卻透著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給羋姝看。
羋姝更是不悅,冷冷地對羋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願意出手,就別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來想想辦法。」
羋月只覺得一陣頭痛,看羋姝的意思,不曉得又出什麼意外之事,只得問:「什麼事?」
羋姝表情卻已經轉為眉開眼笑,拉著羋月,一副貼心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的蕩乃是嫡子,你看當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為太子?」
羋月撫頭,歎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蕩乃是嫡子,自然會立為太子,若是過於著急,反而會令大王反感。更何況,這件事最好是等他長到三五歲性情初定時提出為好,再不濟,也得過了週歲吧!」
不想季昭氏見姐姐被羋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難道季羋的意思,是覺得公子蕩過不了週歲,還是要等三五年以後看看公子蕩夠不夠聰明?」
羋月忍無可忍,抓住季昭氏這句話的語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臉上,喝道:「你敢詛咒公子蕩,實在無理!」
季昭氏被羋月這一掌打在臉上,本要發作,聽了此言嚇得邊哭邊申訴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沒有詛咒公子蕩的意思。」
孟昭氏一驚,心中暗惱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兩句挑撥就打算不再說話,此時只得站起來護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過是順著季羋的話說下去,季羋怎可反誣於她? 當著王后的面前,季羋居然動手打人,這實是不將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羋姝本對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帶歪了,轉頭斥責羋月道:
「夠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動手打人,哪裡還把我放在眼中? 你既不願意給我出主意,就給我出去!」
羋月方欲勸:「阿姊……」
羋姝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本性驕縱,入得秦宮,千忍萬忍,自覺已經忍辱負重至極,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經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敵人的囂張,還是自己人的勸告,都無須再忍———當下沉了臉道:「出去。」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用意,話不投機,無法再說,只得站起來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孟昭氏撫著季昭氏的頭,垂淚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羋。」
羋姝道:「不關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說話了,誰也沒有看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問沒有抗衡魏國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麼,同為羋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羋月之下呢。
她早已經看出來,羋姝與羋月雖然名為姊妹,卻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羋姝身邊的傅姆玳瑁,更是對羋月猜忌異常。既然天予她這個機會,如果她不乘機奪取,那才當真辜負了昭氏家族送了她兩姊妹到秦國為媵的心思呢。
羋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當她第一次與秦王駟在一起的時候,以羋姝的性子,她與羋姝之間,終究是不能共處的。雖然她一直試圖延遲這種局面的到來,但是,如今看來,魏夫人一倒下,這種分裂便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 個聽不進勸,只會讓你替她解決麻煩,但卻永遠聽別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遲早的事,區別只在於遲和早而已。
當日在楚宮裡,她敷衍楚威後、羋姝等人,因為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從那裡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來。
後來入了秦宮,她想借羋姝的力量對抗敵人,為黃歇報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護小冉,可倚仗羋姝的想法最終還是落空了,她終究還是靠自己爭得了魏冉的活命機會,同樣也埋下了與羋姝決裂的導火索。
想到這裡,她已經能夠看得到羋姝將會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處了。畢竟與她姊妹一場,她想,還是為她做最後一件事吧。
她轉身看著椒房殿的房簷,輕歎一聲,回頭向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