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這日心情並不好。無論是誰,遇到自己的重臣潛逃,寵妃私通他國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他連眼前的簡牘也看不下去了,百無聊賴地轉頭,看到本應該侍坐一旁收拾的羋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喂,喂!」
羋月回過神來,臉一紅,忙請罪道:「大王,妾身失儀了。」
秦王駟問:「你在想什麼呢? 想得如此入神,連寡人叫你都沒聽見。」
羋月欲言又止:「沒什麼!」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有些詫異,揚起一邊的眉毛來:「有什麼事,不能跟寡人明說? 嗯?」
羋月歎了一口氣:「妾身剛才是在想,公孫衍居然能夠在關卡森嚴的情況下離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國的細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細思恐極。」說到這裡,看著秦王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這是杞人憂天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摟過她溫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細作之事,不過是潛伏暗處接應,影響不了大局。」
羋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擔心自己……」
秦王駟詫異:「那你在擔心什麼?」
羋月歎道:「當日妾與王后入秦之時,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藥物之毒,下毒之妙,實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來,猶覺心悸。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長歎一聲,「妾身昨日去見王后,看到公子蕩尚在襁褓之中,天真無知,不知怎的,就起了憂心。」見秦王駟的臉沉了下去,羋月頓時不安起來,「大王,妾身說錯了什麼話嗎?」
秦王駟強笑了一笑,撫了撫她的頭,道:「無妨,你沒有說錯,你說得很對。」
羋月鬆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傳達到秦王駟的耳中。只有讓秦王駟也開始憂心公子蕩年紀幼小恐遭不測,才會讓他對所有年長的公子產生警惕,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公子分封出去。
名分早定,就能夠成功地消弭許多人心的慾望。
而只要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蕩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羋姝的兒子,這是確定無疑的,否則任何其他人的兒子當上太子,對於諸羋來說,都是滅頂之災。而此時亦是最好的時機,正是秦王駟對魏氏諸姬感觀最壞的時候,等這段時間過去了,也許舊時的情誼又會慢慢恢復。
公子蕩被立為太子,下一輪的爭寵,就會在諸羋身上發生。羋姝有王后之位,有太子,心裡安定,她也會將四個媵女一一提拔到一定的位子上,在後宮形成諸羋的勢力。諸羋爭寵開始以後,羋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訴她,昨日秦王駟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羋姝大發脾氣,表示反對。
羋月聽到這個消息,從齒縫中冷冷地說出兩個字來:「愚蠢。」
是的,她都能夠想像得到羋姝此刻的心理,她認為自己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還沒有出夠氣。她受楚威後的影響太深,認為一個王后的權威,應該是讓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戰戰兢兢地等著她的吩咐、她的處置、她的發落。
她是對楚威後的手段不以為然,她認為她處置姬妾會比楚威後更仁慈,然而她們的思維方式,卻是一模一樣的,而這,卻是所有強勢的君王所最不喜歡的。
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在此時此刻,遠逐分封公子華,足以讓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籌碼,可她非要當面鑼對面鼓地宣示自己要報復要出氣,這是自棄優勢。魏夫人雖然暫時失勢,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羋姝的智力並不足以做魏夫人的對手,若是當真撕破臉,以魏夫人的手段,恐怕會有無窮的後患。
說,還是不說?
有時候對於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錯誤,就等於得罪她。而不說,則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用她的愚蠢,將自己這一撥人的命運拉進泥坑裡。
羋 月頓了頓足,暗歎一聲,不管她多麼不情願,然而她們既然一起從楚國來到秦國,命運便已經綁在了一起,同榮共辱,若是羋姝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們這些媵女,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羋月走進椒房殿的時候,羋姝正拿著撥浪鼓逗著嬰兒:「蕩,與母親笑一個,笑一個!」
嬰兒卻是有些暴躁,被羋姝逗得已經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頓時哇哇大哭。
正 在此時羋月進來,剛想說話,卻聽得嬰兒忽然大哭,但見羋姝手忙腳亂地哄著嬰兒:「我兒不哭,不哭……」
玳瑁見狀忙接過嬰兒,哄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哭聲。
羋姝轉過頭來慍怒地道:「妹妹,這等慌張,有什麼要緊的事,險些驚了我兒?」
羋月見她遷怒,只得賠不是道:「是我魯莽了,阿姊勿怪。」
羋姝神情稍霽,方問:「何事?」
羋月問:「聽說大王有意分封諸公子,卻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羋姝點頭:「的確有此事,」說到這裡,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曉得是誰給大王出的主意,想讓魏氏那個賤人借此機會逃脫問罪嗎? 還想讓她兒子受封,想也別想! 她既有罪,她的兒子也休想得意。」
羋月頓足:「阿姊,你真是壞我大事。」
羋姝詫異:「怎麼,這是你的建議不成?」
羋月道:「阿姊不是說,要我想辦法勸大王立公子蕩為太子嗎? 可是以大王的脾氣,就算是要將天下傳給嫡子,也是要再三觀察、細心培養以後才會確定。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內都未必有結果。我知道阿姊擔心年長的公子會影響到公子蕩的地位,所以才建議大王將其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早定名分,讓他們失去爭位的倚仗,也不會有朝臣支持他們,更讓後宮的妃子們死心,少起風波。阿姊何以為一時意氣,壞了大局?」
羋姝聽了,先是一喜,轉而想到自己剛剛阻止了此事,她卻是不肯認錯之人,便駁道:「既然後宮的妃子們有不軌之心,諸公子將來會生事,那我為何不能將他們控制在手心中? 放他們出去,太便宜他們了。妹妹,你畢竟出身不一樣,我身為王后,除了要讓人懷德,更要讓人畏威。魏氏賤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兒子還想這麼早就受封,沒這麼容易。我要拿她殺雞儆猴,以儆傚尤。」
羋月心中暗歎,很多時候,與羋姝無法繼續交談,一來是以她的智慧無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來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她頭一個念頭不是承認錯誤做補救,而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要先把你的意見給駁了。
羋月張口想說,最終還是懶得再說。
羋姝卻自覺越說越有理,反而指責羋月道:「說起來我還沒有問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沒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進什麼言? 什麼時候你可以瞞著我決定後宮的事了嗎?」
羋月看著羋姝,從失望歸於平靜和放棄,退後一步,緩緩行禮:「阿姊叫我想辦法立公子蕩為太子,我本也沒有把握成功,未能與阿姊商議,是我的不是,日後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我知道從前是我過於縱容你了,可如今後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日後你當如孟昭氏一樣,小心做人,謹守本分,若是再出了什麼事,我過於寬容你,就不好處置別人了。」
羋月應了一聲「是」,卻已經在神遊天外了。所謂將來有事,必先向羋姝請示,其實對於她來說,或許更好,若是連羋姝都能夠理解、接受、贊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個是人都不會上當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個媵女討好獻媚,也許,自己是時候抽身了。
羋姝得意揚揚地將羋月數落一番,說完了,看羋月臉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駁了她的面子,不過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虧,轉而後悔。她既要佔人上風,又不願意別人腹誹她,非要讓別人口服心服才是。當下又換了臉色,拉起羋月的手道:「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於好意,只是太過獨斷專行,未免不夠懂事,如今說開了就沒什麼。」
羋月只得應了一聲「是」。
羋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悶在屋子裡也快一年沒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園逛逛,看還有什麼花開著。」
羋月心中暗歎,居人之下,她不講理的時候你要受著,她要示好的時候你也必須接著。當下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便領受了羋姝這份「好意」。
當下在宮婢簇擁下,兩人出了椒房殿,轉過廊道,漫步園中。
但見荼花開,果然是晚春了。
羋姝有意緩和氣氛,高聲大笑,處處指點。羋月偶爾淡淡地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過這一場,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轉頭,卻見花園另一頭,魏夫人面容慘淡,帶著鵲巢走過來,見了羋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麼,疾步走到羋姝面前,強撐著笑臉行禮:「妾身參見王后。」
羋姝心情正好,見了魏夫人,頓時敗了興致,皺眉喝道:「魏氏,你戴罪之身,居然還敢出來?」
魏夫人微笑著,看似一臉謙卑,但眉梢眼角,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險惡,笑容雖然溫和,聲音卻有一絲尖利:「聽說王后賞花,妾身特來侍候。」
羋姝甩臉子道:「用不著。」
羋月看著這個樣子的魏夫人,心中卻覺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著一股更加難纏的氣息。她反正已經落到底了,再多一件惡行,也是無妨,若她存了狠心,要做出什麼事情來拉羋姝墊背,卻是不妙。當下拉了拉羋姝道:「阿姊,不要理會於她,我們走吧。」
不想羋姝聽了此言,反而甩開羋月的手,朝著魏夫人冷笑一聲:「魏夫人,我看你還是安分地待在你自己宮裡為好。做人還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看這花開得這麼嬌嫩,你在花前一站,豈不更顯得人老色衰,自找難堪……」
魏夫人臉上顯出受辱的神情,卻還是勉強笑著:「王后,妾身來只是為了子華分封的事……」
羋月心中詫異,羋姝已經拒絕分封,此時魏夫人來,難道是為了求羋姝高抬貴手? 無論如何,這是緣木求魚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氣傲與能力手段,絕對不至於此時跑來自取其辱。她方要開口勸羋姝,便聽得羋姝已經趾高氣揚地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活著你兒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這麼多的壞事,別以為能逃脫懲罰!」
羋月方欲開口:「阿姊……」
就見魏夫人忽然撲通一聲跪下,拉住羋姝的裙邊,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聲十分之高。羋月暗道不好,魏夫人顯見是困獸之鬥,見自己無法翻身,便故意跑來受王后之辱,然後激怒王后,再讓王后做出不智的行為來,便可以讓王后「不慈」的行為鐵板釘釘了。
一個人掉進坑裡,如果無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個站在上面的人,也拖進坑裡,大家就又在同一個層面了。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勸說,話到嘴邊,她忽然就不想張口了。說了,又能如何? 羋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說了;羋姝相信她,她又招魏夫人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準備以這個方法自污污人,以羋姝的頭腦,每一刻都會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夠提醒得多少次?
她決定袖手。
宮中波譎雲詭,羋姝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她能夠勸得幾次,阻得幾次?
她為替黃歇報仇而入宮,為了入宮而與羋姝達成幫助她的協議,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為了委身秦王已經破壞了與羋姝的協議。如今,魏夫人已經落敗,那麼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敗的原因,然後再讓她永不得翻身,完成為黃歇報仇的心願。
至於羋姝與魏夫人鬥氣,誰勝誰負,又與自己何干呢?
但見羋姝怒沖沖地一扯裙子,用力甩開魏夫人的拉扯,道:「你這賤婢,你休以為這般裝模作樣,我便會放過你……」
卻見魏夫人臉色慘白,似要暈過去,她身後跟著的鵲巢連忙上前欲去攙扶。
不 想羋姝卻尖叫起來,原來鵲巢搶上前扶著魏夫人之時,羋姝正怒氣沖沖甩開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曉得如何,她的裙子卻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身子往後摔,便與鵲巢摔到一起。混亂中羋姝只覺得頭皮一緊,似乎頭髮纏到了什麼地方,當下便尖聲大叫起來。
眾侍女著了慌,玳瑁慌忙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羋姝的頭髮被一株花草纏住,好不容易解開的時候,只見幾莖頭髮也飄落地上。
就聽得魏夫人一邊扶起鵲巢,一邊帶著哭腔說道:「鵲巢,是你踩著了王后的裙子嗎? 快向王后賠不是,叫王后饒了你吧。」
羋姝狼狽不堪地被侍女們扶起之後,只覺得頭根發痛,發現頭髮也掉了幾根,直氣得七竅生煙。耳中又聽得魏夫人的哭聲,又見魏夫人推著鵲巢上前跪地賠罪,鵲巢卻是一臉驚慌中帶著茫然,當下不管不顧,親自伸手,將鵲巢正正反反扇了數記耳光,本還要再扇下去,卻是用力過猛,早已經扇得自己手疼起來。
只是心中惡氣難出,指著鵲巢道:「來人,將這賤人與……」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將她一齊治罪,但終究還不至於狂妄到這一步,只得忍了忍。
方要說話,卻見魏夫人失聲痛哭起來,哭得便似大禍臨頭一般:「鵲巢,鵲巢你怎麼樣? 王后,都是妾身的錯,您要打要罰,妾身都認了,求您饒了鵲巢吧,她還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羋姝見魏夫人流露出對這個侍女格外關心的樣子來,心中只覺得暢快無比。魏氏,我雖然一時治不得你,但是,能夠讓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卻是不妨先試試手,當下果斷喝道:「來人,將這賤奴拉下去,杖斃!」
鵲巢驚叫一聲,還不及回過神來,便被一群內侍拉下,但聽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的,我什麼也沒做啊……」
卻見魏夫人跪地失聲痛哭,只徒勞地伸著一雙手,朝鵲巢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鵲巢,鵲巢……」
羋姝俯下身子,看著魏夫人,惡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嚴,罰你在此,跪一個時辰!」說罷,撫了撫猶有些抽痛的頭皮,覺得自己形容狼狽,無心繼續停留,率眾怒氣沖沖而去。
魏夫人獨自跪坐在地,捂臉嗚咽。
羋月遠遠地看著這一出鬧劇,見人都走淨了,方走到魏夫人身邊,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戲呢?」
魏夫人心中一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只緩緩抬頭苦笑道:「季羋,我痛失身邊愛婢,你說這話,又是何意?」
羋月歎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結果,但我卻太瞭解魏夫人你了。
就算這個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會為了她而如此失去顏面,狼狽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嗚咽:「原來在季羋眼中,我便是這樣一個無情之人。我如今身邊心腹盡去,唯有鵲巢,我縱然再無情,此時她卻是我唯一可倚賴的,若沒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羋月輕輕搖頭:「『防有鵲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當真是你親近之人,如何會取這樣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羋月輕歎:「你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道:「沒想到過去一直是我低估季羋了。你打算告訴王后嗎?」
羋月搖頭道:「侍女也是一條人命,你為什麼要殺她?」
魏夫人冷笑:「殺她的是王后,不是我。」
羋月看著魏夫人,這個女人不擇手段,實是令人心寒。「你壞她一條性命,就是為了讓王后殺人,為什麼?」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誰能讓她殺人?」
羋月無語,是啊,就算自己當面告訴羋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殺人,壞她名聲,那又如何? 她幾乎可以肯定,王后還是會殺了那個叫鵲巢的侍女。
計是魏夫人設的,人卻是王后殺的。
她不想再和這個滿心惡毒的女人多說一句話,甚至多站一會兒,她都覺得髒。
魏 夫人看著羋月遠去,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此時王后一場大鬧,宮中之人必定已經知道,不一會兒,宮中之人都將被引過來。
她靜靜地等著。人聲越來越近,她歪了歪身子,倒了下去。
這宮裡,發生任何事,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到繆監的耳中,也會傳到秦王駟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駟放下手中的竹簡,緩緩地問。
「是。」繆監只說了這一個字,再不言語。
秦王駟閉了閉眼:「王后過了。」
繆監不敢說話,事涉秦王后妃,他這個老奴,只要稟報情況、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聽秦王駟問:「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聽說回去就病了。」繆監小心翼翼地回話。
秦王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繆監心中卻是飛快地過了一遍,想仔細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邊,只有旨苕一個侍女……」
秦王駟怔了一下,反問:「只有一個?」見繆監垂頭不語,他忽然想起當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將魏氏身邊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內府審問,不留一個。
直到繆監小心翼翼地問自己魏氏身邊無人服侍當如何,他才令繆監隨意派兩個宮女便是,還親自取名為鵲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個了。
「太醫怎麼說?」秦王駟拿起了竹簡,問。
繆監提醒的用意,並不是這個,但很顯然,秦王駟沒有理會他話中隱約的警惕,反而動了惻隱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話鋒自然也是要不一樣了,當下回道:「太醫說,是之前曾有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又曾嘔血……」
「罷了。」秦王駟沒有聽他再繼續說下去,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曾經嘔血,自然是因為她長跪殿前所致。她施的是苦肉計,而自己當時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計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時,聽到她因此而帶來傷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計,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樣是傷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間想到了過去她曾經有過的種種好處,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軟了一下。
正在此時,繆乙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道:「大王,公子華求見。」
秦王駟看了繆乙一眼:「他來做什麼?」
繆監輕聲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吧。」
「唔!」秦王駟擺了擺手,「叫他好生顧著學業,准其每月十五進宮見他母親一回。」
繆乙應了出去。
秦王駟皺了皺眉,道:「魏氏畢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個侍婢。繆監,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繆監應了一聲,又問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復原來的規制,還是……」
秦王駟道:「既是有罪之人,減半吧。」
繆監應了,秦王駟忽然又道:「若是內府審明瞭不涉案的舊婢,也放回去服侍吧,畢竟舊人服侍得也用心些。」
繆監忙應了,當下便帶著繆辛,先挑了一些宮人寺人,本擬帶著他們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擱下了。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過幾日的時間,便顯出一派頹廢來。
繆監帶著繆辛站在迴廊下,靜靜聽著室內的聲音。
一壁之隔,門又開著,聲音傳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時披香殿只有旨苕一個侍女在殿內服侍,他二人悄悄地進來,竟是無人發覺。
但聽得魏夫人在內,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斷斷續續地喃喃道:「鵲巢……王后,你饒了她吧……你恨我便是,為什麼拿她出氣……她也是一條命啊……」
就聽得旨苕那傻丫頭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聽得水聲、腳步聲、器具響動的聲音,好一會兒,又聽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麼在這兒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應該喝藥了。」
就聽得魏夫人長歎一聲道:「喝什麼藥啊,我這個樣子,也是等死,喝藥又有什麼用?」
旨苕哽咽道:「不會的,夫人,您喝了藥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為妃嬪,見棄君王,便是絕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說話,只是哽咽。
魏夫人長歎一聲:「我在秦宮,也曾經一呼百諾,整個後宮上下人等,有幾人不受過我的好處,有幾人不爭先恐後地向我獻忠心? 可是如今,我孤零零地躺在這兒,卻唯有一個你不離不棄,偏就是你,是不曾受過我好處的。
患難時節,方見人心啊。」
旨苕哽咽著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時間雖然短,卻曉得夫人是個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當真不是好東西。夫人不必與她們計較,只管自己好好養病才是。」
魏夫人輕歎,便聽得她窸窸窣窣,不曉得在開什麼東西,又道:「旨苕,這幾件首飾,原是我用過的,如今給你,只當一個念想。你現在走吧,別管我,橫豎我已經是個活死人了,你還年輕,不應該跟著我受連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厲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麼辦? 夫人您為了鵲巢而傷心病倒,我奉命來服侍夫人,絕不會拋下夫人離開。」
繆監袖著手,靜靜地聽著。繆辛張口想說話,繆監抬手做個手勢阻止他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裡頭的兩人不再說話。繆監便指指外面,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
一直走出披香殿,繆監才長歎一聲:「看到了沒有? 什麼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什麼叫信口雌黃顛倒黑白? 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連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風,自歎不如啊!」
繆辛卻有些不解:「阿耶,孩兒道行更低,連看都看不明白呢! 阿耶同我說說看,咱們為什麼不進去,不宣旨,卻只在外頭聽了聽,便出來了。」
繆監負著手,冷笑一聲:「反正我不宣旨,總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駟厭了魏夫人,叫他隨便挑兩個宮女去服侍,這隨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駟親口取的這兩個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經完了。
他有意挑了兩個宮女去服侍魏夫人,一個機靈的,一個愚笨的。機靈的那個要緊跟著她寸步不離,有她看著魏夫人,魏夫人便有些手段心思也會被克制住。愚笨而腦子不帶轉彎的那個守在宮中,油鹽不進,不讓人插縫生事。總以為,這個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沒想到,她轉眼就能夠借刀殺人坑死那個機靈的,順帶還收服了這個愚笨的。方纔他聽了半晌,旨苕那個蠢丫頭,被人幾句好話、一點破爛東西,收買得簡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厲害,厲害!
更厲害的是,她不但藉著王后的手除掉了鵲巢,還借此將王后的囂張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來已經在坑底了,大王厭惡了她,她連翻身的餘地都沒有。結果這件事,讓她居然得到一線生機。大王在聽到她病重的時候,生了憐惜之心,說她雖然有罪,但畢竟是公子華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踐,令公子華無顏,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個侍婢,雖然不能恢復原有的服侍人數,減半也是要的。
繆辛見他神情不悅,問道:「阿耶,您有什麼不高興的?」
繆監哼了一聲,道:「她如今孤身一人,還能興風作浪,如今大王還憐惜她,說要將那些審了無事的舊婢依舊放還披香殿。嘿嘿,宮中此後又多事了。」
繆辛不解道:「阿耶,幾名侍婢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繆監道:「嘿嘿,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只有幾名侍婢,可她就可以騰挪出手段來啊。這次披香殿折損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服一批人,想來也是不難。看著點兒,別學著剛才那個傻丫頭,被主子一點小恩小惠收買得連命都不要了。我們做奴才的,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條命。」
繆辛聽著繆監教導,心中一凜,忙應道:「是。」
繆監冷笑一聲,斜看他一眼道:「咱們的命,只能獻給一個主子,一個值得的主子,休要為蠅頭小利賤賣了。」見繆辛神情還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說,只冷笑一聲。身為寺人,他這一路上來,眼看著許多前輩、同輩,甚至後輩,便是為了蠅頭小利、小恩小惠,斷送了一生。眼前這個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