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已經失勢的魏夫人,因為在花園中與王后狹路相逢,被王后遷怒杖斃了一個宮女,她自己也一驚而病,不想卻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憐惜,雖然處罰未變,但身邊原來被拘走的奴婢,卻又補了許多回來,好照顧她的生活。
王后羋姝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著跪在眼前的幾個舊婢,潸然淚下。幾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不能出來了,如今只餘一個采薇,還算原來的心腹。另一個侍女采蘋,卻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來的魏少使的貼身侍女。
當日事情發生之後,小魏氏將所有與魏夫人有關的罪名都自己認了下來,並服毒自盡。這也是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著,她畢竟是後宮位階最高的夫人,她還有一個公子華,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手段,遠勝過小魏氏。魏夫人必須保住,小魏氏只能犧牲。小魏氏畢竟只是魏國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還在魏國,她一死,才能夠保全家人的富貴平安。
魏夫人現在,成了魏人在秦國後宮最後的賭注。她握緊了拳頭,這一仗她輸得莫名其妙,但是公孫衍返魏,卻是她們贏得的最大一筆。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國的控制力,就不會消失。
采蘋的名字,取自《召南》,「於以采蘋,南澗之濱」;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於以采蘩,於沼於沚」;采薇的名字,則來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不但如此,衛氏身邊的采藍、采綠,虢氏身邊的采艾,樊氏身邊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邊的采蕭、采菲,這些名字,都是她從《詩》裡挑選出來,一一起的。
這些名字,代表著她對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這種控制力正在失去。
聽著采蘋哭訴小魏氏之死的經過,魏夫人也不禁落淚:「好孩子,我不會負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會負了任何忠於我的人,我自會讓父王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說到這時,話鋒一轉,問道:「你是要留在我身邊,還是回魏國去?」
采蘋抹了把淚,磕頭道:「奴婢願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點點頭,轉向采薇道:「你們總算出來了,可惜采蘩、井監,還有其他人都沒辦法再出來了。」
采薇磕頭:「奴婢真是怕從此再也見不到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們兩個撈出來,也不枉我苦肉計一場。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給他們的家眷多賞些錢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緊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請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來一隻匣子,推到她面前打開道:「這顆夜明珠,你去送給張儀。」
采薇惶然:「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道:「你送給張儀,他自會明白,然後你把他的回信給我。」
采薇嚇了一跳:「夫人,我們才從內府脫身,若是再出什麼差池,豈不是陷入更加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難道我們還能更差嗎? 你們就甘心這樣當個活死人? 若是用力一搏,倒有一線生機。若是坐著等死,那才會越來越不堪呢。」
采薇動心,卻無奈地道:「夫人,如今我們都沒有出宮令符,只怕帶著禮物也出不了宮啊。」
魏夫人輕歎一聲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不一定要出宮令符,可以藉著其他理由……」
采蘋見采薇猶豫,忽然道:「奴婢有辦法。」
魏夫人驚詫地問:「采蘋,你有何辦法?」
采蘋磕頭道:「奴婢可以借為魏少使送葬的時候出宮,幫夫人辦事。」
魏夫人道:「好,采蘋,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記你的功勞。」
次日,魏夫人請旨令采蘋安葬魏少使,宮中允了。於是,采蘋出宮,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著。
三日後,采蘋回,卻是容顏慘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請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強自鎮定,慢慢地問道:「你東西沒有送出去?」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後,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果他翻臉不認人,就把奴婢趕出門來……」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麼也沒說。」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細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複給我聽。」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人之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
魏夫人問:「然後呢?」
然後,她聽到張儀輕歎一聲,依依不捨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張儀卻說:「再難的事也沒有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 什麼是心?」她聽不明白,只不解地看著張儀,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複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於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於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後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後一抬頭,說:『咦,你怎麼還沒走啊?』然後就發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奴婢就被趕出來了。」
魏夫人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再仔細:「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公子做監軍,人選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挑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再難的事也沒有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卻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應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後,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几案上的東西盡數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啊! 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後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 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公子為監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軍,與張儀共同伐魏。」
采薇吃驚得連說話的口氣都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拿一把刀,一片片把自己的心給割下來……可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若我不這麼做,無以消解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
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凌遲著自己的心,將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去的。「她如泣如訴,話語字字斷腸,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於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几案後,看著魏夫人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歎了一口氣:「你終於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於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歎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
妾身做了無數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夢中得見了。想當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地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
「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己,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後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 你過好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嗎? 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 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 你心心唸唸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麼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無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原來阿姊在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 沒有她們相扶,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國大事,我只是糊里糊塗,不曉得自己掉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裡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己,並不曾可以自己做主啊。大王,您要信我,我求您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麼我都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麼?」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我就慌了手腳,什麼話也都信了,什麼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有的不過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 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吁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先王后想抱養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大聲:「妾身,妾身只是捨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身上的一塊肉啊,妾身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為子華若被先王后收養,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 你到底要多有信心,才會認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摑! 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
秦王駟冷酷地道:「子華曾經唯一的機會,被你自己一手算計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會新娶王后,偏你這般有信心,認定自己能當王后? 還派人給新王后下毒,還把銅符節給出去? 子蕩出生,你就暈了腦子,忘記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記子華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國、私通魏國。你以為秦國勢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憑借魏國的強勢奪嫡? 真到那時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賜死你們母子,再向魏國求娶一位公主來? 你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 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還有誰能保全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1這最後一句,是最嚴厲的斥責了。
魏夫人渾身顫抖,只覺得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駟這一番話完全扯去。
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計,都逃不過面前這個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辯、再多的粉飾,不但不能夠為自己挽回什麼,反而將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也白白浪費了。
她渾身顫抖,終於知道秦王駟這次見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書不見他動容,只有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挖出來,他才會接受,這一次,他要的是坦誠,要自己對他完全坦誠,從頭到尾,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計,統統都說出來。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對他敞開,這才是她最後的機會。
可是她呢,她從一進來就錯了,全錯了。
魏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忽然間無話可說了。她知道秦王駟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宮以來,不,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在魏宮,在她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用謊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生存之道,這一種生存之道,被她烙於心上,刻在骨子裡,已經無法更換。
她的心,被一層層地包裹著,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誠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短處都說出來,都坦露開來,任由別人裁決,她做不到———不要說面對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連對著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內心……
她渾身顫抖,跪在地下,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的,仍然忍不住寒戰。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點無辜的表情———脆弱的眼神、迷離的眼神、無措的眼神,這樣的神情幫助她從小到大,闖過了多少難關。一剎那間,所有的靈巧百變在秦王駟言語的鞭撻下變得支離破碎,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這一種本能的表情———從三歲時,她就會使用這個表情了。她寧可用這樣的表情,也無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他看。
她顫聲道:「大王,妾身、妾身錯了……」
秦王駟看著她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與失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給了你足夠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卻保住了你的臉面。寡人一直等著你什麼時候能醒悟,可你卻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宮門,上血書,跑到王后跟前挑事受氣,裝病……你不曾誠心悔過,寡人又何必見你? 可你就是一頭撞到南牆上,也不曉得回頭。」
魏夫人聽得秦王駟叫出了她的小名,心頭一痛,如巨石撞擊,只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小名,在兩人最初的情濃歡愛時,他叫過,後來,後來,他從什麼時候不叫了的? 是她生了兒子以後,是她掌了宮務以後,還是她在宮中用手段算計了一個個妃嬪之後?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著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琰哽咽:「妾身錯了,妾身原來、原來一直在自作聰明。大王給了妾身無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錯過機會……」
秦王駟長歎一聲:「若不是寡人縱放,你焉能有機會去問張儀? 此番上書,張儀指點你,可也算你自己有點靈性,終於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慘然:「妾身從此以後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秦王駟,神情楚楚可憐,叫人心動。
秦王駟卻長歎一聲:「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臉龐,兩人的臉距離只有兩寸,他直視她的雙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間的事,不可說,一說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墮冰窟。秦王駟鬆了手,她伏在地上。她與秦王駟如此之近,可聽得聲音自上面傳下來的時候,竟是遙遠異常,如在天邊。
「寡人最後一次叫你阿琰,從今以後,你還是夫人,你還是公子華的母親,可是寡人不會再臨幸你。子華,也永遠只是公子,不會有登上儲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從此關門閉戶,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大步走出去,邁出殿門,腳步聲自近而遠。
從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一去不再回頭。
她永遠失去了他。
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絕望地叫了一聲:「大王……」
宮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聲迴盪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張儀與公子華伐魏,一舉拿下蒲陽。在武力逼迫和張儀的利誘遊說下,魏國被迫割上郡十五縣與河西重鎮少梁給秦國,作為與秦國聯盟的禮物。自此,黃河以西盡歸秦國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寵之後,第一次盛裝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著戰勝榮歸的兒子。
身著戎裝的少年公子華英氣勃勃地走進來,向魏琰跪下:「母親,兒回來了。」
魏琰抱住嬴華,泣不成聲道:「我的子華,你終於回來了。」
嬴華抬頭看著魏琰,一字字道:「母親,兒子回來了,從此後兒子再不用母親苦心周旋,該由兒子來保護母親了。」
魏琰慘然一笑:「子華,母親已經失去了國,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著已經長大的兒子,魏琰那顆本來已經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他們生來就是活在叢林中,搏鬥已經成了本能,不鬥,就猶如行屍走肉,生而無歡。
她輕撫著公子華的額頭:「我的子華,是最好的,當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駟負手立於宣室殿廊下,遙望雲天。
繆監靜靜地跟在他後面。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子華去見魏氏了?」
繆監應聲:「是。」
秦王駟喃喃地道:「魏氏,是個聰明的女人,善窺人心思,又能下決斷……」
繆監道:「這次公子華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點。她這麼做,想來心裡是甚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公子華的戰績,是否可以給他的生母換來一線轉機,一次召見?
秦王駟搖搖頭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經說過,與魏氏的關係,就只剩下子華了。」
繆監不敢再言。
秦王駟閉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兒是初幾了?」
繆監道:「初五了。」
秦王駟道:「唔,再過得幾日,就是……」就是那個人的祭日了吧,每到這個日子,自己就會覺得格外孤獨。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去通知羋八子,備素衣素服,三日後隨寡人出門。」
繆監心中大震,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羋月接到了繆監傳來的消息,卻是一怔。三日後,便是公子蕩的週歲生日啊。王后羋姝正準備大大慶祝一番,可是秦王駟卻要在這個時候出門。
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見誰,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誰?
他知不知道,公子蕩的週歲在即? 他是知道卻不放在心上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注意過,那天是他嫡子的週歲生日呢?
羋月看著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後隨侍他出門。
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帶了自己呢,還是會帶上其他人? 王后會怎麼想呢? 她對羋月的猜忌,已經到了某種不可忍的程度,這次的出行,只怕又會往這把已經燃燒的妒火上添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沒有她質疑的餘地。
這一日,她還是換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進來的時候,王后羋姝已經比她早一刻來了。
為了公子蕩的週歲生日,椒房殿內早已經佈置一新,喜氣洋洋。玳瑁指揮著宮女們佈置酒宴擺設,斥奴喝婢,唯恐有一絲錯漏。
羋姝早就於前幾日派人向秦王駟稟報公子蕩週歲生日的事情,本以為秦王駟必然會來,誰料內小臣卻來報說,前日宮中傳旨,今日大王車駕齊備於宮門,看起來是要出巡。
她身為王后,掌內宮事,這等事,自然也是要稟與她知道的。
羋姝初聽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嫡子週歲,這是何等重大的時刻,自然要父母雙親在一起舉宴慶祝。大王怎麼可能會絲毫不顧及此,而要徑直出行? 她不相信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縱然要出行,也會在過了蕩的週歲生日以後———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個嫡子啊。
然而,車駕出行的事務,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於前行的儀仗也已經開始啟動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來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駟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愛子的父親,真的會不顧兒子週歲生日,離宮遠行。
他換了一身素底銀紋的出行衣服,此時正走出承明殿。
「大王———」羋姝匆匆上前,擋住了秦王駟,「您要去哪兒?」
秦王駟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的。從三天前起,他就沒有再召幸過後宮婦人。今天晨起之後,他便換了素服,靜坐於西殿,直至起行的時辰到了,繆監才進去請駕。
他走出殿外,抬頭看著一片碧空,連一片雲彩也沒有,這樣的天氣,真適合馳馬遠奔啊。
一個艷妝的女子擋住了他,一臉的質問之色:你要去哪兒?
他的心情頓時很壞:「誰叫你穿成這樣的?」
「我? 我穿成這樣怎麼了?」她先是被斥責得愣住了,回過神來卻是驚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兒的週歲,您怎麼穿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們孩子的週歲,你在為誰服喪? 她打聽過,不是先王先後的祭日,也不是什麼祖先的祭日,那麼你到底為了誰,穿成這樣? 是你曾經心愛過的女人,還是你曾經失去過的孩子? 不管是誰,都不應該衝撞了我們孩子的好日子。父母愛子,難道不應該多為他著想嗎?
秦王駟慢慢地沉下了臉,道:「王后,你多事了。」說著,他不再說話,往前走去。
羋 姝紅了眼圈,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步下台階。她頓了頓足,還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問:「大王,您要去哪兒,您竟忘記今日是蕩的週歲生日了嗎?」
秦王駟微微皺起眉頭,今天他實在不想多說一句,王后卻不夠識趣。他冷冷地問:「三朝、滿月、百日、半年、週歲……一個小兒需要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慶祝嗎?」
羋姝怔住了,這句話,在她滾燙的心裡,如一盆冰水澆下,她的手在顫抖。為什麼她視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這麼不值得珍惜?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羋姝頓足,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大王……您不能……」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給你生的兒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秦王駟走下台階,看著另一個也同樣穿著素服的女子早已經候在階下,向著他行禮,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他們的衣服是相似的,顯得她這一身紅裳是如此這般格格不入。他們眉眼間的默契,不發一言,攜手而去,顯得她方纔的糾纏如此難看,如此狼狽。
羋 姝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流下。
她不知道,兩人上了車以後,秦王駟就問羋月:「你怎麼不說話,不怕王后誤會你?」
羋月掀起簾子,回頭看一看高高的冀闕。王后不會誤會她,因為王后已經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得罪秦王,就像秦王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不出門一樣。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過王后的媵女。
她 放下簾子,盈盈一笑:「孰輕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著出門,難道還要浪費時間聽兩個女人囉囉唆唆地解釋誤會? 王后橫豎已經誤會了,回頭再解釋好了。」
秦王駟目視前面,並不回顧,嘴角有一絲玩味的笑:「有時候一些事若不能當場解釋,只怕以後就會是個麻煩。」
羋月一陣黯然,卻倔強地道:「能解釋的是誤會,不能解釋的是心障。」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聰明人行事當周全妥帖。」
羋月卻抬頭看他:「妾身自知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這四個字,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看來,她一直記住了,這很好。
註釋
1出自《詩經·鄘風·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是對無恥者的斥責和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