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向東而行,輕車簡從,不過州縣,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便到了秦驛山。別處春光明媚,但秦驛山卻仍是一片肅殺,荊棘處處,道路難行。
此處已無路,秦王駟下了馬車,轉而騎馬前行,直至山腳下,馬不可行,便下馬步行上山。羋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駟微微舉起手制止,繆監等便止步。
繆監將一隻提籃交給羋月,羋月接過,緊緊跟上秦王駟。
但見秦王駟沉著臉,揮劍劈開荊棘,一步步走上山去。羋月提著提籃,跟著秦王駟,順著他開闢出來的路走上去。到了半山處,但見一個小小的黃土包,土包附近雜草叢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條,卻沒有寫任何字。
秦王駟走到墓前,彎腰拔去墓上的草根。羋月滿心疑惑,卻不敢作聲,見狀忙放下提籃,也跟著上前拔草,打掃墓前,然後不待秦王駟吩咐,便打開提籃將裡面的祭品一一擺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駟身後。
她以為秦王駟這便開始祭奠了,不料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獨自站在墓前,沉默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陰風吹起,殘葉旋飛。
秦王駟方坐下來,執壺倒了三爵酒,一一灑在墓前。
秦王駟忽然幽幽一歎:「商君之後,再無商君。寡人一直以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沒想到寡人卻逼得他去了魏國。不能用之,不能殺之,卻為敵所用……商君,你當日離開魏國之時,可也懷著一腔恨意嗎?」
羋月聽聞此言,大吃一驚。商君、商君,難道這小小土墳中葬著的,竟是那名動天下的商君衛鞅嗎? 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為何會葬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連塊墓碑都沒有,比一個庶人的墳墓還不如? 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為何不顧迢迢路遠,離京來祭? 他既然有心祭商君,為什麼又會讓這個墳墓如此淒涼?
羋月心中無窮疑問,卻不敢說出來,只靜靜站在一邊,看著,聽著。
卻聽得秦王駟又道:「可寡人不懼。大秦自逆境而立國,寡人亦是逆盡人意,逆盡天下。商君,你為人偏執,行事極端,寡人一直認為,你會禍亂我大秦。列國變法,均不成功,可見變法是錯的。君父當年是急功近利,妄賭國運,寡人身為太子,為大秦之計,必要勸之諫之阻之。為此,觸怒君父,連累太傅受劓刑、太師受黥刑,實乃掌摑寡人顏面,乃平生奇恥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將爾碎屍萬段,生啖爾肉。」他語氣淡淡的,可羋月卻聽得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種恨意並沒有消解,反而已經入了骨髓,無可化解。
一 陣急風吹得人衣袂狂亂,秋葉飛舞。羋月只覺得風中帶著沙粒,刮得臉生生作疼,但她沒有舉袖去擋,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站在那兒,如同一個影子。此時此刻,她知道只有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確的。
秦王駟又緩緩地倒了兩杯酒,一杯自飲,一杯灑在墓前。
秦王飲下酒,忽然抬頭狂笑,笑了半天,才漸漸停息。
他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轉頭看向羋月:「你知道這墓中人是誰了吧?」
羋月試探地問:「是商君?」
秦王駟點了點頭。
羋月遲疑地問:「商君之墓如何在此? 他不是當年被大王、被大王……」
她說不下去了。當日商鞅死時,她尚在楚國,她所聽到的消息是,商君謀逆,被五牛分屍,暴屍於市。
「寡人繼位以後,便將商鞅以謀逆之罪,五牛分屍,暴屍於市。」她正自這樣想著,耳邊便傳來秦王駟冰冷的話語。
「那……」那商君之墓,為何在此處? 她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口。有些話,不可問,不必問,當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
「後來商鞅的門人悄悄收其殘屍,準備帶到衛國去,經過關卡被查獲,於是棄屍而逃,當地守將就將其屍身草草葬於此處。」秦王駟淡淡地說。
「大王這些年來,每年於這一日都會素服出宮,原來是來祭商君?」羋月試探著問。
秦王駟點頭。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來此掃墓,為何還任由墓地如此荒蕪,又不立碑文?」
秦王駟冷笑一聲,站起來,一拍木條,木屑紛飛:「他是寡人欽定的謀逆大罪,分屍棄市乃是應當,怎配造墓立碑?」
羋月看著他這一掌拍下之後,木條上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來不及說什麼,急忙拿起他的手。這種未經打磨的木條上面有許多木刺,瞧他的樣子,只顧發作,必是沒有注意到。
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皺,羋月細看,有幾根木刺直刺入他掌心肉中。好在身為婦人,針線之事乃是家常,她雖然錦衣玉食,日常袖中卻也帶著針線等物,當下忙取了銀針,小心翼翼地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駟也不說話,任由她在那裡忙碌,直到將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輕歎一聲:「你說,你不是個聰明人。其實,寡人也不是個聰明人。」他負手看著遠方,遠山連綿,一望無垠。他嘿嘿冷笑:「聰明人會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間要這些琉璃蛋似的聰明人何用呢?」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回目光,看著商鞅之墓,長歎一聲:「世間有一些苦難,卻是必須直面以對,必須以身相抗,披荊斬棘,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羋月站在商鞅的墓邊,想著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風雲,看著那個殺了他又來祭拜他的人,聽他說出這一句激盪人心的話來,忽然覺得,過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這兩個運籌天地的人身邊,什麼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湯、周武,無不是經歷絕大的苦難才能成就大業。」好一會兒,羋月才能夠開口說話,她想起她的父親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我楚人先祖當年亦是篳路藍縷,艱苦開創。」
「寡人若是個聰明人,當日只消將不滿壓在心頭,待寡人繼位以後,自可為所欲為。」秦王駟撫著木條,遙想當日之事,嘿嘿冷笑道:「當日,商君之法令秦國國政動盪,眾人皆緘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儲君,於家於國責無旁貸,所以寧可觸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卻被那商君當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師公孫賈臉上刺字,「這劓刑黥刑,是擺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臉上去。太傅太師雖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點不保。商鞅還甚至派殺手追殺寡人……」
羋月聽到這裡,不禁驚呼一聲。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事,想到其時凶險,不免心驚。
秦王駟卻看了羋月一眼,嘲笑道:「你覺得奇怪嗎? 列國推行新政,無不人亡政息。寡人當日身為太子而反對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繼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勸君父廢去寡人,甚至親自派人追殺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羋月忽然想到一個傳說,小心翼翼地問:「有人猜測,大王實則深為欣賞商君,之所以殺商君不廢其法,是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棄商鞅。」
她一說出口,看到秦王駟的樣子,便知道自己猜錯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測,哈哈哈……」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日,才停下來,問:「你知道什麼是君王?」
「受命於天,是謂君王?」羋月小心地說。
「不錯,受命於天,豈受人制!」秦王駟點了點頭,輕拍著木條道,「寡人要保商鞅,豈會保不了? 可寡人不殺他,如何洩寡人心頭之怒? 天子之怒,伏屍千里,只讓他五牛分屍,嘿,便宜他了!」
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為你的才能而暫時容忍你,可是對於他權威的冒犯,卻是任何功勞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寬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廣施是手段,睚眥必報才是君王的本性。
羋月不語。
沉默片刻,秦王駟輕撫墓上木條,輕歎一聲:「可殺了他以後,寡人又有些寂寞。揮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卻終有些意氣難平。寡人有時候會來這裡,跟他喝喝酒、說說話。有時候打贏一場勝仗,便會想,如果他還活著,寡人當如何取笑於他,看他是否還敢辱寡人說『非人君之相』? 有時候用著他的謀略,又很想起他於地下再問問,他當日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他歎息一聲,「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他坐下來,倒了酒,在墓上灑一杯,自飲一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很久的話,一直到帶來的酒都飲盡了,他也喝得半醉,就這麼倚在商鞅的墓前,睡著了。
風起了,黃葉飛舞,羋月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
她看著秦王駟倚在商鞅墓前,醉意矇矓,間或嘴裡還喃喃地說著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不知道,這時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夢中,兩人若是相見,是互相閒聊呢,還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對於秦王駟來說,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著,還是他死?
或許,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讓人憑弔的,讓人懷念的,活著,只會讓人想殺了他。
她坐了下來,與秦王駟背對背地靠著。天冷了,這樣可以互相取暖吧。
她有些發愁,太陽已經西斜,如果秦王駟不早點醒來,她一個人可拖不了他這麼大個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話,天黑了,他們住哪兒,吃什麼?
她希望繆監足夠聰明,會想到秦王駟喝醉了酒。如果這位大監過於機靈,以為秦王駟不讓他跟隨上山,他就這麼乖乖地待在山下,那她可怎麼辦呢?
她抬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秦王駟殺了商鞅,又來祭奠他,那麼,她有沒有什麼人,是她想殺了以後又會來懷念的? 她搖搖頭,她想殺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後,可他們死了,她是不會有任何懷念的,她只會覺得殺得不夠快。她懷念的人,有她的父親,有她的母親,有不幸慘死的魏美人,還有活著的莒姬、羋戎。
黃歇呢? 一想到黃歇,她的心就疼得厲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覺得自己連現在站在這兒都不應該,她應該在那天,就跟著黃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覺得不能把黃歇放到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黃歇的死,她知道黃歇死了,可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黃歇是一個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黃歇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所有黃歇想去的地方,邯鄲、大梁、臨淄、薊城,她覺得去了那些地方,就能夠找到黃歇。
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正想裹緊身上的衣服,卻聽得一個聲音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羋月一回頭,看到的是秦王駟那雙清冷的眼睛。很奇怪,他一點也不像剛才喝醉過的樣子。羋月忙扶住他,兩人一起站起,一邊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過,我們應該趕緊下山了。」
秦王駟抬頭看了看天色,點了點頭:「走吧。」
說著便往山下走去。羋月忙收拾了提籃,跟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
幸 而秦驛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時一路要披荊斬棘,所以下來得很快。饒是如此,到達山腳時,天也已經黑了。
當下,便在山下安營紮寨,直至次日方上路。
這番回程,便走得從容了。次日兩人一齊縱馬而馳,將近一處村莊,秦王駟忽然停下。
羋月縱馬上前問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駟用馬鞭指著遠處,神情中帶著懷念:「前面那處……」
羋月好奇地看向遠處,問道:「怎麼?」
秦王駟忽然翻身下馬,道:「寡人想走一走。」
眾人皆翻身下馬。秦王駟獨自在前面走著,繆監等人要跟上,他卻道:
「你們不必跟著了,免得驚擾鄉人。」說罷,獨自前行。
羋月正躊躇著要不要跟上前去,卻見繆監猛使眼色,暗示她跟上。
她自是會意,繆監既被阻止,便要讓她跟上隨侍,免得大王身邊無人。
她雖然也有些擔心這會不會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終還是大著膽子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一段路,將近村口,但見一間小小棚屋,一個青衣老婦在賣著漿水。
秦王駟站住了,沒有繼續走,只是看著那間棚屋,眼中露出又懷念又傷感的神情來。
見他半天不動,羋月鼓起勇氣問:「大王,您曾來過這裡?」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曾。」
「那您……」羋月欲言又止,她實在想不出,他不曾來過這個地方,那為何對著一個賣漿水的棚子,露出這樣懷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駟的神情帶著一絲回憶和游離,「寡人曾經到過這樣的一個村莊,村口,也有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也有這麼一個青衣婦人……」
但是,她並不是這麼一個老婦人,那時候,她還很年輕。
秦王駟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遠的過去:「寡人當年被流放的時候,走過許多地方。寡人曾經居深山,築野居,飲山泉,食生果;也曾經在邊荒小城與狄戎野戰;也曾在田里與農奴們一起勞作;也曾在市井裡與庶民們一起鬥毆;在酒肆中與游士們一起辯論……不過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路,差點沒餓死,走了十幾天終於走出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小村莊,村口就是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
也是同樣質樸的小村莊,幾處農舍和糧倉,衣著簡陋的農夫在田里勞作,村尾一個鐵匠在打鐵,村口一個賣漿水的小娘子……他倒在地上,瀕臨死亡,然後他看到陽光裡,走出來一個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給他喝了漿水,那種酸酸甜甜的感覺,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個村莊裡住了十幾天,慢慢養好了傷……
羋月幽幽問:「那個小娘子長得好看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羋月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聽到自己的男人說起另一個女人來的時候,「她長得好看嗎」這句話,是一定想問一問的。
秦王駟輕歎:「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覺得世間再無一個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彷彿天上的仙子一般,聖光普照……」
正說著,兩人已經走近村莊農舍,羋月好奇地問:「後來呢?」
秦王駟苦笑一聲道:「後來,寡人養好了傷,就離開了那兒。」
羋月道:「她有沒有留您?」
秦王駟道:「那個村莊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羋月道:「後來您去接她了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轉身,大步走著。
羋月不敢再問,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好一段路,聽得後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她沒有要求他停下來,沒有顯示自己的嬌弱不勝。
他停了下來,忽然說:「寡人後來找過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個人了。他見到了她,卻與她擦身而過,甚至沒有認出她來,還喚她大娘,向她打聽她的下落。
她沒有說,只匆匆地指了個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裡,再三打聽,才明白,她曾經與他擦肩而過,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她了。
羋月不勝唏噓:「如果是我,我也不願意讓您看到我。」
秦王駟道:「為什麼?」
羋月輕撫著自己的臉,歎道:「她一直以為您會很快來接她,卻沒有想到紅顏易老,等您來接她的時候,居然會喚她『大娘』。如果是我,我也寧可您當我已經死了。」
秦王駟亦是輕歎:「只是寡人卻想不到,再相見時,居然會當面不相識。」
羋月道:「大王,宮中女子富貴嬌養,自然不易老。鄉間女子日曬雨淋,不堪勞作之苦,自然老得快。還有……」
秦王駟道:「還有什麼?」
羋月低頭:「妾身不敢說。」
秦王駟道:「說吧。」
羋月鼓起勇氣,道:「有人憐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護的女子,自然歷盡滄桑。」
秦王駟震撼,久久不語,終於長吁道:「是寡人有負於她。」
羋月幽幽地道:「願大王再勿負其他女子。」
秦王駟轉頭看向羋月,淡淡地道:「辜負與否,但論心跡。君王和后妃,論的是禮法,若是論心,寡人只有一個人、一顆心,如何能令後宮所有的女人滿意?」
羋月低頭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駟再度看了一眼小村莊,幻覺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婦人,仔細定睛再看去,卻依舊如故。
秦王駟輕歎一聲,轉身而去。
車馬轔轔,一路而行,終於又回到了秦宮。
「故為國者,邊利盡歸於兵,市利盡歸於農。邊利歸於兵者強,市利歸於農者富。故出戰而強、入休而富者,王也。」羋月坐在窗口,手中持著竹簡,輕輕吟誦。
自秦驛山歸來,羋月足不出戶,只叫人尋了《商君書》,日日研讀。
以前在楚國的時候,她曾經學過這卷書。但那時候是在屈子的教導下,拿著《商君書》研讀的是其中的嚴苛之處,想的是商君之政為何會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覺得屈子的說法是對的,列國都在推行新法,而變法者則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變法,人亡而政存,這是什麼原因呢?
她想,她得好好研讀一下,商君的變法,與其他人的變法,有什麼不同,如何能夠在死後,依舊讓新法存續,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對他念念不忘。
這些日子以來,她每天研讀,越讀,越覺得商君之法實在是極為打動人的,莫說是君王,便是她一個小女子,也會為其所動。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戰而強,入休而富,則天下皆歸也,這是何等的宏圖!
她倚柱暢想,不勝嚮往。
正在此時,薜荔悄悄地進來,道:「羋八子,王后有請。」
她輕歎一聲,放下竹簡,站起來,道:「更衣。」
該來的,總會來的。
想起當日她與秦王一齊離開,還不知道羋姝會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對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要送上門去,讓對方發洩憤恨。回頭看著地上的書簡,心中暗嘲,有時候一卷在握,只覺得自己能上天入地,攬盡四海,叱吒風雲,可是一放下竹簡,對著的卻是後宮婦人,一地雞毛。
有時候心飛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現實中的渾濁糾結。
羋月走入椒房殿時,但見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種首飾,諸媵女圍於羋姝身邊,爭相奉承。
羋姝見了她進來,卻恍若不見,只對孟昭氏道:「中元節快到了,這些衣料首飾要賞給各宮妃子,你來幫我算算該如何分配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賞賜,憑誰還敢爭不成,您喜歡哪個,就給哪個好了。」
羋姝笑嗔道:「要這麼算就簡單了。宮裡的女人閒極無聊,就好比個衣服首飾的。這種素紗是用最細的蠶絲織就,質地輕透,如雲如霧,可惜只有三匹;這種菱紋錦要經三次反覆交織,才能呈現這種菱紋效果;這種矩紋錦又次之,只要兩次反覆交織;這種縐紗最是難織……」
羋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這樣的手段,是常見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擠,自然會惶恐不安,會被人落井下石,然後知道了畏懼,知道了臣服。然而這樣的手段,對於她來說,淺陋了些,她不以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禮:
「參見王后。」
羋姝如同沒有看見,仍然對著孟昭氏繼續說話:「庫裡還有各式毛皮,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沒讓他們拿過來,但也得按冊子上來分。你幫我算算,這宮裡要分的是幾人,各按位分又怎麼個分法。」
孟昭氏一邊應聲,一邊偷偷觀察羋月。
羋月鎮定地行完禮,站在一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羋姝卻不安起來,瞟了幾眼羋月,終於煩心地將賬冊一推,道:「今日就說到這裡吧,我也煩了。妹妹辛苦一下,把這冊子拿去,明日合計好了再來跟我說。」
孟昭氏看了羋月一眼,行禮道:「是。」她拿著賬冊從羋月身邊走過,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歡季羋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頭了。
這時候,羋姝方如忽然發現羋月似的,笑著招手道:「妹妹來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閒到我這裡來?」
羋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見召,安敢不來?」
羋姝陰陽怪氣地說:「我若不召,你便不來了,是嗎?」
羋月也懶得與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週歲宴,還是怪我跟大王出門?」
一句話說得羋姝變色道:「你還敢說! 我兒的週歲,你居然敢這般觸他的霉頭。素日你違逆我什麼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實在過分!」
羋月也懶得與她爭辯,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這個日子都會素服出宮?」
羋姝怔住了,好一會兒方道:「有這種事?」
羋月道:「那日王后盛裝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計較,若是換了其他人,必會受一頓遷怒。」
羋姝一怔,方道:「原來如此,但那日,為何是你?」
羋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著去,還是衛良人、虢美人跟著去?」
羋姝道:「啐,讓那幾個賤人去,豈不是要氣死我!」她終究性子簡單,點頭,「也是啊,咱們這邊,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被羋月這一說,又轉過來了,轉而與她商議,「可惜孟昭氏始終不得大王喜愛,你說要不要安排別人侍奉大王?」這說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與景氏了。
羋月看著羋姝故意觀察她的神色,心中暗哂,難道她還會嫉妒這些人不成! 「這些事,當然是阿姊做主了。」
羋姝緊緊盯著羋月的神情,道:「索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讓剩下的人老懸著心。」
羋月敷衍道:「阿姊總是對的。」
羋姝終於放下了心,這才回想起方纔的故意生事來,不免心中又有些愧意,便故作熱絡道:「對了,妹妹,如今換季了,我正要發放這些衣料首飾。你來了就由你先挑,這匹素紗,還有這兩匹錦緞賞給你做衣服,回頭還有貂皮給你做冬衣,這案上的首飾,你挑三件自己喜歡的吧。」她興興頭頭地說著,將幾件衣料首飾賞出去,又儼然慈善無比,廣施恩惠了。
羋月只淡淡地謝了,又陪了她閒話幾句,這才叫女蘿捧了羋姝所贈錦緞和首飾盒,回了蕙院。進了蕙院,她便覺得一陣噁心,俯下身子乾嘔起來。
女蘿急忙上前輕撫著她的背部道:「季羋,您怎麼樣了?」
羋月搖頭,無力地道:「噁心。」剛才的敷衍、賠笑,讓她覺得疲累已極,讓她只覺得耐心全無,不曉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臉走人的慾望。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書》來,只覺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簡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人家在謀天下,謀萬世,而她呢,陪著一個嫉妒的小婦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謂! 她扔下竹簡,頹然倒地。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啊。
羋姝這個人,從小受寵,唯我獨尊慣了的。以前自己能夠不招她的嫉恨,不過是在楚宮的時候,有羋茵掐尖好強擋在她前面,後來到了秦國,又有個魏夫人成了她的敵人。如今魏夫人失勢,她自然就恢復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獨佔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獨佔的,那麼任何得到秦王寵愛的人,都會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內心的狂妒,更因著如此,只要還不想和她翻臉,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她和小恩小惠一起贈送的言語譏諷和怨毒。可惜她自己偏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些刻意親熱的話有多僵硬、多勉強。當然她能夠感覺得到,諸女和她並不貼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廣施財物,但每一次的恩賜,都要伴隨著她的尖酸話語,這簡直成了惡性循環。
羋月坐下來,看著几案上的一堆竹簡,拿起一捲來,翻看兩下,又扔開,再拿起一卷,翻看兩下,又扔開。素日心情不好的時候,她都是借此來平復,此刻,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平心靜氣了。
終於,有一卷竹簡能夠讓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來,輕聲朗讀:「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念著念著,她的心思慢慢平靜了下來。
忽然間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眼前圍著許多人,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怎麼了?」
薜荔已經撲到她的面前,一臉喜色地道:「季羋,季羋,太好了,您有喜了!」
羋月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茫然地撫著腹部,道:「我? 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淚,道:「剛才太醫院的李醯太醫來親自看過,他說您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如今他已經去向大王回稟此事了,大王也許就會有旨下來呢,甚至大王可能會親自來看望您的…… 快、快,咱們趕緊準備起來啊。」
羋月坐在那兒,有些茫然,看著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腳地為自己準備,為自己更衣,為自己梳妝,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生荒謬。
很奇怪,雖然受寵日久,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懷孕的可能。
或者是因為,自己對於這座秦宮,對於秦王,都保持著一種游離的狀態。
她竟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長久地留在秦宮,成為這秦宮的一分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在某一天,因為某一個契機而離開。
然而,她懷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著,看著人群喧鬧,忽然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薜荔吃驚地停下挽髻的手,問道:「季羋,您怎麼哭了?」
羋月搖搖頭,有些混亂地說:「我本來想逃避,沒想到每次當我想逃避的時候,總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繼續掙扎。」
薜荔迷茫地看著羋月,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為羋月裝扮,過得一會兒,便道:「季羋,您莫要流淚,奴婢在為您傅粉呢。」
一片混亂中,羋月終於被裝扮完畢,果然秦王駟也不負眾人所望地親自來了。
羋 月正欲站起來,秦王駟已經走進來,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動作。他走到羋月身邊,將她擁入懷中,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腹部,歡喜地道:「這裡,已經有了寡人的孩子嗎? 唉,想來當日你隨寡人出行,就已經有了這孩子了。當真是很強韌的孩子,這麼顛簸都全然無事。」
羋月看著肚子,眼神複雜道:「是啊,這孩子很強韌呢,一定會是個勇敢的孩子。」
秦王駟道:「嗯,給寡人生個男孩,寡人要帶著他馳騁四方,征戰沙場。」
羋月道:「妾身卻只願他平平安安,無爭無憂。」
她心中五味雜陳,難道這是天意嗎? 她在漸漸地忘記過去,秦王對她的寵愛,像乾涸的土裡漸漸滲入的泉水,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再分離了。
她一直以為,像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縱然有喜歡有寵愛,可是這跟兩情相悅不一樣。可他也從不忌諱讓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這讓自己沉溺於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無情,又能明白他無情背後的無奈和真情。
她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隱私的心事都告訴我以後,才有了反應。那麼孩子,你也認可了這個父親,是嗎?
有了他以後,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連,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當自己是這個宮廷的旁觀者,當自己還可以抽身而逃。生與死,都只能綁在這個宮裡,再也無法離開了。所以,為了孩子,自己必須直面宮中的風風雨雨,無懼任何人、任何事。
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月的嘴角卻有一絲將為人母的喜悅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