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故人來

羋月懷孕了。

彼時繆監接到這個消息,首先就稟告了秦王駟。秦王駟只點了點頭,不以為意,揮手令繆監出去,他又重新看起簡牘來。

只是不曉得為何,過得片刻,他心中總有一股隱隱不安的感覺,想了想,他放下書簡,站了起來,走到外面,見是繆辛跟著,不禁問了一句:「大監呢?」

繆辛忙恭敬地道:「方纔王后有召,所以大監去了。大王要召他嗎?」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幾步,忽然道:「去常寧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駟最久的人,近年來漸漸不再受幸,且她體弱多病,為人也是低調無爭,所以在宮中存在感比較弱。後宮妃嬪,雖然不敢來踩她,卻也無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寧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冷冷清清,無人往來。唐夫人本人倒也不以為忤,樂得清靜。

秦王駟走入常寧殿,見院子正中一棵銀杏樹,黃葉如華蓋,一地金黃的葉子,站在院中仰頭看,但見天高雲闊,不覺得心情舒朗。

唐夫人迎上來行禮,秦王駟忙扶起了她,笑道:「你這院子倒是不錯。」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嬪見著秦王駟來,便要盛裝艷服,如今她與秦王之間,男女情愛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種多年以來熟稔不拘的感覺更重。見了秦王來,她也只是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衫,頭髮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見秦王駟誇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說得是,妾這裡最好的便是這院子。」一邊陪著秦王駟往裡走,一邊又說:「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曬曬太陽,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還是到裡面喝口漿水?」

漿水又叫酸漿,是將菜蔬果物發酵變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駟聽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飲過你制的漿水,正可一品。」

說著便在唐夫人的引導下走進內室。室內光線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將四面的簾子都捲了起來。陽光射入,秦王駟轉頭看了看室內,卻見各式擺設非但比別處都少些,甚至還略顯陳舊,心中不悅,道:「你這室內的擺設如此這般少,且又陳舊,可是魏氏和王后沒有照應到?」

唐夫人見他生氣,忙賠笑道:「大王休要錯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於我,她們倒年年都問我要不要換新的。我原是因為當日子奐還小,十分淘氣,容易打爛東西,所以乾脆就擺著舊的。後來子奐搬出去了,」她看著室內的擺設,露出懷念的眼神道,「我看著這些東西反而捨不得換了。」

秦王駟細看,果然有些擺設明顯是小兒之物,也輕歎一聲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宮中什麼沒有? 用得著你節儉成這樣。」

唐夫人笑道:「妾身並不是節儉,只是習慣了,如今比起當年已經好多了……」說到這裡,發現說錯,忙止了聲,請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駟長歎一聲,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須請罪? 當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氣盛觸怒君父,卻不該連累你們受苦。」當日他為太子時,因反對商鞅變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的呼聲。他既失勢獲罪,他宮中的女眷自然也難免過得艱難。

唐夫人忙搖頭道:「妾身自屬大王,當與夫君憂戚與共。只是慚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時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撐著家裡,妾身是什麼事也幫不上忙的。這麼多年以來,又是多虧大王照應,妾身十分慚愧。」

秦王駟歎了一聲:「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兩分似你,朕與她也不會……」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聽了這話,便是十分退讓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這般的性子,只怕當年便撐不過了……」

兩人敘起舊事,不禁唏噓。過得片刻,侍女捧上調製好的漿水過來,唐夫人親手奉上。秦王駟飲了一口酸漿,略覺得好些,放下陶盞,咳嗽一聲道:

「寡人看你這裡院子雖大,人卻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著秦王駟,欲待其述說下文。

秦王駟後宮與其他諸侯相比,算是十分清靜的。早先為太子時,以庸氏為正,唐氏為側,再加幾個侍婢,均是住在一個院子裡。後來繼位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與那幾個舊婢同住一宮。其後便是魏王后與她的幾個媵女,又另住一宮。再次便是楚女入宮,再立一宮便是。

她這裡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這些年也不曾承寵。公子奐長到十歲以後也搬了出去,這裡不免就顯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宮殿,與她一般大,但裡頭住了魏媵人等數名妾姬,又因代掌宮闈,裡頭婢僕無數。便是羋姝所居的椒房殿,雖比她這裡只多了兩個側院,人數卻比這裡多了七八倍。

卻聽得秦王駟道:「寡人覺得,你這裡太過冷清不好,不如搬幾個人進來,與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這般說,必有用意,忙順著他的口氣道:「大王說得是,這一整座宮殿只住了我們主僕幾人,倒顯得空空落落。自子奐搬出去以後,妾身也覺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駟正中下懷,道:「那寡人就安排一個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個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這裡冷清便是。」

秦王駟便問:「在宮中你素日跟誰交好,想挑誰過來?」

唐夫人卻是答得滴水不漏:「宮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個個都喜歡。」

秦王駟沉吟半晌,問道:「你看,羋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凜,但面上不露聲色,反而笑得更加歡暢:「大王說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誇的季羋? 她自是極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駟一怔,想不到她竟會為難,反問道:「只是什麼?」

唐夫人長歎一聲:「大王,季羋終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曉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王后不會有意見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當遵從。」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道:「兩人同住,終究還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願意,就此作罷。」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這是體貼我。我聽孟嬴說起過她,若是她來,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駟方點頭道:「嗯,如今她懷了身孕,現在住的蕙院太過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開太多奴婢。且她年輕,也缺乏經驗,所以想讓她換個地方,也好多個人照顧。」

他聽到消息的時候,也想到了蕙院狹窄,本就想給羋月挪個院子。一是因為羋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經住滿媵女,且羋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羋姝對羋月又有些小小嫉妒,加上她自己的兒子也剛出生,這幾件事累積起來,則羋姝不見得會盡心。雖然他吩咐下去,她未必會拒絕,但用不用心,卻是不一樣的。二來唐夫人宮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顧羋月,兩人皆得便利。所以當時一想,便想到了讓羋月搬到唐夫人的住處。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羋有喜了,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養過孩子,大王就儘管放心把她交給妾身好了。」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見秦王駟大步離開,唐夫人獨立院中,怔怔出神。銀杏樹的葉子飛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

見唐夫人怔立,侍女綠竹不安地喚道:「夫人。」

唐夫人聽到這一聲輕喚,頓時回神:「嗯?」

綠竹輕聲道:「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綠竹見她如此,不免憂心,問道:「夫人,您想什麼想得如此出神? 可是大王說的事,有什麼不妥……」

唐夫人卻止住了她繼續問,道:「綠竹,你去內府領些東西來吧。若是羋八子要搬進來,還要好生佈置呢。」

綠竹詫異道:「這麼早便要佈置嗎?」

唐夫人歎道:「反正早晚都要準備,不如早些準備。」

綠竹低下頭,細細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試探著問道:「若是有人打聽,奴婢應該如何說呢?」

唐夫人淡淡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綠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願意讓羋八子住進來?

唐夫人並不是一個挑剔的人,更何況這事是大王所托。她如今這樣的表現,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羋八子住進來,會帶給她們很大的麻煩。

唐夫人搖頭輕歎:「綠竹,後宮從來爭鬥多,我只想尋個清靜的地方,好好過我自己的日子。」

綠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為什麼明知是麻煩,還要接下來? 既然接下來,為何還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麼可以拒絕。」所以她只能應下,若是羋月住進來,她也會好好照顧。但是羋月身上的風風雨雨,她沒有替她接下來的義務。見綠竹不解,解釋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帶著麻煩,就算住進來以後,照樣避不開,最後還會連累我們。」

綠竹道:「可大王他……」大王這麼說,肯定是要夫人幫助季羋,夫人這麼做,真的合適嗎,會不會觸怒大王?

唐夫人輕歎一聲。秦王駟是個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夠一眼看穿別人的性情,真的發生了大事情,誰也無法對他隱瞞。可是後宮的事情,卻不是軍營和朝堂,不是用鐵腕和軍事手段能夠解決得了的。有時候那種細細碎碎的噁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檯面,用不了刑罰,他也懶得理會。但有些人的野心,就這麼慢慢滋長,認為只要足夠聰明足夠有手腕,不觸著他的底線,就可以永遠無所顧忌下去。

的確,後宮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來,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鐵血手腕也是無法根除的。

也許他只是隱約意識到了羋月的懷孕會招致後宮某些女人的不滿,所以他就把羋月放到自己的院子裡,因為他信任她能夠好好地照顧那個可憐的姑娘。可是他卻沒有完全意識到,那些女人會用什麼樣的心思和手段來對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後宮那些起了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經是他的枕邊人,在她們還沒做出真正的惡事時,他不願意把她們想得太壞,更不用說為她們未曾做出的行動去進行威懾。

但是她不一樣,後宮那些女人,在她這個已經失寵的妃子面前,是毫無顧忌的。但她也沒有說出來,因為她不可能拿她的想像,去勸說君王,這有點危言聳聽,會顯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別人的心思想得過於惡毒,或者讓她像一個神經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絕,也不好過多地解釋。

那麼就把這個消息放出去吧,那些有著不軌心思的人,一定會阻止那個新寵進入她的院子,因為不這樣做就為她們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不便之處。

她要讓那些魑魅魍魎自己跳出來。如果她們能夠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問心無愧;如果她們行動了,依舊沒有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能看出秦王駟保護她的決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為,太過像興之所至,而她,只能把自保當成第一要務了。

椒房殿也很快聽到了消息,羋姝大為不悅。這日秦王駟來看公子蕩的時候,她便與秦王駟道:「大王,我的媵女懷孕了,為什麼要托給常寧殿?」

秦王駟倒沒有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大,他手中正抱著公子蕩,見羋姝質問,怔了一下道:「寡人覺得你宮中已經十分擁擠,且子蕩還小,寡人見你時常抱怨,所以也怕煩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羋姝眼圈一紅,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宮中閒言,說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將季羋托於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著急的? 方才是我言語失當,卻不想大王原來是體貼我才這般安排。」說著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只是大王雖是好意,我卻不敢領。若是當真讓季羋住到常寧殿,小童這名聲豈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駟將公子蕩遞與乳母,轉頭看著羋姝道:「你多慮了,宮中從來是非流言甚多,豈能一一計較?」

羋姝上前,偎著秦王駟撒嬌道:「大王,季羋是我的媵從,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懷孕,難道照顧她們不應該是王后的職責嗎? 如今大王置小童於不顧,反去讓唐夫人照顧,這叫小童日後如何處置宮中事務?」說著心裡一陣委屈,不禁哭了起來。

秦王駟閉了閉眼。他到後宮從來是放鬆身心的,並不打算陷身煩惱,回思唐夫人應允時的言不由衷,再看羋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懶得計較。他本來想到羋月懷孕,獨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顧,他能夠為她去向唐夫人說情,已經是很難得了,再加上羋姝如此委屈,她畢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來,她為了表現自己的負責任,當會好好照顧羋月吧。

想到這裡便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後宮事務,這些小事就由你做主吧。」

羋姝破涕為笑道:「是,小童定當不負大王所托。」

羋月一覺睡醒,聽到院中雀鳥的叫聲,便披了衣服,走到蕙院廊下,逗弄著籠中的鳥兒。

女蘿見狀,忙拿了一件披風過來加在她的身上,勸道:「季羋,清晨露重,您還懷著身子呢,要多保重。」

羋月抬頭看看青天,道:「女蘿,你說如果我把籠子撤了,這黃雀能飛多高呢?」

女蘿也不禁抬頭看著天空:「它翅膀這麼短,飛不了多高吧。」

羋月歎道:「小時候父王給我看剛生出來的小鷹,也只有一點點大,和剛生出來的小黃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終黃雀只飛到樹梢就落下來,被人捕獲,關於籠中。而鷹會越長越大,越飛越高,最終翱翔於藍天之上……」

女蘿聽羋月忽然話題跳轉,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這些年,卻是知道羋月若提起楚威王,必是懷了心事,忙勸道:「季羋,人懷了孕就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黃雀也能想到這麼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還是回屋換件厚的衣服吧。」

羋月也不與她爭辯,只笑了一笑,被女蘿擁著進屋,捧了一杯剛燒好的粟米粥,喝了兩口,感覺胃裡也暖了許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說這黃雀飛不高,是它害怕高度,還是貪戀美食,或者是心有牽掛呢?」

薜荔拿著一疊嬰兒的衣服進來,試圖轉變羋月的思緒,笑道:「季羋,這些是我給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羋月本是一個內斂之人,素不與她們多說心事,可是自懷孕以來,時常多愁善感,感時傷懷,倒令得薜荔與女蘿兩人頗為擔心,經常試圖以嬰兒、大王之事引開她的注意力。

見羋月只懶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來,女蘿忙笑著提議道:

「季羋,您喜歡鷹,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繡一隻鷹啊?」

羋月笑了,搖頭:「女蘿,你不懂。」

女蘿忽閃著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鷹,女子是雀。男人高飛千里,建功立業;女子養在宅院,生兒育女。」

羋月聽她如此說,輕輕一歎:「是嗎? 難道女人就不能是鷹嗎?」

女蘿不以為然地道:「做黃雀多好,不必太過辛苦,只要叫得好聽,自有人餵養,不用櫛風沐雨,流浪荒野。」

羋月道:「可是黃雀雖然安逸,卻不能抵禦風雨,而風雨,卻無處不在。」

女蘿正不解時,外頭卻有聲音,薜荔接了來人的話,進來稟道是椒房殿來人,說是王后有事相請。

羋月看著女蘿,笑道:「你看,風雨這便來了。」

羋月更了衣,帶著女蘿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羋姝為何相召。

前日宮中忽傳消息,說是秦王駟要讓她住進唐夫人所居的常寧殿,她聽了這個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這消息是如何出來的,以她對羋姝的瞭解,羋姝是不會讓自己的媵女接受別人的庇護的。此時羋姝召她過去,必是要求她主動拒絕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誠之心。

進了椒房殿,果然羋姝一張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懷有孕,我當好好照顧,蕙院狹窄冷清,我聽說唐夫人有意接你到常寧殿,你意下如何?」

羋月心中苦笑,口中卻道:「多謝阿姊關心,我住蕙院習慣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道:「終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進椒房殿來住吧。」

羋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經住了太多人,再說阿姊還要照顧公子蕩,我搬來搬去也是麻煩,還是照原樣吧。若有什麼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遲。」

羋姝猶豫著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讓你入住常寧殿的,是我說要讓你就近居住,更方便照顧。」

羋月暗歎,她這個人到底只有如此氣量,非要逼著自己親口說出不住常寧殿來,才肯罷休。她是時時刻刻都要逼著人向她效忠,卻不知這種行為,只會惹得人生厭生憎。當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愛住那兒,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願意搬到常寧殿的,畢竟我是阿姊的媵侍,對嗎?」

羋姝大喜道:「對,妹妹,你真是貼心。」轉而指著女醫摯道:「這樣吧,我讓醫摯來照顧你,如何?」

這回羋月倒是真心道謝:「多謝阿姊。」這麼多年來,她深知女醫摯為人善良,且又醫術精湛,有她照顧,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這裡,也不禁長吁了一口氣。

羋姝又轉而對女醫摯訓誡道:「醫摯,你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心腹,這次妹妹懷孕,你要精心照顧才是。」

女醫摯被羋姝召來,又聽說羋月懷孕,當年的舊事不禁浮上心頭,只覺得心驚膽戰,惴惴不安。聽了羋姝吩咐,忙一迭聲地應道:「是,小醫謹遵王后旨意。」

羋姝見諸事已經安排定了,滿意地點點頭道:「妹妹需要什麼,只管說來,我叫玳瑁開了庫房給你去取。有什麼事,也只管去與永巷令說。」又對女醫摯道:「醫摯,你聽到了嗎? 妹妹可就交給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這才放了兩人出去。

女醫摯一直心驚膽戰地聽到最後,也不見羋姝單獨另外吩咐她什麼事,只得驚疑不定地跟著羋月出去。

羋月見她一路頻頻回首,笑道:「醫摯不必擔心,王后不會單獨吩咐你什麼的。」

女醫摯一驚,欲言又止。

羋月輕歎一聲:「若當真有什麼,會是玳瑁來找你的。」羋姝畢竟還年輕,還單純,便是如楚威後那樣的人,真正惡毒起來,也是與楚威王關係變壞以後的事。反倒是玳瑁,在楚威後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這個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麼事,必是她比羋姝更惡毒。

女醫摯微一猶豫:「那……」

羋月拍了拍女醫摯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對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訴我。大不了,大家撕破臉面,到王后跟前,到大王面前,我還懼了這個老奴不成!」

女醫摯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自此女醫摯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是由女蘿、薜荔兩個大宮女,再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宮女侍候,女醫摯搬進來,女蘿便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她,自己搬了與薜荔同住。

女醫摯便開始為羋月調理養胎,開了許多藥膳方子。只是秦、楚醫道不同,秦國太醫院中許多藥物並不符合她的開方習慣,之前羋姝懷孕,也多半是太醫院的太醫用藥較多。

女醫摯既受托,自當精心照顧。當下便向羋月請示,欲趁著羋月懷孕不久,在這段時間到城內城外去尋藥購藥,甚至親自去山上採藥,自己製藥。

羋月稟了羋姝,便給女醫摯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採藥。

這日她正在咸陽城一間藥鋪中尋找適用之藥,忽然聽得外頭人聲喧鬧起來。她一個不注意,被後面的人擠推,摔倒在藥堆上,便聽得遠處有一人大聲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時眾人已經是你擠我逃,情景紛亂,那藥鋪主人忙上前來扶起女醫摯,解釋道:「人市離此不遠,想是有販賣的奴隸逃了出來,女醫無事吧?」

女醫摯忙點頭:「無事。」

說著隨了那藥鋪主人入內,鋪子裡地勢略高,兩人順勢看起熱鬧來。但見前頭的人都躲了開來,中間有個大漢,看上去比周圍的人都高出一個頭,卻在人群之中逃竄,那追他的人在後面不斷地叫著:「抓逃奴,抓逃奴……」

眼見著人群擁擠過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誰抓住前面的逃奴,我謝五金!」

五金不是一個小數目,差不多夠再買一個奴隸了,當下便有人應聲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氣頗足,人群中只傳來痛呼之聲,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

女醫摯忽然聽得小兒啼哭之聲,然後傳來大聲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過得一會兒,人群散開,卻是一個過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醫摯見人群散開,也隨著走出來,但見那販奴之人已經追上來按住逃奴,感激連連道:「多謝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強力掙扎的奴隸,讚歎道:「好一位壯士!」便問那販奴之人:「這個奴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奴隸販子抱怨道:「這是跟東胡人打仗時的戰俘,因為沒有人贖他,所以就烙了印給賣掉了。小人還以為此人孔武有力,會是一樁好買賣,不承想此人吃得多,不幹活,還經常打傷人。小人拉出去賣了好幾次,都讓主家退了回來。」

女醫摯在人群中遠遠地聽了聲音,不禁一怔,急忙扒開眾人向前行去。

遠處,那公子正與那奴隸販子道:「你這奴隸要多少金?」

那販子苦笑道:「小人也實不指望他能掙到錢,只保個本兒,十五金罷了。」

那公子道:「我給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給我罷了。」說著拿了十五金給那販子,那販子便從袖中取了契書,也就是一根刻字蓋章的竹條遞給那公子。

那公子轉過頭去,將契書遞給精壯奴隸道:「給。」

那精壯奴隸愣愣地接過契書,還沒反應過來,道:「你,你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這契書去官府銷了你的底冊就是。」

那奴隸正拿著木條發愣,女醫摯已經擠過人群走到近前,仔細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樣,不禁失聲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聞聲看去,也吃了一驚道:「女醫摯———」

這人,卻是當日羋月入秦之時,路遇義渠王伏擊,落馬失蹤,被諸人以為已經屍骨無存的黃歇!

黃歇轉頭看到女醫摯,也是驚喜異常,快步走到女醫摯面前,幫她提起藥筐道:「摯姑姑如何在此? 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醫摯驚疑不定地看著黃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見他手是溫的,陽光下也有影子,方才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剎那五味雜陳,顫聲道:「你、你沒死?」

黃歇也不禁唏噓萬分,歎道:「是,我沒有死。」

女醫摯垂淚看著黃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險之後,遇上了什麼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陽?」

黃歇歎道:「實是一言難盡……」

那一日,他落馬受傷,被東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亂軍之中,他被馬匹踩踏,受了極重的傷,昏迷不醒,待他醒來,發現已經是在東胡軍營。他本欲去尋羋月,怎奈受傷太重,連骨頭都斷了數根,竟是臥床不起,只得耐心養傷。

鹿女將外界的事瞞了個密不透風,他多方打聽,也打聽不出。

待得傷勢稍好,能夠下地走動,他便要去找羋月。鹿女不肯放他離開,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卻總是被抓了回來。無奈之下,只得在東胡製造了幾場混亂,這才逃了出來。

在東胡之時,他又聽說義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來便是羋月了。

當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數月,到了義渠王城。聽得義渠王數月之前納了一個美女,他以為便是羋月,便潛入王宮之中,一處處宮室尋過去,直到與義渠王照面,兩人打了數次。義渠王原是心懷嫉恨,不肯告訴他真相,後來與他數番打鬥,最終也是佩服他的心性,才將羋月的下落告訴了他。

他連夜趕到咸陽城中,這幾日便在努力設計尋找楚宮舊人,想辦法打聽羋月的消息,誰知這日竟這麼湊巧,遇上了女醫摯。

女醫摯聽了經過,忍不住拭淚:「公子,你何不早來,九公主她、她……」

黃歇緊張地問道:「她怎麼樣了?」他只覺得雙手顫抖,生怕聽到不利的消息。

女 醫摯道:「她已經侍奉了大王。」

黃歇怔了一怔,心中雖然酸澀難言,但終究舒了一口氣,歎道:「她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女醫摯見狀,心中也是難受,歎道:「公子,具體的事,我們身為臣僕雖然不明內情,但也聽說九公主初進宮,原是不放心王后,後來則是因為王后懷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黃歇苦笑一聲,搖頭道:「醫摯,謝謝你,你不必勸我。我瞭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強,豈是輕易妥協之人? 她必是遇上了絕大的難處,才會,才會……」

女醫摯輕歎道:「是啊,你總是最瞭解她的。」

兩人沉默片刻,此時街上人多,兩人便到街邊一處酒肆中暫坐。

黃歇忽然道:「醫摯,我欲與她相見,你可有辦法?」

女醫摯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歎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個月也罷了,如今卻是不能了。」

黃歇一驚:「怎麼?」

女醫摯同情地看著他:「她如今已經被封為八子,並且已經懷了秦王的孩子。我便是服侍她待產,這才出宮尋藥……」

她繼續說著什麼,但黃歇已經聽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兒,只覺得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已經模糊,所有的聲音變得遙遠。

女醫摯輕歎道:「她若沒有懷孕,就算委身秦王,你們一樣可以遠走高飛,可是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著臉色慘白的黃歇,知道他此時已經無法再回應什麼,只得看了看周圍,卻見那精壯奴隸站在黃歇身後。方才黃歇將契書給他的時候,他雖然收了契書,卻一直跟著黃歇,形影不離,當下做個手勢相詢,見對方應了,方才放心。

此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女醫摯縱然不放心,也只得站起來離開。

黃歇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卻仍是恍若未覺,直至一人輕推著他喚道:「公子,公子……」

黃歇眼神漸漸聚焦,看著眼前之人從模糊到清楚,細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釋放的奴隸:「是你?」

那精壯奴隸擔憂地看著他,道:「公子,你怎麼了?」

黃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麼還沒走?」

那奴隸道:「我不放心公子。」

黃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

「店家,拿酒來!」

店家遲疑著不敢上前,那奴隸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見這麼一個壯漢,不敢違拗,忙送上酒來。黃歇一瓶又一瓶地猛灌,很快就酩酊大醉,拍著桌子混亂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諸人也紛紛要離開。卻見黃歇喝得醉醺醺地佔住大門,一個大漢抱臂守在他身邊,讓人出去不得。眾人不敢上前,相互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此時從內室走出幾人,見狀也是一怔。便有一個上前問話道:「喂,兄台……」

黃歇抬頭,舉著酒瓶傻笑著問:「你想喝酒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道:「你想打架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個人打架,你說怎麼辦?」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閣下喝酒,打架。」

他身後跟著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擺,道:「你們且先走吧。」自己卻坐了下來,道:「在下庸芮,敢問兄台貴姓?」

黃歇抬頭看了看他,見也是個年輕公子,氣質溫文,當下呵呵一笑,道:

「在下黃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從人退在一邊,讓酒肆諸人離開? 在下亦好與兄台共飲共醉。」

黃歇看了身邊那人,擺手道:「我沒有從人,他也不是我的從人。」

不想那奴隸聽了這話,反而退開一邊,讓出門來,諸人紛紛出去。

黃歇又低頭喝了一杯酒,抬頭看那庸芮居然還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麼還在?」

庸芮道:「你不是說,想喝酒,想打架嗎?」

黃歇又問:「你不是說,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嗎?」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現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黃歇問:「你為什麼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裡難受,卻又不好與人說,只好悶在心底。」

黃歇已經喝得半醉,聞言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也是,這真真好笑。我告訴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黃歇呵呵笑著,舉起陶瓶,再取了一個陶杯,給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

「是,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殺了我自己……我若不是來得太慢,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可是,可是為什麼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覺也是癡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我當日為何不敢想呢? 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

兩人各說各的傷心事,卻不知為何,說得絲絲合拍,你說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覺間,兩人如喝水一般,把店家送上來的酒俱都飲盡。

忽然間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天色全黑了下來。街市中人本已不多,此時避雨,更是逃得一個人影不見。原本熱鬧非凡的大街上,竟只餘他二人還在飲酒。

黃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將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說完,便拔劍狂歌起來:「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嶷繽其並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經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大,此刻喝得盡興,見黃歇拔劍高歌,也不禁擊案笑道:「痛快,痛快,來,我與你共舞。」說著也拔出劍來,高歌:

「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見庸芮也拔出劍來,黃歇笑道:「這酒肆甚是狹窄,待我們出去打一場。」

說著率先一躍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躍而出。

黃歇和庸芮兩人執劍相鬥,從酒肆中一直打到長街上。

大雨滂沱,將兩人身上澆了個透徹。兩人方才飲酒不少,此時渾身燥熱,這大雨澆在身上,反而更是助興。當下從長街這頭,打到長街那頭。

兩人都醉得不輕,打著打著,黃歇一劍擊飛了庸芮手中之劍,庸芮卻也趁他一怔之機,將他的劍踢飛,兩人索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來,最終都滾在地上,滾了一身爛泥。

黃歇和庸芮四目對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時兩人俱已打得手足酸軟,竟是站不起來,只得相互扶著肩頭站起,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黃歇用楚語唱道:「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庸芮亦用秦語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也不顧別人,只管自己唱著,一直走回酒肆,也不知道是誰迎了上來,道:「公子,小心。」

此時兩人俱已支撐不住,索性一頭栽倒,再不復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黃歇悠悠醒來,耳中聽得一個聲音興高采烈地道:

「公子,你醒了?」

黃歇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著頭,呻吟一聲,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他細看那人,身軀高大形狀威武,臉上卻帶著烙印,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隸,頗覺意外:「是你? 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大漢呵呵地笑道:「這裡是庸府。昨日公子與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與我扶著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黃歇扶著頭,宿醉之後頭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卻一起喝酒打架的人來,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麼……」

那大漢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黃歇點了點頭,又問:「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還給你了嗎?」

那大漢憨笑道:「公子買了我,我自然要跟隨公子。」

黃歇擺擺手道:「我不是買了你,只是不願意看到壯士淪落而已。再說,你不是從來就不服主人,每次都會反抗的嗎?」

那大漢搖搖頭,執著地道:「我是東胡勇士,戰場上被人暗算才淪落為奴,被人隨便轉賣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義,我豈能不報? 反正我的部族也被滅了,我無處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黃歇捧著頭,無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道:「小人赤虎,參見主人。」

黃歇忙擺了擺手:「我敬你是壯士,休要如此多禮。」

赤虎起身,憨笑著搓搓手,站在一邊。

黃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間,也要拜會主人。此人意氣飛揚,倒是可交。」

剛說完,聽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黃兄可曾起了?」

黃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這個世界上有人白髮如新,有人傾蓋如故。黃歇和庸芮的相識,便始自這一場酒醉,一場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