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後,清晨,滿園新芳初綻。
秦王駟攜著羋月,慢慢走在花園中,指著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這木芙蓉開得更鮮艷奪目了。」
羋月也歎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長。世間事,莫不如此。」
秦王駟聽了這話,以為她因有孕不得承寵而生了妒意,開玩笑地道:
「哦,季羋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澤由何人承幸嗎?」
羋月卻是對這個話題略沾即走:「大王說笑了,妾身焉敢如此大膽? 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書》,想到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駟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羋月笑道:「妾身自懷孕以來,鎮日枯坐,閒來無事,便看此書。」
秦王駟興趣上來了:「哦,你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變法,原為獎勵軍功,禁止私鬥。可如今各封臣權力如故,真正因軍功而受勳者勢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間為了爭奪利益的私鬥仍然不絕。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長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之義只怕會無法推行。」
秦王駟微怔,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夠與他一起練兵習武者有,能夠與他一起賞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夠與他談《商君書》的,卻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卻當真沒有喜歡論政的。他長歎一聲:「你果然很聰明,一眼就看到了實質。一國之戰,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齊心協力,戰後共享戰利品和土地戰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讓國君以軍功為賞,讓這些聽從封疆之臣命令的將士,聽從君王的號令,因為君王能夠給予他們的,比他們向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羋月詫異道:「但是什麼?」
秦王駟道:「寡人問你,君何以為君?」
羋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統所裔,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對嗎?」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可知周室開國有三千諸侯,如今只得十餘國相爭霸業,那些被滅掉的數千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統所裔?」
羋月怔了一怔,仔細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說中原諸國,便是我楚國立國這數百年,也是滅國無數。」黃國、向國、莒國,甚至庸國,都是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消失了的諸侯啊。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小女子,眼神中有一絲玩味。他寵幸她、縱容她,只能算是政務繁忙之後的閒暇消遣;帶著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時興起。但眼前的這個小女子,居然會因此,去看普通女子難以理解的《商君書》,甚至於真的有所領悟,能夠就自己的疑惑和見解向他詢問。他忽然生了興趣,他想知道,對於王圖霸業,一個小女子能夠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夠走到哪一步去?
這是個很有趣的試驗,他想試試。魯人孔丘說「有教無類」,眼前的這個女子,如一枚未琢的美玉,他想親手去把她雕琢出來。他之前有過許多女人,但每個女人不是太沒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個既聰明又不會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後能夠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想到這裡,他沉吟片刻,解釋道:「君之為君,關鍵不在於血統所裔,而在於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寡人為太子時,之所以反對商君之法,就是因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權,稍有錯失,就會引起封臣們的反對,最終秦國將會如晉國一樣四分五裂。等寡人繼位為君後,才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雖然傷封臣,但強君王、興國家,所以寡人殺其人而不廢其法。但商君之法畢竟已經傷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繼位之始,國中封臣數次動亂,雖然都被壓下,但卻傷及了國家命脈。」
羋月詫異地問:「妾身聽糊塗了,依大王之意,變法是對國家有利,還是對國家有傷?」
秦王駟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國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時候,已經是害多於利了。但是卻沒有一個國家有辦法擺脫它,以至於爭戰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麼如魯國等被滅亡的諸國一樣,雖然削弱了封臣,但卻壞了自身的實力,最終被別國所滅;要麼如晉國、齊國一樣,雖然國勢強大,但是強大的卻是封臣的權勢,最終國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國不敢承認而已。」
羋月點頭,道:「似吳起在楚國變法,李悝在魏國變法,甚至如齊國的稷下學宮等,列國其實都在或多或少地實行變法,只是變法通常一世而斬,人亡政消,無法再繼續下去而已。」
秦王駟道:「所謂居其位,謀其政,實是不虛。寡人為太子,觀的是國內之勢。寡人為國君,觀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國變法,其實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爛肉,切掉自己的殘肢,以求新生。但是誰能夠真正下定壯士斷腕的決心呢? 列國撐不過來,最終變法失敗,而秦國撐過來了,卻也元氣大傷。」
羋月聽得暗驚,喃喃地道:「所謂大爭之世,虎視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撕皮裂肉,讓自己脫胎換骨。不想讓別人對自己殘忍,唯有先殘忍地對待自己。能夠撐過對自己的斷腕割肉,世間還有何畏懼之事?
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國。」
秦王駟點頭,讚許道:「能與寡人共觀天下者,唯張儀與你季羋了。」
羋月聽到這個評語,心潮澎湃,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歡喜,謙遜地道:「妾身只是旁觀者清。」
秦王駟嘿嘿一笑:「嘿嘿,旁觀者、旁觀者,天底下人人爭著入局爭勝負,又或者閉起眼睛縮進龜殼做尊王復禮的大頭夢,又能有幾個旁觀者?」
羋月想了想,又問:「大王看那張儀是入局者,還是旁觀者?」
秦王駟道:「他曾想做個旁觀者,最終卻被逼做了一個入局者。」
羋月輕歎道:「是啊,張儀曾對妾身說,如果不是昭陽險些置他於死地,他還不至於入局。」
秦王駟點頭讚道:「當日我入楚,做成了兩件大事:一是達成秦楚聯姻,第二便是這張儀入秦。老實說,此二事,不相上下。」
羋月點頭,若有所悟:「妾明白了,為什麼張儀能夠逼走公孫衍。那是因為,大秦已經不需要公孫衍的治國方式,而是需要張儀的策略了。」
秦王駟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
羋月肯定地說:「張儀遊說分化諸侯有功,得封國相。而大秦借張儀恐嚇諸侯,休養生息。」
秦王駟忽然長歎一聲,羋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說錯了嗎?」
秦王駟搖搖頭。「不,你說得很對!」他長歎道,「變法,乃是迫不得已的自傷自殘,想要恢復如初,就得要有足夠的時候休養生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穩固,卻需要發動戰爭,獲得足夠的疆土和奴隸,如此才能兌現對將士軍功的賞賜。有了軍士的分權,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羋月心中暗歎,這實是一種悖逆的兩極。為了變法的成果,需要對外作戰,而變法帶來的創傷,卻需要國內的穩定。所以雖然秦王駟殺商鞅而不廢變法,但是在同舊族封臣們的對抗與妥協中,在國內的穩定需要下,商鞅變法最關鍵的軍功鼓勵,卻遲遲不能實現而被推遲了。所以秦國才需要張儀,需要張儀在外交中以恐嚇換來利益,換來秦國的休養生息。
秦國所需要的,是時間。為了變法的真正推行,大秦有必要再次展開對外作戰,但這個時間,卻起碼得再等上十幾年。
秦王駟雖鼓勵民間生育,卻也得十幾年以後,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為新一代的戰士。那時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國君,才能夠施行開疆拓土、以戰養戰的國策。
羋月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駟從她身後摟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輕聲道:「給寡人生一個兒子,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吧。」
羋月嗔怪:「大王都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還要兒子?」
秦王駟大笑:「兒子永遠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輕撫羋月的腹部,道:「尤其是這個兒子,有一個聰明的母親,將來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羋,寡人喜歡你,因為你夠聰明,寡人跟你說什麼你都懂,而且你會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學習。後宮的女子雖多,但是像這樣無處不合寡人心思的,卻只有你一個。」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轉身面對秦王駟,笑吟吟地說:「大王,天下男子雖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卻只有您一個。我但願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厲害,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王駟笑道:「一半怎麼夠? 寡人的孩子,必要強爺勝祖,方能揚我大秦霸業。」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此刻,羋姝站在廊橋上,遠遠地看著花園中秦王駟和羋月兩人恩愛,臉色僵硬,手指緊緊握住衣袖,咬緊牙關。
羋姝走進椒房殿,便見乳母抱著襁褓中的公子蕩迎上來。小嬰兒衝著母親啊啊地叫著,羋姝滿臉怒火瞬間退去,微笑著抱過兒子,逗弄著。
玳瑁跟在她身後進來,窺伺羋姝的神情,道:「不知王后為何不悅?」
羋姝強笑了笑:「無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為何不悅,見狀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愛,就算是為了他,您也得早下決心啊。」
羋姝沉下了臉,把孩子交給乳母,往內室走去,玳瑁忙跟了進去。
羋姝一屁股坐下,見玳瑁一副非說不可的架勢,不耐煩地道:「好了,你又想說什麼?」
玳瑁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為鑒啊! 當年向氏險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險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羋像她的母親一樣善於魅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軟。」
羋姝心煩意亂地斥道:「你有完沒完? 總是喋喋不休地說這種話。季羋怎麼惹你了? 你老是看她不順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實說了吧! 若不是您當日阻止,威後是萬萬不會讓那女人活著出宮的。」
羋姝吃驚地問:「為什麼?」
玳瑁道:「王后可知,當年先王為何如此寵愛向氏?」
羋姝道:「不是說向氏妖媚嗎?」
玳瑁沉重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是當年向氏懷孕時,天有異象,唐昧將軍對先王說,天現霸星,應在楚宮,當主稱霸天下,橫掃六國……」
羋姝一怔,只覺得荒唐可笑:「哈,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稱霸天下,這種話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卻信了! 自向氏懷孕起,就將她移到椒宮,寵愛有加。
季羋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週歲之宴,先王扔下威後和您,趕去椒宮等著那個孩子的出生。而那個孩子的確詭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脫了襁褓只穿著肚兜,被扔進御河裡漂了十餘里,居然安然無事。這實在是太過妖異。所以王后一直防著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卻總有一些陰差陽錯的情況不能得手。」
羋姝打了個哆嗦,強自鎮定地斥道:「這麼荒唐的事你們都相信?」
玳瑁見她不信,不得不拋出殺手鑭:「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為什麼會瘋掉?」
羋姝一怔:「七阿姊? 這事又與她有何關係?」
玳瑁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圖謀秦王后之位……」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事兒我知道,你不必多說了,哼!」
玳瑁又道:「威後知道這件事兒以後,就對七公主說,若她殺了九公主,就滿足她的願望。可您知道嗎,就在威後對七公主說完這話以後,沒過兩天,七公主就瘋了!」
羋姝大驚,失聲道:「你是說七阿姊是被……」她看著玳瑁,驚得說不出來話,難道她的意思是,因為羋茵要害羋月,所以反而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給暗算了?
羋茵發瘋之事,她早就懷疑是楚威後暗中下手,只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為尊者諱,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問。如今玳瑁把這話說開了,倒叫她一時無語。
玳瑁又細細地將那日羋茵如何準備算計,如何將羋月誘到遠處扔進河中,羋月又是如何被發現在少司命神像下,而羋茵卻發了瘋的事都說了一番。
羋 姝聽後,陷入深思。這種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能不為自己打算。思來想去,覺得心如亂麻,揮了揮手,道:「你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季羋雖然有些不馴,但終究不似七阿姊這般心思歹毒。當日義渠人圍攻,黃歇為救我而死,她為救我而引開追兵,又為我而入宮。雖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張,終究功大於過,你這般煽動我,卻是何意,難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雖無傷季羋之心,怎知季羋不對王后有懷恨之意?」
羋姝沉了臉,喝道:「胡說,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義渠兵困更不必捨身救我。」
玳瑁無奈,正欲說話,只是講到這樁最隱秘之事,終是心頭有些餘悸,當下推開窗戶看了看,又掀了簾子看外面是否有人。卻看到窗外長廊處一個小宮女跪在地上,正抹著地板慢慢地往窗下過來,當下喝道:「這裡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宮女嚇了一跳,連忙拿起抹布跑掉了。玳瑁見左右已經無人,狠了狠心,最終還是把藏在心頭的秘事說了出來:「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麼死的?」
向氏在宮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宮的時候,羋月還小,羋姝也僅僅比她大了一歲,亦是毫無所知,此時聽玳瑁如此說,便茫然不解地問:「她死了嗎?」
然後又恍然道:「我似乎聽季羋說起過呢……她是先王死的時候出宮了,還是死了?」
玳瑁搖頭:「不是,當年先王駕崩的時候,威後將向氏逐出宮去,並配給一個性情暴戾的賤卒……」
羋姝倒吸一口氣,尖叫道:「為什麼?」
玳瑁一驚道:「王后,輕聲。」
羋姝已經按捺不住激動,抓住了玳瑁的手道:「這麼說,那個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與羋月在高唐台一起長大,只曉得羋月只有一個弟弟羋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卻忽然冒出另一個「弟弟」,而且很明顯,羋月和這個弟弟的感情,並不比與羋戎的關係差。剛開始羋月只說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羋月失蹤以後,她遵守了承諾,與魏冉相處日久,聽魏冉講說的時候,感覺兩人的關係,絕非如此簡單。尤其是羋月委身秦王駟,她曾經為此記恨,直到羋月同她解釋,說是魏琰抓了魏冉,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她雖然覺得有理,但也覺得羋月對魏冉過分看重,甚至有些認為她是曲詞狡辯。如今聽玳瑁一說,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點頭道:「是,那個魏冉,是向氏和那個賤卒所生的兒子。」
羋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 我就疑惑,季羋與那個魏冉之間的關係,實在奇怪。」說到這裡又問:「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臉,沒有說話。羋姝好奇地追問,玳瑁過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經死了。」
「死了?」羋姝詫異,「怎麼死的?」
玳瑁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羋姝怔了一怔,也沒有再問下去。
玳瑁卻想起了當年的事。其實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後卻是過了很久才發現的。等她們發現的時候,向氏與魏冉的爹早已經死了多年,他們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場火災中燒光了。直到魏冉出現,才讓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場往事來。她不知道,羋月是怎麼和魏冉聯繫上的,而且看情況,兩人的聯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聯想起楚威後對羋月的忌憚之意,甚至在羋姝臨嫁時,想對羋月下手而未遂,到羋月被義渠王所劫又平安歸來,這樁樁件件的事,更讓她覺得,羋月似一個妖孽一般,難以消滅,將來必成禍患。她不相信羋月會對這一切毫無知覺,如果她是知道這一切的,並且是有心計有手段躲過這一切的,那麼她將來會不會對羋姝產生報復之心?
不,她不能讓這一切發生。
她看著羋姝,她不能讓她的小公主這樣天真無知地繼續下去,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危險就在她的眼前,不能姑息縱容,一定要將對方盡早消滅才是。
想到這裡,玳瑁長歎一聲:「那向氏雖然死得蹊蹺,但究其根本,終究是威後逐她出宮所致。季羋既尋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細說起來,這季羋對咱們豈有不懷恨的? 威後一直懷疑她是知道真相的,卻一直沒探出來。當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帶著她入秦。威後賜下奴婢隨您入秦,一來是為了輔助王后在秦宮應付妃嬪,二來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殺死季羋。」
羋姝大吃一驚! 「你說什麼,你隨我入秦,是為了殺死季羋? 你……」她看著玳瑁,氣得說不出話來。
玳瑁知道羋姝不悅,然則此事,只能將一切一口氣說清,方教她不存僥倖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沒有明著下手。原以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敵旅途艱辛,死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覺,讓人以為是水土不服。可沒想到,一路上接連出事,直到王后入宮,見魏夫人步步進逼,奴婢認為季羋還有用,於是沒有再下手。」
羋姝跌坐在地,氣得流淚道:「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玳瑁扶起羋姝,耳語般輕聲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麼都說出來了,王后您還要再對季羋心存幻想嗎? 就算王后放過她,她可未必放過王后。當年的事,遲早會揭出來,而她根本就是一個妖孽,若是放過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對王后不利呢!」
羋姝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無言以對。想斥責玳瑁,事情已經發生,再斥責她又有何用? 玳瑁所說的一切,在她的心裡也形成了恐懼的陰影,捫心自問,若自己是羋月,若自己也遭遇這一切,難道就不會懷怨恨之心嗎? 難道就不會思報復手段嗎?
玳瑁輕聲道:「王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羋姝恨恨地瞪著玳瑁,問:「你想怎麼樣?」
玳瑁剛想張嘴,羋姝忽然摀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時羋姝的思緒已經亂到極點,待要再說,羋姝已經尖叫著推她道:「出去!」
玳瑁畢竟不敢再行進逼,只得斂袖恭敬地行了一禮,緩步後退而出。
羋姝看著玳瑁走出,緊繃著的神經終於鬆懈不支,她撲倒在錦被上,淚流滿面。
這一刻,她心裡真是恨極,恨玳瑁,也恨她的母親,為什麼她們作下的惡孽,卻要教她去承受仇恨,讓一個心存報復之念的人待在她的身邊? 而她甚至受過她的恩,承過她的情,對她施過惠,也對她敞開過自己的心扉,訴說過自己的隱秘。
她顫抖著舉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的手。現在,她的母親造下的殺孽,變成她要承擔的罪惡。她明白玳瑁想說的話,她不能讓她說出口,她不想聽到那句話。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玳瑁為什麼急於告訴她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常寧殿的消息,為什麼煽動她把羋月留在自己的手中,到此時又把過往的恩怨告訴她。
她們需要她去完成她們沒能夠完成的殺戮,讓她也變成一個殺人者。
羋姝渾身一顫,她忽然想到小時候曾經聽過的那些流言,楚宮中的荷花池,據說有許多得罪過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那下面;她想到了羋茵的發瘋,那一次,不就是一個王兄喜歡過的女人,再度成為後宮的亡魂?
難道,以後她就要過這種日子了嗎? 去繼續她母后和鄭袖曾經做過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願,她更不甘。
小宮女采青洗乾淨了雙手,換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時候,回頭看去,裡面已經開始傳晚膳了。
想到剛才差點被玳瑁發現,她的心仍然在怦怦亂跳。可是此刻,她眼中因為獲得了有價值的消息而閃亮著得意的光芒。
爐中香依舊,煙霧繚繞中,魏琰微閉雙目,聽著采青伏在地上,複述下午玳瑁與羋姝的對話。她聲音清脆,學著玳瑁和羋姝的聲腔,倒也有四五分像,魏琰聽得不住地笑。說到最後,采青道:「奴婢見狀,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聽到這裡。還請夫人恕罪。」
魏琰睜開眼睛,滿臉笑容,親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難為你機靈,沒聽到又怎麼樣? 你沒被發現就好了。縱有再大的機密,也比不得咱們的人要緊。你們都是好孩子,折損了一個,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動,道:「夫人如此憐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揮了揮手,對侍立在後面的采蘋道:「你們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發現了。」
這采青原是掖庭宮的一個小宮女,初入宮時受人欺負,當時還服侍著小魏氏的采蘋幾次援手,遂結了姊妹之誼。後來小魏氏出事,掖庭宮重新清洗,采青這等小宮女便另調了職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復了元氣,便通過舊日人手,將這些不顯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羋姝等人的宮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見 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們是不是要利用這個機會……」
魏琰搖搖頭:「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適合的時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們不急。」她拿起几案上的香塊,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爐,點燃,看著香煙裊裊升起,神秘微笑,「要讓她們鬥起來,怎麼也得讓她們都生下兒子以後吧。」
這個時候,她們心中,還會存留著一些顧忌,還會怕髒了手,髒了心。但是,女人雖弱,為母則強,等到有了孩子以後,就算她們再克制,為了孩子,也會變成母狼,鬥得你死我活的。那時候,再放出這個讓她們不死不休的信息來,則更有用。她心中冷笑,歷代列國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現霸星、橫掃六國」這樣的話放到自己的頭上,楚人居然會愚蠢到信這樣的話,甚至會信這樣的話能在一個女子身上應驗,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親居然會因此對季羋這樣一個小女子,產生這樣不死不休的執念———魏琰冷笑一聲,這樣看來,王后的腦子,也不見得好使多少。由母見女,可以推想,當孟羋覺得有人危及她兒子的時候,那當真是想怎麼操縱,便可怎麼操縱了。
魏琰閉上眼,深吸著空氣中的香氣,這是她新調的一種香氣,麝鹿的香氣,讓人想到了春獵時的野性奔放。她想,那個酷愛打獵的男人,一定會喜歡這種香氣的。
一晃數月過去,羋月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再過一個多月,就將臨盆。這時候宮中也傳來消息,景氏也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著天色越來越陰沉,她的臉色,也與這天色一般了。
這幾個月裡,她一直在遊說羋姝對羋月動手,羋姝卻總是猶猶豫豫。在這猶豫中,羋月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在她的心裡,總懷著非常的恐懼,無數次在夢中,她看到羋月篡奪了羋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羋月的兒子,也取代公子蕩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她衝上去廝打、怒罵,可是一片血光飛起,她發現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殺死了。
每當夢做到這裡,她總是滿頭大汗地被驚醒。夢中的場景,卻歷歷在目,恍若真的發生了似的。她有一種預感,這次羋月懷的孩子,一定是兒子,這一次,不會再變成女兒了。
羋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遠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軟了。
玳瑁看著天色黑了下來,一聲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