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嬴華自函谷關下來,連夜直奔咸陽。一入城便騎馬疾馳至宮門,正要入見,卻被門口守衛擋住。
嬴華坐在馬上,揮鞭怒道:「走開,誰敢擋我?」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宮門剛剛關上,那守衛便道:「公子恕罪,宮門已閉,無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宮。」
嬴華眉頭一挑,道:「那好,替我通傳,我要求見大王!」
那守衛道:「天色已晚,請公子明日遞本奏請。」
嬴華大怒,就要發作,這時候他的部下蒙驁忙上前攔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繫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時再在這裡喧鬧,只怕會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宮門已閉,不如另尋他途,再做打算。」
嬴華喃喃地道:「另尋他途?」忽然間眼睛一亮,撥馬轉向道:「去樗裡府!」
蒙驁一怔,抬頭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時再去樗裡子府上,只怕……」只怕樗裡疾已經睡下了吧。
嬴華卻不理會,逕直奔到樗裡疾府外。樗裡疾果然已經睡下,嬴華卻不管不顧,捶著門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兒求您救命了!」
樗裡疾驚起:「怎麼回事?」
書僮白芨連忙服侍樗裡疾穿衣道:「是公子華叩門。」
樗裡疾道:「走,去看看。」當下由書僮扶著,走到前廳,叫人請了嬴華進來,問道:「子華,出了什麼事?」
嬴華已經撲到樗裡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親一命。這次的事絕對不是她一手操縱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塗了,中了別人的計。」
樗裡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宮之事,你怎可來求我?」
嬴華只在樗裡疾面前不斷磕頭:「王叔,侄兒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兒求您了!」
樗裡疾扶住嬴華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牽連甚廣,只怕……」只怕說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當下便留下嬴華,自己先在書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宮請見。
秦王駟於宣室殿內,見了樗裡疾。
樗裡疾先賀秦王駟道:「臣聽說羋八子已經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駟臉色仍然鬱鬱,歎道:「雖然已經醒了,但身體過於虛弱,還是要靜養。」他亦知樗裡疾為何事而來,歎息一聲道:「子華昨日去找你了?」
樗裡疾點頭:「大王,公子華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請大王恕其無狀。」
秦王駟道:「他在外面?」
樗裡疾忙點頭:「正是。」
秦王駟便對繆監道:「宣。」
過得不久,嬴華走進來,向秦王駟跪下,哀聲道:「父王。」
秦王駟長歎一聲,撫著他的頭道:「癡兒,後宮之事,與諸公子無關,你原不該來的。」
嬴華悲泣道:「父王,兒臣知道母親糊塗,然身為人子,卻不能不顧。」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說過,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可惜,她沒有珍惜。」
嬴華道:「兒臣願以軍功折罪,求父王留母親一命。兒臣會以命相勸,讓母親不再做錯事。」
秦王駟長歎一聲:「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麼理由處置王后的過錯呢?」
嬴華面現絕望,退後一步,重重磕頭。一下下磕頭之聲,沉重痛楚,不一會兒頭上便磕出血來,一縷血流下面頰。
樗裡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時,卻見繆乙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句話。
繆監上前道:「大王,羋八子派人來說有急事要求見大王。」
殿中諸人皆是一怔,嬴華臉色已變,生恐再生不測。樗裡疾卻暗中思量,繆監此人最是識趣,此時他三人議事,居然敢將此事報來,若不是事關重大,便是那羋八子如今在秦王駟心目中已經非常重要了。
秦王駟亦知繆監謹慎,當下皺眉道:「何事?」
繆監道:「是關於和氏璧案。」
樗裡疾看向繆監,深覺意外。
秦王駟亦詫異:「和氏璧案?」
嬴華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繆監。
繆監道:「羋八子說事情很緊急,請大王允准相見。」
秦王駟急於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華繼續哀求,擺手道:「好了,子華,你且起來。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論,你休要多言。」說著站起,轉身離開。
樗裡疾見秦王駟已去,連忙伸手扶起嬴華道:「子華,起來吧。來人,為公子華上藥。」
嬴華卻不顧自己的傷勢,緊張地抓住樗裡疾道:「王叔,會不會有事?」
樗裡疾安慰嬴華道:「放心。」
嬴華道:「為何?」
樗裡疾道:「難道對你母子來說,還有什麼情況會比現在更壞嗎?」
嬴華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來。
秦王駟匆匆進了常寧殿,卻見羋月正由女蘿扶著,在庭院中慢慢走著。
繆監待要喚羋月接駕,秦王駟卻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負手靜靜地看著她。
羋月剛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請秦王,倒不知秦王駟來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頭迎接,可一到院子裡,因許久不出房間,抬頭看著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這一場,銀杏葉子都快落光了。」
女蘿恐其傷感,勸道:「季羋,銀杏葉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還會再長。」
羋月道:「說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舊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蘿心中生憐,勸道:「季羋,您病了一場,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頭自有廷尉辦案,誰冤誰不冤,也不干您的事,畢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嗎?」
羋月搖頭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後的陰謀,才是大事。這幾天我一個人躺著,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說。」說到這裡,似有所感,緩緩轉身,卻見秦王駟站在廡廊陰影裡,正含笑看著她。
羋月看著秦王駟微笑,兩人四目交流,有著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駟走入庭院,扶住了羋月,道:「你想到了什麼?」
羋月倚在秦王駟的懷中,聲音柔柔地開了口,語氣卻非常堅定:「那個案子,有疑點。」
秦王駟扶住羋月慢慢走著,來到院中的大銀杏樹下。侍女已經端來了坐榻,兩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駟道:「你身子還沒好,別為這件事費心。」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不,這件事,必須由我來說。」
秦王駟柔聲道:「你在深宮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說什麼?」
羋月搖搖頭:「我這幾天橫豎躺著無事,就問了繆辛這個案子的情況,才知道不僅牽涉到王后,還牽涉到魏夫人,甚至牽涉到國相張儀。」
秦王駟冷冷地看了繆辛一眼,繆辛連忙跪下道:「奴才該死。」
羋月笑道:「大王別怪他,是我逼他說的。此事差點害我一命,我豈能讓自己蒙昧無知?大王,那個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為,應該重新審他一次。」
秦王駟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羋月道:「大王明鑒,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麼中行期說的關於張儀如何盜取和氏璧,如何變賣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說到這裡,羋月有些氣喘。秦王駟忙輕撫羋月後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過吃力。」
女蘿捧上一杯蜜水來,羋月喝了幾口,慢慢緩了過來,又繼續道:「既然此事針對張儀,那匣中的毒針,很可能也是針對張儀的。對方必是知道張儀的過去,也知道他會對和氏璧耿耿於懷,所以將毒針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駟一皺眉頭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後,太醫說三日之內找不到對症的藥,就會毒發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後,就趕緊吃了解毒藥,卻忍心扣著解毒藥,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羋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歸一事,我就事論事。她有殺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說黃,明知其冤,卻因為私人恩怨而竊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則。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乃是楚國最毒的三種蛇,楚宮中便藏有這三種蛇的蛇毒,而宮中秘製的解毒藥龍回丹,也是針對這三種蛇毒提煉的。我當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發,正是因為當日在楚宮聽說過毒針害人的舊事。楚宮既有此舊事,威後為她備下此等防範之藥也是理所應當。所以王后手中雖有能解此毒的藥,卻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秦王駟聽了不禁駭然:「此事駭人聽聞,不想楚宮竟有此舊事!」說到這裡,他頓時又想到:「王后有解藥,那必然就有毒藥,此番就算不是她下手,可她居然留著這種害人之物,又是什麼心腸?哼,這次之事,哪怕與她無關,寡人也必要將她身邊這種陰私鬼祟的東西統統銷毀。否則的話,宮中豈有寧日!」
羋月靜靜聽他發作完了,才又歎道:「王后雖然未必是下毒之人,但下毒的,卻必是楚國之人。」
秦王駟眼神一凜:「你看出是什麼人了?」
羋月想了想,慢慢地說:「我後來又將那和氏璧拿回細看,發現不但玉質精美,而且花紋製作極為相似,簡直能以假亂真。若非我自幼枕著和氏璧入睡,對那種手感太過熟悉,換作普通人,還真是無法分辨。所以臣妾斗膽猜想,讓人製作此物的人,一定持有過和氏璧。」
「持有過和氏璧?」秦王駟皺眉,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楚威後。
卻聽得羋月繼續道:「在臣妾的記憶中,持有過和氏璧的人,除臣妾外,就是楚威後、楚王和令尹昭陽。威後和楚王,與王后乃是至親,豈會不顧王后的安危?萬一王后也去沾手這假和氏璧呢?而且,他們與張儀也實無仇隙。與張儀有仇,又在乎王后和秦宮其他人死活的,就只有令尹昭陽。」
秦王駟沉吟:「昭陽?」他對列國宰執之人,自然是極有研究的,當下便想著昭陽的所有資料。
羋月卻又搖了搖頭,有些遲疑道:「五國兵馬齊聚函谷關下,必不能持久。歷來列國合兵攻擊,不是成功便是失敗。若是失敗,則多半敗在人心不齊上。而人心再不齊,總也得要有一個源頭,或是瑣事衝突,或是策士遊說……所以,秦有張儀,便是這五國合縱的大敵,自然要先除去他。昭陽雖老成謀國,但性子剛愎,不擅用此等心計。當此五國兵臨城下之際,必是有人忌憚張儀之才,行此誣陷之計,而借昭陽之手實施。這樣的連環計環環相扣,那昭陽背後之人,其智當不下於張儀!」
秦王駟眉頭一挑,已經想到一人:「公孫衍!」
羋月詫異地道:「公孫衍?是那位前不久剛逃離秦國的大良造?」她在楚國還能夠和屈原、黃歇等縱談政事,但到了秦國之後,絕大部分時間只能困於宮中。她偶爾也去四方館聽策士辯論,但這種大庭廣眾之下的辯論,也以縱論列國形勢的居多,而討論秦國重臣為人手段,卻是各人私底下的事了。 就算她有時能見著張儀,但張儀看不上公孫衍,說起來貶低居多。因此她對此人不甚瞭解,唯一一次見面,便是那次在大街上匆匆一會。
秦王駟道:「不錯,公孫衍與張儀更有深仇。昭陽不過是誤會張儀盜了和氏璧,但公孫衍卻因為張儀的到來失去我的倚重,不得不離開咸陽。公孫衍為人心高氣傲,我不能用他,他就要我後悔失去他這個國士,所以才會集結五國之軍,兵臨城下,讓天下人知道他公孫衍的本事,我秦國不能用他,乃我秦國不識珍寶。」
羋月道:「原來如此。那大王將如何處置?」
秦王駟頭疼地說:「寡人本擬讓張儀去遊說分化諸侯,可是張儀卻……」
羋月道:「大王,既知張儀是冤枉的,就更應該反其道而行,重用張儀,遊說分化諸侯,消弭兵災,讓敵人的陰謀不能得逞。」
秦王駟道:「士可殺不可辱。寡人不能視洶洶物議為無物,只得罷張儀之相位,又將其禁於相府之中。寡人擔心,張儀會因此而負氣抗旨,不願為寡人效命。」事實上,他也不好意思再當面令張儀去辦這件事。
羋月點頭道:「臣妾明白。人以國士相待,我以國士報之。公孫衍太過熟悉大王,也太過瞭解張儀,才會設下這麼一個局。臣妾以為,對於張儀來說,請將不如激將。」
秦王駟眉頭一挑,心中有些明白,微笑:「激將?」
羋月道:「公孫衍如此與秦國糾纏不休,皆因好勝之心。而張儀無端受此誣陷,必會有報復之心。若能激起張儀的報復之心,何愁此事不成?他留在秦國為秦效力,將公孫衍辛苦集結的五國聯軍化為一盤散沙,正好大大地出一口惡氣。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的與公孫衍一決高下的機會嗎?」
秦王駟拊掌大笑:「善,大善!既如此,寡人就派你去說服張儀。」
羋月指向自己:「我?」
秦王駟道:「這世間還有比你更熟悉張儀,更能說服張儀的人嗎?」
羋月也笑了,向秦王駟行禮道:「臣妾遵旨。」
過了幾日,羋月便驅車去了張儀府。張儀府外面還是守衛森嚴,羋月便叫繆辛把秦王駟的銅符給了那衛士長,令他們都撤了,再由女蘿攙扶著,走進張儀府中。她駐足看了看,讓人去採了一大把菊花來,這才進了張儀書房。
一推開房門,便覺得一股污濁之氣撲面而來。羋月不禁退後兩步,拿扇子扇了兩下,令侍女們去把門窗都打開,自己拿起花聞了幾下,這才稍稍好過些。
仔細看去,見書房中竹簡丟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攤開一張大地圖,旁邊還有一些羊皮小地圖。張儀伏在地圖上,似乎疲憊之至,正在打瞌睡。旁邊丟著一個食盤,上面還留著殘羹冷炙,又倒著幾個酒器,另一邊則是一個枕頭、一條被子,顯見張儀這幾日食宿皆在這裡。
開窗之聲驚動了張儀。他渾渾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見一雙穿著白襪的腳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絹裙邊,再上,是紋飾繁麗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組佩、腰帶,再往上,是一大簇黃紫相雜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張儀面前,張儀呆滯地看著,好一會兒,才張口說話。
自被軟禁以來,他便一直在書房看地圖。不能接到軍情奏報,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模擬軍情。這十幾天來,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向來利落的口齒也有些不便,驟然開口,說起話來也一頓一頓的:「這……是……什麼?」
羋月道:「花。」
張儀的語速慢慢恢復正常,但腦子依舊有些呆滯:「你拿花給我做什麼?」
羋月皺了皺鼻子,嫌棄地道:「熏屋子,你這屋子每次進來都氣味難聞。」說著,轉身把花順手插在几案上一個青銅方尊裡,指著最裡面的窗子道:「將那兩扇也打開。」
張儀反應慢了一拍,這時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羋月踢開竹簡,清出一小塊空地,坐下來道:「放心,接下來你都不會有空喝酒了。」
張儀搔了搔頭,也坐正了。這時候他的神志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瞪著羋月問:「什麼意思?」
羋月卻不回答,只皺皺鼻子,嫌棄道:「哎,這氣味……我說你多久沒開窗子沒出門了,這氣味……從前你只有一個小童仆倒也罷了,難道你做了國相,也沒有人送美姬給你服侍嗎?怎麼把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開,強烈的陽光讓張儀的眼睛不適應地瞇起來。他用袖子遮著陽光,聞著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過美姬。不過我被軟禁以後,就把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說,我要真有事,也不好連累人家是不是?」
羋月怔了一下,笑了:「張子真是善心。」
張儀伸了個懶腰,聽得自己的骨節啪嗒作響,整個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復。聽了羋月這話,他翻個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煩。說吧,你大病初癒,今日來找我有何事?」
羋月便笑道:「恭喜張子。」
張儀懶洋洋地道:「喜從何來……你可別告訴我,大王終於發現我被冤枉,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說到最後,不禁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羋月卻搖頭道:「不是。」
張儀懷疑地看著她:「不是?」若不是,你來做甚?
羋月從跟在身後的女蘿手中接過一個匣子,送到張儀面前。張儀將信將疑地打開,看到裡面雖然缺了一角但破損處不太明顯的假和氏璧。
張儀是見過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陽拿出來炫耀,他遠遠地看過一眼。不想酒宴過後,這和氏璧就失蹤了,而他被當成小偷,被打得差點一命嗚呼。所以雖然只看過一眼,但這和氏璧的樣子,他卻是至死不敢忘記,此時一見便認出來了。他顫抖著手拿起玉璧對著陽光看著,顫聲問道:「這是……這是什麼?」
羋月道:「張子可認得此物?」
張儀道:「這是和氏璧嗎?」
羋月沒有說話。張儀反覆細看手裡的假和氏璧,終於發現了摔破的地方:「這是……摔破了?」
羋月道:「是。」
張儀沒有問「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應過來:「這莫不是假的?」
羋月微笑:「雖然是假的,但足可亂真。」
張儀輕輕歎息:「原來和氏璧長這樣啊。」
張儀把假和氏璧放到一邊,抬頭看著羋月,忽然站起來行了一禮。
羋月忙避開不敢受禮:「張子何意?」
張儀長歎:「我兩次三番被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樣子,雖然是個贗品,但總算是……唉!」說著,不勝唏噓。
羋月卻一拱手,道:「張子可是以為,這和氏璧害你不淺?」
張儀聽出羋月的話,轉頭笑問:「季羋以為呢?」
羋月道:「我以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張子。」
張儀訝然:「季羋是在說笑話吧。」
羋月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禍福兩面。試想,若無和氏璧,張子此時還在昭陽門下渾渾噩噩地度日。正因為出了和氏璧的事,張子才被逼到絕處,出走楚關,成為大秦國相,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
張儀沉默不語,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羋月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公孫衍因懼你之能,以和氏璧為計陷害你,但你毫髮無損,此計只能成就你在諸侯之間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國,只怕諸侯召見之時,你未發一言,他們便先行氣餒了。」
張儀聽了這話,縱聲大笑:「哈哈哈……」羋月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儀漸漸平息下來,又拿起假和氏璧來看:「是誰摔破這塊玉的?」
羋月道:「是我。」
張儀道:「為何?」
羋月道:「不忍見魚目混珠。」
張儀哈哈一笑道:「那麼,把這塊玉留下來給我吧。」
羋月道:「好。」
張儀看著假和氏璧,不勝唏噓道:「成我也是它,敗我也是它。」
羋月道:「公孫衍,當今之國士也。此璧若非偽作,亦可算美玉也。國士為你而苦心算計,美玉因你而自貶身價,這當是張子之榮耀。從來福禍相依相轉,成敗自在人心。」
張儀哈哈一笑,向羋月一伸手道:「拿來。」
羋月道:「什麼?」
張儀道:「詔書,令符。」
羋月微笑道:「這個,你見了大王,自然會有。」
張儀道:「哦,大王沒有讓你帶來嗎?」
羋月道:「若是我帶過來,張子如何對著我提條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張儀昔日的話,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張儀大笑道:「季羋,你出師了啊!」
羋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離去。
當下,張儀便叫了童僕來,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張儀求見大王。」
秦王駟才得羋月回報,便見張儀已經來了,心中甚喜,忙請了張儀進來,拱手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有賴張子前去遊說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張儀拱手道:「張儀義不容辭。」
秦王駟有些躊躇,想到自己畢竟令張儀受了委屈,想說些安撫的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當下又道:「張子還有何要求,寡人當盡力為你辦到。」
張儀朗聲一笑:「確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駟道:「何事?」
張儀負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負,卻三番兩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點斷送性命。此番公孫衍以假和氏璧相誘,固然是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許真的在秦國境內。臣請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請交予微臣,將其砸碎,以洩此恨。」
秦王駟沉吟片刻,旋而應諾:「玉璧易得,國士難求。和氏璧雖為楚國之寶,但你張儀卻是我秦國之寶。寡人答應你,若和氏璧當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當賜予你張儀,任你處置。」
張儀長揖:「士為知己者死,張儀當為我王效命。」
張儀的要求很快傳入了羋月耳中,張儀走出來的時候,便在迴廊之中被羋月攔下。
「聽說,張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親手砸碎和氏璧?」羋月單刀直入。
張儀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卻是季羋心愛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處置。季羋是不忍見寶璧毀滅,因而相勸的吧。」
羋月也笑了:「我在張子面前賣弄聰明,實是可笑了。」
張儀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從來不敢小看季羋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兩語便能改變心意。不過,世事難料,季羋一向很有說服力,也許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辦法能讓我改變主意呢!」
羋月道:「張子這話,實是激起我無限好勝之心。想來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盡所有辦法了。」
張儀微笑:「張儀期待季羋能夠給我足夠的驚喜。」
羋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絞盡腦汁了。」
張儀道:「季羋可要我推薦一人相助?」
羋月道:「何人?」
張儀道:「此次能夠抓獲公孫衍派來的奸細中行期,全賴一人出力。」
羋月道:「能得張子推薦,必非凡人,不知是誰?」
張儀道:「庸芮公子。」
羋月一怔:「是他?」
張儀道:「庸公子大才,當於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邊城,實是可惜。」
羋月輕歎,卻有些猶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張儀道:「此一時,彼一時。庸夫人不願意庸家涉足咸陽權力之爭,讓庸家遠居上庸避開是非。但如今秦國強勢,必會擴張。楚國餘勢未盡,也有圖謀擴張之意。上庸處於邊境,秦楚開戰則首當其衝,反失庸夫人保全庸家之意。況我與庸芮相交,與其深談數次,知其才幹在於內政,而非守城。若季羋能夠說服庸夫人答應讓庸公子入朝,則秦國得其才,對於季羋你來說……」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羋月道:「怎麼?」
張儀道:「季羋如今既得君王之寵,又有公子稷為倚,縱無爭心,已處爭場。此番死裡逃生,難道還沒有想明白嗎?」
羋月心頭如受巨撞,忽然間有些慌神。隨著諸公子的降生和長大,後宮女人們的相爭,已經從爭君王的寵愛,轉到爭兒子的權力地位上來。而這一切,將會比爭奪君王的寵愛更血腥,更不擇手段。她可以逃開女人們的相爭,可是,她如今有了兒子,不能不為兒子考慮。她看了張儀一眼,有些心動,不禁斂袖一禮:「敢問張子計將安出?」
張儀道:「季羋既然已經想到,豈能不為將來計,留下自保的力量?季羋若能留下庸公子,便可得到一支秦國舊族的力量支持,豈不甚好?」
羋月雖然有了引外援自保的念頭,但被張儀的話說到這樣直白的境地,還是有些難堪,不由得駁道:「張子,我與庸公子朋友論交,朋友之間,豈能這般功利?」
張儀卻呵呵一笑,道:「朋友有互惠之意,豈是功利?難道這件事,對庸家沒有好處嗎?庸家遠離都城已久,難道不需要在宮中有倚仗對象嗎?庸夫人遠居西郊,看似尊貴,實則脆弱。季羋與庸氏結盟,互為援助,就如你我互相援助,有何不可?」
羋月怔住,張儀卻施施然走了。
張儀走了很久,羋月仍然在那兒呆呆地想著,直到女蘿上來,提醒她道:「季羋,走廊風大,咱們回去吧。」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張子呢?」
女蘿卻說:「張子早走了。」
羋月「哦」了一聲,竟有點神不守舍。張儀的話,對她的衝擊,實在是很大。她本來以為,自己就這麼在深宮裡,慢慢地守著孩子長大,將來謀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對於秦宮,從一開始便非自願融入,後來更是一步步被推著往前走。剛開始是為黃歇報仇,視魏夫人為仇敵,所以事事針鋒相對,但後來黃歇未死,魏夫人勢頹,她便不再有爭鬥之心。羋姝一旦得了安全,便處處針對她,她實是不勝其煩,也不願意讓自己繼續置身於這種後宮女人的爭鬥之中。所以這幾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懶怠的。
然則,今日張儀的話,卻又讓她不得不去面對和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後的命運。
忽然之間,她只覺得有一種窒息之感,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厭惡。難道她和羋姝的命運,又要重複上一輩的軌跡?
應該怎麼做呢?
她絕對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樣八面玲瓏,更做不到如鄭袖那樣惡毒無忌。可是,她應該怎麼做呢?看前路走過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堅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樣獨居西郊行宮,也做不到如唐夫人、衛良人那般曲意隱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樣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之中。
這一夜,羋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宮,庸夫人和庸芮於花叢中飲酒。
酒過三巡,庸夫人看著弟弟的側影,長歎一聲:「芮弟,你當真決定了,要留在咸陽?」
庸芮點頭:「正是。」
庸夫人輕撫弟弟的肩頭:「當日家裡送我入宮為太子婦,可是我卻沒能當上王后,反與大王鬧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陽。是我誤了庸家,誤了你。」
庸芮搖頭,看見阿姊鬢角已現銀絲,心中大痛:「阿姊別這麼說,是你為庸家犧牲了一生的好年華。庸家若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出頭,又何談立足於天下?」
庸夫人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問道:「那你今日入咸陽,又是為了什麼呢?」
庸芮猶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間來了勇氣:「阿姊為何離宮,我就是為何入朝。」
庸夫人心頭一震,看著弟弟的臉。不知何時,那個稚嫩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這麼做,是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愛。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緩緩地搖了搖頭:「阿姊是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愛,那麼,我便是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愛。」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顫聲道:「果然,什麼上庸城會是秦楚相爭之地,什麼庸家不可長期遠離王廷,都是你為了留在咸陽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頭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間一滴淚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將這杯中酒,連同自己的淚水一飲而盡,將杯一擲,擊案道:「其實我早應該懷疑了,我早該有所預感才是。」
庸芮沒有說話。
庸夫人靜了下來,凝視著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搖頭:「她不知道。我這一生一世,只會遠遠地看著她,永遠不會讓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淚下:「癡兒,癡兒,這是為什麼?我們庸家都出你我這樣的傻子!」
見庸夫人失聲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搖了搖頭:「傻孩子,你既決心已定,阿姊還有何話可說。」她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來見我了!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