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捷報頻傳。
先是燕國開始內亂,因為燕王噲將王位傳給相國子之,自己向其稱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滿,便與大將市被聯手,與齊國暗中勾連,準備發動政變。
此時齊王辟疆在位(即齊宣王),聞言便派人與太子平聯繫,說太子的行為是「整飭君臣之義,明確父子之位」,並說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齊國將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這個允諾,便趕回燕京薊城,糾結部屬,包圍王宮,欲攻打子之。子之帶著兵馬,緊閉王宮堅守不出,另一邊卻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攏大將市被。市被本是因為自己的權力被削減,才與太子平聯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諾,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宮甚久還未攻下,便臨陣倒戈,反過來攻擊太子平。太子平大怒,於是先與市被一場大戰,市被不是敵手,被太子平所殺,暴屍示眾。這一來又引得市被屬下不服,子之乘機攻擊太子平,將太子平殺死。
他們這數月廝殺,都在燕國京城之內,直殺得血流成河,除了雙方將士以外,無辜百姓也被牽連,慘遭橫禍。這幾月混戰,薊城百姓死者達數萬人,人心恐懼,更對子之怨恨萬分。
就在此時,齊國趁機打著「為太子平申冤」的旗號,派大將匡章發兵燕國。燕國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後是太子平爭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將,都不知道自己該效忠誰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來天,便佔領了燕國全境,而已經讓位的燕王噲和新王子之,也在亂軍中被殺。子之更是被齊國人剁成了肉醬,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靈」。
五國兵困函谷關,日日耗費錢糧,損兵折將,分利未入,卻見齊國悄不作聲先吞了一個大國,豈肯甘心?首先是燕國軍隊無法控制,就要撤軍,而趙國也開始無心作戰。就在此時,秦人開了函谷關,發動了對聯軍的攻擊。
捷報傳來的時候,羋月正在承明殿中,與秦王駟討論近日看到的一些較好的策論,卻聽得外頭一迭聲高叫道:「捷報,捷報———」她停止了說話,臉上不禁綻開了笑容。
但見繆乙舉著竹簡從門外大步跑進殿內,跪下呈上竹簡:「大王,捷報———」
繆監連忙接過竹簡,轉呈給秦王駟。秦王駟正在看手中的策論,他方才聽到門外繆乙的呼聲已經停住凝聽,此時卻繼續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經心道:「念吧。」
繆監知其心意,翻開竹簡道:「回大王,大捷。樗裡子出函谷關,與韓趙魏三國大戰,將五國聯兵迫至修魚,遇司馬錯將軍伏擊,大敗聯兵。斬敵八萬多,俘獲魏國大將申差和趙國公子渴,韓國太子奐戰死。」
秦王駟接過竹簡,展開看了,歎息一聲:「五國兵困函谷關,將我們困了整整一年多,數萬將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損,終於有了一個了結。 繆監,將此捷報傳諭三軍。」
羋月已經整衣下拜道賀:「妾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殿中諸人一起拜伏道賀,喜訊頓時傳遍了王宮內外。
秦王駟擺了擺手,令諸人退下。此刻他整個人似乎都鬆懈了下來。這一年多來函谷關被困,對他來說,實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他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大捷之後,便是慶功。直至宴罷,他才回到承明殿中,羋月為他卸下冠冕,解開頭髮,輕輕按摩他的頭皮和肩膀。
秦王駟側身躺在她的膝上,長歎一聲:「寡人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羋月輕輕為他按摩著,柔聲道:「這一仗打完,我看列國再不敢對我秦國起打壓之心了。」
秦王駟哼了一聲:「六國對秦國一直打壓。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勢力日強,他們就想聯手把秦國打壓下去。哼,這一戰之後,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羋月歎道:「列強最見不得有一個新的勢力崛起,當然是先來打壓。打壓不成以後,就會爭相籠絡了。打贏了這一仗,我大秦接下來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季羋你總是深得寡人之心。對了,你弟弟這次也立下大功了。」
羋月驚喜:「真的?小冉立了什麼功勞?」
秦王駟點頭:「司馬錯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頓誇獎。先是燕國之戰,說魏冉和趙國的公子勝聯手,迎擊齊軍打了好一場大勝仗。後來是修魚之戰,說也是魏冉建議的伏擊點,又是魏冉領軍,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幾萬的韓魏聯兵,為樗裡子的追兵到來贏得了最關鍵的時間。」
羋月道:「真的?」
秦王駟道:「寡人還能騙你不成?」
羋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謝司馬錯將軍了。魏冉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他是在大秦的軍中成長,也是在大秦的軍中學會了一身本事。」
秦王駟道:「那也得他自己夠努力、有天分。這麼多軍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樣的機會,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準備好好賞賜他。」
羋月道:「大王打算賞他什麼?」
秦王駟沉吟一下:「司馬錯上表說,請封他為軍侯,賜大夫爵。寡人卻擬封他為裨將軍,賜公乘爵。」
羋月聞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謝大王。」
秦王駟戲謔地問:「愛妃何不謙讓?」
羋月道:「當仁不讓。倘若大王因為寵愛我而賞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謙讓。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為魏冉自己血戰疆場立下軍功,我何必替他謙讓?」
秦王駟哈哈大笑:「好一個當仁不讓,說得好!」
羋月道:「大王欲超拔軍中新晉少年,以替代世襲軍將以及老將,臣妾亦深以為然。」
秦王駟點頭道:「然也。」
羋月道:「大王打贏了這一仗以後,接下來當如何做?」
秦王駟道:「你猜呢?」
羋月手一揮:「往東,當借此機會離間韓趙魏三國;往西,教訓趁火打劫的義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復國;往南,繼續削弱和分化楚國……」
秦王駟大笑道:「不錯,不錯,但是,還有一點,更加重要。」
羋月不解道:「哪一點?」
秦王駟此刻的笑容卻有些猙獰:「接下來,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國聯兵攻打函谷關,我大秦的四鄰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撫,還有些地方的封臣權勢過大,蓄養私兵超過規定……」
羋月不由得點頭:「是了。」此刻外憂盡去,自然是要先對內進行清理,以保證王權能夠得到鞏固。在此之後,方可一步步對外進行控制。她當即問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帶人服侍?」
秦王駟看向羋月,調侃地道:「你說呢?」
羋月斂袖一禮道:「臣妾願侍櫛巾。」
秦王駟收了笑容,問她:「長途跋涉,十分艱苦,你可吃得了苦?」
羋月抬頭:「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駟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帶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儀仗重重。無數鐵騎戟林擁著前引的導車、立有旄旗的旄車、帝王的玉輅、后妃的車、裝行李的輜車,以及隨後的從車等,車隊旌旗招展,首尾綿延十餘里,馳離宮城。
行行復行行,羋月隨著秦王駟,走遍了秦國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壯美江山,識遍了風土人情,不覺已經兩年。這兩年裡,她看著秦王駟每到一地,就召見鄉老,瞭解民情,鼓勵耕種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壓豪強,重點是將秦法貫徹到各郡各縣。這樣的巡幸,事實上也是將秦國所有的統轄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強了王權的控制力。
而這兩年,亦是羋月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兩年。就在這兩年中,她隨著秦王駟的行程,丈量了秦國所有的郡縣,知道了各地的官員、封臣、軍隊和風土人情。這兩年的長途跋涉雖然艱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飲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糲無比,但對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煉,甚至是體力的錘煉,都有著非凡的好處,就像點滴的營養,不斷滋養她的身心,令她充實而豐富,令她積澱而成長。
他們曾經在草原上雙騎共逐,曾經在雨夜裡車陷泥濘,曾經與蠻族歌舞共飲,曾經與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過刺客的襲擊、與胡人狹路相逢的交戰,還遇上過野馬遷徙造成車隊的混亂。
羋月這一生,從楚宮到秦宮,只有這兩年,才將她帶入了一個新世界中,讓她看到天地的廣闊,視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這兩年裡,秦王駟雖然每日在行程中,卻比在咸陽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馬將各地的簡牘送來,他便在馬車中批閱發回。對列國的戰爭,亦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國兵困函谷關的計劃失敗之後,就迎來了秦國的兇猛反撲,由樗裡疾率兵,先敗趙國,取中都、西陽兩城,接著攻佔魏國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門大敗韓國之軍,斬首八萬,迫使韓國太子蒼入秦為質,而發起五國兵困函谷關之舉的公孫衍也被迫離開魏國。
趙國見事不遂,轉頭與秦國合作,再聯合中山國,以擁立燕公子姬職繼位為名,分頭攻打攻入燕國的齊軍和齊國。
樗裡疾再度率兵,征討曾在秦國背後插刀的義渠,連下義渠二十五城,令義渠王不得不再度稱臣。
此時秦王駟已經巡幸至西北,車隊行進到秦國邊城,魏冉率鐵騎軍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禮:「臣魏冉參見大王。」
秦王駟坐在車中點頭:「免禮。」
魏冉道:「義渠君新歸,聽說大王巡邊至此,特地率部眾前來相迎。」此番義渠人歸降,恰好作為向秦王的獻禮。
秦王駟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請義渠君與寡人共宴。」
當夜,秦軍於城外搭起了營帳,外圍守衛森嚴,內中圍著篝火形成一個大圈,秦王駟和義渠王對坐飲宴,下面一群秦軍和義渠將領陪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而魏冉自然是急著去見羋月了。
兩人便在月下,順著營帳外圍緩步而行,邊走邊說。
魏冉見著了羋月,一臉興奮,連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這些年東征西討,跟阿姊都沒有多少時間相處了。阿姊,聽說你這兩年都隨著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羋月撫了一下自己的臉,詫異道:「是嗎?我倒沒有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在外面的這些日子,整個人都比過去更好。」
魏冉再仔細地看了看羋月,點頭道:「是,阿姊雖然黑了瘦了,但是整個人看上去……怎麼說呢,我感覺你比過去還年輕了。」
羋月笑了:「傻孩子,人只會越來越老,哪裡會越來越年輕呢。」
魏冉細看了羋月一番,又似點頭,又似搖頭,道:「我只是……這麼感覺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宮裡的女人,都是暮氣沉沉的。」
羋月溫柔地看著弟弟,見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樣子,笑道:「我看你這樣倒是長大了,成了大人了。此處相見,我還知道是你,若是驟然相逢,恐怕一時間還認不出來呢。」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變化最大的。不知什麼時候,魏冉已經完成了從男孩子到猶帶稚氣的少年再到舉止老練的英武將軍的蛻變。除了在羋月面前會偶爾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舉止外,在別的時候,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
魏冉聽了這話,點頭,鄭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經長大了,可以庇護你了。大王還給了我一小塊封地呢,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羋月倒聽得有些詫異,「放心什麼?」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聽說,阿姊在宮中,招王后猜忌……」
羋月笑道:「沒有這回事,王后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說還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遠處的篝火。那裡,秦王駟正與義渠人飲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來:「阿姊放心,任何時候,我都在這兒呢。」
羋月順著他的眼光看到了遠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歌舞之聲。
「此番義渠人看來老實很多啊。」
魏冉笑了:「義渠人向來狡猾,前番還跟著公孫衍趁火打劫。修魚大捷以後,我們騰出手來,狠狠給了他們一個教訓。」
羋月點頭:「我知道,小冉又立軍功了。」
魏冉道:「這次他們可不只是名義上的稱臣,而是真正的納土歸降。義渠王改稱義渠君,我們攻佔的這二十五個城池也都要開始推行秦法。」
羋月點頭,語重心長道:「這世上許多事,並不在於如何開始,而在於如何推行。義渠人,可沒這麼快就馴服。」
魏冉點頭:「樗裡子也這麼說。」正說著,他忽然似有所感。這是一種長期在沙場上生死相搏練就的特殊反應能力,這種能力往往會讓人在關鍵時刻察覺到危險的到來。他立馬抽刀,護住羋月,衝著黑暗處喝道:「什麼人?」
羋月正自詫異,他面對的那個方向,剛才並無人經過,誰知道他這一聲喝畢,便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卻喉頭發緊,這人的步伐,竟是毫無破綻可尋。
這人的身影,顯得比普通人還要更瘦削纖弱,但這一步步走來,卻讓魏冉感覺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他漸漸地走近,看得出來,他臉色蒼白、樣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卻像狼一樣在暗夜裡發出野獸的亮光。
羋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脫口問道:「你是誰?」
那人猶豫道:「你是……阿姊……」
羋月一驚,仔細看著那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到熟悉的感覺。正在這時,草原深處遠遠傳來一聲狼嗥,那人聽了這狼嗥之聲,亦是昂首,長嘯一聲。
羋月的記憶被觸發,一下子從陌生的臉龐上察覺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見羋月居然毫無警惕地接近了那個在他眼中極其危險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卻止住了長嘯,朝羋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帶著委屈,甚至還有一點點撒嬌:「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羋月抑制不住激動,捧起小狼的臉仔細端詳,「你,你真是小狼,你長這麼大了?」
魏冉見狀,一股敵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羋月的手,不由得也帶上一些小時候委屈撒嬌的語氣,道:「阿姊,他是誰?」
那小狼本能地感覺到了魏冉的敵意,看向魏冉的眼神變得凶狠起來。他拉住羋月的另一隻手,問:「阿姊,他是誰?」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歡他。」
羋月此時左手被小狼拉著,右手被魏冉拉著,正是滿心歡喜,完全沒有意識到兩人一見面就互生的敵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臉上笑開了花:「你們都是我的弟弟。來,我們到前面說話。」
小狼和魏冉一邊被羋月拉著走,一邊毫不掩飾地用眼神廝殺。
魏冉瞪著小狼,小狼朝著魏冉齜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閃身躲過,還差點踢到羋月。
羋月詫異地轉頭:「你們在幹什麼?」
兩人對著她,頓時又都露出一張笑臉來。
羋月不疑有他,拉著兩人走到一處篝火邊,一邊一個拉著坐下,笑道:「好了,隔了這麼多年,我們總算能夠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來,指著小狼問:「阿姊,他是誰?」
羋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義渠時收養的一個弟弟。」
魏冉不悅道:「你怎麼又有一個弟弟?」
羋月微笑著看著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嗎?」
魏冉抿了抿嘴,沒有說話,表示默認。
羋月歎道:「那次我被義渠王抓走,以為可能會死在義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紀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無依。當時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們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當日眼睜睜看著羋月駕車引開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後來數月的恐懼孤獨,不禁心有餘悸。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難熬的時間。他想得動容,不由得握住了羋月的手:「阿姊……」
羋月再轉頭看著小狼,滿心歉疚:「小狼是被狼養大的孩子,那時野性未馴,連話都剛剛開始學。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教他的。可惜後來大王派人贖我,他們不讓我帶上他,我當時亦是自身難保,不得已只能丟下他離開義渠。」說到這裡,便看到小狼的眼淚也流了下來,羋月更覺心疼,忙為他拭淚,又解釋道:「我曾拜託義渠王照顧他,但後來我派人去義渠接他的時候,義渠王又不肯把他還給我。真沒想到,這次能見到他……」
魏冉哼了一聲道:「是義渠君。」義渠已經去王號了,自然只能稱君。
小狼揮開羋月的手,與魏冉爭辯道:「義渠王。」他被義渠王收養多年,自然也有幾分敬重,又豈肯讓人在口舌之中貶低義渠王?
魏冉見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義渠君。」
小狼急了,爭辯道:「義渠王。」
羋月見狀笑了:「好了,別爭了。」轉向小狼道:「小狼,你這麼維護義渠王,看來他待你不錯。」
小狼點頭:「是。」
魏冉在一邊不屑地說:「不錯什麼!看他一副瘦弱樣,肯定是吃不飽。」
小狼跳了起來,叫道:「哼,要不要試試,你這樣的蠢笨貨,我一拳能打你三個。」
魏冉囂張地揚頭大笑:「你?哈哈哈,別笑死我,你這樣的瘦雞仔我一拳能打七個!」
小狼沉下臉,眼中有一股殺氣:「要不要試試!」
魏冉拉開架勢叫道:「好,誰不來誰是小狗。」
小狼便掙開羋月的手,撲向魏冉,兩人頓時打作一團。
羋月目瞪口呆地看著兩頭鬥牛,頓足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停下,都給我停下!」
卻聽得身後一人道:「別管了,讓他們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來的。」
羋月嚇了一跳,聞聲轉頭,才看到身後之人,竟是多年不見的義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當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臉上多了風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經更具王者之相。羋月不由得道:「你……義渠王?」
義渠王略一拱手:「羋八子,臣已經去王號,請稱義渠君。」
羋月看著義渠王,長歎一口氣:「我真沒想到,曾經桀驁不馴的你,也會俯首稱臣。」
義渠王歎息:「人總是要長大的。」
兩人一時無言,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羋月搜索枯腸,好不容易找了句話,笑道:「聽說您娶了東胡公主為妃,恭喜了。」
義渠王淡淡地道:「不過是部族聯姻,沒什麼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歡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歡的男人,大家湊合著過罷了。」大國爭戰得不到勝利,周邊的小國就要變成出氣筒。趙國要向東胡下手,秦國要對義渠開刀。當日聯姻,不過是為了增強實力而已。但最終,義渠還是敵不過秦國,偶爾的得手,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稱臣又如何,政治聯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樣,只要有適當的時機,就會生生不息,捲土重來。
兩人一時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話來。場中小狼和魏冉相鬥之聲,便顯得更激烈了。
兩人一起看他們交手。羋月原本以為,以小狼和魏冉的體形相比,魏冉要勝小狼並非難事,可如今看來,兩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臉上的神情,還略顯羞窘。
羋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錯,看來義渠君的確很照顧他,我要向您說聲謝謝了。」
義渠王神情複雜地看了羋月一眼,向場內看了看道:「沒什麼,我也沒白照顧。小狼是個好戰士,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羋月詫異地看著場中的小狼,的確是身手矯健,靈活異常。此時他正與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體,力氣竟是不下於魏冉。「是嗎?可他看上去這麼瘦小……」
義渠王道:「別看他這樣,吃得比誰都多,打起仗來比誰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麼也吃不胖。我問過老巫原因,老巫反而問我說,他就是一隻狼,你見過胖的狼嗎?」
羋月撲哧一笑:「老巫還是那麼風趣。」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能學會說話,應該是以前會講話的,不知道為什麼跟著狼群生活。不過因為他少年時在狼群中生活,一輩子都吃不胖,就是這麼瘦弱的。但他的力氣可真不小,我族幾個大漢還打不過他呢。」
羋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過他嗎?」
義渠王道:「打不過。」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場中已經分出勝負。但見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將他拋了出去。魏冉打了個滾,卻又跳了起來,重新撲了上去。小狼將魏冉連著摔了三次,又摁著他的頭問:「服不服?」
魏冉倔強地一扭頭:「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雖然渾身疼痛,卻無論如何不肯弱了這口氣,叫道:「再打就再打。」
見兩人僵持,羋月忙上前勸道:「別打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試試身手罷了,不可真的鬥起來。」又對小狼說:「你鬆手吧。」
誰曉得小狼方一鬆手,魏冉便跳了起來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兩步,便也撲上去,兩人又扭作一團。
羋月急叫:「怎麼又打起來了!」
義渠王卻上前一步,按住兩人。他的力氣比兩人都大,且兩人剛才盡力交手,此時的力氣卻是不及他了。魏冉見已經佔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鬆手退後。小狼被他無端偷襲,心中不服,仍然在掙扎著。
義渠王喝道:「沒聽到你阿姊說的話嗎?不許再打了。」
小狼卻怒視魏冉。
羋月見狀只得道:「誰再打,我就不理誰了。」
小狼和魏冉同時哼了一聲,各自扭頭。義渠王鬆了手,兩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轉頭跑到羋月面前,一臉委屈地指著魏冉控訴道:「阿姊,你是不是因為他不要我了?」
羋月連忙向他解釋:「不是的,我一直想著你。回到咸陽安頓下來我就想派人來接你,可是沒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聞言立刻轉向義渠王,一臉質問的神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小子,看我做什麼?你那時候連人話都不會講,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陽,不是給你阿姊惹禍就是讓你自己找死。」
小狼憤然道:「可我早就學會說話了,也會打架了。」
義渠王冷笑道:「會打架有什麼用?你骨子裡還是一隻狼。枉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結果你一見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說說,是也不是?」
小狼聞言,慢慢低下了頭,卻是一臉的委屈。
羋月見不得他這樣,心早就軟了,忙拉著他的手安慰道:「沒事,以後阿姊和哥哥來教你。」
小狼疑惑地問:「哥哥?」
卻見魏冉得意地一揚頭,指指自己:「對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聲,拳頭一揚:「誰打贏了誰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羋月見兩人在一起便要纏鬥,覺得十分頭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這像個做哥哥的樣子嗎?」轉頭又問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贏了你,你才會叫我阿姊?」
小狼聽聞此言,不敢再囂張,只訥訥地低頭:「不是。」
羋月輕撫著他的脖子,安撫他的情緒,哄道:「聽話,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違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就當混過了。
羋月瞪著他:「叫啊,叫哥哥,叫出聲來才算。」
小狼無奈,只得將頭一揚,從齒縫裡擠了一聲:「嗝———」轉頭就撲進羋月懷中,「阿姊,我叫了。」
魏冉便說:「沒聽清。」見羋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頓時也做出委屈相來道:「他明明就沒叫。」
羋月卻是聽到了那半句,只得幫他混過,勸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又示意魏冉表示友愛。
魏冉哼了一聲,只得從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遞給小狼道:「給,見面禮。」
小狼抬起頭,接過匕首,拔出來一看,只見寒氣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給他起個名字吧,別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軍中,將來立了功勞,也得有名有姓有出處是吧。」
羋月聞言也不禁稱讚:「小冉,你如今真的像個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聲。小狼聞言,一臉好奇地看著羋月:「阿姊,你要給我再起個名字嗎?小狼不也是名字嗎?」
羋月點頭道:「對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給你起個大名。」
小狼道:「大名?」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身上帶著塊鐵牌,上面寫著個『白』字,應該是他的姓氏。」
羋月思索著:「白……白……」她猛然想起,「對了,我羋姓的確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注定要做我的弟弟啊。」當下便與兩人解說來歷。原來當年楚平王在位時,因寵信奸臣,廢長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吳國。後來太子建被殺,他的兒子被封在白地,稱為白公勝。白公勝又被殺以後,子嗣逐漸湮沒無聞。她便對小狼說:「你既以白為姓氏,我就以你為白公勝的後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聽不明白,只點頭:「阿姊起的名字,你說好就好。」
羋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國之間,風雲將起,你應該在其中大有作為。我便給你起單名一個『起』字。從今日起,你就叫白起,羋姓白氏。」
小狼點頭:「好,從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誰也不知道,這一次普通的談話之後,一代戰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營,羋月隨著秦王駟的車隊繼續行進於草原上。
秦王駟的大駕玉輅內面積雖然不大,但卻堆滿了竹簡。秦王駟在顛簸的車中,批閱著竹簡。羋月坐在踏腳處,整理著秦王駟批閱好的公文。
秦王駟道:「聽說你又多了一個弟弟。」
羋月道:「是,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白起。」
秦王駟道:「你打算怎麼安置他?」
羋月道:「打算讓他跟著魏冉一起從軍。」
秦王駟點頭:「嗯。我已經與趙侯雍約好共伐燕國,就讓魏冉帶著你新收的弟弟去立這次軍功吧。」
雖然車內不便行禮,羋月仍然斂袖低頭謝道:「多謝大王。」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秦王駟詫異地抬頭,忽然一陣亂箭如雨般射進車內。羋月驚呼道:「大王小心!」話音未了,一支箭擦著羋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羋月摀住手臂,手指沁出鮮血。此時秦王駟身手敏捷地掀起几案擋在前面,另一隻手已經抄起太阿劍抵擋,喝問:「怎麼回事?」
繆監正指揮著甲士們手執盾牌,將玉輅層層圍住,亂箭都射在了盾牌上。聽得呼聲,繆監忙回道:「稟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驁將軍已經派人將刺客圍住,請大王移駕副車。」
此時玉輅內已經是一片狼藉。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並沒有發現羋月受傷,便道:「你與繆辛收拾一下這裡的文書。」說著,自己便在繆監護持下走到後面的副車上。
見秦王駟走下馬車,羋月忙取出手帕紮緊傷口,又迅速收拾竹簡,搬向副車。
此時外面的喧鬧未歇,秦王駟卻已經坐在几案前繼續批閱竹簡。羋月來回幾趟,才將玉輅上的竹簡都搬上副車。秦王駟見她欲爬上馬車,卻一時乏力,便順手拉了她一把,正觸到羋月傷處。見羋月眉頭皺成一團,他舉目看去,這才發現她手臂上纏著滲血的手帕,忙問:「你受傷了?」
羋月勉強一笑:「只是一些皮肉傷,不礙事的。」
秦王駟皺眉:「傷藥呢?」似他這樣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習騎射,身邊攜帶著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著傷藥、乾肉、火石等物,從不離身。
羋月聞言忙從旁邊的革囊中找出傷藥。秦王駟便叫她拉起袖子。那傷口本來只是被利箭劃傷,羋月剛才匆匆包紮止血,又跑來跑去,反將傷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結的血痂將皮肉與衣袖粘連在一起,更加麻煩。
秦王駟便拿起一隻水囊,拉著她的手臂,撕開傷口清洗了一下。見她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沒有痛呼出聲來,他滿意地點點頭,將傷藥倒入傷口,又用白帛重新包紮好,這才教訓道:「就算是皮肉之傷,也不可小視。須知戰場之上,許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傷當回事,最後整只胳膊整條腿都爛掉,甚至連命都斷送了。」羋月只得低頭聽訓。秦王駟說完了,還是給她總結了一下:「你倒是不嬌氣,這卻是難得的。」
羋月聽到這裡,不由得一笑,抬頭俏皮地說道:「妾身嬌氣不嬌氣,大王如今才知道嗎?」
秦王駟一時語塞,看著羋月的笑容,忽然間也沒了脾氣。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這一道箭傷?兩年多的點點滴滴,一時湧上他的心頭。想當日她與自己跋涉深山與蠻族會盟,腳底走起了水皰,也不曾叫一聲苦;她曾經陪著自己日夜奔馳數百里,就是為了在敵人得到消息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最後連自己的親兵都累趴下了,她還能夠堅持住沒有掉隊;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簡夾傷過、刺傷過的痕跡,但她總是什麼也不說,只是每天愉快地笑著,陪著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過去出巡,亦曾帶著妃嬪宮娥服侍。那些妃嬪雖然侍奉恭謹,但天性柔弱,總是難耐舟車勞頓,易生病易受驚。所以每到路途艱險的地方,他就會把她們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帶著不同的人。饒是這樣,還經常會出現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勝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嬪送回宮中去的情況。所以在答應羋月隨行的時候,他並不認為,她能夠撐得過兩個月。可是他沒有想到,竟然有一個女人可以跟緊他的步伐,而且在這一路之上,和他越來越默契。有時候,他看她的感覺,已經不是當日一個成熟的男人俯視和縱容一個天真少女,而是願意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同伴。
這種感覺,他以前只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找到過,而那個人……已經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駟收回心神。他看著羋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麼,他會在自己的心中,給她一個配得起這樣心性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