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儲位爭

秦王駟巡幸四畿,兩年過去,羋月長伴君側,甚至都沒有換人,這是之前沒有過的。除了幾個早期曾經隨侍過秦王駟的嬪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對羋月嫉恨交加。

尤其這次巡幸歸來之後,秦王駟又帶著羋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廟。所謂祖妣,便是女脩,是傳說中五帝之高陽氏顓頊的孫女,因為吞了玄鳥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業,子孫繁衍至今。這種情況,自然令羋姝也有所不滿。秦王駟又令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羋月住進常寧殿正殿。這種種跡象,不免令眾人猜忌。

椒房殿內,羋姝坐在上首。兩年過去,她已經有些見老,眉心因為經常皺著而顯出兩條豎紋來,看上去與楚威後越發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嚶嚶道:「王后,您可要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帶羋八子,她一個人倒佔了大王大部分的時間,這雨露不能均沾,後宮難免生出怨氣。」

羋姝沒好氣地說:「哼,你以為我沒有提嗎?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薦你們,可你們自己也不爭氣啊。一個是聽到隨駕就開始生病,一個是坐上馬車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麼辦?難道我還能推薦衛氏、虢氏那些賤人嗎?」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東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帶著羋八子,甚至還帶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對公子稷倍加寵愛,您可要小心……」

羋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兩個嫡子。她只不過是個媵妾罷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沒有我,她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難道就憑她,還敢有非分之想嗎?」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現狀,易起妄念……」

屈氏不滿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們楚國之女,在宮中理應同心協力,守望相助。季羋得寵,就是為王后分憂,總好過魏女得寵,至少季羋還把大王給留住了。若沒有她,難道你願意看著虢氏、衛氏這些人得寵嗎?」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寵了,到時候還會跟王后您爭風呢。大王把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她佔據了常寧殿的正殿,這擺明了是要封她為一殿之主的架勢。看來她進位夫人,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到時候她在這宮中的地位,可就僅次於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別再弄出一個魏夫人那樣的人來和王后爭寵爭權啊。」

羋姝收了笑容,哼了一聲:「景氏,你別忘記,季羋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關係如何,還輪不到你來挑撥。」

景氏訕訕地道:「王后,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姝揮揮手不耐煩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願地行了禮:「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見兩人出去,羋姝無意識地扯著手中的錦帕,問玳瑁:「傅姆,你知道嗎,我剛才為什麼要向景氏發脾氣?」

玳瑁滿面笑容地誇獎道:「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羋再討厭,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來您對她不滿。這樣的話,不論您說什麼,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羋姝搖搖頭:「才不是呢,我剛才心裡就是像她這麼想的。若不是她當著我的面說出來,我說不定會當著大王的面說出來。可是看著她說出來時那副尖酸刻薄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原來說這種話的樣子,是這麼難看。」

羋姝輕歎一聲,又接著說道:「是,我很討厭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乾淨,為了得到寵愛使那種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衛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爭寵。像景氏、屈氏那種人,雖然奉承著我,可肚子裡何嘗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呢……」說到這裡,不免心酸,握著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後,我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為王后效命,萬死不辭。」

羋姝顯得有些惶然:「我為了大王來到秦國,也曾與他如膠似漆過。我為他生下子蕩和子壯,以為可以就此無憂。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寵愛。可是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懂他了。子蕩是嫡子,他為什麼遲遲不封他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卻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國。難道他半點也不為我考慮嗎?為什麼他跟我越來越無話可說,和季羋卻有越來越多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

羋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宮中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沒看過的呢?當初先王不也一樣喜歡過威後?可後來,這情分這新鮮感過了,就和別的女子有更多屬於他們之間的愛好了。像您的王兄,從前那樣喜歡南後,可後來,卻只和鄭袖夫人才有能講到一起的話。男人的情分,就是這麼一回事,您可別過於執迷了。南後就是太上心了,才會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說到這裡,她連忙掩口,滿是憂心之色。

羋姝卻搖頭道:「不是的,鄭袖會害怕魏美人得寵。我父王當年再喜歡向氏,也會寵愛別人。那些妃嬪再得寵,都會害怕有一天會失寵。她們會變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樣,不擇手段地去爭寵。可季羋不是,她給我一種感覺……」她難以描述,只無措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試圖解釋心底的茫然,「從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顯得那樣渺小卑微,我覺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護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說,「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野丫頭,舉止連我身邊的宮女都不如。可後來,她越來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給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邊,似乎跟大王越來越像……」

玳瑁卻不以為然:「她如何能夠與王后相比?她就是一個野丫頭罷了,從小就沒個女人樣。當日跟在王后您的身邊,也不過學得幾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宮,她又變成一個沒有女人樣的粗野丫頭。羋八子以為大王喜歡那些殺伐決斷的東西就去學,卻不知道這只是捨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論政,大王還要朝臣做什麼?她縱能讓大王一時覺得新鮮,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這樣,擁有名分地位和子嗣,這樣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羋姝卻搖頭歎息:「其實說起來,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沒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她中毒的時候,我一樣充滿恐慌和不捨。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不放心,比對那些人更甚。她現在讓我越來越有一種無法掌握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她以前的馴服也是假的,恐怕她這輩子,根本不會對任何人真正馴服。」

玳瑁聽了這話,不禁熱淚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終於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羋姝煩亂地說:「可是大王遲遲不立太子,而子蕩……唉,我數次勸大王出巡帶著子蕩,可是大王卻只讓他與樗裡子一起處理軍務,弄得子蕩現在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本來,母子同心,才能夠爭取權位。大王一向乾綱獨斷,他若是另有意圖的話,我實在憂心……」

玳瑁見她如此,忙問:「王后,您憂心什麼?」

羋姝歎息:「秦國歷代未必都是嫡子繼位,甚至還有兄終弟及的。你說,要是季羋或者魏氏蠱惑大王,立公子華或者公子稷為太子呢?」

玳瑁聞言,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正是,古來立儲有三,立嫡、立長、立賢。公子華居長,公子稷得寵,這……」她見羋姝沉著臉,按著太陽穴,一臉的憂慮之色,方緩緩地把自己預謀好的話說了出來,「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與朝臣商議。」

羋姝沉吟:「你是說……甘茂?」

甘茂和羋姝,卻是因為當年假和氏璧案而結交的。甘茂負責此事,奉旨問詢與案件有關之人,便與羋姝身邊的近侍宮人有了接觸。當日案子一度對張儀不利,而雙方都恨著張儀,便在對答口供的時候,漸生交情。哪曉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沒有扳倒張儀,反而讓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雙方,不免就勾結到一起了。

甘茂是下蔡人,隨史舉學習諸子百家的學說,後來投秦。因為與張儀在魏國有舊,便由張儀引薦至秦王駟處。甘茂自以為才幹在張儀之上,但秦王駟卻倚重張儀,對他不甚看重,他心裡早有郁氣。後來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義渠人伏擊,他這趟任務也落得灰頭土臉。結果偏偏又是張儀出使義渠,接回羋月,更令他不滿。

張儀是個口舌刻薄之人,與甘茂本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薦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訓他一番。甘茂大怒,兩人就此翻臉。

張儀在秦國得勢,甘茂便少了機會。幾年宦海沉浮,讓他少了幾分倨傲,多了幾分深沉。羋姝為王后,生有兩名嫡子,勢頭極好,但對張儀一直含恨。且張儀與王后亦是不和,反倒與羋八子有所結交。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上,趁著一些機會,暗暗提點羋姝帶來的陪臣班進幾句。班進亦派人轉告羋姝,兩邊就此漸漸結交。

這幾年隨著秦王駟諸子漸漸長大,宮中的后妃之爭,已經漸漸轉為諸公子之爭。羋姝對此更是上心,也更為倚重甘茂。到後來索性趁著秦王駟為公子蕩請師保的機會,請甘茂為保。

此時,羋姝聽了玳瑁的建議,意有所動,便讓班進去向甘茂問計。甘茂果然為羋姝出了一計,叫羋姝將厚禮贈予樗裡疾,借此訴苦,迫使樗裡疾出面,請秦王駟早定太子。

秦國亦有兄終弟及的舊例,樗裡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後宮之事,但被王后這麼甘言厚幣地上門求問,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也得到秦王駟跟前陳情。

宣室殿中,樗裡疾與秦王駟對坐,四下寂靜,只聞銅壺滴漏之聲。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有些詫異:「樗裡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麼軍情?」

樗裡疾卻搖頭道:「並無急事,也無軍情。」

秦王駟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卻是為何?」

樗裡疾肅然道:「因為臣覺得要說的事情,比政務和軍情更重要。」

秦王駟道:「哦,是嗎?」他坐正了身子,看樗裡疾如何開口。

樗裡疾卻沉默了,像是在醞釀如何開始。

秦王駟悠然取起爐上小壺,為自己和樗裡疾各倒了一盞苦荼。繆監想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示意他退下。繆監會意,輕手輕腳地帶著小內侍退下。

「此處,原為周王之舊宮,因周幽王寵愛褒姒,亂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國,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東遷,將被犬戎佔據的舊都,拋給了我秦國先王。先人們浴血沙場,白骨無數,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強盛。但縱觀列國,許多盛極一時的強國,卻因為儲位不穩而引起內亂,國力衰落,甚至滅亡。」盞內的茶水已經由熱變溫,樗裡疾終於開口。

秦王駟一聽便已經明白其意:「你今日來,是何人遊說?」

樗裡疾搖頭道:「無人遊說。我是左相,又身為宗伯主管宗室事務,當為大王諫言。」

秦王駟垂首看著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諫何言?」

樗裡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遲遲不立太子,卻是為何?」

秦王駟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把玩著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還記得商君嗎?」

這個名字,在他們兄弟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了。樗裡疾聞言一驚,抬頭看著秦王駟。

殿前的陽光斜射入內,秦王駟在陽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間,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也似變得悠遠:「你還記得,我因為與商君意見相左,差點失去了太子之位嗎?而大父年幼之時就被立為太子,又遇上了什麼事……」

所謂大父,便是指秦王駟的祖父秦獻公,名連,原是秦靈公之子,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年紀未滿十歲,便遇上秦靈公駕崩,因為年幼不能掌權,結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奪得君位,是為秦簡公。當時還在童年的獻公逃到魏國,開始了長達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後來秦簡公死,傳位於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繼位,亦是年紀幼小不能掌國,秦獻公才在魏國的幫助下奪回王位。

秦獻公是個極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間廢殉葬,興兵事,甚至開始東進圖謀出函谷關,欲與天下群雄爭勝。可他在外流亡時間太長,即位時已經年紀老大,未能完成這樣的雄圖霸業,便抱憾而亡。

這一段歷史,為人子孫,豈有不知之理?樗裡疾聽到秦王駟提起獻公時,便已經避往一邊,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駟長歎一聲:「我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就不會被身邊的人推出來,作為對商君之政的反對者,逼得君父在儲君和重臣之間作選擇。最後我成了被捨棄的人,而商君卻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哪怕是被簡公奪了王位,也不至於被逼流亡異國,整整二十九年……」

樗裡疾已經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肅然道:「臣,慚愧!」

秦王駟站了起來,慢慢地在殿上來回踱步:「太子之位,從來都是別人的靶子。大爭之世,為了家國的存亡,有時候不管對內對外,都是殘酷的搏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確立,就等於是在國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讓心懷異見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幟的下面……」

樗裡疾點頭:「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國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懷異見者,以自己的私心來左右和操縱太子,甚至逼得大王與太子對決。」

秦王駟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樗裡疾,道:「公子蕩乃是嫡長子,寡人的確更多屬意於他。然秦國雖有爭霸列國之心,無奈底子太過單薄,終寡人之世,只能休養生息,調理內政。故而寡人自修魚之戰後,一直奔波各地,親自視察各郡縣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邊疆的守衛和戎狄各族的馴服情況。所以公子蕩只能交給你,讓他熟悉軍務,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以武揚威。」

樗裡疾遜謝道:「臣惶恐。」他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蕩好武,力能舉鼎,能夠招攬列國武士於麾下,幾次隨臣征戰沙場,確有萬夫不當之勇,將來必能完成大王夙願,為大秦征伐列國。」

秦王駟微笑,坐了下來,輕敲著小几道:「蕩者,蕩平列國也。」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數十年來的默契,已經不必再說了。

當下又煮了荼來,樗裡疾笑道:「臣弟雖不喜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這裡喝慣了,有時候不喝亦覺不慣,因此在府中也備上了此物。」

秦王駟也歎道:「此物雖好,但卻太過澀口,寡人諸子,皆不愛此,唯有子稷跟著他的母親喝上幾口,卻須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裡疾心中一動,見秦王駟情緒甚好,又打著哈哈試探:「人說大王寵愛公子稷,想來也是因為幼子不必身負家國重任,所以寵愛些也無妨是吧?」

聽樗裡疾提到此事,秦王駟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潑,甚能解頤。寡人政務繁忙之餘,逗弄小兒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裡疾也笑了,又道:「想來羋八子,也是解語花了。」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並在尋找原因:「羋八子……省心。」

樗裡疾道:「省心?」

秦王駟道:「你可記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時候,每次都會帶不同的妃嬪?」

樗裡疾道:「而這幾年,大王卻只帶著羋八子,從未換人。」

樗裡疾吁了一口氣道:「大家還猜測,是大王欲專寵一人呢。」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身為君王,用得著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嗎?羋八子……她跟別人不一樣。那次隨寡人出行,手臂受了傷也一聲不吭。她是個不嬌慣的人,不管走到哪兒,遇見什麼情況,她都不是拖累。帶著她,寡人省心,也習慣了。」

樗裡疾點頭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駟道:「你原來擔心什麼?寡人豈是因專寵婦人而亂了朝綱的人?」

樗裡疾笑道:「臣追隨大王多年,豈有不知大王為人的。」

兩人之間疑惑雖解,但其他的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秦王駟自巡幸歸來之後,便常召諸公子問話,對公子蕩更是嚴厲萬分,處處挑剔。公子蕩在他面前,真是動輒得咎。

但秦王駟對年幼的諸公子卻和顏悅色,大有放縱寵溺之意。尤其是母親得寵的公子稷,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蕩不得寵」的流言。

羋月聽了,不免心憂,這日趁著秦王駟到常寧殿來的機會,藉故問起此事來:「子稷對我說,大王近日對他稱讚有加,他十分歡喜呢。」

秦王駟嗯了一聲:「子稷越來越聰明,他像我,也像你。」

羋月一怔,只覺得這話有些危險,便笑道:「諸公子皆是聰明之輩,他們都是大王的兒子,大王也當多誇獎他們才是。」

秦王駟輕哼一聲:「聰明!哼,有些人,簡直是朽木!」

羋月心裡一緊。秦王駟剛好在昨日罵過公子蕩是「朽木」。她勉強一笑,道:「大王是愛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還小,便是看在王后面上,也要多寬容些。」

秦王駟冷笑一聲:「還小?寡人在這個時候,已經能獨自出征了。溺子等於害子。王后再寵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夠將這江山交與他?」

羋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看著羋月,忽然一笑:「你說,寡人是什麼意思呢?」

羋月的心頭狂跳,後宮每一個女人,都曾有過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大位的夢想。可是,她就算想過,這念頭也是一掠而過,用理智把它壓下來,因為畢竟前面的阻礙是那麼強大。她只願子稷能夠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華的封地,然後對外開疆拓土,成為一個足夠強大的封臣領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駟是什麼意思?她跟在他身邊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會看錯的。她顫聲道:「大王可知道,過多的偏愛,會讓子稷置身於危險之地。」

秦王駟自負地說:「他是寡人的兒子,嬴氏子孫從來不懼任何危險。」

羋月低聲道:「可他面對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規矩。」

秦王駟卻直視著她,道:「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羋月道:「他還是個孩子。」

秦王駟冷笑一聲:「寡人的兒子,隨時都要結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應該更快地成長起來。」

羋月震驚地看著秦王駟,久久不能言語。

「張子,你說,大王這是什麼意思?」過了數日,羋月還是無法平息翻騰的內心,終於在張儀入宮議政之後,遣人私下請了他來商議。雖然明知道張儀會是什麼樣的回答,但是她卻無法不去問他。

果然張儀哂笑道:「季羋,你是待在深宮太久,太囿於妾婢的思維了。天地間哪有一成不變的法則,哪有永遠不變的尊卑?大爭之世,若無爭心,就永受沉淪。」

羋月卻問他:「爭?我能拿什麼爭?子稷又能拿什麼爭?」

「你的頭腦,」張儀指了指自己的頭,「季羋,你可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天地既生了你我這樣的人,豈有叫我們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羋月想起昔日兩人相見之初的情形,心潮激盪,轉而平息下來,搖頭: 「不,張子,我跟你不一樣,這世間給我們女子的路,從來就比男人狹窄得多,也難得多。」

張儀冷笑道:「我曾經說過,以你的聰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問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

羋月看著張儀,滿臉無奈:「這一步,我怎麼邁?我在宮中,便決定我無法邁出這一步。」她不等張儀回答,便繼續說下去,「如同你在楚國,就永遠無法撼動昭陽。」說到這裡,不禁一歎,「但你卻因此陰差陽錯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孫衍、蘇秦等,他們的才能難道不如你?但卻無法在秦國這個戰場上勝你。只因為大王先選擇了誰,誰就佔據了贏面。」

張儀悠悠道:「難道你以為大王已經選擇了王后嗎?」

羋月歎息:「難道不是嗎?」

張儀卻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選擇的是公孫衍,但最終,還是我張儀留了下來。季羋,時勢造人,人亦可造就時勢,只要善於抓住機會,便可以改變命運。」

羋月一怔,問道:「什麼機會?」

張儀道:「恐怕你還不知道,最近朝堂上為攻韓還是攻蜀之事,正在議論紛紛。」

羋月疑惑地問:「攻韓?攻蜀?」

張儀道:「如果你能抓住這個機會,向大王、向群臣證明,公子稷能夠比公子蕩對秦國更有用處———就如同當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證明我比公孫衍對秦國更有用處一樣———就算是別人佔盡優勢,也未必不可以翻盤。」

羋月聽著此言,遲疑地道:「張子,你在慫恿我,是嗎?」

張儀坦然點頭:「是。」

羋月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儀歎道:「因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最大心願;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悲哀。」他看著羋月,道:「而我認為,季羋您的兒子,比王后的兒子,更適合秦王這個位置。」

羋月心頭劇震,這是張儀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對她提出了要為她的兒子謀求王位的計劃。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與張儀告別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寧殿。這是她的錯覺嗎?秦王駟的暗示,張儀的明言,難道……她摀住胸口,那裡狂跳得厲害,一顆心似要迸出來。

她的腦子亂哄哄的,許多看似凌亂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來。

秦王駟說:「我得羋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他又說:「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他還說:「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唐夫人說:「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張儀說:「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說:「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說:「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

無數記憶的碎片湧上來,幾乎要將她的整個腦袋塞滿了。她想,應該怎麼辦?她竟已經不能站著不動了,有許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著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將她推落,踩在腳下。

夕陽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著那縷縷陽光自指縫中落下。她想,她應該再進一步嗎?不,不能魯莽。至少,目前不行。

這時候,女蘿悄然進來,道:「季羋,魏大夫請見。」此時魏冉積軍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稱。外臣入宮,自然要預先請見。

羋月詫異:「哦,小冉回咸陽了。」當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來了。他走到階前,脫鞋入殿,邁過門檻時,順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銀杏樹葉,瀟灑地行了一個禮。他此時已經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沉穩來。

羋月讚道:「小冉,每一次見你,都覺得你有了變化。」

魏冉笑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羋月嗔道:「自然是變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謝司馬錯將軍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邊,才得以慢慢成長。」

羋月聽到「司馬錯」三字,已經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來,不僅僅是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著魏冉,一字字道:「是為了朝堂上征蜀征韓之事吧?」

魏冉道:「是。」

羋月緩緩道:「司馬錯將軍有意伐蜀,而張儀提議伐韓。你來,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進言,幫司馬錯將軍一把嗎?」

魏冉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阿姊。」

羋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張儀也托我向大王進言,建議伐韓?」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過張儀的上疏了。」

羋月點頭:「公孫衍據三晉,竊周天子之名,蠱惑列國攻秦,以報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張儀排擠之恨。而張儀也必然視公孫衍為大敵,因此也會對三晉之地和周天子的號令耿耿於懷。」

魏冉道:「可我認為司馬錯將軍的話才有道理。若要強兵,必先富國;若要富國,必先擴張領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齊備,則帝王之業自然可得……」

羋月點頭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經大有長進了。」

魏冉便緊張地問:「那阿姊認為誰更有道理?」

羋月笑著搖頭:「你這孩子,緊張什麼?我誰也沒有幫,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訕訕地坐了下來:「那大王的意思是什麼?」

羋月卻不欲再答,只問:「難道你就沒有別的事跟我說,比如說阿起?」

說起白起來,魏冉便兩眼放光,滔滔不絕地列舉了他的一堆劣跡,如平日不聽管束、打仗時不聽指揮、頂撞上司、得罪同僚、獨來獨往、脾氣怪僻等,最後才道:「只不過,他倒真是個天生的戰瘋子,打起仗來不要命,而且行動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雖然缺點極多,但還是連連升級。」

羋月聽他描述了數場戰爭,也不免心驚,急問道:「你有沒有把孫武十三篇教給他?」

魏冉搖頭:「我自然是教了。不過我覺得他並沒有用心去看,只挑著自己喜歡的去記,有些就記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許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樣,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羋月鬆了口氣,道:「只要有用,不管什麼樣的獵鷹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帶著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騎術很好,我讓他訓練騎兵呢。」說到這裡,他忽然道:「對了阿姊,我上次還結交了一個朋友。」

羋月見他神情,也笑問道:「什麼朋友?」

魏冉便說:「便是趙侯雍的兒子公子勝,他當真是個極爽朗、極講義氣的人。這次我跟他聯兵作戰,別提多痛快了。」他說的便是之前率兵護送孟嬴去趙國會合公子姬職,與趙國一起聯兵與齊人交戰之事。齊國雖然成功突襲燕國,迅速佔領全境,但隨之而來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齊人疲於奔命。再加上趙國、秦國、中山國一齊出兵,因此齊人也是邊打邊撤,把那些難以統治的地區扔下,然後鞏固那些燕齊交界處比較重要的城池。之後便是秦趙兩國擁公子姬職入燕。雖然姬職成為新燕王的事情幾乎是擺明了的,但燕易王畢竟還有其他的兒子,燕國舊族遺老們的態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鋸似的慢慢談判,暫時也沒有新的動向了。

魏冉跑這一趟,卻也收穫不少。不但軍功提了三階,而且足跡踏遍數國,人自然也長進了不少。

羋月見狀,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說了一會兒話,忽然間左右看了一看,壓低了聲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內鬥,唐姑梁成了墨家鉅子,聽說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羋月詫異地問:「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還聽說,大王有一支秘密衛隊,潛伏於咸陽城內,也潛伏於秦國每一處,甚至在列國和諸子百家中,都有細作。這次墨家事件,就有這些暗衛在其中操縱……」

羋月聽到這裡,頓時沉下了臉。魏冉看她神情,也嚇得不敢再說下去。

羋月喝道:「大王的事,豈是你可以隨便猜測的?」

魏冉頓時求饒:「阿姊,我錯了。我這不是關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阿姊嗎?又不是跟別人說。」

羋月無奈,只得教訓了他一頓。但是魏冉的話,卻不免已經在心中暗暗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