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韓與蜀

此時朝堂之上,的確是為了攻韓和攻蜀之事,爭執不下。

秦王駟巡幸回到咸陽後,又收義渠二十五縣,更連破韓趙魏數座城池,一掃函谷關被困之郁氣。此時大軍需要確定下一個攻擊的目標,正好巴國遣使向秦國求援,說蜀國與楚國勾結,欲先吞苴國,再滅巴國。巴苴兩國一滅,巴蜀勢力將會為楚國所控制,秦國的西南面防線就會出現漏洞。大將司馬錯極力主張秦國應該趁此機會,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決後顧之憂,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持秦軍不斷的戰爭消耗。

而張儀卻認為,函谷關大勝是難得的機會,當此關鍵時刻,應該乘勝追擊,借公孫衍流亡韓國的機會,先將三晉中最弱的韓國給滅了,順勢可以控制三晉中央的周天子。只要擊敗三晉,控制了周天子,秦國在爭霸大業上已經贏了一半,似巴蜀這種邊角料的戰爭,不足為慮。

這兩派爭論不休,已達十數日。秦王駟遂下令,由力主攻擊韓國的張儀和力主攻擊蜀國的司馬錯,當殿庭辯。

大朝會上,群臣齊至咸陽殿,分兩邊跪坐於席位之上,而張儀和司馬錯站在殿中,侃侃而談。

張儀先開口道:「大王,五國聯兵失敗,臣出使魏國,誘之以利害,已經迫使魏國逐公孫衍出魏。不過公孫衍又到了韓國,並且得韓王重用,再度對我大秦有所圖謀。臣請發兵,攻打韓國。」

司馬錯卻道:「大王,巴苴兩國使臣前來求援。蜀國與楚國勾結,而巴苴聯兵已經被蜀國打敗,我大秦曾與苴國有防楚聯盟,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臣請率兵入漢中,取巴蜀兩國,併入秦國版圖。」

張儀道:「大王,請容臣說攻韓的方略。」

秦王駟道:「願聞其詳。」

張儀道:「當日五國聯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詔。臣以為,要杜絕這種事情的發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這些理論,之前張儀已經上書秦王駟,因此他只點點頭,道:「繼續說。」

張儀自負地道:「臣以為,我們應當先與魏楚結盟,下兵三川,塞軒轅、緱氏之關門口,擋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國絕南陽之交通。再讓楚國兵臨南鄭,我秦兵則攻打新城、宜陽,兵臨東周西周之城下,以誅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則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獻出九鼎和玉璽。我大秦可據寶鼎,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以此成就帝王之業。而巴蜀不過是西僻之國、戎狄之倫也,蜀道之難難於上天。入巴蜀興師動眾,卻與我大秦霸業無關,勞其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爭於此,卻爭於巴蜀,實是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卻反駁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貧,故臣願大王獲取天下疆土,當先易而後難。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國、戎狄之長,但卻有桀、紂之亂。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當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養兵。不傷眾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併吞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域,而不會引起諸侯反對。是以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若我大秦攻韓劫天子,則必招諸侯同仇敵愾,迫使他們再度聯手對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將失九鼎,韓自知將亡三川,二國必併力合謀。若周室將鼎與楚,韓國割地與魏,引齊趙之兵瓜分秦國,則秦國必將陷入危境。」

張儀氣道:「司馬錯,你危言聳聽!」

司馬錯反駁道:「張儀,你自大禍國!」

兩人爭得不可開交,秦王駟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詳述意見。」又對著在一旁記錄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將他二人今日之言,再錄一份與寡人回頭細看。」

朝會散去,秦王駟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羋月此時已經送走魏冉,卻得了繆監通知,叫她去承明殿。這些年來,因她得寵,有時候秦王駟心情不悅,繆監也會讓她想辦法去開解一番。

見到秦王駟,羋月當即上前,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抬頭看到羋月,「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羋月道:「大王是為朝政而憂心嗎?」

秦王駟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道:「大王遇上煩心的事,總是會在廊下繞行。」

秦王駟失笑:「這也給你看出來了。好,你倒說說,寡人有何憂心之事?」

羋月一語雙關道:「韓與蜀。」

秦王駟忽然一笑:「寒與暑,韓與蜀,這倒是貼切。」

羋月也笑了:「是啊,寒與暑,韓與蜀,一冷一熱,一難一易。這個諧音當真貼切。」

秦王駟道:「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羋月道:「這些時日張儀和司馬錯為攻韓攻蜀相爭不下,臣妾這些時日也在整理四方館送來的各國策士之策論,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駟想了想,忽然向羋月招手,叫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四方館近日下注,賭寡人是攻韓還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個注啊?」

羋月只道他因國事而憂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時居然還有此興致,駭極反笑:「大王,您居然到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

秦王駟卻不以為忤,反而像發現了什麼新事物似的,眼睛發亮,躍躍欲試:「可惜原來混四方館的這些人,都已經認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來無人認識你。你便幫我去看看,用楚國公子越的名義也下個注。」

羋月見他來了興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應該在哪邊下注?」

秦王駟卻擺擺手:「下注這等事,豈能要人說的?寡人不給你提示,你自己憑直覺去下注,回來再告訴寡人。」

羋月只覺得一腦門子都是糨糊。她自負最知秦王駟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駟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羋月只得答道:「臣妾還以為,大王是讓臣妾去四方館打聽各國策士看好哪條路線。可為什麼又讓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應該下哪邊。再說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駟卻已經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擺擺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來問。」

羋月看了秦王駟好一會兒,還是不解其意,只得應聲道:「是。」她退出承明殿來,又去尋了繆監打聽,也打聽不出秦王駟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羋月只得回了常寧殿,換了男裝,帶著繆辛去往四方館。

四方館雖然策士們換了一輪又一輪,但是,人面雖變,場景如舊。各國策士們依然熱火朝天地爭論不休,最熱烈的議題,當屬「攻韓」與「攻蜀」。

前廳之中,依舊是數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爭得面紅耳赤;廊下依舊是許多人取了蒲團坐著圍觀;院中依舊是擠滿了人,熱烈程度還是如之前一般。

便見廳上的策士甲道:「挾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反對攻韓的。

又見策士乙反駁道:「哼,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天下早已經禮崩樂壞,周天子的權威名存實亡,還有什麼韙不韙的。」這是支持攻韓的。

就在策士們的爭論聲中,突然有人在羋月肩頭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羋月剛開始還嚇了一跳,繆辛在她身後保護,如何被人拍到肩頭還不知道?忙回過頭去,卻見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張儀。她詫異地問:「張子何以在此?」

張儀笑道:「我正想問你,你如何在此?」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煩道:「你們要敘話,到一邊去,休要擋著我們。」

兩人只得避開,穿過爭得熱火朝天的策士們,從側廊向後廳走去。

羋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這批人入了朝堂,這裡會清靜些,沒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張儀哼了一聲,道:「百家爭鳴,爭了一百多年,越爭越混亂。不但各家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各家內部又生歧義,分出許多派別來。每天如一群白頭鴉,就只知道吵吵吵。」

羋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張儀也笑了:「說得甚是。」

到了後院,卻見熱鬧依舊,有個策士迎上來,劈頭就問:「你投哪邊?」

羋月詫異:「投什麼?」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館只下一種賭注,就是大王要攻韓還是攻蜀。」

羋月問對方:「你下注了嗎?」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後結束之前,看哪裡下注多,便投哪一邊。」

羋月看這人,儼然又是一個當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別人下注,是投攻打韓國的多,還是投攻打蜀國的多?」

那人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攻打韓國的多。對了,你們要不要也下個注?」

羋月點頭:「好啊。」轉向張儀:「張子,你呢?」

張儀矜持地說:「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來了兩根竹籌遞給兩人,又問了一聲:「你們下哪邊啊?」

張儀自負道:「我嘛,當然是下在攻打韓國這邊了。」說著就走到左邊用木牌標記著「攻韓」的銅箱邊投下竹籌。

那人又問羋月道:「這位公子想好投哪邊了嗎?」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邊,那我就投右邊了。」

張儀剛投完竹籌,轉頭卻看到羋月走向右邊用木牌標記著「攻蜀」的銅箱邊投下竹籌,神情頓時陰沉了下來。

羋月恍若未覺,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對張儀道:「張子是再待一會兒呢,還是一起走?」

張儀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請公子手談一局?」

羋月便應允了。這四方館甚大,除卻前廳後院熱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靜偏院還是不少的。當下兩人尋了一處院落,一起手談。

對弈半晌,張儀忽然問道:「季羋,大王已經決定了嗎?」

羋月反問:「決定什麼?」

張儀道:「攻蜀。」

羋月道:「沒有。」

張儀抬頭看了羋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羋為何今日忽然來到四方館,又為何投注『攻蜀』?」

羋月微笑:「如果我說,只是因為與我同行的人投了左邊,所以我才投右邊,你信嗎?」

張儀搖搖頭:「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馬錯,難道季羋會投『攻韓』這邊嗎?」

羋月笑道:「是。不過是一個賭注而已,張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張儀道:「那麼季羋今日前來,大王知道嗎?」

羋月道:「知道。」

張儀不由得關切地前傾,問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羋月輕歎一聲:「大王他……也在猶豫啊!」

張儀卻激憤起來:「挾修魚之戰的餘威攻韓,我料列國新敗,必沒有餘力和我們作對。占三川天險,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館中的投注,可見一斑。大王為何不採納我之主張?攻蜀,有什麼用!」

羋月卻歎息道:「列國沒有餘力,秦國也沒有餘力了。修魚之戰,斬首八萬,可是秦國自己也損失了數萬將士。十幾萬的將士在打仗,開春時錯過了播種,又少了好幾萬耕作的農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夠,撐不起明年的戰爭了。」

張儀擊案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趕緊攻韓啊!今年的收成注定損失了,就只能從戰爭中獲得。與韓國交戰,佔領城池,就能獲得收成。若是能夠挾持周天子,則還可令各國上貢。」

羋月卻反問道:「如果敗了呢?又或者說,戰爭僵持不下,形成拉鋸之戰呢?那我們何以支撐明年?」

張儀道:「若是攻韓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難了。蜀道艱難,猿猱難度。這麼多年來,秦楚兩國虎視眈眈,卻奈何不了巴蜀,就是這個原因啊。」

羋月便說:「所以此番巴蜀相爭,巴國主動邀請秦國入蜀,這就是攻蜀的千載難逢之機啊。」

張儀卻道:「我為此事,與司馬錯已經在朝堂上辯論了半個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長處和短處。此番巴蜀相爭,巴國雖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艱難,許多道路只能容一兩人經過。只要蜀人把守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雖有大軍,卻難過蜀道啊。」

羋月問:「既如此,張子對此有什麼辦法嗎?」

張儀一攤手:「我若有辦法,我就主張攻蜀了,何必攻韓?」

羋月又問:「若是有辦法解決此事,那攻蜀就會成定局了吧?」

張儀笑道:「若有辦法解決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羋月忽然問張儀:「張子,蜀王最喜歡什麼?」

張儀輕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貪財好色,可這於事無補啊,難道蜀王還能因為我們送他財色就把江山給我們!」

羋月亦是一笑:「多謝張子,我今日受益匪淺了。」說著,便站起來,就要離去。

張儀長歎一聲,手指輕叩几案,道:「你先去吧,我還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頭鴉,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羋月知他自負,也在想盡辦法解決此事,當下一禮別過。她回到宮中,更衣之後,便去轉稟秦王駟。

秦王駟問她:「你今日在四方館投注,投了哪邊?」

羋月道:「攻蜀。」

秦王駟道:「為何是攻蜀?」

羋月道:「因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韓』。」

秦王駟道:「你為何反其道而行?」

羋月道:「國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應該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為你的行為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了。」

秦王駟聽到這裡,眼中異彩一閃,點頭:「好,繼續說。」

羋月卻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當時只是出於此種考慮而投了『攻蜀』一邊。可是後來又仔細想了一想,思忖著大王為什麼要臣妾憑直覺去投……」

秦王駟看著羋月微笑:「你想到了?」

羋月點頭:「是,女人的直覺看似無理,其實細思,卻是冥冥間神魂所繫。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為什麼臣妾投了『攻蜀』這一項,它究竟有什麼道理?」

秦王駟收了笑容,凝視著羋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響到他判斷的苗頭出現了。

羋月思索著,說得時斷時續:「人人皆知攻韓之利,可是,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情這麼好做,那麼周天子之國一直在韓魏兩國的包圍之中,韓魏兩國為何不先下手……因為實力不夠,反而會引起眾怒,成為公敵……嗯,當年齊國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齊國有足夠的實力。而秦國目前,並不具備號令諸侯的實力。沒有足夠的實力,卻去挑戰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駟低聲慢慢地引導著:「那攻蜀呢?」

羋月說得很慢,說兩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夠回答:「臣妾當年在楚國曾在屈子門下學習,也曾經和夫子論過時政。夫子就提出過,巴蜀是秦楚相爭的關鍵。他曾經想先取巴蜀斷秦國後路,而臣妾感覺,現在蜀國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謀。蜀滅巴國,則楚人可以從漢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後,就可以對秦國形成威脅。臣妾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秦國可以利用巴苴兩國的求援而揮兵入蜀,滅蜀國,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當秦國的糧倉。秦國還可以攻下漢中,如此……」說到這裡,她不由得興起,伸手取過酒壺,倒了些酒水在几案上,蘸著酒水畫了一個大概的地圖,「秦國的關中、漢中、巴蜀連成一大片,從水路可直插楚國後方……」

秦王駟擊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壓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國,天下就得了一半。」

羋月卻猶豫道:「只是……」

秦王駟問:「只是什麼?」

羋月道:「只是蜀道難行。」

秦王駟歎息:「是啊,蜀道難啊!」

羋月卻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計。」

秦王駟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顧她手上酒水污漬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問:「何計?」

羋月慢慢地說:「我楚國的先賢老子曾有云:『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要想得到蜀國,必先給予……」

秦王駟皺眉:「給予?給予什麼?」

羋月道:「蜀王好財,大王就給予他財物。」

秦王駟道:「怎麼給?」

羋月思索著:「臣妾以前看書,說到晉國的智伯欲伐仇猶國,因仇猶國山高路險,於是鑄造了兩口大鐘,載以廣車,贈予仇猶國。仇猶國為了把這兩口大鐘運回宗廟,於是就專門修建了一條大路……」

秦王駟聽到此處已是大喜,抱起羋月親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計,好計。愛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姜啊!」羋月還在驚魂不定地擦著臉,他已經興奮地高叫起來:「叫繆監。」

繆監聞訊急忙進來,秦王駟便下了一連串的指令:「急宣樗裡疾、張儀、甘茂、司馬錯到宣室殿中議政。」他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行去。繆監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賠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當下繆監趕去傳旨,宮人們則急忙為秦王駟更衣。

秦王駟更衣完畢,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誰想他走到門檻,忽然似想到了什麼,折回到了羋月身邊,貼著羋月的耳朵輕輕道:「你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興。此番若是攻蜀得勝,寡人就應你一樁心願。」

看著秦王駟走出去的背影,羋月摀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應我一樁心願,應我一樁心願……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願是什麼嗎?」

連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陽城數月的熱議,終於有了定論。

秦王駟借巴蜀相爭之際,派張儀、司馬錯、張若等率兵入川。張儀用了仇猶國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隻石牛,每日在石頭下面放金子,讓蜀人以為石牛會拉金子。蜀王果然上當,派力士開山,辟出大道來。此時秦軍已經通過了苴國把守的劍門天險,再沿這條石牛之路,與蜀王軍隊在葭萌大戰。 蜀軍兵敗,秦軍接著佔領成都,蜀國滅亡。秦軍又借苴國與巴國勞軍之機,一舉滅亡了巴國和苴國,盡收巴蜀之地。

此後楚國不甘失去巴蜀,派人與秦爭戰,不料秦王令魏章、樗裡疾、甘茂在丹陽和楚軍交戰,殺楚軍八萬,擒大將屈丐、逢丑等,佔據了楚國的漢中郡,使得秦國關中與巴蜀連成一片。自此,楚國完全失去了對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開,失去防衛。此後,秦國又接魏國求援,於是陳兵魏國邊境,與齊宋聯兵交戰,打敗齊將匡章,又迫使宋國與秦國聯盟。此時秦國大展武力,列國一時竟不敢爭鋒。

一連串捷報傳來,秦王駟興奮之至,大笑著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惹得羋月驚叫連聲。他這才放她下來,喜道:「季羋,寡人已經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偉啊!」

羋月忙謙讓:「此乃大王英明,將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興奮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國天險,陸路可接壤韓魏。我秦國土地貧瘠,經常支撐不了大的戰爭,如今有了巴蜀糧倉,將來再有大戰,寡人便無後顧之憂。此番全仗你獻計,若你是個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戶。」

羋月眼波流轉,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戶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賜臣妾什麼了……」

秦王駟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沒有想出對付蜀王的主意來,你卻……」

羋月收斂了笑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臣妾這些年來,一直想著,要對付一個愚蠢貪婪的人,應該用什麼辦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對於如何對付這種性子的君王,她已經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駟收了笑容,將羋月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道:「季羋,寡人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寡人會給你應有的封賞。」

羋月道:「那臣妾記下來,大王的賞賜,將來臣妾會向大王討要的。」

秦王駟道:「你想請求什麼?」

羋月俏皮地道:「現在,不能說。」

秦王駟哈哈大笑:「你既不說,寡人便先賞你個玩物。」

羋月問:「是什麼?」

秦王駟拉了她道:「隨寡人來。」說著便拉她去了一處小園。那園內遍植綠竹,中間卻有兩隻圓滾滾、黑白相間的小動物在嬉戲。秦王駟抱起一隻來,放到羋月手中。此物大約狸貓大小,顯是幼崽模樣。細看時,卻見它渾身皮毛雪白,唯四肢、雙耳、眼圈為黑,長得似熊非熊,煞是可愛。

羋月一見便喜歡上了,忙接過抱在懷中撫弄,愛不釋手:「臣妾竟從未見過此物,不知這是什麼異獸?」

秦王駟笑道:「此乃滅巴蜀後所貢之物,蜀人謂之貘。寡人叫張儀去查了典籍,據說這就是上古所謂的貔貅,能食噩夢、安心神。寡人觀你自子稷出生以後,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異能,便賜予你吧。」

羋月抱著懷中那黑白相間的貔貅,心中感動,撲入秦王駟懷中,笑道:「典籍有云『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兇惡之獸,不想如此可人。」

這貔貅頗通人性,見他二人只抱著那貔貅說笑,地上另一隻便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秦王駟的大腿吱吱叫著。秦王駟也笑著抱起這只主動上來討好的,笑道:「這兩隻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羋月輕撫著自己懷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駟懷中那隻,雖然皆是黑白相間,但自己懷中這只白毛略多,秦王駟懷中那只黑毛略多,當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們毛色黑白相間,便起名為『皓』與『玄』吧。」

皓為白、玄為黑,當下便將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為皓,將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為玄。所謂貔貅者,便是後世所稱的熊貓是也,只是此時此物甚多,巴蜀貴族常將其作寵物養。野生野長的熊貓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凶悍,甚至還有人行軍打仗時將其用作獸兵。

羋月得了這兩隻貔貅幼崽,十分喜愛,經常去那竹園看這兩隻寵物,消愁解悶。嬴稷年紀尚小,更是喜愛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園,甚至不顧羋月禁令,偷偷將這小貔貅抱出竹園去玩耍。

不想這日,便惹出了禍來。

這一日,嬴稷見有空閒,便去竹園抱著小貔貅玩。這兩隻小貔貅日日與嬴稷玩耍,已經十分熟悉,見了他來,便自動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他的腿搖頭晃腦地討好賣乖。嬴稷玩得挪不動腳步,但又記得今日功課未完,欲走又十分不捨這小貔貅,於是就想了個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間,心想如此便可一邊寫功課,一邊看著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離了竹園,迎面就遇到了嬴蕩。嬴蕩見了他懷中抱著之物,一時稀奇,便道:「你懷中的是什麼東西?拿來我看看。」

嬴蕩素來驕橫,從小到大,嬴稷的東西被他見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給便大哭大鬧。有時候兩人母親均在,羋姝便道:「小兒家的東西,值得什麼?子稷,你當禮讓兄長,回頭母后多多賞你。」便叫寺人奪了去與嬴蕩。便是羋月在場,也是無可奈何。嬴稷年紀小時,只哭號不已,羋姝便轉而斥責羋月「不知管教兒子」,羋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勸,卻從來不曾對他說「你應該禮讓兄長」,只說「你是好孩子,日後避著公子蕩些吧」。後來年紀略大,嬴稷便也學乖,有什麼好東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著嬴蕩。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嚇得忙將那小皓遮在身後。

只可惜這貔貅雖還是幼年,卻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蕩不過隨便一問,見他如此,反而興趣上來,對內侍閽乙道:「喂,把那東西拿過來給我玩玩。」

嬴稷爭不過閽乙,小皓便被奪了去。嬴蕩揪著小貔貅的頸子,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小貔貅吱吱地叫著,嬴蕩哈哈一笑,一鬆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滾了幾滾,翻身起來,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蕩上前幾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擲去,看這小東西還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擲,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發出一聲慘號。嬴稷直看得睚眥欲裂,待要上前,卻被閽乙按住不能動彈,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蕩卻來了興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麼樣,這小東西才不會再跑掉。

如此摔了數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經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動物,此時也激起獸性來。它見嬴蕩又向它抓去,便撲上去連咬帶抓地要反撲這凌虐自己的惡人。

嬴蕩不防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何曾經歷過這些,只嚇得尖叫起來。閽乙見勢不對,忙鬆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蕩手上拉下,卻見嬴蕩的手已經是血肉模糊。

此時那小貔貅已經奄奄一息。嬴蕩一則疼痛,二則驚懼,當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劍,一劍過去,刺死了那隻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聲:「小皓———」當下心痛欲裂,直撲到嬴蕩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殺了小皓,你還我小皓,還我……」

嬴蕩亦是痛得尖叫,見嬴稷還要糾纏,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臉上。嬴稷跌坐在地,臉上頓時出現五個指痕。嬴蕩手疼得厲害,心中更是戾氣暴長,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隻手伸過來,重重打了嬴蕩一個耳光。嬴蕩驚怒交加,伸手想拔劍,卻整個身子被人提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嬴蕩打了兩個滾,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邊,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蕩驚怒交加,他這輩子還沒遇上過敢這樣對他的人,當下就要衝上去,卻怯於對方和自己體形相差甚遠,只得虛張聲勢地跳著腳叫道:「你,你是誰?竟敢對我無禮?」

嬴稷抹著眼淚叫道:「舅舅。」這人正是剛進宮準備看望羋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聲,指著嬴稷道:「我是誰?我是他舅舅。你欺負我外甥,我來替他還手。」

嬴蕩怪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衝著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順勢一拉,又跌倒在地。

閽乙大驚失色,撲上來圍著嬴蕩驚叫:「公子,你怎麼樣?公子,你沒事吧?」

嬴蕩不耐煩地推開閽乙:「滾開。」見魏冉仍然氣凝如山地站著,嬴蕩握著拳頭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魏冉冷笑道:「你欺負你弟弟,不就是仗著身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嗎?遇上力氣比你大的人,只會說『你可知道我是誰』,羞也不羞?你若沒好爹娘,誰又知道你是誰?」他亦是精細之人,剛才見了嬴稷受人欺負,一怒之下出手,卻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對方必不肯善罷甘休。瞧著這小子是個魯莽之人,他便先拿話將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蕩聽了此言,更是羞憤交加,指著他叫道:「你也不過是仗著年紀比我長,力氣比我大而已。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誰。」

魏冉稱讚道:「好,這句話說得倒像個好漢。那我就等著你長大練好功夫,來找我打架。」

嬴蕩轉身握拳,憤然道:「你等著。」說著,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著跑去找王后羋姝了。

羋月此時正在羋姝殿中,因為天氣轉寒,羋姝要眾媵女去她宮中,挑選一些毛皮做冬衣。卻見嬴蕩大哭著進來,羋月一聽情況,心急如焚,不待羋姝發作,搶先告辭,急忙來尋嬴稷。

她趕到花園,見嬴稷一身是血,抱著小貔貅的屍身,哭得昏天黑地。

繆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勸:「公子,小皓已經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會生病的。咱們回去吧!」

魏冉擺擺手,阻止繆辛的相勸:「子稷,我們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卻依舊倔強地抱著小貔貅:「不,小皓沒死,小皓沒死……」

此時,羋月急急趕來:「子稷……」

嬴稷看到母親,大聲喊道:「母親……」

羋月不顧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潰地大哭起來。羋月想抱起嬴稷,卻一下子沒抱動,打了個趔趄。魏冉接過嬴稷道:「我來吧。」

繆辛趁機接過小貔貅的屍體,道:「奴才這便將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著掙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羋月只得一邊哄著他,一邊急忙帶他離開花園。

三人回到常寧殿,傅姆率侍女們連忙迎出來,見他們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驚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過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卻掙扎著不肯去,反而撲入羋月的懷中,哭個不停:「母親,我好怕———」他又驚又怕,此時竟嚇得打起嗝來。

羋月心疼地一邊撫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一邊將他抱入懷中,不斷地道:「子稷,別怕,有母親在,誰也不能欺負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頭縮入羋月的懷中,哆嗦道:「母親,我好怕,蕩哥哥是不是要殺了我?」

羋月一驚:「為什麼這麼說?」

嬴稷道:「他衝我拔劍了。」

羋月的表情變得極為可怕,冰冷地道:「他衝你……拔劍了?」

嬴稷嚇得往後一縮道:「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回過神來,強笑道:「沒什麼,子稷……」她輕撫著嬴稷臉上的掌印道:「你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傷到?」

嬴稷搖頭道:「沒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來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說要舅舅等著……」

羋月輕歎一聲,看著站在門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闖了什麼樣的禍?」

魏冉滿不在乎地冷哼一聲:「老子沙場浴血,不是為了在一個小毛孩子面前忍氣吞聲的。」

羋月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愣了一愣道:「可他畢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麼樣?他還不是大王呢。就算他當了大王,想報復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隨便哪個國家都去得。」

羋月想說什麼,卻最終無奈歎道:「此番禍事大了。」當下抱起嬴稷道: 「我們去見大王吧。否則的話,王后只怕要對你下手了。」

果然,羋姝看著兒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過一個玩物,羋八子好生大膽,子稷好生大膽!魏冉這個小東西,也敢以下犯上!」當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來問罪。不想羋月已經搶先一步去請了秦王駟,將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駟忙派了太醫去看嬴蕩,卻說只是皮肉之傷。那小貔貅畢竟還在幼年,口齒不利。雖然嬴蕩的手被咬出血來,卻只是小傷罷了。

羋姝欲以魏冉傷人之事追究其過,秦王駟卻道嬴蕩身為公子,逗一玩物而傷己,又遷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蕩先出手傷人,魏冉還之,雖然失禮,卻是嬴蕩有錯在先,當下只罰了魏冉一年的俸祿作罷。

羋姝疑心秦王駟偏袒羋月,心中懷恨。

過了數日,竹園寺人倉皇來報羋月,說是羋姝派人去了竹園,將剩下的那一隻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說是為嬴蕩洩憤。

羋月大驚,趕到竹園之時,卻見竹園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軀儘是血污,已經不活了。

羋月撲倒在地,撫著小玄痛哭失聲。這兩隻小貔貅,曾經帶給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歡樂。她相信這兩隻圓滾滾的小東西,真的是傳說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夢、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後,一直失眠多夢,自從這兩隻小東西一來,她只要白天陪著它們玩耍,晚上便不會再有失眠噩夢。嬴稷一直是個太過懂事的孩子,自從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個人都活潑了許多。

這竹園,原是她母子的一個快樂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過薄弱,她保護不了皓和玄,保護不了竹園,甚至……她看著淚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連她的愛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羋月強抑悲傷憤怒,踉蹌著站起來,扶著嬴稷勸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來的,皓去了,玄獨個兒也是寂寞的,就讓它們……一起去了吧。來,母親與你一起,將它們葬在一起吧。」

兩人一起,親手一鋤鋤地挖開了土,又取了錦緞來,包裹了玄,鄭重地將它與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種了一片竹子。

嬴稷認真地對羋月說:「母親,皓和玄愛吃竹子,我們便給它們種無窮無盡的竹子,教它們一直吃著,好不好?」

羋月哽咽著點頭:「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對羋月說:「母親,我從此以後,再也不養小動物了。」

羋月抱著嬴稷,失聲痛哭。

羋月的童年,結束於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結束於兩隻小動物的慘死。死亡終結了孩子的天真和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