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天天過去,日子不會由著人的心意而停下來。
宣室殿,秦王駟將一卷竹簡朝著嬴蕩劈頭蓋腦地扔去,斥道:「一點小事都辦得這樣顛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蕩身為嫡子,秦王駟已經開始教他處理政務。只是他好武厭文,只喜歡結交武夫,不愛聽謀士之言,結果連著幾件事都沒辦好,惹得秦王駟大怒。此時嬴蕩只得狼狽地接過竹簡,請罪道:「兒臣該死。」
秦王駟道:「土地丈量、戶籍登錄,乃是國之命脈根本,你怎敢輕忽至此? 回大司農處,一樁樁都重新登錄!」
嬴蕩抱著竹簡正要退下,卻見嬴稷乖巧地抱著竹簡進來行禮:「父王,兒臣的策論已經寫好了。」兩人年紀雖然僅差兩三歲,但嬴蕩長得粗壯,與他一比,嬴稷便顯得小巧可愛。且嬴稷雖然於武事上差了嬴蕩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務上,卻顯得聰明多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嬴蕩的狼狽狀,卻不發一言,只抿嘴一笑,向著嬴蕩行了一禮,道:「兄長好。」便乖巧地站過一邊。
見嬴稷到來,秦王駟的神情這才轉緩,衝他溫和地招手:「子稷,過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嬴稷先行禮道:「是。」這才衝著嬴蕩一笑,坐到了秦王駟身邊。
自皓與玄死後,嬴稷對嬴蕩的態度就大變了。之前兩兄弟還有吵有和,雖然嬴蕩驕橫了些,但嬴稷多半還是乖乖地退讓,而嬴蕩高興的時候,還會帶著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後,嬴蕩便能夠感覺到嬴稷對他若有若無的敵意。只是這種敵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別人眼中卻是看不到的。嬴稷還是那樣乖巧懂事,但卻有意無意地在各種事情上給他挖坑,看他笑話。尤其是這種場合,在他被訓斥得最狼狽的時候,嬴稷就會出現,帶著弄巧賣乖的笑容,在秦王駟面前撒嬌,讓嬴蕩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蕩頭幾次遇上這種事,在嬴稷有意無意的挑釁笑容下,忍不住發作起來,卻往往被秦王駟呵斥,說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幾次教訓,便只能自己忍氣了。嬴稷卻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後,除非在秦王駟跟前,否則出入便帶了數名內侍保護。而嬴蕩被秦王駟斥責之後,在甘茂勸說下,亦不敢再對嬴稷挑起事端。
此時嬴蕩又見嬴稷在他面前賣乖,不禁憤恨地奪門而去,不想在門外撞到了樗裡疾,只得道歉:「是我魯莽,請王叔恕罪。」
樗裡疾見了嬴蕩臉色,知道他又受了訓斥,心中不忍,忙溫言道:「無事,無事……」想要用「大王對你實是愛之重才會責之切」之類的話勸慰一下他,只是這種話,說一次或許還能教嬴蕩舒服些,但嬴蕩被訓斥得多了,再聽這樣的話也是無用。所以話到嘴邊,他還是沒有再勸,只是點頭道:「你去吧。」
見嬴蕩匆匆而去,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才邁入門去。
他抬起頭來,便見嬴稷坐在秦王駟膝邊,秦王駟正拿著竹簡在同他說些什麼。父子兩人,實是說不出的其樂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蕩出門時一臉的憤懣,樗裡疾心頭更是沉重。
嬴稷見樗裡疾向秦王駟行禮,忙避在一邊,等他行禮畢,再乖巧地向他問好:「王叔安好。」
樗裡疾呵呵一笑,點頭:「公子稷安好。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嬴稷瞪著天真可愛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馬錯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裡疾看了看秦王駟,臉上依舊帶著叔叔看侄兒的笑意,道:「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學習了?」嬴稷點點頭。
秦王駟知他有事,當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連忙答應一聲,抱著竹簡便出去了。
樗裡疾看著他走到殿門處,由候在門外的內侍接過竹簡,再沿著台階下去,才向秦王駟笑道:「公子稷當真聰明可人。」
秦王駟亦是點頭:「子稷年紀雖小,但聰明能幹,在寡人諸子中也算極為出色了。」
樗裡疾見他如此,不由得面露憂色,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秦王駟看出他的意思來,笑道:「你又想說什麼了?」
樗裡疾肅然道:「大王曾對臣說過,屬意公子蕩為儲君,如今,還是這麼想嗎?」
秦王駟微微點頭:「寡人確曾更多屬意於子蕩,可是如今子蕩性情浮躁、勇而無謀,將來在他的手中,秦國頂多只能打幾場維持現狀的戰役。子稷雖然年幼,但聰慧超過子蕩……」
樗裡疾截口道:「王后有兩個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蕩,首先考慮的也應是子壯。」
秦王駟思及羋姝的幼子嬴壯來,更是搖頭。若說嬴蕩還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導,將他的性格養得強勢一些,嬴壯整個就被羋姝縱慣得不成樣子。他道:「子壯更不行。」
「如此……」樗裡疾問他,「大王是要廢嫡立庶嗎?只怕會引起舉國動盪啊!」
秦王駟猶豫不語。
樗裡疾語重心長地勸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則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國若無序,必將動亂。只怕周幽王之禍,就在眼前。」
秦王駟聽得不入耳,擺手道:「疾弟,你言重了。」
樗裡疾卻不願意罷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蕩勇而無謀,可公子蕩今日的性情,難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嗎?是大王多年來教導公子蕩,說秦國當在公子蕩手中擴張武力,所以公子蕩才輕文重武,而今卻又嫌棄公子蕩魯莽無文……」
秦王駟冷哼一聲:「你這是怪寡人了?」
樗裡疾忙低頭:「臣不敢。」
秦王駟歎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這些年來,寡人在蕩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這麼大了,『擴張武力』這四個字,還一直當成匹夫之勇來實現。這麼多年,寡人難道只教他這一點嗎?」他越說越是動氣,「身為君王,應該學的東西,寡人難道沒有教他?但他根本就無心去學,你教寡人能怎麼辦?」
樗裡疾亦是一時語塞,他是秦王駟身邊最親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駟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導嬴蕩的。只是兩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個只會呵斥,一個只會內心牴觸,卻是一個越用心教導,一個越是背道而馳。想到這裡,他亦是暗歎。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為人臣子的立場上來勸:「大王,如今諸公子漸長,公子華於軍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蕩為嫡子又勇武過人,公子稷聰明能幹……大王當日說過,恐早定儲君易生變亂,如今看來,卻已無大礙。臣請早定儲君,以安眾臣之心。」
秦王駟敏銳地掃了樗裡疾一眼,冷笑:「什麼叫以安眾臣之心?難道現在眾臣之心不安嗎?」
樗裡疾歎息,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雖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奪,就會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為政者最忌優柔寡斷,您這樣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邊,寵愛不均……」他看到秦王駟不以為然的神情,心中一著急,失口道:「難道就不怕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亂嗎?」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齊桓公,不知道易牙、豎刁又在哪裡?」
樗裡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請罪:「大王恕罪。」
所謂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事,是說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首興霸業,威名蓋世。可晚年卻因為儲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時,其寵愛的五子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黨羽爭位,致使齊桓公死於胡宮,屍體長出蛆來也無人收葬。易牙、豎刁便是齊桓公晚年所寵信的佞臣。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轉身入內。
樗裡疾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只能深深歎息。
樗裡疾的勸諫,不是因為別的緣故,而是甘茂見近來嬴稷得寵,嬴蕩動輒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辦法說動樗裡疾進諫,早定太子。
此後,朝中便漸漸興起一股「請立太子」的風潮來,秦王駟卻置之不理。最終還是甘茂按捺不住,上書秦王駟,說公子蕩已經成年,當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說出來,便遇相邦張儀反駁,說大爭之世,立儲不一定要立嫡,立長立德立賢皆可。兩邊人馬遂發生爭執。秦王駟卻當殿下令,擱置爭議,不許再提起此事。
消息傳入後宮,羋姝氣急敗壞地大發脾氣:「我就知道張儀豎子,是要與我作對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論嫡庶的?他說什麼立長立德立賢,他是什麼用意,什麼用意!都當我看不出來嗎———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羋的孽子。」
她一怒之下,將室內的東西砸了個精光。玳瑁等人一邊苦苦相勸,一邊又要派人守著外頭,防著羋姝惱怒之下的話語被人聽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雖然依舊奉承著羋姝,另一邊卻向羋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絕。
玳瑁勸道:「王后,這只是張儀片面之言。自古立儲立嫡,乃萬世不變之理,廢嫡立庶,哪個國家不動盪?大王英明,必不會做此選擇的。」
羋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澀地道:「秦楚聯姻,若是兩國一直交好,我這個王后就做得穩;若是兩國交戰,我就是夾在兩國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張儀就敢欺到我的頭上來,甚至連魏氏都想要翻身。」自從秦國得了巴蜀之地,楚軍大敗,秦楚由交好變成交惡,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擊。
玳瑁恨恨地罵道:「都是那羋八子野心勃勃,才會有今日的張儀阻撓。」
羋姝心情更壞,拍案道:「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我聽說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為她獻上的計策。如今你看宮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壓制,我的蕩,我的蕩可怎麼辦……」
玳瑁亦知羋姝的憂心,她想,那個計劃如今倒是可以說出來了,當下緩緩地道:「王后勿憂,您畢竟還有一個母國……」
羋姝苦澀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國如今大敗,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氣不足了。」
玳瑁卻道:「您忘記了,您還有一位寵愛您的母后,她的手中,還有羋八子的人質呢!」
羋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羋月還有一個弟弟,如今便在楚國,在楚威後的手中。
一想到這裡,羋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親生兒子,難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將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國的楚王槐與她的兒子嬴蕩教她做選擇,她幾乎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嬴蕩。
玳瑁卻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羋八子軟肋。您可記得,當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個野種,便能要挾住她,更何況公子戎是與她自幼一起長大的?再說,她要扶她兒子上位,是千難萬難。她若敢不聽從王后之意,那便立時教她嘗嘗什麼叫痛,什麼叫悔!」
羋姝想著自己與羋月之間的恩怨,到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反正此事自己進退無憂,羋月若是屈從,便是自己贏了,羋月便是不從,損失的痛的悔的,也是羋月自己。
這一日,羋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羋姝從另一頭走來,忙退到一邊行禮讓道。自從嬴稷和嬴蕩交惡,她見到羋姝便繞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托病推辭。
此事羋姝心中有數,每每見了她,亦是一臉的冷色。若是狹路相逢,羋月就會迅速避讓,而她也會目不斜視地疾走而過。
不想今日兩人相逢,羋月避到道邊,羋姝卻不像昔日那樣徑直而過,反而停了下來,看了看羋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見,如何與我生分了?」
羋月只當自己聽錯了話,一抬頭,便看到羋姝微微扭曲的臉。她極不情願地說出這樣的話,偏生臉上還要擠出故作親切的笑容來。她一生順遂,需要做出這樣表情的時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練,顯得僵硬無比。
羋月心中暗歎,不曉得她心裡打什麼主意,卻不想與她多作糾纏,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後宮,忙碌異常,妾身無事亦不敢打擾。」
羋姝向後掃了一眼,眾侍女會意,退後一步,獨留玳瑁於身邊。她走到羋月身邊,拉起她的手,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我本是親姊妹,便是無事,閒來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羋月無奈,心中卻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奉陪。」
兩人並肩緩緩地走著。自遠處看,兩人均是面帶微笑,低聲絮語。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她們在講極要好極親密的私語。只是她們的對話內容,卻恰恰相反。
羋姝輕笑道:「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我們在高唐台的時候。那會兒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來調停。我那時候,多半都是護著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說我不公平。」
羋月淡淡地道:「小時候的事,妾身已經不太記得了。」
羋姝「哦」了一聲,又道:「那你……是否還記得莒姬,記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會跟我說,也不記得了吧!」
羋月的手在袖中驟然握緊。她微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怒意殺機。
羋姝果然把來意亮明瞭,這是要拿莒姬和羋戎要挾她嗎?但她臉上表情不變,依舊淡笑著:「唉,女人有了孩子,這顆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她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子戎是楚國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應,便是宗族,也不會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無益。」話語中,亦是隱隱拿宗族警告了羋姝一下。
玳瑁見羋姝噎住,忽然笑著插嘴道:「威後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穩,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還念著我們王后,日夜掛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沒有比我們王后更重要的了。」
羋月亦聽出她的意思來,不由得笑了,輕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個奴婢,竟不知道這下頭的人,也是勢利得緊。人老了,有些話,就未必管用了。」
羋姝聽了這話,不禁惱怒起來,口不擇言道:「那可難說,他如今在軍中,須知刀劍無眼……」
羋月的聲音頓時變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孫,哪個不是軍中磨煉出來,哪個不是在沙場上立功授爵的?遠的不說,就說大王的諸子,公子華如今在軍中,公子蕩將來亦要入軍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羋姝大急:「你敢?」
羋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這種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膽子。若是機事不密,定會惹來翻天的禍。將來王兄的諸子皆要入軍中歷練,這些人,皆是不同母親所生。有令尹坐鎮,軍中若出了這事兒,我倒不知,有誰敢替威後、替王后擔起這責任來?」
楚國軍隊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後做這個手腳,身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陽能夠活吃了他。
羋姝欲發作,又強抑著心頭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來,心念轉動,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國立國數百年來,倚仗的是宗族同心,豈能自相殘殺?妹妹是知道進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紀不小了,我聽說他也立了不少戰功。我在宮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會十分高興,讓王兄給他封爵,賜他封地。如此,也可圓滿了莒夫人的心願,不是嗎?」
羋月的臉色也漸漸變得和緩起來。她忽然向羋姝深深行了一禮,看著羋姝笑了:「那實在要多謝母后和王兄對戎弟的照應,也多謝王后的特別關心。」
羋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態度放軟,羋月倒變得好說話起來了。但她畢竟也已經過這麼多年歷練,成熟了不少,當下反應過來,忙笑著將她扶起:「妹妹說哪裡話來,我們原是一家人啊!」
羋月笑盈盈道:「是啊,我畢竟人單勢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進退有據,再為子稷謀求一個好封地,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求的了。」
羋姝終於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聰明人……」
兩人就這麼帶著笑容,攜手並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這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轉身之時,她們各自都鬆了一口氣,生怕自己剛才和對方談得太過甜蜜,對方會請自己到她的宮殿再「小坐片刻」。
女蘿一直默不作聲,跟在羋月身後。直至進了常寧殿,她方欲說些什麼,嬴稷便已迎了上來。羋月笑著和兒子嬉戲片刻,直至傅姆將孩子帶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憑幾上歎了口氣。
女蘿屏退侍人,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按著肩膀。羋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蘿按了十餘下,這才慢慢地鬆弛開來。
女蘿方敢問她:「季羋,您真的就此退讓臣服了?」
羋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這是什麼話?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這麼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讓臣服嗎?」
女蘿一時語塞,轉念又笑道:「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卻以公子戎為要挾,逼您退讓……這,奴婢不明白,季羋難道就肯屈服於這種下作手段不成?」
羋月閉了眼睛,放鬆肩膀由著女蘿按摩,輕聲道:「我一直以為,她跟她母親不是一樣的人,現在看來,我真是太過天真了。她在骨子裡跟她母親是一樣的人,唯我獨尊,視他人如草芥。素日裡看不出來,可一到關鍵時候,她心底裡的東西還是會浮現出來。」她說得很輕,很慢,但女蘿聽著,卻不由得從骨子裡發寒。羋月這樣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過,若是將她逼到無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羋月目前的兩難處境,女蘿自己想了想,還是無解,只得問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國,您怎麼辦呢?」
羋月輕歎:「我以前一直順從王后,妥協讓步,不僅是因為身份所限,也是因為母親和戎弟在楚國,是她手中的人質。可是沒想到,這宮中並不是靠忍讓和妥協就能夠周全的,我最終還是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女蘿想了想,還是道:「奴婢明白,季羋今日不理會她的要挾,卻故意對她的示好表示順從,想是為了麻痺她。是不是……想找個機會,把公子戎接回秦國來?」
羋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一定有防備,接是接不了的。」
女蘿焦慮地道:「那,我們要不要告訴大王?」
羋月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一聲:「告訴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來,她依舊是王后,我依舊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蘿,你要記住,在宮裡頭,要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麼訴說就是多餘和浪費,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種下禍根。」她抬頭看著窗外。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月亮剛剛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臉上,她輕輕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眾生,可是一堵牆就能擋住這光芒,讓你永遠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會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顧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亂了後宮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後宮。所以後宮的妃嬪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他不會為了我與王后失和,更不會為了我向楚國討人。他願意費心保護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殺死,卻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受人欺負,是不是受人傷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後宮妃子的親人是死是活……」
女蘿聞言大慟,哀傷不平地叫道:「季羋!」
羋月淡淡地道:「可是這些他認為不重要的事,對我來說,卻是比什麼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愛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幫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況,如今正是關鍵的時候,我若是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取勝,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戰而敗了。」
女蘿問:「那,怎麼才叫戰啊?」
羋月冷笑:「我知道在這宮裡,人人都要爭,可是她們卻不明白,爭什麼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麼區別?都不是王后,階位的區別有什麼意義?母親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後,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機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險些說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聲道:「這種封位,在君王還活著的時候,就不比君王的寵愛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別人會對你下毒手。」
女蘿不解:「那,不爭位分,還能爭什麼?」
羋月緩緩站起,負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戰者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爭的是最終的勝利。燕雀爭的是在一個草窩裡誰吃到的更多,卻不曉得一陣大風刮過來,連那個草窩都保不住。而鯤鵬不爭不鬥,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壯,能飛得更高,游得更遠,它們的天地廣闊無限。」
女蘿道:「奴婢不明白。」
羋月道:「這個世界上,凡事並不只有別人給你規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經面臨過的情況那樣,王后要我替她奪回主持後宮的權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離開宮廷,可我選擇了第三條路……」
女蘿已經有些明白了:「季羋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而要選擇第三條路?」
羋月點點頭,道:「天黑了,點了燈燭來。」
女蘿連忙點亮安放在四處的燈樹,見羋月走到几案前,忙又取了兩隻燈奴點亮,送到几案前,羋月卻已經伏案在地圖上研究了。
女蘿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羋,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圖來了?」
羋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圖上丈量著:「我在看一個地方。」
女蘿問:「什麼地方?」
羋月道:「一個可進可退的地方。」
女蘿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這些時日她服侍羋月,自然也已經十分熟悉此處了,詫異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麼?」
羋月嘴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巴蜀佔據天險,易守難攻,西接秦國,東接楚國,而且水土豐美,盛產糧食和絲帛。若是巴蜀能夠成為子稷的封地,可以為大秦每年供應大量糧食,成為大秦的倚仗,同時又很難被人替換。而且巴蜀與楚國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將來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對我下手。而且我還可以跟著子稷去封地,經營巴蜀,自成天地。不僅如此,我還會有更多機會派人去楚國,讓戎弟脫離控制,回到我身邊來。」
女蘿道:「那,別的地方呢?」
羋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縮小,而且封地大多在邊境。在西北有義渠,在東有魏國和韓國,在南有楚國,都是爭戰之地,很容易成為戰爭的前線,可以被君王用戰爭的名義把封地上的人和財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併吞的,需要人去鎮守安撫,數十年以內,封君的地位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只要給我數十年,我就會讓巴蜀一個國中之國,可以與咸陽相抗衡。王后縱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對我無可奈何。」說到最後,羋月的眼神也變得狂熱起來。
女蘿只覺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慮,疑惑地抬頭看著羋月:「季羋,你、你這是真的要退了嗎?」
羋月手按在地圖上,沉聲道:「這是退,也是進!進可攻,退可守!」
女蘿卻仍然沒有明白過來:「您……就這麼放棄了嗎?」
羋月看了看女蘿,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
女蘿仍然未能從羋月忽然的轉折中清醒過來。她是羋月的心腹,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駟的寵愛,看到了張儀的慫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嬪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羋月的心動。此時羋月的轉變,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囁嚅道:「可是,巴蜀窮山惡水,季羋您帶著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個曾經的國家?」
羋月負手而立:「為什麼不能?我雖然身為女子,困於宮牆,失去高飛的雙翼,但我可以培養出自己的雙翼來,高飛千里。」
女蘿迷惑不解:「雙翼?」
羋月微笑,鎮定地說:「子稷、小冉,就是我的雙翼。」
女蘿一臉不明白地出去了,羋月卻坐了下來。她忽然覺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著、推動著,心卻是茫然的。君恩是多麼微妙的東西,不曾示於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無的戲謔之言,她如何敢把這個當成至寶?沒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籌碼,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為這種若有若無的可能,她已經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便是不爭,也不會擁有更安全的處境。難道,她只能爭,只能斗嗎?
她痛恨這種被人安排的命運,這種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鬥雞的命運。
她從來就不是魏夫人那種女人,也從來不願意做那種女人。那種女人,她在楚宮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種人的手段和命運。
她想,她得自己逼對方亮出底子來;或者,給自己安排好一條不做鬥雞的退路。
進,要進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從從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