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蕩去城門口擋魏國公主的馬車,又闖入宣室殿向秦王駟求賜婚的消息迅速傳回了椒房殿。羋姝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她撫著心口,咬牙切齒地叫著:「哎呀,我的心口疼啊。李醯呢,怎麼還不來?」
琥珀忙回道:「太醫令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就到。」
玳瑁一邊斥責琥珀還不趕緊去催,一邊撫著羋姝的心口安慰道:「王后休惱、休惱,且緩緩神,休要為那賤婦,傷了自己身體。」
羋姝垂淚:「我如何會養出這樣一個逆子來?就算是太醫令來了,也不過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
玳瑁哭道:「王后保重啊!」
羋姝恨恨地問:「你可打聽過,這賤人是如何勾引上我兒的?」
玳瑁卻是已經打聽過了:「聽說這位魏國公主,小時候曾經由魏夫人撫養過一段時間。因魏夫人生病,魏王后派她帶著禮物,隨魏國為大王祝壽的使團車隊一起來到咸陽,探望魏夫人。」
羋姝憤然將几案上的東西盡數掃落在地:「胡說八道。我從來未曾聽說過,一個未出嫁的公主,會為了探望早就嫁出去的媵女,千里迢迢跑到別國去的。分明是魏夫人設下的陷阱……你說子蕩如何竟會糊塗到這種地步?萬一……萬一大王當真應允了,可怎麼辦?」
玳瑁忙安慰道:「王后,大王縱然乾綱獨斷,可畢竟這也是王后娶新婦,如何會當真娶進一個與王后不和的人來?只要王后向大王堅決陳詞,大王想來也會體諒王后的。」
她口中這麼說,心中卻無半點把握。這麼多年看下來,秦王駟的為人是再清楚不過了。若是當真對秦國政局有利,王后的反對又算得了什麼?但此時只能如此安慰王后罷了。
羋姝惶惶不安,一會兒問玳瑁:「若是大王答應了那逆子,可怎麼辦?」一會兒又問:「若是大王不同意,那逆子惹怒了大王,豈非禍事?」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擔憂嬴蕩闖禍,還是該擔憂魏頤進門。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人回報說,魏夫人求見。
羋姝頓時惱怒起來,罵道:「賤婦又來做甚!難道還想看我的笑話不成?」便要叫她進來毒罵一番。
玳瑁忙勸她:「王后且息怒,我看以魏氏為人,不會在此時來自討沒趣,必有算計。且聽她說些什麼,再做打算。」
羋姝只得忍了怒氣,令人傳魏氏進來。
但見魏夫人進來行禮,一臉和氣,並無炫耀之態。羋姝狠毒地盯著魏夫人,魏夫人卻微微一笑,低聲道:「王后,您想不想讓公子蕩當上太子?」
羋姝狐疑地看著魏夫人,問道:「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魏夫人卻不回答,只看了看左右。玳瑁見狀眼珠子一轉,揮手令宮女們全部退下,附在羋姝耳邊輕聲道:「先聽她說些什麼也好。」
羋姝勉強點頭:「好,我且聽你說說。」
魏夫人這時候才坐下,微笑道:「王后不必提防我。子華就封,這太子之位他已經沒份了,我也死了這條心。如今我只想同王后化干戈為玉帛,共同對付你我的敵人。」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什麼敵人?」她心中暗罵:我的敵人只有你,你如今還想騙我不成?
魏夫人道:「王后,這麼多年來,您一直以我為敵,難道沒看到真正影響公子蕩太子之位的人是誰嗎?我已經失寵多年,且子華一直在軍中。請王后細想,這麼多年真正爭了王后的寵,奪了您王后威望的人是誰?一直在大王身邊討好賣乖,毀損公子蕩的威望,挑撥大王,令他對公子蕩不滿甚至大加斥責的人,又是誰?」
羋姝的臉色頓時變了。雖然滿心厭惡魏夫人,可是她的話卻有蠱惑之力,讓她縱然不願意相信,卻仍會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細細想來,她果然覺得自己入宮後不久,魏夫人便不再得秦王駟之寵,公子華也確實多半時間都在軍中。與她爭寵、與她兒子爭寵的,不是羋月母子,又是誰人?
再聽著魏夫人細聲細氣的分析,她越發覺得,近年來嬴蕩受秦王駟責難,甚至朝臣們用「立德立賢」的名頭議立太子,可不就是與嬴稷有關嗎?
她心中越想越相信事實如此,口中卻仍然倔強:「魏夫人不必挑唆。季羋是我妹妹,同氣連枝,比之你來,更為可信。」
魏夫人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經信了八成,只是嘴上不肯認輸罷了,當下也不著急,轉向玳瑁道:「傅姆,王后仁義,不願意將人往壞處想,可傅姆身負職責,卻不能不提醒王后注意啊。」
玳瑁素來對羋月的心結更甚於魏夫人,聽了此言,忙勸道:「王后,魏夫人說得有理,不可不防。」
羋姝聽了,心頭堵得更厲害。她奈何不了魏夫人,亦奈何不了羋月。之前她還能假裝天下太平,如今魏夫人挑起她心頭隱痛,還要逼著她表態,她更是惱怒,不由得冷笑道:「是與不是,與你何干?」
魏夫人忽然笑了:「可憐我等婦人,都是做母親的心腸,有千般萬般的心思,最終都歸結在兒子身上。王后姑息養奸,難道就不為公子蕩著想嗎?」
羋姝臉上變色:「我如何不為子蕩著想?」
魏夫人便道:「王后若為公子蕩著想,當下難道不應該盡快將他扶上太子之位嗎?」
羋姝遲疑地問魏夫人:「你……你此言何意?難道你還會助我子蕩登上太子之位不成?」
不料魏夫人竟真的點了點頭,道:「王后明鑒,公子蕩背後若有楚魏兩國的支持,儲君之位,還有誰能與他爭?」
羋姝驚疑不定地看著魏夫人道:「你……」
魏夫人道:「臣妾自知當日曾經失禮於王后,若能促成公子蕩和魏國聯姻,王后是否允我將功折罪?」
羋姝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似欲相信又不敢相信,想發作又沒脾氣發作。
玳瑁上前一步,輕推羋姝道:「王后……」
羋姝回過神來,看到玳瑁焦急地以眼神暗示,終於吁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頤公主?」
魏夫人苦笑:「事已至此,我們做長輩的,只能樂見其成。子華已經無法再爭儲位,我們母子難道不要為將來打算嗎?我實是出於真心,王后當知,我此時之言,並非虛情假意。」
羋姝的神情變幻不定,想要發作:「你,你這是要挾我嗎?」
魏夫人聽了這話,臉色一變。
玳瑁急了,忙拉拉羋姝袖子,拚命使眼色。羋姝平了平心氣,勉強笑道:「好,魏夫人既有誠意,便容我三思。」
魏夫人站起,優雅地行了一禮,道:「如此,臣妾告退。」
見魏夫人出去,羋姝的臉這才沉了下去,質問玳瑁:「傅姆,我本當斥責她,你為何阻我?難道我當真要納一個魏氏為我兒之婦不成?」
玳瑁卻道:「王后,當務之急,便是要將公子蕩立為太子。若魏夫人能夠從中相助,豈不更好?那魏國公主縱然娶了來,也是在王后手底下過日子。且男子最是喜新厭舊,公子年紀還小,縱然如今迷戀那魏氏女,待過得三五年,哪裡還會看她?到時候,王后要抬舉誰,便抬舉誰,豈不是好?」
羋姝聽了這話,才慢慢熄了心頭之火,咬牙道:「好吧,我今日忍耐,權當是為了子蕩。到異日,看我饒得過誰!只是,想到這賤婦將來要成為王后,我實是不甘心。」
玳瑁笑道:「大王當日娶的不也是魏國公主嗎?可如今,坐在王后位上的是您,將來會成為母后的也是您。」她這話中,卻是殺機隱現。
羋姝長長吁了一口氣道:「這麼一說,我這心頭就舒服多了。」
她不知道,此刻走出椒房殿的魏夫人亦打著類似的主意。
爭太子位,我是失敗了,可是將來的太子會聽誰操縱,卻還可以爭上一爭。
椒房殿的圖謀算計,秦王駟自然是不知情的,但公子蕩今日的話,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去馬場騎了一圈馬回來,便問繆監:「那個魏國公主的事,你怎麼看?」
繆監忙恭敬地將魏頤入宮前後之事,一一說了。但除了王后去披香殿興師問罪那件事外,再沒有提到魏夫人,亦不曾提到王后。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話。
繆監便問他,夕食要去何處用,他順口就說:「常寧殿。」
繆監心中暗暗記下。這段時間,秦王駟在常寧殿用夕食的頻率更勝往日。不但在常寧殿用食,有時候甚至將公文也搬到常寧殿去看。
用完夕食,秦王駟便如往日一般批閱竹簡,羋月在一旁整理。
慢慢地,秦王駟似乎有些疲憊,伸手揉了揉眉頭。羋月見狀,忙取了數個隱囊來,道:「大王且靠一靠,歇息片刻吧。」
秦王駟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忽然間,他睜開眼睛,問羋月道:「什麼香味?」
羋月詫異道:「臣妾從來不熏香。」
秦王駟閉上眼睛仔細辨別道:「嗯,好像的確不是熏香……」他伸手握住了羋月的手細聞道:「但是,很提神。」
羋月想了想,解下腰間的香囊道:「是不是這個香味?」
秦王駟聞了聞道:「嗯,這是什麼?」
羋月道:「這是銀丹草,是女醫摯前些日子在咸陽的藥鋪新發現的草藥。這氣味聞了能夠提神解郁,還能夠防禦蛇蟲,所以臣妾最近都佩在身上。」
秦王駟道:「怪不得寡人最近老是若有若無地聞到這種氣味。嗯,明日你再做些香囊給寡人用。」所謂銀丹草,後世喚作薄荷,有清涼怡神、疏風散熱之效。
羋月便應了聲「是」。見秦王駟神情疲憊,便問:「大王最近似乎有些煩惱?」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道:「還不是子蕩的事?」
羋月亦知此事,道:「公子蕩想娶魏國公主,王后不樂意?」
秦王駟搖頭:「寡人亦以為如此,誰曉得寡人去問過王后,王后矢口否認,反倒還向寡人請求賜婚。」
羋月頓時也覺得詫異,雖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還是顯示了出來。
秦王駟道:「怎麼,你覺得奇怪嗎?」
羋月神情恢復了平靜,微笑道:「既然王后也同意,那大王何不成全了公子蕩呢?」
秦王駟看著她,忽然湊近了她的臉。兩人的臉只有兩寸距離,他的氣息都能夠吹到她的口中。「你不怕子蕩身後有楚魏兩國的勢力,會……」
羋月微微一笑:「若是兩國聯姻對大王有好處,對秦國有好處,臣妾為什麼要反對呢?」
秦王駟的臉緩緩退後,看著她笑道:「難道你就不為子稷擔憂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神坦蕩無偽:「子稷是我的兒子,更是大王的兒子。大王會為公子蕩安排一門好親事,難道就不會為子稷安排一門好親事嗎?聯姻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結盟的一種手段而已,當真事關國運之時,誰會為一婦人而改變決策?」不管是羋姝,還是孟嬴,都無法干涉政策的運轉。更何況,魏女成了羋姝的兒媳,嬴蕩就得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為魏楚之爭焦頭爛額了。
秦王駟看著她明媚真誠的笑容,忽然間心底一陣慌亂,忙扭過頭去。
次日,他便召了樗裡疾來,商議與魏國結親之事。
樗裡疾道:「大王當真要讓公子蕩與魏國公主結親?」
秦王駟見他如此,倒是詫異:「疾弟,有什麼奇怪的嗎?」
樗裡疾欣慰道:「看來大王心意已定。」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的心意,從未變過。」
樗裡疾驚異地看著秦王駟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咳嗽一下道:「子蕩雖然努力,但仍然欠缺磨煉,什麼事情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實不利於將來執掌一國。他還需要經受挫折,需要經歷煎熬與痛苦,才能夠真正成長起來……」
樗裡疾道:「這麼說,大王是把公子稷當成……」
秦王駟的臉沉了下來,厲聲道:「疾弟!」
樗裡疾連忙請罪:「臣錯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忽然間搖了搖頭,道:「子蕩,是寡人的兒子;子稷,亦是寡人的兒子。寡人並不諱言,的確對子蕩寄予重望。可是大秦的江山將來如何,亦是未定之數。」
樗裡疾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他心頭的驚駭,更勝過當日秦王駟對他解釋說,不立太子是為了保全太子。難道從頭到尾,秦王駟的心中,一直沒有完全把公子蕩視為太子嗎?
樗裡疾當即進言道:「大王,儲位乃是國本,國本不可亂啊……」他正要說下去,忽然繆監匆匆進來,呈上竹簡:「大王,蜀中急報。」
秦王駟不在意地接過,只看了一眼,便擊案而起:「豎子敢爾!」
樗裡疾忙接過來一看,大驚。蜀中傳來急報,蜀相陳莊殺死蜀侯,自立為王。
蜀侯通被殺的消息傳入後宮,公子通的生母衛良人一口鮮血噴出,倒了下去。
唐夫人急急來尋羋月,傳遞了這個消息:「唉,福兮,禍兮?妹妹,幸而當日子稷未被封為蜀侯,否則的話……」此時宮中妃嬪,俱皆驚惶,生怕自己的兒子,被派做下一個蜀侯。
羋月冷冷道:「否則的話,便無今日之禍。」
唐夫人嗔怪地看著羋月:「妹妹。」
羋月冷冷道:「那陳莊原是蜀國舊族,因為貪圖小利,背叛原來的蜀王,投向秦軍。後來大王為了大局著想,暫時任他為相以穩定人心。公子通年輕任性、喜好奉承,輕信蜀相陳莊的唆擺,事事交與陳莊操縱。若不是他與司馬錯將軍發生爭執後,向大王上書誣告,氣得司馬錯將軍回京自證清白,也不會讓陳莊抓住機會,得以謀反。」她沉默片刻,又道:「以我之見,陳莊背後,必有楚人操縱。楚國不會甘心就此失去巴蜀和漢中,若不想辦法扳回局面,反而不正常了。」
唐夫人連忙阻止:「妹妹別說了,再說下去,難道要說大王誤派了人不成?」
羋月沉默片刻,歎息道:「只可憐衛良人……」衛良人聰慧過人,從公子通小時起便苦心教導,把公子通教得可愛早慧。只可惜慧極必傷,從小太過聰明的人,未經挫折,很容易被太順利的人生沖昏了頭。
蜀地艱險,本就不應該把太過年輕的公子通派過去。此事,確是秦王駟的一大失誤。
秦王駟亦為此事痛徹心肺。幾個年長的兒子裡,他最看重公子華,但卻最寵愛公子通。蜀侯的人選,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公子通。是他出於私心,將最適合的人選臨時扣下,讓公子通頂上。他想給愛子一個尊榮的身份,卻未曾考慮仔細,讓公子通挑上了一副他挑不起的擔子,害得愛子身死異鄉。
想到這裡,他更是惱怒萬分,當下召集群臣,要派重兵重入巴蜀,鎮壓陳莊。
不料群臣之中卻有反對意見,說大秦蜀道難行,從來易守難攻,上次若不是取巧,恐怕也是勞師遠征難有所獲。蜀國山高水遠,賦稅難征,人心難收,況陳莊為人狡猾難制,恐怕不能收回上次征伐的成果。
唯司馬錯力排眾議,一力堅持:「大秦得蜀失蜀,若不能強力鎮壓,恐為天下所笑,而且也會讓被我們征服的其他地方有先例可循。如此一來,後患無窮。」
嬴稷亦支持司馬錯:「父王,兒臣認為上將軍說得對。況且此番伐蜀,與上次不同。我大秦已據有巴郡與漢中,可對蜀國形成倒逼之勢。陳莊反覆無常,縱然一時得勢,亦未必能馬上穩住局勢。倒是可以趁著他初篡位時當頭猛擊,收復失地。而且,想陳莊為人,工於心計,若是此事無人在背後支持,必不敢輕舉妄動。若是我們輕棄蜀中,必是中了他人的算計。」
秦王駟看到嬴稷的小臉上滿是躍躍欲試之情,想到他必是之前被羋八子灌輸了太多蜀地知識。看他的樣子,倒是頗想請命與司馬錯一起進蜀,再去做這個蜀侯。
嬴蕩急了,忙上前一步,道:「父王,兒臣願領命去巴蜀,平定陳莊之亂。」他為魏頤之事,極想多立軍功,好增加自己的份量,讓秦王駟重視他的存在。偏這段時間諸國被秦國一通報復,都嚇破了膽子,再不敢有什麼異動,教他滿心想立軍功都找不著機會。
張儀心念一動,上前一步讚道:「臣以為,這次蜀中失守,與公子通年紀太小,難以鎮住巴蜀複雜的局勢有很大關係,下次若能派一個年長勇武的公子前去鎮守,則再無後患。公子蕩能夠為君父分憂,實是難得。」
頓時群臣也一片贊同之聲。
樗裡疾敏銳地看了張儀一眼。
司馬錯滿眼不贊成地看了張儀一眼,欲言又止。
朝上的消息,很快也傳入了後宮。
羋姝聞訊大驚:「什麼,大王擬派子蕩去蜀中?」
景氏正坐在她的下首,聞言頓時花容失色:「這可不得了。王后,蜀中那個地方,去了豈不是另一個公子通?」
羋姝頓時暴怒,啐了她一臉:「閉嘴,你敢詛咒我兒?」
景氏大驚,連忙告罪,踉蹌退了出去。
羋姝急切地抓住了玳瑁,說話都不禁帶了哭腔:「傅姆,你說怎麼辦?」說著,她不禁咬牙切齒,「又是那個張儀的提議。此事必有羋八子從中作祟。這賤人,她是想要我子蕩的命啊!」
玳瑁目露凶光,道:「王后,如今也顧不得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羋姝猶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玳瑁冷笑:「咱們就先下手為強,去了她的根苗。」見羋姝神情不定,忙勸道,「王后放心,有些事老奴來做,不必髒了王后和公子的手。」
羋姝凝視玳瑁,神情漸漸轉為凜冽,冷冷地歎了一聲:「罷罷罷,是她不義,不是我無情。」
這一日,女醫摯採藥歸來,走過迴廊時,忽然背後有人叫她道:「醫摯。」
女醫摯回頭,看到玳瑁從廊後繞出,對她道:「醫摯,我這裡有你的一封家信。」
女醫摯正自不解,玳瑁已拿出一封魚書交到她手裡,神秘一笑,便走了。
所謂魚書,便是將帛書夾在兩片木簡中,又將木簡做成魚形,以喻隱秘和迅速之意。女醫摯回了房間,拆開魚書,卻見一片帛書中儘是斑斑血跡。她打開那帛書,裡面便跌出半根手指。她顫抖著拾起手指,看完帛書,整個人便如風中秋葉,抖得縮成一團。
她最怕的一天,終於來了。
她人到了秦國,可她的兒子、她的丈夫還在楚國,還在楚威後的手中。
如今,故技又重施。這一番,她是否還要違背良知,再度成為惡人的工具呢?
孰去孰從,誰能夠告訴她方向?
一月之後,大軍集結,整裝待發。秦王駟準備宣佈入蜀的人選,嬴蕩亦已做好出征的準備,只待一聲令下了。
這一日,天氣炎熱,女醫摯提著藥罐,進了常寧殿西殿。
嬴稷正坐在堂上捧書苦讀,見女醫摯提了藥罐進來,抬頭道:「摯婆婆,這是什麼?」
女醫摯道:「這是避暑的藥茶。季羋吩咐,公子夏日行走烈陽之下,容易中暑,讓我熬些藥茶給公子喝。」
嬴稷道:「好,我這就喝。」
女醫摯倒了藥茶,嬴稷正準備端起藥碗喝下,忽然聽到室外羋月的聲音傳來,便放下碗站起來,恭敬侍立相迎:「母親。」
薜荔掀起簾子,羋月走了進來,見女醫摯也在,倒是一怔:「醫摯,你也在啊。」
嬴稷詫異道:「咦,母親,不是您讓摯婆婆給我熬避暑藥茶喝的嗎?」
羋月臉色微變,笑道:「哦,既是避暑藥茶,大家都喝一碗吧。薜荔,你叫女蘿也進來喝一碗。」
薜荔道:「是。」
女醫摯臉色一變,道:「慢著。」
羋月道:「怎麼?」
女醫摯道:「這、這藥茶我原預備著給公子稷用的,所以沒準備這麼多。」
羋月神色不動:「哦,這倒無妨,你再去熬製一些來就是了。」
女醫摯臉色蒼白,只得行禮道:「是。」就要往外走去。
羋月忽然叫住了她:「醫摯。」
女醫摯抬頭回望,目光中儘是不捨和淒涼。
羋月道:「醫摯,我是你接生的,子稷也是你接生的。我們相識這麼多年,從楚國到秦國,從我母親開始,你服侍過我們祖孫三代,名為君臣,實同骨肉。這些年來我們是怎麼過的,你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都看得到。你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不能同我們說?」
女醫摯淒然苦笑:「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是一起走過,我服侍季羋的時間,比和我親生骨肉在一起的時候更長。我親手接生公子,眼看著他從一個嬰兒長到如今這樣一個英偉少年,看著他如此單純地待我如親人,你以為,我會怎麼做?」
羋月臉色一變,失聲道:「醫摯……」
女醫摯微微一笑,身子一軟,便已倒下,嘴角有一絲黑血滲出。
羋月搶上前,扶住了女醫摯,叫道:「醫摯,醫摯,你怎麼樣了?」
嬴稷也撲上去從另一邊扶住女醫摯,叫道:「摯婆婆,你怎麼了?」
女醫摯眼淚緩緩流下:「我這一生,身不由己,總是要被迫做一些違心的事。幸而神農祖師庇佑,容我一次又一次地躲過真正的災難。可是這一次,我躲不過去了……」
羋月心頭一痛,歎道:「醫摯,你有什麼事,為什麼不與我商議?我們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年,再難的事,我也會有辦法的啊!」
女醫摯卻搖了搖頭,道:「季羋,你的苦,我又何嘗不知?公子戎、莒夫人身在楚國,您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我……」她的氣息變得微弱,兩行眼淚流下,「她們,一次次拿我兒子的性命來要挾我。是,我心心念想著我的親生兒子戊兒,可是公子稷,是我一手接生,看著長大的孩子,我就算死也不會傷害他。可我不能不顧我的戊兒,我這個母親,本就虧欠他太多了。我一直不在他身邊,我把別人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來愛,到最後我已無法分清,到底愛誰多一點。可我心裡卻知道,我對戊兒虧欠得更多一點。既不忍殺了我最愛的孩子,又不能坐視我親生的兒子死去,所以,我只能自己死。」
羋月泣不成聲道:「醫摯,摯姑姑,對不起,一直是我母子虧欠於你……」
女醫摯道:「季羋,其實有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醫者行醫救人,本來就不應該入宮廷、爭富貴。唉,我真後悔,當日沒有聽扁鵲師傅的話,行醫於草澤,守住本心。從我入宮的那一天起,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我的箱中,還有一些解毒之藥。季羋,你和公子稷留著防身……」她說到一半,便已頓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羋月失聲驚叫道:「摯姑姑……」
嬴稷道:「摯婆婆。」
薜荔和女蘿也一起跪下痛哭。
羋月抱著女醫摯,一字字地發誓道:「醫摯,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白死,絕不會讓那些惡毒之人放肆作惡而不付出代價。你的命,我一定會找人賠上。」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商議,繆監匆匆進來,對秦王駟附耳說了幾句話。
秦王駟大驚,拍案道:「愚婦,壞我大事。」
樗裡疾道:「大王,出了什麼事?」
秦王駟揮了揮手道:「你出去吧。」
卻聽得殿外一個女聲道:「樗裡子是宗伯,此事正應該請他留下。」
樗裡疾驚詫地轉眼看去,見羋月一身白衣,拉著嬴稷走進來,身後是女蘿和薜荔捧著魚書、藥碗以及竹簡。
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跪下哭泣道:「大王,求大王為臣妾和子稷做主,嚴懲兇手!」
秦王駟微微閉了一下眼,手中拳頭握緊,強抑心頭怒火。此刻若不是有樗裡疾和羋月在,他會立刻衝到椒房殿中大發雷霆,指著羋姝痛罵一頓。
但此時,他只能端坐在上,用極冷漠的聲音問道:「羋八子,你這又是何意?」
羋月轉頭示意女蘿和薜荔將東西呈上,跪地悲號:「妾身泣血稟告大王:前日王后的女御玳瑁去找女醫摯,以其兒子的性命要挾女醫摯在子稷的避暑藥茶中下毒。女醫摯忠心耿耿,不忍對子稷下毒,被逼無奈之下,服毒自盡。這魚書中,就是玳瑁拿來要挾女醫摯的家書,還有女醫摯兒子的斷指;這藥碗之中,就是玳瑁強迫女醫摯下的毒,大王若是不信,相信現在去王后的宮中搜查,還能搜到這種毒藥。這竹簡記錄的乃是女醫摯臨死前的口供,請大王為臣妾做主,為子稷做主。」
秦王駟拿起竹簡看了以後,又打開魚書,看到裡面的家書和斷指,眼中怒氣升騰:「來人,封椒房殿搜查,將此事相關之人,交由永巷令審問。」
羋月磕頭泣道:「多謝大王。」
樗裡疾臉色蒼白。他踉蹌著走出宣室殿外,忽然眼前一暗,週遭都黑了下來。
他一抬頭,驚見天邊烏雲密壓壓地聚攏,一道驚雷轟隆炸響。
樗裡疾長歎道:「這天地,又要變色了!風雲忽至,措手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