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內,羋姝木然坐著。她想不到,事情會忽然演變至此。她更想不到,女醫摯會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進一個可厭的兒媳,不得不與她厭惡的人結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她的兒子鋪路。可是為什麼,事情每每會讓她落入難以逆轉的境地?
永巷令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去審問。玳瑁一身素衣,臉色格外蒼白。她踉蹌著上前,含淚向羋姝磕了三個頭,大禮拜別:「老奴罪該萬死,請王后恕罪,這一切皆是老奴的錯。老奴與季羋有私怨,這才自作主張,犯下滔天大罪。老奴這便去認罪,絕不敢連累王后。」
羋姝知道這一去,極有可能就是訣別。她與玳瑁這十幾年相依為命,雖然素日視她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發現,玳瑁一去,在這寂靜深宮中,她就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她很想抱著玳瑁崩潰大哭,卻只能木然點頭:「你去罷。若有錯,便去認錯;若無錯,也不能認了他人誣陷之詞。」
她握緊拳頭,指甲掐入掌心,只覺得要掐出血來。傅姆,都是我的錯,你一再勸我不要心軟,結果我一再心軟,讓自己落入這般田地。從此以後,我再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審案,見王后與玳瑁雖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遠,但兩人四目相交依依不捨,讓他站在一邊十分尷尬。等了好一會兒,眼見時候不早,他只得賠笑道:「王后,奴才奉旨行事,請王后勿怪。」
羋姝凌厲地看了利監一眼,沉聲道:「傅姆年紀大了,你審問歸審問,若敢濫用私刑,她受什麼苦,我會讓你加倍受著。」
利監聽了這話,內心暗翻一個白眼,臉上依舊賠著笑道:「王后放心,宮中自有宮規在,老奴焉敢徇私?」
羋姝點點頭:「去罷。」
玳瑁又磕了個頭,便站起來跟著利監出去了。
羋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離去的身影。忽然間,她的身軀晃了晃,侍女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眼睛看著玳瑁出去的方向,耳邊是黑衣內侍們搜宮的聲音,忽然幽幽地問:「琥珀,你說,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琥珀強抑驚恐,勸道:「不會,王后,您正當盛年,如何會老?」
羋姝搖了搖頭,淒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從前,我絕對不會一聲不吭地讓他們在我面前帶走玳瑁,不會讓他們在我面前搜我的宮殿……」
琥珀道:「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后。」
羋姝兩行淚水流下,搖頭:「不,這是因為我知道所有的憤怒和抗議,在大王面前,都是沒有用的。這麼多年過來,我累了,太累了……」她的聲音中,有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琥珀嚇得忙勸道:「王后,王后,您別這樣!您看,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情,王后還不是一樣有驚無險地闖過來了?您還有公子蕩,還有公子壯,您不可以洩氣啊。」
羋姝心頭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蕩,我有子壯,我不可以認輸。」她霍地站起來,「來人,我要去常寧殿。我要去和羋八子對質。我不信,她真的敢與我對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勸道:「王后,大王已經下令封宮了。」
羋姝如被雷擊,整個人都傻了:「封宮,封宮?」這一生,她經歷過數次封宮,卻都是有驚無險。可是這一次,她忽然有一種極可怕的感覺。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沒辦法對著羋月使出來了。「羋八子,你到底想怎麼樣,是不是想奪我這個王后之位?」說到最後一句話,她已經忍不住咬牙切齒。
「我想怎麼樣?」羋月站在窗前,內心一片冰冷。這世間其他事她都可以暫作忍讓,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頭上,她是絕對不能忍的。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既然秦王駟有心,既然王后失德,那麼,這一步,也應當走出去了。
她轉過身去,對女蘿道:「女蘿,你去相邦府上,把這件東西交給張子。」
送到張儀手上的是一隻小木匣,打開木匣,裡面只是一小塊郢爰。這是當年張儀落魄的時候,羋月送他赴秦的路費。
張儀合上匣子,對女蘿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咸陽殿大朝會上,庸芮率先發難:「臣庸芮上奏,聽聞王后失德,圖謀毒害公子,臣請廢王后遷於桐宮,以謝國人,以安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數名臣子,上前附議。
甘茂大急,上前爭道:「此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干預內宮?」
庸芮冷笑道:「王后為一國之母,後宮失德,天地陰陽淆亂,此乃亂國之兆,我等大臣,豈可坐視?」
樗裡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論,何以謠言洶洶?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廢後,這是你做臣子的禮數嗎?」
見樗裡疾出來,群臣一時噤聲。此時,張儀緩緩出列,肅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養奸。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處置,恐怕會人人自危,將來就是一場大禍。」
左右二相,各執一詞,頓時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派,眾人相爭不下。
秦王駟陰沉著臉,聽著群臣爭執。從早朝開始爭到正午,朝會結束的時間到了,秦王駟這才站起來,宣佈散朝。
整個過程中,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群臣不解其意,卻更是相爭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舊三五成群,各自不讓。
甘茂走了出來,看著殿外群臣議論紛紛,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給嬴蕩。嬴蕩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經過,大驚失色。他來不及斥責母親荒唐,只能先應付當前的危機,便匆匆趕來。
甘茂便將今日朝堂之事說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蕩大驚,一時不知所措,瞧見甘茂臉色,頓時恍然,朝著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亂,還請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揮,道:「此事,萬萬不可承認。」
嬴蕩輕歎:「人證物證俱在,如何抵賴得了?」
甘茂冷笑:「人證物證又能如何?不過一個女奴、一個女醫之間的事罷了,與王后何干,與公子又何干?豈能以賤人之事而陷貴人?只要公子和王后抵死不認,只要大王還有心袒護,那這件事就可以大風吹去。」說到這裡,他又徐徐道:「何況,公子還可以反戈一擊,把水攪渾。」
嬴蕩一驚,忙問:「怎麼個攪法?」
甘茂閉目思忖,緩緩道:「那些證詞物證,都是羋八子拿出來的,證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麼數?我們還能說,這件事根本就是羋八子為了奪嫡,自編自演,女醫摯不肯作偽證,所以自絕而死……」
嬴蕩聽得有些暈眩,但最終搖了搖頭:「不成的,那魚書和斷指,不是羋八子能夠偽造的。更何況母親身邊的傅姆,已經被永巷令抓去審問了……」
甘茂眼睛一亮,問道:「那傅姆與女醫可有私怨,或者說與羋八子可有私怨?」
嬴蕩道:「玳瑁素來認為羋八子不懷好意,私怨極重,與女醫摯並無恩怨。」
甘茂道:「如此說來,我倒有一計……」說完,他便在嬴蕩耳邊低聲說了。
嬴蕩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禮:「多謝甘師。」說完,匆匆而去。
且不說甘茂與嬴蕩密謀,只說散朝之後,樗裡疾匆匆去見秦王駟。
此時宣室殿中,秦王駟神情疲憊地倚在席上,閉著眼睛。雖然席面上散亂著竹簡,他卻無心去看。忽聽得外面喧嘩,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說過要靜一靜嘛!」
卻見樗裡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裡疾未宣擅入,請大王治罪。」
緊跟在樗裡疾身後欲攔截的繆監連忙跪下道:「老奴該死。」
樗裡疾道:「是臣弟硬闖進來的,請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駟無奈地揮了揮手令繆監退下,指著樗裡疾歎道:「唉,你啊,你啊!」
樗裡疾劈頭就問道:「大王,如今羋八子逼宮,大王打算如何處置王后?如何處置公子蕩?」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這是什麼話?」
樗裡疾卻不怕他拉下臉來,只說:「大王到如今,還要自欺欺人嗎?」
秦王駟被他這一頂,撫頭歎息:「你別說了,寡人正為此事頭疼著呢。」
樗裡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處理好,大王頭疼的事恐怕還不止於此呢。」
秦王駟冷笑:「那依你說,該當如何?」
樗裡疾頓足道:「大王早該讓公子稷就封的。大王寵愛羋八子,卻讓她久處低階,時間長了,人心就會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測。大王先以公子華試煉,結果讓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試煉,卻讓王后心中生出恐懼。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誤不得了。」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寡人就是知道魏氏野心太大,所以早早讓子華就封,以免他介入爭儲之事。可是寡人當真沒有想到,王后竟然會愚蠢到壞了寡人之事……」他知道羋月是有分寸的,可是他沒有想到,王后這樣的性子,居然也敢悍然出手。當日他挑中這個王后,便是因為魏氏姐妹在宮中太會起風波。王后雖然不夠聰明,但這也是她的好處,便是給她做壞事的機會,她也做不得大惡事。但忽然間,王后居然會對嬴稷下手,這令他驚怒交加,心中亦生出了廢後之意。
樗裡疾見他的神情,已經知他心意,但他卻不能眼看著此事發生,不禁歎息道:「事已至此,臣弟亦無話可說。王后失德,難以再主持中宮,只能幽居桐宮,了此一生。但此事已經給後宮妃嬪們以及諸公子心中埋下陰影,臣只怕大王百年之後,諸公子會以此為由,讓公子蕩無法繼位。」
事實上,在他們的眼中,不管王后妃子,都只是一介婦人而已。不管是聰明還是愚蠢,是賢惠還是藏奸,都只能在後宮的一畝三分地上蹦躂。只要君王自己的主意正,婦人發揮的餘地又能有多少?不管是縱容還是饒恕,是重責還是輕放,處置之法與她們自己的行為無關,端看君王心意。便如養的黃雀兒一樣,心情好的時候,便是啄了主人的手,那也是一笑置之;心情不好的時候,哪怕婉轉鳴啼,也當作嘈雜噪音,直接扔了出去。
對於他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從國事、政事的角度考慮,這件事如何處理,才是最恰當的。
所以,樗裡疾也只能就國事來說,就諸公子的事情來說。王后是廢是幽,無關緊要,但若是公子蕩因此落下讓諸公子詬病的把柄,將來王位傳續之時,那就是天大的麻煩。
秦王駟沉默良久,才徐徐道:「那麼,這是要……易儲?」他知道,樗裡疾比誰都反對易儲,他說這句話,也是逼樗裡疾一句。
果然樗裡疾急道:「若是嫡子不能為儲,那餘下諸公子,又有誰能夠各方面都壓倒群英,成為萬眾所擁戴之人呢?」他看著秦王駟,一一歷數,「公子華雖然居長,但心思太深,恐怕不能容人;公子奐性情溫和,難以制人;公子稷雖然聰明,卻年紀尚小……其餘諸人,亦皆有不足。大王,您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儲位有變,由此產生的動盪只怕會影響國運啊。想那齊桓公稱霸天下,死後卻因為五子爭位,強大的齊國就此衰落,不知多少年才慢慢恢復。而我秦國,是否能夠等到恢復,還未可知。」
說到齊桓公之事,秦王駟的臉色也變了。這是所有君王的軟肋,不可觸碰。他眉頭一挑,問道:「依你之見,還是要保子蕩?」
樗裡疾滿臉無奈。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王后實在是不堪再保。可為了大局,卻不能不饒放了她。他長歎道:「這也是無奈之舉。依如今情況,若是王后被廢,則公子蕩、公子壯必處尷尬之地,諸子之爭的情況就難以避免了。若是立儲立嫡,至少不會讓政局產生動盪。公子蕩雖然母親品德有失,但他是大王作為儲君培養多年的,勇猛好武,將來為君也能震懾諸侯。」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憤怒無奈:「你是說,為了保子蕩,只能繼續保王后?」
樗裡疾膝前一步,勸道:「大王,請大王為大秦的江山著想。」
秦王駟想說什麼,卻又忍下了,無奈地揮了揮手道:「讓寡人好好想想,明日再說。」
夜深了。
秦宮中,幾人不寐。
承明殿中,秦王駟獨對孤燈,猶豫不決。
常寧殿中,嬴稷猶在為女醫摯之死傷心。羋月卻獨倚窗口,面對冷月,一言不發。這一戰,她已無處可退,必要一決生死。
椒房殿中,羋姝捂著心口,在席上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披香殿中,魏夫人輕敲棋子,又在演算下一步的棋局落子。
而此刻,一個黑影悄悄走進了掖庭宮囚室。
囚室深處,玳瑁躺在骯髒的地面上,不斷呻吟。她花白的頭髮上儘是泥污,身上亦都是受過刑訊的血痕。
閽乙走到柵欄外,蹲下身子,輕輕喚道:「玳姑姑,玳姑姑……」
玳瑁聽到聲音,睜開眼睛,掙扎著翻過身去,又痛得輕呼兩聲。
閽乙見她如此,也不禁帶了哭腔:「玳姑姑,他們怎麼把您打成這個樣子啊!您,您沒事吧!」
玳瑁認出他來,掙扎著爬向柵欄,咬牙道:「我沒事。怎麼是你?王后怎麼樣了,公子蕩怎麼樣了,公子壯怎麼樣了?」
閽乙卻緊張地問:「您……有沒有牽連到王后和公子?」
玳瑁似受到了極大侮辱,立刻咬牙切齒地嘶聲道:「老奴對王后和公子忠心耿耿,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會令王后和公子受到牽連!」
閽乙鬆了一口氣:「那就好……玳姑姑,您可知道,如今朝中議論紛紛,羋八子勾結朝臣,圖謀廢後呢!」
玳瑁大驚,一怒之下又牽動傷口。她咬牙道:「賤婦她敢!我但有一口氣在,掐也要掐死她。」
閽乙歎道:「您可別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您只能……玳姑姑,您可願為了王后一死?」
玳瑁堅定地道:「老奴甘願為王后一死。」
閽乙道:「那就好,您聽著……」但見燭影搖動,閽乙和玳瑁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件黑布包著的東西遞給玳瑁。
三日後,大朝會。
群臣魚貫進入咸陽殿,互相用眼光衡量著對方。
秦王駟走上殿,群臣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抬手。
繆監道:「起!」
群臣起身,分兩邊席位就座。
樗裡疾上前奏道:「臣啟大王,投毒案主謀玳瑁要求當殿辯析,請大王旨意。」
秦王駟看了群臣一眼:「眾卿以為如何?」
甘茂道:「臣以為,事關王后,自當謹慎處置。務求真憑實據,勿枉勿縱。」
張儀狐疑地看了看甘茂和樗裡疾,心知有異,斷然阻止道:「臣以為,朝堂乃是士大夫議國政的地方,後宮女婢乃卑微陰人,豈可輕入?」
甘茂卻道:「若是如張相所說,朝堂乃議國政的地方,後宮婢女就不應該輕入,那何以張相當時一定要在朝堂議後宮之事,甚至輕言廢後?」
張儀怒道:「這是兩回事。」
甘茂冷笑道:「這就是一回事。」
秦王駟喝道:「好了,不必再爭。來人,宣玳瑁。」
見甘茂微笑,張儀盯了甘茂一眼,心中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但他自忖一條舌頭橫掃六國,那惡奴再是巧言狡辯,也說不過自己,當下便凝神觀察。
玳瑁是被內侍拖進來的。她雖然審訊時受了刑,但此時上殿,卻給她換了一身乾淨的青衣,倒瞧不出她的傷勢來。但她已經站也站不住了,只趴在地下哽咽道:「老奴參見大王。」
群臣見這老嫗頭髮花白,形容淒慘,皆有些惻隱之心,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出列問道:「玳瑁,我奉大王之命審你。是不是你指使女醫摯下毒?你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不料玳瑁一聽這話,便激動萬分,拍著磚地淒厲地叫道:「大王,冤枉!冤枉啊!」
張儀喝道:「你下毒之事,證據確鑿,有何冤枉?」
不料玳瑁抬起頭來,看著張儀,陰惻惻地道:「證據確鑿就不是冤枉了嗎?那當日張相因和氏璧一案蒙冤的時候,何嘗不是證據確鑿?」
張儀不想這惡奴口舌如此凌厲,一反口就咬自己,待要駁斥,卻見玳瑁並不停頓,轉而朝著秦王駟大呼:「大王,老奴不是為自己喊冤,而是為王后喊冤。老奴只不過是微賤之人,是死是活,又怎麼有份量讓人栽贓陷害?下毒之案,分明是藉著老奴之名,劍指王后。」
她這話十分惡毒,指向明確,一時朝堂上群臣大嘩。
樗裡疾臉色一變。他與秦王駟商議的,不過是讓玳瑁自承其罪,將其當成替罪羊處死,再將王后幽禁,掩過此事。不想玳瑁反咬一口,將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他與秦王駟交換了一個眼色,上前喝道:「大膽,你如今是階下之囚,只管答話,何敢妖言惑眾,胡說八道!」
玳瑁卻淒厲地高叫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是不忿王后賢良,不爭不嫉,卻反而三番四次受人誣陷,有口難辯。如今還有人圖謀廢後。賊人用心險惡,老奴身受冤枉,無以自辯,唯有剖腹明心,望大王明鑒。」她一口氣說完,不待別人反應過來,就從袖中拔出一把短劍,用力朝腹部刺下,一時鮮血飛濺。
玳瑁嘴角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就此死去。
變故突起,整個朝堂亂成一團。
這場戲,本就是甘茂策劃導演的,此時他便踩著節拍出列,指著張儀等人,悲憤萬分地指責道:「你們逼迫王后,以至於今日血濺朝堂,如此忠僕竟剖腹明心———」說到激動處,他朝天跪下,手指天空大叫道:「各位大夫,蒼天可鑒啊!」
群臣中不少人經歷過沙場,鮮血和死亡也見過不少,但這種剖腹明心、血濺朝堂之舉卻從未遇上過,一時間都受了極大的震撼,再加上甘茂這一跪一呼,心理上頓時也受了影響。便是原先知道此事,認為必須廢了王后之人,在這場景的影響下也受了感動,對玳瑁臨死之言信了七分。
秦王駟站起來,冷冷地掃視眾人一眼,說不盡的失望。他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他冷著臉回到後殿,終於按捺不住向繆監發作:「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哪來的短劍?幸而是自盡,若是拿這短劍在朝堂上傷了人,甚至藉機圖謀不軌……」
繆監亦急出一頭汗來,匆匆去查明了,方才回報道:「老奴該死!老奴已經問過,昨夜永巷令私放了公子蕩身邊的閽乙進入囚室看望玳瑁,想來這短劍是他帶入的……」
秦王駟聽了此言,更加震驚。他本以為是羋姝下手,沒想到竟會是嬴蕩:「子蕩?怎麼會是他?難道說連他也涉入其中,甚至玳瑁下毒的事,他也知道?」想到這裡,他的眼神頓時變得凌厲起來。他一直遺憾嬴蕩素日是個沒心機的人,但如果這件事,嬴蕩也參與進來了呢?嬴蕩的沒心機,難道是在政事上缺乏謀略,卻在這種陰損小事用功?這樣的心性,如何能夠成事?若不是嬴蕩自己的心思,那麼他的背後,難道另有主使之人?
樗裡疾亦是想到此處,斷然道:「臣以為,下毒之事,應與公子蕩無關,他也不像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而玳瑁之事,若不是王后所為,只怕公子蕩背後有人。大王,如今情勢越來越混亂,若不速做決斷,只怕會有人渾水摸魚。諸公子背後,還有他們的母族,甚至還有各國的勢力會介入,到最後只怕是想結案都結不了。如今既然朝堂上風向已變,大王當快刀斬亂麻,將此事了結,以安諸公子之心。」
秦王駟點頭,又忍不住怒氣道:「愚蠢!」這個蠢婦,難道當真以為,自己看不出殺人滅口這一招嗎?不承想,十多年後宮歷練下來,連一隻小狸貓,也能夠變成吃人的猛虎。
正此時,繆乙進來道:「大王,羋八子求見。」
樗裡疾忙道:「大王,臣避一避。」
秦王駟點頭,樗裡疾避到側殿,羋月從殿後進來道:「臣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免。」
羋月道:「大王,臣妾聽說,那玳瑁在殿上當眾剖腹?」
秦王駟點頭道:「不錯。」
羋月的心一沉,看著秦王駟的臉色,終於上前一步,跪下道:「唉,她能夠為主而死,也算忠誠可敬。大王,妾身有一個請求。」
秦王駟道:「什麼請求?」
羋月道:「既然主謀已死,還請大王就此結案吧。」她說出這一句來的時候,實是萬分不甘,但事情演變到這一步,她再想要劍指王后,只怕已經辦不到了。既然如此,與其被別人逼著放手,不如自己先行退讓,還能掌握主動。因此她一聽到消息,便知大勢已去,匆匆趕來,就是要先作表態。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緩緩道:「哦,你居然願意放手?」
羋月道:「一命換一命罷了,臣妾還能說什麼?王后畢竟是一國之母,臣妾不願意這件事演變成朝廷的黨爭。」
秦王駟微微點頭道:「好,那就依你。但此事關係重大,寡人會徹查宮中,絕不會姑息養奸,涉及此案的人員,統統處死,殺一儆百。」
羋月心中稍安,不由得掩面輕泣:「可憐子稷小小年紀,卻無辜地被牽連進這種事情來……」
秦王駟點頭,心情沉重:「寡人知道,寡人不會讓子稷白受了這場苦,必會對子稷有所補償。」
羋月似乎聽出了什麼,卻不聲張,只低頭道:「多謝大王。」
見羋月出去,秦王駟閉目沉思。
樗裡疾從側殿出來,催促道:「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秦王駟長歎道:「子蕩實在是……還不堪造就啊。」
樗裡疾道:「可是,大王看中了誰呢?」
秦王駟欲言又止,忽然心口一梗,他撫住心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樗裡疾低頭,並沒有看見秦王駟的表情。繆監看見了,欲上前來,才走到秦王駟的身邊,秦王駟已經緩過來,擺手制止了他。
秦王駟心頭一寒,他的身體,他自是知道的,忽然想起樗裡疾提到的齊桓公舊事,當此時,秦國的確是不能亂的,當下歎了一口氣道:「擬旨吧。」
樗裡疾已知其意,迅速在錦帛上寫下詔書,繆監奉上玉璽蓋上。
秦王駟將詔書遞給樗裡疾,樗裡疾接過詔書,深深一揖。
秦王駟閉目,揮手令其退下。
秦王駟下詔,封公子嬴蕩為太子,擇日迎娶魏國公主為太子婦。
消息傳出,琥珀興奮地衝進椒房殿:「王后,王后,大王下詔了,立公子蕩為太子。」
羋姝神情憔悴地抬起頭來,聽到琥珀的聲音,不敢置信地站起,顫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琥珀道:「大王下詔立公子蕩為太子,擇日迎娶魏國公主為太子婦。」
羋姝喜極而泣道:「我就知道,大王是不會放棄我的。我就知道,子蕩是一定會當上太子的。我就知道,沒有什麼賤人可以爬到我的頭上去……」
琥珀遲疑了一下。
羋姝道:「怎麼?」
琥珀跪下道:「傅姆在殿上為了維護王后,剖腹明志了!」
羋姝身體晃了晃,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的眼神有些茫然,最終落到了琥珀身上:「她現在怎麼樣了?」
琥珀道:「永巷令已經收殮了,暫時停在暴室裡。」
羋姝的聲音有些飄忽:「她是個忠心的奴婢,吩咐下去,賞她厚葬。你們素日跟她要好的,也去送送她吧。」
琥珀低頭道:「是。」
羋姝道:「立太子,才是宮裡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宮殿妃嬪每人賞絹十匹、簪釵兩對,我要她們好好打扮起來,為我兒慶祝。尤其是……魏夫人和羋八子,再挑兩套鑲嵌七寶的頭飾給她們,要她們打扮得最華麗、最隆重……」
琥珀道:「是。」
羋姝道:「去取我那套紅珊瑚頭飾,給太子婦做禮物。對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羋姝忽然厲聲道:「還不趕緊辦去。」
琥珀嚇了一跳,連忙行了一禮退下,其他侍女也紛紛退下。
羋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會兒,忽然低聲笑道:「只不過是個奴婢罷了,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應該做的……」
一顆淚珠滴在席面上。
羋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應該活著了……」
羋月聽到這道詔令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琥珀奉命來傳羋姝的話。她昂首步入常寧殿,對羋月笑道:「……王后說,季羋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華麗、最隆重來慶祝……」一邊說著,一邊惡意地看著羋月的反應。
羋月面無表情道:「臣妾領旨。薜荔,賞。」
薜荔送上一個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過,不甘心地看了室內一眼:「多謝季羋,不知季羋還有什麼事情吩咐?」
羋月沒有說話。
琥珀只得行禮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擔心地看了羋月一眼,想要上前說什麼,卻被女蘿拉了一把。
女蘿拉著薜荔,悄然退出。
羋月臉色蒼白,兩行眼淚流下,忽然間渾身顫抖,低聲嘶吼:「秦王駟,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聽到羋月一聲長長的嘶吼,她大驚,想往裡面衝去,卻被女蘿緊緊拉住。
羋月在室內狂笑起來。她沒有想到,事情的進展,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如果王后殺人,換來的不是懲罰,而是嬴蕩被立為太子這種獎賞,那麼,她的嬴稷何辜,醫摯何辜?他們這些人,掙扎有什麼用,努力又有什麼用?堅守本心,更有什麼用?
如果秦王駟對嬴蕩刻意維護到這種程度,那麼,他之前的暗示、慫恿,甚至是許諾,又為何來?如果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擇定了嬴蕩,那他對其他兒子所給予的偏愛、支持,又是為了什麼?為了平衡?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脹?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隊?又或者……只是為了打磨這個未來的儲君?
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如同風中之葉。原來,他一直在騙她,一直在騙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足夠警惕、足夠獨立。自向氏死後,她以為自己已經套上了層層的鎧甲,她已經長大了,懂得保護自己,再也不會給別人以傷害她的機會了。
自從童年受過傷害之後,她能夠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她知道屈原不會傷害她,她知道黃歇是可以信賴的,除此之外,她連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為她知道,如果遇上羋戎和她只能選擇一個的時候,莒姬一定會選擇羋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憐惜保護的人。張儀,是與她氣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會想到去倚仗他們,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由他們保護,因為她知道,他們不足以保護她。
她曾經以為黃歇能夠保護她,可是命運弄人,最終她只能靠自己來保護自己,可她對黃歇的信任,卻從來沒有被摧毀過。
從第一天看到秦王駟開始,她就知道,他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冷眼看著他是如何輕易地取得了羋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時候,甚至曾經替羋姝憤怒過。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女,和一個深通世情的君王,這樣不對等的感情,是一種欺騙和玩弄。
這些年來,她緊守著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嬪。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誠順從。她對他盡到了自己身為姬妾的職守,可是她的心,始終還是屬於她自己的。
是怎麼開始的呢?她如小獸一般地警惕著,縮在小小的窩裡,從不敢探出頭來。因為外頭的風雨和傷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經歷過、承受過。可是他來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點點從最深處拉了出來。一開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護了她的親人;然後,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導、以寵愛,讓她接觸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讓她學習、成長,並開始充滿自信,開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築就的小窩,與他的生活糾纏在了一起;然後,是以信任、以親近,數載的夫妻生活,兩年的巡幸四畿,讓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親;然後,是以挽留、以托付、以獨一無二的倚重,讓她放棄了為自己留的後路,讓她真的信了他,願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漩渦中,以為他會永遠站在自己的身後,以為不管如何,她總是繫著他的保護繩。
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跡;也從來沒有人,給她以如此複雜的情感。父親、師長、愛人、朋友、君王、歸宿,她不可自抑地淪陷了,儘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儘管她一直努力掙扎著不受控制,儘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堅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終還是失守了,還是相信了,還是依賴了,還是軟弱了,還是如此愚蠢地、可恥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對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給了一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應該托付的人。
她甚至還信得如此徹底,甚至在她踏入漩渦而面對無盡明槍暗箭的時候,她還相信他會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顆堅強的心,可以抵制世間所有的惡意傷害,楚威後、羋姝、魏夫人等人對她的任何傷害,她都可以不懼,都可以忍耐抵擋。可是萬沒有想到,她這一生面對的最大傷害,卻來自於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軟肋給了他看,可是他轉眼間就把傷她的劍,交給了她的敵人。
羋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長歌當哭,長號當笑,似要一次將所有的淚流盡,要將所有的憤怨吶喊出來。她如同一個毫無防備的人,被迎面而來的戰車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還清醒著,性命還有一口氣吊著,還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極度痛楚。
可是,她卻還活著,還沒有死去。而明天,又將會是新的戰場,新的碾壓。
她聽到嬴稷在拍著門,在哭著,叫著她。
她傷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著。她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已經被秦王駟當作棄子,卻是她骨肉相連、重逾性命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