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賭國運

承明殿,几案上擺著丹書,中間一行字「封公子稷為蜀侯」清晰可見。

秦王駟背著手,踱來踱去,有些猶豫。

繆監走進來,垂手而立。

秦王駟故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繼續看著竹簡,等著繆監回報。

過了半晌,卻不見響動,他只得淡淡地道:「羋八子來了嗎?」

繆監支支吾吾地道:「羋八子……病了。」

秦王駟手一頓,問道:「病了?是什麼病?召太醫了沒有?」

繆監道:「這……不曾。」

秦王駟道:「哦,為何?」

繆監道:「大王,其實……羋八子無病。」

秦王駟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這是……跟寡人賭氣吧。」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賭氣,倒像是……」

秦王駟道:「像什麼?」

繆監道:「老奴形容不出。卻讓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宮前的神情。」

秦王駟手中毛筆落下,污了竹簡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來,道:「去常寧殿。」

繆監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在前面走著,心頭卻是頗不平靜。他自然知道,這封詔書一下,羋八子那邊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繆監去宣她,準備安撫於她。他會把今日朝堂上的變化告訴她,把不得不立嬴蕩的原因告訴她。然後,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給嬴稷,他甚至會告訴她,王后將會被幽禁,他會封她為夫人,會讓她成為主持後宮的副後。他會給她足夠的安全和保護,會給她尊榮富貴,會幫她鋪好後路,給她留好輔臣。甚至樗裡疾也會因此懷有愧疚,而會在以後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邊。

可是……他苦笑,她這次想必是氣得很了,所以,甚至連他的安撫、他的示好,都拒絕接受。

但是,此事的確錯在他,她不願意過來,那便只好他自己過去了。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這件事,讓他看到了一個幾乎是全新的羋月。他有許多妃嬪,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活潑嬌艷、天真單純,各有各的可愛之處。但進宮之後,慢慢地每個人都只剩下一種表情了,那種表面雍容的、充滿心機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氣沉沉的感覺。

他想,有時候他對魏夫人一再縱容,或者也是因為她的身上,始終還有一種不甘沉寂的意願在。

他本以為羋月在生了孩子以後,也會漸漸地褪色成那一種後宮婦人,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或者是從他決定留下嬴稷開始,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從她隨著他一起巡幸四畿開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時候……她的身上出現了一種活力,有點像庸夫人,有點像孟嬴,但與她們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來說,有點像他自己。

他看著這個少女,在他的身邊漸漸長大。他引導著她去四方館,見識諸子百家的學說,去探索列國爭霸的權謀……他驚奇地發現,她學得很快,快得甚至讓他都覺得詫異和自愧不如。他們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在許多時候感覺到奇異的合拍。有時候他覺得,就這樣下去也好。對於嬴稷,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他的壽命能夠更長一些,能夠活到嬴稷成為一個可以獨挑大樑的成年人時,那時候,或許……

可是,他的時間不夠了,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而這個宮中,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或者,樗裡疾能夠猜到一點點,但恐怕連樗裡疾,都樂觀地高估了他的壽數。

他不得不妥協,也不得不辜負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進常寧殿中。

常寧殿中的侍從並不算多,此時大部分都在庫房裡和內室收拾東西。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沒有讓門口的侍人通報,他站在廊下,聽到裡面的母子在對話。

嬴稷問:「母親,我們為什麼要收拾東西?我們是要去哪裡?」

就聽得羋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們一無所有,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著板壁,嬴稷天真的聲音說:「母親不怕,我也不怕。」

羋月道:「子稷,你要記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親,誰也不可信。」

嬴稷問:「什麼是骨肉至親?」

羋月道:「就像母親和魏冉舅舅,是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

嬴稷問:「那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呢?」

羋月輕輕冷笑:「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是天生要與你爭鬥的人。」

嬴稷詫異了:「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你只有一個父親,卻有許許多多的女人為他生下兒女。父親只有一個,這麼多人要搶,你說怎麼辦呢?」

秦王駟聽到這裡,冷哼一聲:「原來,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他說了這句話,便邁步進去了。

侍女們跪下行禮,羋月卻端坐不動,嬴稷也想行禮,卻被羋月拉住。

秦王駟冷眼掃過:「子稷,規矩學到哪兒去了,見了寡人為何不行禮?」

羋月站起,裊裊行下禮去道:「子稷,跟著我念。臣,嬴稷參見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著跪下念道:「臣,嬴稷參見大王。」

秦王駟怒而笑:「連父王都不曉得叫了嗎?羋八子,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

羋月冷冷道:「臣妾糊塗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確的叫法。我要他記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兒,只是臣。大王只有一個親兒子,除此以外,都是棄子。」

秦王駟這輩子沒有被女人這麼頂撞過,直氣得臉都青了:「你……」他環視周圍,看到凌亂的包裹,看到驚惶的宮女們。他強忍怒火:「你們統統退下。繆監,把子稷帶下去。」

繆監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宮女退了出去。

秦王駟張了張口,想要發作,最終還是忍了下去。待要緩和些說話,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他來回走了幾步,調勻了呼吸,才冷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關係?讓子稷與寡人離心,你以為這樣就能要挾寡人,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羋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冷冷地道:「我怎麼敢做這樣的事?須知道在大王眼中,我們只是螻蟻,螻蟻的任何行為,都是可笑的。對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麼都不是,卻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輕?我怎麼會拿我之重,來要挾大王之輕?」

秦王駟被頂得說不出話來,順了順氣,緩和了聲音道:「罷罷罷,寡人不與你計較。寡人知道你這麼做不過是在賭氣而已。你無非是覺得,寡人將子蕩立為太子,讓你期望落空。可你難道還指望寡人會為你廢王后,廢嫡子?」說到這裡,不禁對她的不識趣也有了幾分譏誚。他自知在這件事上,虧欠於她。可是他如今都低聲下氣地來哄她了,她若還這麼愚昧固執,可就是她自己不識趣了。

羋月冷笑:「臣妾從來沒有這樣的奢望。想來大王的記憶應該還在,當記得臣妾曾經為子稷向大王求過蜀地。從一開始臣妾就沒有爭的心,是大王你,誘惑臣妾去爭,甚至拿子稷當道具,製造讓臣妾去爭的假象……」

秦王駟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喝道:「住口!」

羋月冷冷地道:「為什麼大王做得出來,卻怕我說?」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來想到的辦法,對她已經無用。既然如此,他便不會再費這個力氣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來,還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喝著,笑道:「好啊,寡人倒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來。」

見他如此,羋月的滿腔怒火反而沉澱了下來,心頭卻是更冷。她轉了個身,對著秦王駟也膝坐下來,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大王對我另眼相看。可事實上呢,卻只是因為我是最適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駟心中暗歎,她太過聰明,所以,要讓她馴服,就更加困難。當下冷冷地道:「什麼工具?」

羋月自嘲地笑道:「一個人太聰明太自負,又站在權力的頂峰,難免會認為,再出色的繼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幹。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陰影,表面上看來跟先王一樣不在乎規矩禮法,其實卻掙不脫規矩禮法的限制。公子蕩是嫡出長子,大王早就心許他為儲君,但總覺得他處處有欠缺,怎麼教都不夠滿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當成他的磨刀石,把他這把凡劍磨成絕世寶劍,是不是?」

秦王駟聽到她揭破此事,臉色鐵青,手握緊了杯子。

羋月卻不理他的臉色變化,只諷刺地道:「我也曾經想過,大王為什麼會挑中了我?我原以為,是大王對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華已經當過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軍中地位穩固,又有魏夫人那種無風也要起浪的母親,已今非昔比,若再用這塊磨刀石,只怕會讓公子蕩這把劍沒磨出鋒芒來先折斷了。其他的像公子奐、公子通這種比他年長而且背後各有勢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沒競爭力了。只有我這種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裡的人,才是最好的對象吧。只是大王預料到了公子蕩的行為,預料到了臣妾的行為,卻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衝動狠心到那種地步,這完全出乎您的預料之外吧!」她越說越是心冷,她自以為態度已經足夠冷靜,不知不覺間,臉上卻已經儘是淚水。

秦王駟聽得她句句刺心,本待發作,卻見她滿臉淚水,不覺軟了心腸,輕歎一聲:「罷了。」

羋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憤聲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嗎?他才十一歲,還那麼稚嫩,小小的一個孩童站在那兒,眼中儘是對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麼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的踏腳石?」

秦王駟冷冷地道:「你如今這般指責寡人?難道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沒有爭心嗎?」

羋月聽了這話,徹底爆發出來,縱聲大笑:「哈哈哈,大王把兩隻蛐蛐放在一個缸中,拿著草棍兒挑動它們鬥起來,鬥得你死我活,然後袖手旁觀,居高臨下地說:『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有爭鬥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該。』是嗎?」

秦王駟看著笑得近乎瘋狂的羋月,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可是卻已經說不出來了。羋月的話,刺心、尖銳,卻逼得他不得不回顧自己曾經的心思手段,讓他竟也有些羞於面對。他有些艱難地說道:「季羋,你並不是蛐蛐……」不,我並不曾把你當成蛐蛐。

羋月卻根本沒有聽進他說的話,此時,她的心已冷透,對於他,亦已經看透,再沒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視秦王駟,苦笑道:「我有得選擇嗎,我可以選擇不做蛐蛐嗎?」見秦王駟無言,她閉了閉眼,說出了自己的心願,「那好,現在我認輸,我退出,您放我出這個缸,放我們離開吧!」

秦王駟一驚,在他邁進這個屋子前,所有安撫補償的設想,竟是被她這一言全部擊碎。他心中又羞又惱,喝道:「你說什麼?」

羋月此時才有了一絲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經對大王無所求。唯求大王放我離開,放子稷離開,可不可以?」她撲倒在秦王駟腳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著他,「若大王真對我母子還有一點憐憫之心,求您讓我們離開,求您!」

秦王駟此刻方覺如利箭穿心,他驚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扶住羋月的雙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兒子……」

羋月一把抓住秦王駟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內則死,重耳在外則生!」

秦王駟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羞憤萬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將羋月擊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於女色、殺子亂政的晉獻公!」

羋月伏地,撫臉,卻無懼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縱然不做晉獻公,難保您的兒子不做晉獻公。」

秦王駟一滯。晉獻公即位之初,便將所有能夠與他爭位的兄弟子侄盡數誅殺,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惱羞成怒,喝道:「太子蕩自幼由寡人親自教導,寡人相信,他不是殘殺手足之人。」

羋月縱聲大笑:「大王您是天真,還是魔怔了?您把兒子們當公子蕩的磨刀石一個個試煉,難道還指望公子蕩和他們手足情深嗎?」

秦王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臉色鐵青:「閉嘴。」

羋月卻不住嘴,話語反而更加凌厲:「您不是不害怕將來會出現諸子爭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廢嫡立庶這張葉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禮,那秦人只怕至今還在渭水邊牧馬,而這宮殿中住的應該還是周天子!」

秦王駟強硬地道:「那是因為幽王廢嫡立庶,才有驪山之亂。」

羋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為廢嫡立庶?哼,厲王無道被驅逐,宣王有道被暗殺,周王室早已經衰弱,只是諸侯找個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晉獻公是廢嫡立庶嗎?哼,只不過是因為桓莊之族不滿獻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併大宗,所以不管晉獻公立哪個公子,都會有人擁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國,當年伍子胥之亂,也只不過是因為平王想要剷除那些權力過盛的大族,只是伯氏滅門而伯□出逃,伍氏滅門而伍子胥出逃,引來吳兵攻楚……」

秦王駟勃然站起,喝道:「夠了!」

他知道,他今天來的目的,已經全面落空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這個屋子裡待下去。再多待一會兒,他身為帝王的尊嚴、身為夫君的尊嚴、身為父親的尊嚴,就要被眼前這個瘋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點也不剩。

秦王駟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羋月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駐足,懷著一絲希望回頭看她。

羋月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她的眼睛裡如同有著熊熊之火在燃燒,神情瘋狂而淒厲,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是同樣地毫不留情:「請放我走,別讓我恨您———」

秦王駟直視羋月,好一會兒,一言不發,轉頭而去。

他的心頭怒火萬丈,卻無處發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猶不能平息,直如困獸般在室內徘徊來去。

繆監站在殿外,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講,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敢做。

整個承明殿,變得一片寂靜,往來侍人,躡手躡腳,唯恐衝撞了正在氣頭上的秦王駟,丟了性命。

恰在這時候,不知是誰火上澆油,風中竟是隱隱傳來鼓樂之聲。

繆監心裡一緊,對身邊的小內侍丟個眼色,那小內侍會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樂聲隱隱飄來,越發清楚了。繆監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間,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門關上了,好教秦王駟不再聽到樂聲,卻是不敢動手。

果然那樂聲並不停歇,過得片刻,便聽得室內秦王駟暴喝一聲:「誰在奏樂?」

繆監忙邁進門去,賠笑道:「大王息怒,老奴這就去問問。」

秦王駟卻已經沒有耐心,逕直走出殿門,他朝著那樂聲方向走了幾步,臉已經沉了下去。

恰在此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內侍跑了過來,見秦王駟向著那樂聲方向看去,忙機靈地跑上前,跪稟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樂……」

繆監聽了這話,只想把這多事的小東西一腳踢飛。果然他話音未落,秦王駟已經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還在封宮嗎?寡人何時有旨意撤封,讓她可以這般得意作樂了?」

繆監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這就派人去查問。」

秦王駟冰冷地道:「王后尚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樣子。」

繆監暗暗叫苦,只得應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駟這道旨意。

卻說王后因為嬴蕩封太子之事,自覺已經全勝,得意異常,下令賜後宮妃嬪以珠玉,並設宴慶祝,令後宮妃嬪皆來慶祝。

諸妃嬪礙於她的氣焰,皆備禮赴宴,前來相賀,便是連魏夫人與唐夫人也到場祝賀。唯有羋八子卻告病未來。

羋姝見眾妃嬪皆來,大為得意,再見魏夫人也一臉笑容,奉承於她,更覺快意。卻見羋八子不肯來,頓覺得有失顏面,當場就拉下臉來,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請。

不料琥珀去了,卻是獨自回來,原來連常寧殿外門也未進去,便被拒絕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稟,只得悄悄在羋姝耳邊回了。羋妹大怒,當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們務必要將羋八子請來赴宴。此時席間魏夫人等已經有所察覺,都懷了看熱鬧的心思,在邊上說些風涼話。

羋姝又羞又惱,險些翻臉叫利監帶了人去常寧殿。屈氏見狀不好,忙拉著景氏一起相勸,說了一大通討好的話,又叫樂人上來奏樂歌舞,方才將此事掩了過去。

正當眾人把羋姝哄得漸漸高興起來的時候,不料繆監到來,沉著臉宣佈了秦王駟的斥責。羋姝氣得暈了過去,宴席大亂,不歡而散。

眾妃嬪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宮,便當成笑話來講。

魏夫人見景氏在自己身後,目光閃爍,心中又生一計。她故意與衛良人說笑幾句,說必是羋月去請秦王斥責羋姝的。

待得羋姝幽幽醒來,已經是深夜了。

琥珀見她醒來,連忙慇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羋姝恨恨地道:「便讓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當著後宮妃嬪之面羞辱,如何還有顏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這樣想,豈不教他人得意?」

羋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說:「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頭侍候著呢。她說,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內情。」

羋姝將信將疑,道:「傳她進來。」

景氏卻是懷著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後,她便一心想著在羋姝跟前討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聽了幾句閒言,覺得是個機會,不顧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樣子,說是要侍候羋姝醒來,又賄賂了琥珀,讓她在羋姝跟前說好話。果然羋姝醒來,正是內心抑鬱之時,聽說她還在外面等著侍候,心中雖然羞愧,卻也認為她當真忠誠,便召了她進來問話。

景氏便將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後,聽到的她與衛良人說笑之言,說了出來:「魏夫人說,必是羋八子見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訴,教大王來斥責王后的。」

羋姝聽得是柳眉倒豎、殺意升騰,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這麼說,是那個賤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撥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們還在傳,說是大王想冊封羋八子為夫人,然後要讓王后幽居桐宮,雖不是廢後,卻跟廢後無異,然後由羋八子主持後宮。」

羋姝咬牙切齒:「她做夢!賤人就是賤人,休想爬到高處去。她母親是怎麼樣的下場,我便讓她也是怎麼樣的下場!」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麼做?」

羋姝不肯說,只道:「我自有主張。」

景氏緊張地道:「咱們可萬萬不能再下毒了。」

羋姝惱羞成怒:「難道你有主意?」

景氏卻是果有計謀,只道:「臣妾倒有個主意,既可以讓季羋死,又可以讓王后脫身。」她在羋姝耳邊低低地說著,羋姝先是猶豫,最終還是點頭:「好,我與子蕩商議,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閽乙便帶著一群內侍,闖入常寧殿中。

守門的小內侍欲待阻擋,卻被閽乙推倒,直闖入庭院之中。

女蘿見狀大怒,上前喝道:「你們到底有完沒完?都已經說了,羋八子不見任何人,哪兒也不去。若是不服,只管去向大王請旨。」

閽乙卻不似昨日琥珀來請這麼客氣,只沉著臉,指了指女蘿、薜荔二人道:「太子有令,將女蘿、薜荔帶走。」

他身後幾個內侍便一擁而上,抓住了女蘿和薜荔就要帶走。常寧殿中內侍宮女皆是有數的,閽乙帶來的人多,又皆是孔武有力的內侍,當下竟是阻擋不住。

喧鬧之聲頓時驚動了羋月,走出內室,見狀喝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閽乙上前無恥地笑著道:「太子有令,重查投毒之案,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小人奉命來提這兩個侍女問話,羋八子想來不會阻止小人吧。」

羋月看著這個不知死活的貨色,冷冷地道:「我是阻止不了你……」

閽乙得意地笑了。

卻聽得羋月繼續道:「一個人如果急著想自投死路,我也阻止不了。」

閽乙的笑容頓時凝結住了。他仗著自己是嬴蕩的內侍之首,在宮中如今幾乎可以橫行,不料嬴蕩剛當上太子,派他做的第一樁差事,便被人這般輕蔑。他的聲音也變得尖厲起來:「羋八子,您這是威脅奴才嗎?呵呵呵,這可真是嚇壞奴才了。」

羋月並不看他,只冷冷地道:「利令智昏,不但會害了太子,更會要了你的性命。」

閽乙氣急敗壞,嘎嘎怪笑兩聲,道:「不愧是羋八子,這時候還能嘴硬。只可惜,勢敗休論貴,這宮中從來都是捧高踩低,這還僅僅是開始呢……」他起勁地說了半晌,卻見羋月根本不理他,逕直轉身入內,視他如無物一般。

閽乙怒極,卻終究不敢追進去。他面目扭曲地轉過身去,指著女蘿和薜荔獰笑道:「帶走!」心中卻是暗忖,教你此時再趾高氣揚擺主子的架勢,等我從這兩個女奴身上拷問出供詞來,教你再也不能這般得意。

閽乙一走,繆辛便忙撒開腿跑去了宣室殿。

此時繆監趁秦王駟召見朝臣之時,出來透口氣。天氣正值暑熱,他匆匆走進宣室殿耳房,脫下帽子,已經滿頭滿臉都是汗。他收的幾個假子忙擁上前來,接帽子擰巾子打扇子,忙個不停。

繆監擦了一把臉,坐下來喝了好幾口水,才吁了一口氣,一個小內侍便奉承道:「阿耶辛苦了。這天可真熱,幸而這會兒大王正接見朝臣,阿耶還能透口氣。」

繆監歎道:「也就喘這麼一口氣,過會兒又要去候著了。」

小內侍嘴甜地道:「是啊,大王是半會兒也離不開阿耶您啊。」

不想此時繆辛匆匆闖入,大叫道:「阿耶,阿耶,不好了!」

繆監正在喝水,頓時嗆進了鼻子裡,氣得放下杯子,一邊接過小內侍遞上的巾子擦著,一邊罵道:「小猴崽子,你叫魂啊!」

繆辛卻是慌亂地叫道:「阿耶,不好了,太子宮中的閽乙闖入常寧殿,當著羋八子的面,把她貼身的侍女抓走了。」

繆監跳了起來,氣得大罵道:「這個小兔崽子,真是活膩了。快,去叫上永巷令,趕緊把人追回來,把閽乙給我抓起來。」他身邊幾個假子頓時都動了起來,各自奉令而行。

繆監一邊倚在一個小內侍身上等著他給自己穿好鞋子,一邊哀號道:「這些小祖宗啊,你們真是看熱鬧不怕台高,也不怕跌死你們!」

他匆匆地跑到一半,便見永巷令利監也得了他的訊息,趕來會合。兩人匆匆率著各自的人馬,趕往暴室之中。

此時暴室刑房內,女蘿和薜荔受了一番刑罰,皆已一身是傷。

閽乙問了一圈,卻不曾問到想要的信息,氣急敗壞地道:「你們招還是不招?」

女蘿呸了一聲,道:「要我們誣陷主人,休想!」

閽乙大怒,拿了一把短劍,貼在女蘿臉上,不懷好意地道:「嘿嘿,這麼漂亮的臉,若是劃花了,可如何是好?女蘿,我可真不明白你啊,你是楚宮婢女,怎麼不向王后效忠,卻向羋八子效忠呢?」

女蘿卻道:「如此說來,你是秦國的奴才,更應該向大王效忠了。這宮中誰腹中藏奸,誰在殘害大王的骨肉,誰才應該是階下囚,閽乙,恐怕你比誰都明白吧!」

閽乙大怒道:「大膽賤婢,死到臨頭還敢嘴刁!」當下便下令再用刑。

數鞭下去,女蘿慘叫著暈了過去。

閽乙又走到薜荔面前,威脅道:「怎麼樣,招不招?」

薜荔臉色發白,咬牙迎面啐了他一口血:「呸,我看你哪天死!」

閽乙大怒,咬牙:「賤婢,我有心饒你,你卻如此不識相,看來你是想死在這兒了!」

正在此時,聽得有人陰惻惻地接道:「是誰想死在這兒啊?」

閽乙大驚,轉頭一看,直嚇得魂飛魄散,背後進來的,正是他最怕的人。他嚇得癱坐在地,口吃道:「大、大監,您、您、您怎麼來了……」

繆監疾步進來,看到女蘿和薜荔兩人慘狀,直跌足:「壞了,壞了。」轉頭看著閽乙,直想把這蠢貨給一腳踢死。

閽乙看著繆監,嚇得戰戰兢兢,只得硬著頭皮道:「大監,我、我……」一抬眼見到利監亦跟在後面進來,如獲救命稻草,叫道:「永巷令、永巷令……救我,我是奉了太子之命的,您替我給大監講講話啊……」

利監聽了這話,也恨不得一腳踢死他。他畏於王后、太子之勢,給閽乙方便,對他擅用暴室的行為睜眼閉眼,可如今這貨要把他拖下水,如何忍得?當下臉色一變,喝道:「我原本就不知,你擅自動用暴室是為什麼。你教我替你講話,我如今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繆監也不理利監弄鬼,直看著閽乙陰惻惻一笑:「巧了,太子如今正在宣室殿,要不要我帶你到大王面前,和太子當面對質啊。」

閽乙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不不,不要……」此時把他帶到大王跟前,和太子當面對質,太子還不恨死他辦事無能連累主子?那他可死定了。

繆監冷笑一聲,便讓人把閽乙連同今日闖入常寧殿之人皆拿下鎖了,這邊派了繆辛趕緊回常寧殿去告訴羋月叫她放心,又指揮人匆匆把薜荔和女蘿放下來,叫了宮女給她們敷藥更衣,再叫人抬著二女,親自帶著回常寧殿。

這邊繆監忙來見羋月,道:「老奴已經把此事處理了,驚擾羋八子,是老奴管束有失,請羋八子恕罪。」

羋月一身青衣,頭無飾,面無妝,靜坐在室內,看了繆監一眼,道:「女蘿與薜荔二人怎麼樣了?」

繆監尷尬地笑道:「都怪老奴腿腳慢,教二位姑娘受了些委屈,不過只是皮外傷,如今已經敷了藥了,過幾日便好。」說著便跪了下來,「此皆是老奴的錯,還請羋八子責罰。」

他自侍候了秦王駟以來,宮中妃嬪見著他都極為客氣,還真未曾如此向一個低階嬪妃低聲下氣過。心中卻是巴不得羋八子向他發作一番,就消了氣,也好過執拗了性子,最終去與秦王駟置氣。

羋月淒然一笑:「大監,這須不是你的錯。你走得未必慢,卻趕不上人家心更急,就這麼一時半刻,他們就可以下這樣的毒手。我想問問,若他們今日想下手的是我和子稷,你可趕得上嗎?」

繆監苦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最終還是得鬧到秦王駟跟前,只得道:「這……老奴會向大王稟告此事,必當為羋八子做主。」

羋月卻淡淡地道:「不必了。」

繆監尷尬搓手,想說什麼,卻自知對方必是不會聽的,實是為難之至。

羋月輕歎道:「我謝謝大監的善意,若大監當真有心,就代我轉告大王一聲。」

繆監道:「羋八子請說。」

羋月道:「你就問大王,何時允我出宮?」

繆監怔在當場,腦中卻只餘兩字:「完了!」

出了常寧殿,繆監苦著一張臉,快步回了承明殿,卻站在門口,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敢進去。

此時秦王駟已經不接見臣子了,見天氣甚熱,索性換了寬大的薄葛衣,讓內侍搖著扇子以取清涼。他不看臣下的奏報竹簡,而是擦拭著寶劍,這對於他來說已經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課。只有在擦拭寶劍的時候,他的心才能夠暫時忘卻一切朝廷紛爭,平靜下來。

卻見繆監一頭是汗地進來,見了秦王駟,便先跪地請罪了。

秦王駟見了他的神色就已經明白:「又是王后?」繆監在他身邊,須臾不離,若是要離開做什麼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應道:「是。」

秦王駟眼睛仍然盯著手中的寶劍,緩緩拭到劍鋒,擲下拭布,將寶劍收進劍鞘,冷笑一聲:「一蠢,再蠢!」

繆監低頭道:「奴才查得,這其中還有其他人做的手腳,有魏夫人,也有景媵人……」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羋八子那邊有什麼反應?」

繆監縮了一下,不敢開口。

秦王駟喝道:「說。」

繆監道:「羋八子只說了一句:大王何時允她出宮?」

秦王駟冷哼一聲,繆監嚇得不敢再說。

秦王駟坐下來,打開桌上的木匣子,取出一道帛書,展開,看著上面「封公子稷為蜀侯」的字樣,又放下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