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見繆監去了,便站起來,拿了傷藥,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蘿和薜荔。
她走進去的時候,兩人伏在席上正說話,兩個小宮女在一邊,替她們打扇擦汗。
看到羋月進來,兩人掙扎欲起,羋月忙叫小宮女按住了,問道:「你們傷得怎麼樣?」
女蘿笑道:「奴婢沒事,只是皮肉之傷而已。」只是她說得快了,似乎牽動傷口,卻是額頭一層冷汗,眉間不由得皺成一團。
羋月輕歎:「是我連累了你們。」
女蘿強笑:「季羋說哪裡話來?奴婢們跟隨季羋這麼多年,早已經生死與共,豈會因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羋月輕歎:「是啊,這麼多年,我們一起走過,情同手足。可是,我卻庇護不了你們。這種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辱到頭上,卻無能為力的滋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摯的死、你們兩個受的苦,我會記在心裡……」
一滴眼淚落在席上。
羋月轉頭,輕拭去淚水。
女蘿見此,心中一痛,道:「季羋,奴婢們身份下賤,命如浮萍,隨時隨地都會死於非命,能夠得您的一滴眼淚,死也值得了。」
羋月轉頭看著室外,輕歎一聲道:「這宮廷,只有欺詐和陰謀,我從來不曾期望過進來,如今更是不願意再待下去了。我雖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癡情和真愛,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視他為夫君,甚至對他心存感恩。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地讓我……」她嚥下後面兩字,那是「失望」,卻轉了話頭,「女蘿、薜荔,我想問你們,我若要帶著子稷離開,你們可願意跟著我?」
女蘿詫異:「季羋,大王答應您離開了?」
羋月搖頭:「還沒有。不過他答不答應,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無慾則剛,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除非他殺了我,否則的話是阻止不了我離開的。」
女蘿抬頭道:「季羋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薜荔道:「我也是。」
羋月道:「好,那你們好好養傷,等你們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離開。」
羋月說完,留下傷藥,便站起來走了。
女蘿見羋月走了,也令小宮女出去,道:「如今我們好些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小宮女退出,房中只剩兩人,薜荔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姊,我們真的要跟季羋走嗎?」
女蘿卻反問道:「那妹妹是想留下來嗎?」
薜荔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跟著季羋,跟著阿姊,你們都走了,我留下來又有何用呢?」
女蘿歎了一口氣,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們身份下賤,不像那些士人有無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無可取代的忠誠。我們侍奉了季羋十幾年,難道還不明白她的性情嗎?無論如何,跟一個聰明人和強者,好過跟一個愚主和弱主。」
薜荔聽了不由得點頭,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聰明,見事比我明白。我都聽你的。」
羋八子要求出宮,此事秦王駟自然是不肯的,兩人就此僵持,已經冷戰多日。
這件事,宮中除了秦王駟身邊的繆監,和羋月身邊的女蘿與薜荔外,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然而這一日,西郊行宮庸夫人處,卻派了宮女白露,向秦王駟送了一封信來。
繆監不敢怠慢,忙接了過來,呈與秦王駟。
這是一份尺牘,卻是將信寫在兩片尺餘長的木牘上,再用細繩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蓋印章,以便起到傳遞時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兩重的保密了。
繆監將它呈到秦王駟面前,方用小刀拆開漆印,從青囊中取出尺牘,再拆開泥印,恭敬地將兩片木牘呈與秦王駟。
秦王駟打開尺牘,看完信輕歎一聲,對白露道:「你回去告訴庸夫人,就說寡人允了。」
白露應聲,退了出去。
繆監偷眼看著白露退去,心中卻在猜測著庸夫人這封書信的來意。卻聽得秦王駟道:「繆監。」
繆監忙應道:「老奴在。」
秦王駟意興闌珊地揮揮手,道:「你去常寧殿,就說寡人允她出宮了。」
繆監這才會意,吃了一驚:「是庸夫人為羋八子求情?」見秦王駟沒有回答,當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大王,羋八子出宮,照什麼例?」
庸夫人當日出宮,便是賜以西郊行宮,一應份例,亦是參照王后。如今這羋八子要出宮,在何處安置,依何份例,卻是要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伸手,打開那個木匣,看了看他擬好的封嬴稷為蜀侯的詔書,手已經觸到詔書,忽然怒氣一生,將匣子合上,冷笑一聲道:「她若願意,可以去庸夫人處。份例,依舊為八子。」
繆監猶豫著問:「若她不願去庸夫人處……」
秦王駟道:「那也由著她。反正,她總是有辦法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冷意。
繆監只得應下,退了出去。
當下便去常寧殿傳了旨。羋月靜靜聽完,拉著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著秦王駟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禮三拜。然後站起,對繆監道:「請大監回稟大王,妾自知不馴,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辭,便在此處遙拜,願大王福壽綿延,萬世安康。」
她這一番話,說得心平氣和,恭敬萬分。繆監原本想勸的話,到了嘴邊,竟是無從勸起,只得長揖而退。
見繆監出去,薜荔上前問道:「季羋,我們什麼時候走?要準備些什麼?」
她的傷勢較輕,這幾日已經能夠掙扎著起來服侍羋月。畢竟她二人跟隨羋月多年,許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羋月不適應,連她們自己也無法安然養傷。
羋月歎道:「只需幾輛馬車,裝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帶走,都留在宮裡吧。我那個匣子中,裝著張子還給我的地契和金銀,帶上那個便是。你派人同張子說一聲,請他派幾個人接應我吧。」
薜荔一驚:「您要離秦,不去西郊行宮?」
羋月搖頭:「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畢竟不是她。」她要逃離的,不只是這個宮廷,她更要逃離秦王駟。她不是庸夫人,雖然離開了鉤心鬥角的宮廷,卻畢竟還捨不得那個男人,寧可留在那行宮中,等著他偶爾的到來。她要走,就要走得徹徹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見。
薜荔問:「您要去哪兒?」
羋月卻早已經想好,道:「先去韓國,再去東周。」
薜荔見她主意早定,便再無他話,依言行事。
張儀在府內接到了羋月之信,大為詫異。
此時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見狀問道:「張子,出了何事?」
張儀臉色一變,道:「不好了,羋八子要出宮。」
他以為庸芮也必會大吃一驚,不想庸芮只「哦」了一聲,神情卻無異樣。
張儀詫異地問他:「你怎麼不吃驚?」
庸芮卻搖著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還為此去西郊行宮,勸我阿姊為羋八子求情。」
張儀氣得頓足:「你……你好糊塗。」
庸芮卻輕歎一聲,不勝惆悵地搖頭:「宮中歲月殺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羋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張儀將扇子往下一摔,氣急敗壞道:「她才不會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來人,取我冠服劍履,我要進宮見大王。」
庸芮詫異道:「張儀,你這是何意?」
張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會明白她這樣的女人的。」說罷,便換了冠服,匆匆入宮。
張儀直入宣室殿,見了秦王駟,卻什麼也不提起,只說要與秦王駟作六博之戲。秦王駟最愛此道,當下便令侍人展開棋盤,與張儀連弈了三盤,張儀便連輸了三盤。
張儀將棋一推道:「又輸了。唉,臣連輸三局,大王棋藝,令臣甘拜下風。」
秦王駟道:「不是寡人的棋藝好,而是你不懂得棄子。」
張儀拱手道:「臣實不及大王。」
秦王駟道:「壯士斷腕,取捨之道也。張儀,人生如棋,起手無悔,不能重來。」
張儀笑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絕處,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願意邁出冒險的一步。卻不知道當今這大爭之世,我不爭,看似原地踏步,但別人變強就等於我在變弱,等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候,再來後悔不曾發狠心下賭注,已經為時太晚。」
秦王駟臉色一變,緩緩道:「張儀,你今日來,是為誰遊說?」
張儀道:「張儀為大秦遊說。」
秦王駟哼了一聲:「你一介外臣,插手儲位更易,不覺得手太長了嗎?」
張儀卻肅然道:「敢問大王,將來是要一個守成平庸的大秦還是要一個稱霸列國的大秦?不錯,儀只是一介外臣,後宮、儲位,與我都沒有關係。我關心的是,自先公以來的商君之政要不要繼續,自大秦立國以來的爭霸之業,要不要繼續?」
秦王駟臉色陰沉,問張儀:「何以見得太子就是庸君?何以見得旁人就勝過太子?」
張儀道:「大王,太子勇武好強,表面上看來,的確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庸君。但一將無能會累死萬夫,更何況君王?一個不能夠正確判斷局勢,甚至是莽撞剛愎的君王,比庸君還要可怕。敢問大王,若是他日太子繼位,再遇上攻韓攻蜀之選擇,大王以為太子會如何決策?」
秦王駟一頓道:「子蕩他……」
兩人四目對視,心照不宣地已經有了相同的答案。
秦王駟沒有說話。
張儀沒有繼續,又換了話題,道:「若是再來一個如商君一樣可以改變大秦命運的人才,太子能否押上國運去賭?」
秦王駟慢慢把玩著手中的棋子,仍然沒有說話。
張儀道:「其實列國變法,非由我大秦始,亦非至我大秦終,但卻只有我大秦成功,乃是因為列國諸侯,得失心太重,不能直面變法的割肉斷腕之痛。而先公那時候,為了支持商君改革,殺了無數反對之人,包括重臣和世族,甚至不惜刑殘公叔、放逐太子……他這是押上國運去賭啊!幸而,他賭對了。」
秦王駟低聲道:「是啊,幸而,他賭對了。」
張儀道:「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像先王那樣,除了這樣準確的判斷之外,還有孤注一擲的賭性。敢問在大王的心目中,如今可有何人,還能夠有這樣的眼光,和這樣的決斷?」
秦王駟手一頓,他想下棋,卻終於拂亂了棋子。
張儀不動聲色地收拾著棋子,道:「當年周成王繼位,尚是年幼小兒,能夠坐穩江山,全賴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這大周朝江山延續至今不滅。當年先公把國政托與商君這樣一個外來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夠稱霸天下,坐在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孫,這執政的人,是大臣還是母后,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是人,終會死的,到最後得利的終究還是嬴姓子孫,不是嗎?」
秦王駟沉聲喝道:「張儀,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張儀從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顧慮什麼。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記您自己說的,壯士斷腕的取捨了嗎?」
秦王駟冷冰冰地道:「你說這樣的話,置王后於何地,置太子於何地?」
張儀卻冷笑道:「王后早已經沒有資格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秦王駟喝道:「大膽!」
張儀並不畏懼,抬頭直視秦王駟道:「大王,後宮妃嬪之爭,原不是大臣們應該過問的。可王后圖謀殘害大王子嗣,失德當廢。王后失德,公子蕩也沒有資格為儲君。大王為了保全公子蕩,才以立他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嗎,大王寧可棄國法而保王后,會讓多少策士寒心?他們是衝著新法而來到秦國,是衝著秦國削弱世官世祿,重視人才的新制而來。而大王庇護王后的行為,會被他們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舊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舊族親貴,做什麼危害國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諒。而新政的威信,就蕩然無存了。」
秦王駟猛然站起:「你說什麼……」話一出口,猛然醒悟,「原來這才是你們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廢後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當日在朝堂,贊成廢後的,多半是列國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對廢後的,則多半是世襲舊臣。
張儀越說越是激憤:「大王,王后已經不能繼續為後了,而太子,更不是將來秦國最適合的執政者。一個不合適的人坐在高位上,對人對己,都是一種災難。大王憐惜王后、憐惜太子,卻不憐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這些年來為了大秦犧牲的千千萬萬將士,甚至還有未來可能會被犧牲的大好江山嗎?」
秦王駟只覺得心頭一片冰冷,他看著張儀,低聲問道:「張儀,你這是要逼迫寡人嗎?」
張儀退後兩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禮:「不是張儀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時勢啊!」
秦王駟冷笑:「時勢,哼哼,時勢?」
張儀雙目熾熱,如同兩團火在燃燒,含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張儀自隨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把自己當作一個死人了,此後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從上天手中偷來的。所以張儀要讓此後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張儀不怕死,卻怕活著的每一天是虛度的、無可奈何的、無能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張儀有所不甘,既是為大秦不甘,更是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賭一下國運?」
秦王駟看著張儀,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
殿內一片寂靜,只有銅壺滴漏的滴答之聲,顯得格外難忍。
就在張儀入宮的時候,羋月母子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薜荔輕聲回稟:「季羋,馬車皆已經備好,在宮外相候,咱們走吧。」
羋月拉著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銀杏樹下,抬頭看,還是一片綠蔭。到了秋天的時候,這些葉子都會變成黃色,然後落滿整個院子。嬴稷最喜歡踩著這滿院的銀杏葉子跑動玩耍,而女醫摯最喜歡拾這些銀杏葉子泡茶,拾那銀杏果子煮湯。
而如今,俱往矣。
這一離開,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再回來了。
不知不覺間,她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竟是對這裡也產生了感情。她回望這個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萬千。
嬴稷抬頭看著羋月,問道:「母親,我們真的要走嗎?」
羋月蹲下身來看著嬴稷,問道:「子稷想不想跟母親走?」
嬴稷有些緊張地抱住羋月,道:「母親到哪兒,稷就到哪兒。」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臉,道:「以後會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親不怕,稷也不怕。」
羋月站起來,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親一起走吧。」
嬴稷遲疑地問:「那……父王呢?」
羋月僵立了一下,還是低頭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嬪,也有很多兒子,他不會孤單的。可是母親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親。」
嬴稷點點頭:「是,我只有母親,母親也只有我。可是……我們還能再見到父王嗎?」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小臉,道:「會,父王永遠是你的父王,我們會把父王記在心上,但是……我們仍然要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們要離開父王……是像奐哥哥那樣去封地嗎?」
羋月看著嬴稷,輕輕搖頭道:「不,子稷,父王還沒有給我們封地,我們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們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養馬,羋姓的先祖曾披荊斬棘,我們有自己的一雙手,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嬴稷用力點頭:「母親,我聽你的。」
羋月拉著嬴稷的手:「走吧。」
女蘿和薜荔背著包裹跟在她的身後。此番出宮,羋月只帶了她們兩人,其餘婢女內侍,皆不帶走,甚至連秦王駟歷年所賞賜的東西,她也都留了下來。只帶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張儀當年給她的「還債」。
女蘿有些不安地問:「季羋,大王還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們再等等?或許大王會有旨意,賜給您田莊封地。否則的話,我們就這麼出宮,這日後的生活……」
羋月看了女蘿一眼,這一眼讓女蘿低下了頭,不敢再說。
羋月亦沒有再說,只拉著嬴稷向外行去。
女蘿的話,她何嘗沒有想過?是的,再等等,或許秦王駟會改變主意。原來的旨意,實在是太像負氣所為。身為君王,如何會對自己的姬妾子嗣沒個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願意等,更不願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執意出宮,甚至不惜請動庸夫人說情,便是同秦王駟撕破了臉皮。以他的傲氣,她若再對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樣的屈辱,才能夠消除他的怨念?
無慾則剛,她既然已經對他無慾無求,又何必再為這些身外之物,而等著他的憐憫和賞賜?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在他面前低頭,若是那樣,她連最後一點尊嚴也蕩然無存了。
薜荔猶豫道:「那……」
羋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豈無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經過長長的宮巷,終於走到了秦宮西門。
嬴稷和女蘿、薜荔都忍不住回望,羋月卻頭也不回,走出宮門。
宮外,已經有三輛馬車在等候了,一輛是羋月母子乘坐,另一輛是女蘿、薜荔輪番休息乘坐,第三輛卻是用來放行李物品的。繆監亦已經派了一小隊兵馬,作為護衛之用。
羋月帶著嬴稷,登上第一輛馬車,薜荔跟上。女蘿便帶著行李,登上第二輛馬車。繆辛指揮著內侍,將一應日常用品,裝上第三輛馬車,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才祝羋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羋月點了點頭,放下簾子。馬車先沿西邊直道馳離秦宮範圍之後,轉折向東,出東門而去。
馬車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著窗外,問道:「母親,我們現在去哪兒?」
羋月道:「離開秦國。」
嬴稷問:「離開秦國去哪兒?」
羋月道:「去洛陽。」
嬴稷問:「為什麼要去洛陽?」
羋月耐心地解釋:「因為周天子住在那兒,還因為……張儀曾送給我一張莊園的地契,就在洛陽。」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經衰落了。」
羋月道:「可那兒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經衰落,但只要他還在,列國紛爭的兵災就不會涉及那兒。母親現在帶你去洛陽,等到你長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卻有些憂鬱地道:「那我們不能再留在咸陽,留在大秦了嗎?」
羋月道:「是。」
嬴稷問:「是不是因為蕩哥哥當了太子?」
羋月沒有回答,只是將嬴稷抱在了懷裡,哽咽道:「子稷,你長大了。」
嬴稷道:「可我還不夠大,如果我真的長大了,母親就不必離開宮中了。」
羋月道:「不,是母親無能。」
嬴稷看著外面,又問道:「母親,為什麼是這些人護送我們,舅舅去哪兒了?」
羋月輕歎:「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問:「舅舅打完仗會來找我們嗎?」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會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來保護我們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長到舅舅那樣大,就由我來保護母親。」
羋月微笑道:「好,母親等著子稷長大。」
母子倆正在對話,忽然聽到外面馬嘶人聲,馬車亦停了下來。
女蘿連忙掀開簾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羋月見狀,也伸頭到簾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見眼前一標黑甲鐵騎,將她的馬車團團包圍著,當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裝的秦王駟。他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羋月。
羋月不知所措,卻見秦王駟撥轉馬頭,向來路馳去。
不等羋月發號,那車伕本就是繆監所安排,見狀便乖乖地撥轉馬頭,轉向跟著秦王駟回程。
羋月臉色蒼白,手中簾子落下。
嬴稷卻在剛才那一瞬間看見了秦王駟,驚喜萬分:「母親,母親,外面是父王嗎?」
羋月呆坐著,一時沒回過神來。
女蘿見狀,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興奮地抓住羋月的手臂搖著:「父王是來接我們回去嗎?父王是不是與我們和好了?」他雖然年幼不解事,卻也知道自己的母親的確是和父王發生了爭執,而爭執之後,是冷場,是出宮。在他幼小的心中,以為是母親觸怒了父親被趕出宮去,如今父王來接他們,那自然是原諒他們了。如此,便是雨過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總是這麼簡單。
可是羋月的心中,卻是驚濤駭浪,已經震驚得無法思想,無法呼吸了。
他為什麼要攔下她,他不是已經允許他們母子離開了嗎?難道是因為她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去西郊行宮,而讓他不悅於她的失控,還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願意放她走了?
馬車離宮的時候,總是走得那麼慢,可是回宮的時候,卻只過了片刻,在她還沒有理清思緒的時候,就已經到了。
馬車停下,繆監恭敬地掀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牽著嬴稷的手,走下了馬車。轉身看去,卻見宮門口只有她方才離宮時所乘坐的三輛馬車,所有的黑甲鐵騎,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了,連秦王駟亦已經不在。一切都像她剛剛只是做了一個夢似的,她並未離開秦宮,只是走到馬車裡,打了個盹,就下車了。沒有離開,也沒有攔截。
宮門口,依舊平靜如昔。
只不過,剛才是繆辛相送,如今變成了繆監相迎而已。
羋月沒有說什麼,只是牽著嬴稷的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
兩個侍女抱著包裹,茫然而恐懼地跟在她身後。
一直走到宮巷盡頭,羋月牽著嬴稷便要轉向西邊,繆監卻恭敬地擋住,笑道:「羋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羋月瞳孔放開,手不由得握緊。
住承明殿偏殿,這樣的待遇,只有嬴蕩當年曾經享受過。
秦王駟,你到底想怎麼樣?
還沒等羋月回答,繆監以恭敬但不容違抗的態度,從羋月手中牽過嬴稷的手,帶著一臉極具欺騙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們去見大王,好不好?」
嬴稷興奮地點頭:「好,好。」
羋月臉色慘白,可是當著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麼也不能說。便是說了,也是無用。不管是反抗,還是叫喊,除了讓嬴稷受驚、害怕,傷害到他幼小的心靈之外,都不能改變這一切。
她不能傷害嬴稷,她也根本沒有反對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繆監帶著嬴稷慢慢走遠。
風中猶傳來嬴稷興奮的聲音:「大監,父王是要帶我去騎馬嗎……」
秦王駟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明堂。這是一個圓形的建築,四面無壁,茅草為頂,堆土為階。明堂正中供著秦國始祖牌位,兩邊則是用環形分隔著一個個龕位,各有香案,供著一代代秦國先王的靈位。
秦王駟慢慢地走到正中,陽光從頂上射入,令他如立於虛幻之中,與周圍的靈位似近卻遠。
他看著一個個神龕靈位,想著歷代先祖創業至今,不知經歷過多少難以抉擇的關頭,那時候,他們是怎麼做的?
自非子立國,復嬴氏之祀,至今已經歷經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國先祖曾於渭水牧馬;為了這塊被周室放棄的土地,曾有數代君王死於與西戎作戰的戰場上;在秦穆公之時,曾試圖爭霸;亦曾經陷於內亂,數代衰弱。
而今,秦國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該如何取捨,如何決斷?
秦王駟看著秦孝公的靈位,很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他可以將整個國家給商鞅做賭注來賭國運。還有秦穆公,他在秦國弱小之時,「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可是崤山一敗,霸業垂成,他又是怎麼樣的想法?
他撫了撫心口。秦國以變法崛起,而成為諸侯之忌。自他繼位以來,秦國無有一日,不處於危機之中。而如今,他征戰多年的舊傷時常發作,明明有著未竟的雄圖霸業,卻不得不提前為身後事考慮。也因此他步步猶疑,竟失去了往日的決斷之力。
若換了過去,如王后、太子這般的行為,他是斷不能容忍的。若換了過去,一個妃嬪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讓他猶豫不決。
王圖霸業猶在,身後之事何托?嬴華無開拓之才,嬴蕩只知進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難定未來……那麼,他是不是要如張儀所說,在羋八子身上,賭一賭國運?
一邊是怕紛爭導致國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為了平穩過渡而妥協;另一邊,卻是畢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圖霸業就此沒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國運去賭的不甘。
擇嫡、擇賢,何去何從?
繆監侍立在明堂外,靜靜地等著。
他並不知道,張儀和秦王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張儀說完,秦王駟便親身率兵,前去堵截羋八子。可是截回之後,他卻沒有見她,只是將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倆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
然後,今天一早他就進了明堂,一直待到現在。
他在秦宮這麼多年,自覺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秦王駟也在迷惘當中,而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開始服侍這位主子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已經擁有未來君王的氣質。他是那樣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個人,也可以極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強韌的心性,不為言語所動,不為威權所屈,不為手段所惑,更不為榮辱而易志。
他看著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現在。他一直以為,大王是無敵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來。縱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負秦國六百年的國運,面對列國無所不用其極的謀算,面對後繼無人的恐懼,面對死亡的威脅,也會困惑,也會畏懼,也會退縮,也會猶豫,也會無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卻苦於自己沒有辦法相助,心中卻是盼望,若有人能夠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腦塗地,亦是甘願。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駟走了出來。
繆監迎上前,扶著他走下台階,便聽得秦王駟吩咐道:「去常寧殿。」
此刻,常寧殿中,門外守衛森嚴,而室內,羋月一人抱膝獨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後,繆監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衛的「護送」之下回了常寧殿,再也無法自由行動了。
這一天一夜,她就這麼獨自抱膝坐著,苦苦思索應對之策。
這時候,常寧殿房門打開。蜷縮在榻上的羋月驚愕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進來,影子被陽光拉得長長的。
羋月跳下地來,奔向秦王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質問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兒去了?你為什麼不放我走,為什麼要帶走子稷?」
秦王駟雙手扼住羋月的肩頭,眼神熾熱:「寡人允准你出宮,可是沒有允准你離開咸陽,更沒有允准你離開秦國。你離開秦國,打算去哪兒?」
羋月不想回答,她欲轉頭,秦王駟卻按住她,強迫她面對自己。
羋月看著秦王駟,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感覺陌生,那是一種長久殺伐決斷形成的威壓之氣。原來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還不是完全的面目啊。這種氣勢是危險的、可怕的,羋月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和他作對,猶如看到一頭猛獸,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戰一樣。
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洛陽。」
秦王駟緩緩地鬆開手,忽然走到她原來坐的位置上,一指對面:「坐。」
羋月走到他的對面坐下,整個人充滿了警惕。秦王駟看著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勢,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因為她在他面前,從未有過如此的姿勢;說熟悉,那是他接見列國使臣的時候,對方如臨大敵的模樣,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駟看著羋月,問:「為什麼是洛陽?」他不待羋月回答,自己卻已經徑直說了下去,「是因為周天子在洛陽是嗎?列國的動向,在洛陽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嗎?」
羋月嘴角抽動一下,雙手緊緊對握在一起,用這種方式,感受到支撐的力量,口中卻完全是一派外交辭令:「妾身只覺得,洛陽最安全,可以讓子稷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學習成長。」
秦王駟冷笑:「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繼位為君,成了晉文公。你對子稷的將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對嗎?」是了,這是她當日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有所策劃,甚至是圖謀吧。
羋月卻反唇相譏:「沒有諸公子之亂,哪來重耳復國?」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麼打算可言?」
秦王駟的眼神凌厲:「可是只要有一絲機會,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對嗎?你甚至連魏冉都不準備帶走,而要讓他繼續留在秦國,為你返回秦國保留勢力。」
羋月冷冷地說:「妾身早說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蕩真的能夠穩坐王位,你會對我一介婦人,有這樣的猜測嗎?若是嬴蕩不能坐穩王位,你今日對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駟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間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視著羋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發現,我的妃子中,竟有國士之才。」
之前,他曾經半開玩笑地稱許羋月為「國士」,但當時在他的心中,只不過是一種調笑,一種「你高於同儕」的誇獎,卻並未真的將她當成了國士。但此刻,他重新審視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見識和才能,並不亞於他那些朝堂的真國士。
羋月聽了這話,卻是無動於衷,道:「大王該問的已經問了,妾身倒有一言相問。」
秦王駟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道:「寡人是應允過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羋月想不到他一個君王,居然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把「反悔」二字說出口來,欲與之辯,也覺得多餘了,只冷笑一聲:「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處置妾身?」
秦王駟沒有回答,反問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與你十載夫妻,你走的時候,卻連與寡人辭行都不來嗎?」
羋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指責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視秦王駟,話語未出,竟自哽咽:「妾身與大王,十載……並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固然是十分艱難,可是話一出口,卻亦覺得一陣痛快。何必呢,這種虛偽的面具,還要再這麼溫情脈脈地戴著嗎?「妻者,齊也。一直以來是我卑身屈就,而你從來只是俯視利用,我和你……從來就沒有齊過。」
秦王駟看著斜陽映著羋月臉上兩行淚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動。他俯身捏著羋月的下巴,不禁低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羋月舉手推開秦王駟,自己扭過頭拭去淚水。她只覺得羞愧,她居然還會在他的面前流淚,還會在他的面前軟弱。不,她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轉回頭,看著秦王駟道:「初侍大王的時候,你告訴我,我可以放開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無拘無束。可當我真的相信,真的放開自我的時候,才知道你願意給的自由,只在你畫就的圈子裡。而你並沒有告訴我,這個圈子的界限在哪裡,直到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冷冷地說:「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是別人給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爭。」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話語中充滿諷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訴我,我是爭贏了嗎?您願意大施恩典,給我更多一點的自由嗎?讓我衝破小圈子,待在一個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點的圈子內嗎?」
秦王駟看著羋月,緩緩道:「你不信?」
羋月以手按地,緩緩站起來,朝著秦王駟斂袖一禮,表情卻是冰冷的:「當我以為我贏了,你卻告訴我,我輸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當我要退出,你卻又告訴我,遊戲還可以繼續。輸贏都在你的片語只言間,可對我來說卻是生死選擇。」她淒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會再相信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站了起來道:「任何人的輸贏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運的手中。你以為你在圈子裡,可世間萬物,又何嘗不是在一個個的圈子裡掙扎?甚至連寡人……」他低聲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什麼,「便連秦國的命運,天下人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都在圈子內,人人都為了掙脫輪迴宿命而掙扎?」
羋月看著秦王駟,似乎又要被他說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經進入這個局了:「大王,如果現在結束,大家都還能再退出。如果還要我再入場,那最後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說到最後,她發現自己不能再與他繼續待在同一個屋子裡,否則的話,她會透不過氣來。
她方欲向門口走去,秦王駟卻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頭,冷笑道:「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羋月大驚,掙扎欲走,卻被秦王駟抱住,按住她的肩頭將她扳過來。羋月掙扎得更厲害了,她的掙扎彷彿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這一生他對於女人予取予求,卻沒有想到過,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女人,到了如今這個程度,還想掙扎,還想逃脫。
她到底愛過他嗎?他到如今還沒征服她嗎?她是如此地不馴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棄,如此地敢孤注一擲。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對現實再三妥協,他甚至已經不敢再賭。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種不甘心,更是一種急欲證明自己的征服欲。羋月越掙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緊。羋月的力氣畢竟不如他,漸漸地喘不過氣來,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整個人已經無力掙扎,手足都因失控而發軟顫抖。
他的手漸漸鬆了,羋月腳一軟,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將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來,看著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頭,潔白的脖子上一片紅痕,這是他留下的。
她的雙目有些失神,嘴唇顫抖著,如此地柔弱無助。他明明知道這只是一種假象而已,卻不禁感覺到了快慰,感覺到了心動。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顫抖的嘴唇,然後一點點地繼續吻下去,吻著她的脖頸處剛才被他的手掐紅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頸部的脈動處,感覺到她因此而顫動,他的血脈也因此更加熾熱。
「嘶———」的一聲,羋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飾被拋出,落地。
羋月一動不動,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會由得她繼續以冷漠來抵制,他低下頭,一點點地吻了下去。
太陽漸漸落山,房間內一點點暗下去,最後一縷陽光照到羋月赤裸的肩頭,一閃即沒。
黑暗中,羋月咬著牙,開始掙扎。失去的力氣,似乎又漸漸恢復。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盡了所有能夠動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頂……黑暗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同原始的野獸一樣,緊緊貼在一起,似搏殺,又似廝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卻用盡力氣,又要翻轉過來。漸漸地,搏殺變成了糾纏,糾纏變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滿了搏殺。
秦王駟喘息咬牙:「這才是你的本性,是嗎?」
羋月沒有說話,因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頭。
秦王駟發出抽痛的吸氣聲,掐著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讓她將嘴鬆開,又用自己的嘴,將她的嘴堵上。兩人從榻上到席上,從席上到地板,這一夜,搏殺數次,依舊不能罷休。
到天亮的時候,兩人糾纏在一起,昏睡過去。直到過了正午,才悠悠醒來。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駟糾纏在一起。她倒吸一口涼氣,推開秦王駟。這一舉動,卻將秦王駟推醒了,他的手按住羋月,咬牙笑道:「就這麼想離開寡人嗎?」
羋月只覺得頭昏昏沉沉,全身無力,便是想吵想掙扎,也已經沒有半分力氣。她咬牙道:「你放開我,現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駟冷笑:「大白天又怎麼樣……」
羋月怒道:「放我起來!」
秦王駟冷笑:「不放又如何!」
羋月連話也無力再說,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來他用力將她拉進懷中。
忽然間,一陣奇怪的咕咕聲傳來,兩人都怔住了。
羋月的臉頓時黑了,用力推開秦王駟。秦王駟卻已經聽到,原來是羋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來,一直到昨日秦王駟來之前,羋月只用了一碗米湯,到現在已經整整兩日,肚子自然餓得咕咕叫了。
羋月惡狠狠地瞪著秦王駟,秦王駟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摟著她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半日,才叫道:「繆監,送膳食進來。」
繆監在門外一直守著,聽了秦王駟叫聲,連忙叫人去準備膳食,他走到門前,欲推門進去,但終究還是不敢,只輕輕敲了一下。
秦王駟卻道:「你把膳食放在門邊,不必進來了。」
秦王駟在常寧殿三天三夜,不曾出來。
自此,羋八子專寵,秦王駟再不曾臨幸過其他的妃嬪。
而宮中更是流傳,秦王駟已經召樗裡疾進宮,商議易儲之事。
此事一出,羋姝與嬴蕩便如坐於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羋姝、嬴蕩,以及新太子婦魏頤聚在一起,商議此事。
繆乙躬身,侍立在一邊。
羋姝陰沉地問繆乙:「你說,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繆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則三年,少則……」
羋姝一驚:「如何?」
繆乙道:「雖然太醫令對大王說,少則半年,可奴才私下問過太醫令,說大王的病情,無法掌控,他說的時間只是樂觀估計而已……」
繆乙站在這裡,卻非無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駟身體狀況的人,因此早懷異心,尋找後路。在嬴蕩被立為太子之後,繆乙便懷著投機的目的,暗中與羋姝交好,私洩消息給羋姝和嬴蕩。
他知道,秦王駟死後,繆監自然也會從他的位置上退下來,而這個位置,他一直以為,不管認資歷、論能力,皆非自己莫屬。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會有一天風雲忽變,秦王駟居然會轉向羋八子和嬴稷,動了易儲之念。於是他只能鋌而走險,直接投效羋姝,促其提早動手了。若是早知道羋八子能夠上位,他一定會提早討好她。可惜誰也看不到這麼遠,等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驚覺自己已經遲了一步。羋八子的身邊,早就有一個繆辛了。
繆監頭一批的假子當中,如今只剩下他與繆辛。當日繆辛被派去服侍羋八子,他還暗笑繆辛從此就失去了競爭大監的機會,自己已是唯一人選。可是沒有想到,繆辛以這樣一種方式回來。想到這裡,心中暗暗生出了對繆監的怨恨。當日繆監將繆辛派到羋八子身邊,是不是早就在特意為繆辛鋪路了?想自己多年來對繆監慇勤侍候,萬分討好,竟是換不來他對自己的栽培,繆乙就心生不滿。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義了。只要王后能夠上位,那麼,他根本不需要繆監,也能夠得到那個位置。
羋姝聽了繆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來得這麼突然?」
繆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別傷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關頭,大王已召樗裡疾入宮商議易儲之事。」
羋姝尖聲道:「不可能……」
繆乙道:「千真萬確,奴才在一邊親耳聽到的。」
羋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殺了那個賤人,我去殺了那個孽種!」
繆乙道:「王后不可!若是這樣,大王豈不是更有理由廢後了?」
羋姝跌坐,淚水落下,神情絕望:「大王,大王真的對我如此絕情嗎?」
魏頤大急,勸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斷哪兒去了?當務之急,難道不是想應對措施嗎?」
羋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絕情,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魏頤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殺了羋八子母子,才能永絕後患。」
羋姝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因為兩次出手,而差點將自己陷入絕境,不免如驚弓之鳥。想了想,反而疑心起來,看著魏頤:「你……若是我們殺了羋八子,大王動怒,子蕩和子稷不保,難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嗎?」
魏頤只覺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這時候您怎麼還這麼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華是我的表哥,他們得勢,於我有什麼益處?難道這親疏遠近,我竟會不知道嗎?」
羋姝道:「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魏頤眉間殺機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時,派殺手潛入承明殿,殺死子稷。」
繆乙卻道:「不可。」
魏頤道:「為何不可?」
嬴蕩之前一言不發,此時卻沉聲道:「宮中禁衛森嚴,大監控制有術,只怕不是什麼殺手可以潛入的。」
魏頤看著嬴蕩,卻道:「我卻不信。便是有護衛,又怎麼樣?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萬夫不當之勇嗎?不如讓太子帶此三人入宮,趁大王不在的時候,以兄弟切磋的名義,令這三名力士假借比試之機,『失手誤傷』……」
羋姝看著魏頤,臉色陰晴不定。她沒有想到,這個魏氏女,竟是厲害不輸於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卻道:「太子婦說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計行事吧。」